纪繁清用力抽出手,手腕处已经多了一圈暗红,丝巾随着他的动作飘落在地,他看了眼挂钟:“你还有八分钟。”
靳逍手心落空,僵硬地紧握成拳,红着眼问他:“你执意要跟我分手是吗?”
纪繁清仿佛又要被他的冷笑话逗笑:“你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我们充其量只是炮友关系,又不是真的在谈恋爱,你别入戏太深!分手这个词,根本用不到我们头上。”
客厅仿佛陷入死水一般的寂静。
靳逍的双眼更加猩红,半晌,哑声开口:“你对我就没有过一丁点儿感情?”
“感情?”纪繁清面无表情,“那是小孩子才谈的东西,你找错人了。”
温度仿佛降到了冰点,连呼出的热汽都凝成白雾。
靳逍感觉溺水一般,胸口剧烈起伏着,大声道:“我不同意!”仿佛要坚定立场,他又固执地重复一遍:“我不同意分开。”
纪繁清不欲做这些无谓的纠缠,淡淡道:“我只是在通知你,不是在跟你商量。还有六分钟,如果你再不收拾东西,我不介意让保安邀请你母亲过来帮你收拾,反正就几步路的距离。”
那一瞬间,靳逍眼里似乎有水光闪过,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和受伤的目光,直直落在纪繁清冷漠的脸上。
“你就这么讨厌我?我是隐瞒了你一些事,但我从来没有想要伤害你,也已经打算全部向你坦白了,虽然晚了一步,但我愿意尽力弥补!可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原谅我是吗?”
“是。”纪繁清说得坚决。
靳逍像是被扇了一耳光,思维僵滞耳朵里嗡嗡嗡的,懵了好几秒,才艰涩出声问道:“……那段承泽呢,你对他也这么无情吗?”
纪繁清的眼神终于变了,看向他的目光寒意慑人。
靳逍自虐一般,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道:“你们年少相识,感情应该很深吧?”
他转身走到墙边柜旁,目光落到上面的一个琴盒上,“你那首《情终》,也是为他写的吧?”
打开盒子,里面赫然也是一把小提琴。靳逍神色控制不住地变得暗沉,抓着盒子的手指骨泛白。
“他也喜欢拉小提琴,对吗?”
无人回应,仿佛都是他的自言自语,纪繁清只是冷眼看着他发疯。
靳逍自嘲一笑:“都被我说中了?你就那么爱他?”之前有多自信,现在就有多打脸。
纪繁清轻呵一声,也笑了,眼睑垂下薄唇微弯,不带一丝温度:“这就是你好奇的关于我的秘密是吗?行,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比赛赢不赢根本不重要,我现在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灯光下的琴身光洁如新,出发前被他仔细地擦拭过,原本这是比赛后为靳逍庆祝的礼物,现在看来实在多此一举。
“我写下这首歌的时候,22岁。”纪繁清冷静地阐述:“刚好是你现在的年纪。”
靳逍没有回头,心里忽然有一个声音,疯狂地想要阻止纪繁清继续说下去,可灵魂仿佛从身体中抽离,他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
“当时我跟他分手两年,可我忘不了他,辗转反侧之下,我写下了这首歌。如你所说,我和他的感情很深,我们十几岁就相识了,他喜欢拉小提琴,我喜欢拉大提琴,我们年龄相仿爱好相同,几乎天天都在一起练习,我们约定要一起进世界最顶级的乐团……”
“够了,不要再说了!”靳逍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
“这就听不下去了?”纪繁清咄咄逼人道:“你不是一直很好奇吗,难道就不想知道更多的细节?比如我们如何谈恋爱,又为什么分开,我为什么放不下他,我们中间有没有藕断丝连,我和他上没上过床?”
“我让你不要再说了!”靳逍一声暴喝,手臂用力一挥,琴盒砸到地上,连带着柜子上一盆仙人掌也应声而碎。
哐当两声,两人都愣住了。
纪繁清的视线落到地上,从小提琴再到四分五裂的盆栽上,干燥的泥土散了一地,仙人掌露出根部滚落在旁。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靳逍如梦初醒般,慌乱地蹲下去捡。
他毫无章法地去徒手抓地上的土和那颗球状仙人掌,不在乎脏不脏,也忘了仙人掌本身带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又搞砸了。
他摔了纪繁清的琴,打碎了他心爱的盆栽,纪繁清更加不会原谅他了!
密密麻麻的小刺扎进手指皮肤里,靳逍只微微皱了下眉,就又小心地捧起地上的仙人掌:“我去找一个盆重新种上。”
“不必了。”纪繁清冷声阻止他,眉心染上一丝疲色:“东西放那,你走吧,时间到了。”
靳逍手指一颤,刺又扎深了一寸。
他维持着低头的姿势,额发狼狈地散落几缕,神情隐在阴影里,只紧紧握着那颗仙人球。
温热的血流顺着指缝缓缓流出,他恍若未觉,喉咙发哽地问道:“在你眼里,我是不是连他的一丝一毫都比不上?”
纪繁清沉默了一瞬,声音低下来:“……没有可比性。”
靳逍笑了一声,笑得眼泪越出眼眶,垂直下落,砸在地板上,发出很轻的啪嗒声响。
他低头看着地上的水痕,像是没想到自己会哭。
从记事起他就是应有尽有,没有什么事会值得他掉眼泪,哪怕爸妈感情不和决定离婚,他也只是随便他们,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离个婚而已,又不是离了谁就不能活了。
可现在他却觉得胸口破了一个洞,在往外沮沮流着血,堵也堵不住,他手脚冰冷,好像马上就要死了。
纪繁清移开视线,转身上楼,只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
“钥匙留下,其余你自便。”
秋冬的夜晚格外漫长,云层厚重星光暗淡,没有虫鸣蛙叫,只有无止境的清冷寂静。
纪繁清在露台上喝完了一整瓶威士忌,才听到车辆启动的声音。
他躺在躺椅上,看着暗淡的天空,发了很久的呆,才起身下楼。
楼下空荡荡的,仿佛没有人来过的痕迹,地板、桌面全都被整理干净,小提琴被拿起来重新收进了盒子里,端端正正地放在边柜上。摔碎的花盆被重新粘了起来,擦干净了表面,但依旧能看到无法弥补的碎痕。仙人掌安安静静地待在盆里,白色的小刺上有一些无法抹去的干涸的血迹。
纪繁清走过去,大概就是刚刚靳逍站着的位置,抬手摸了摸琴盒,触手冰凉。又伸手碰了碰花盆边缘,那些裂痕磨擦着指腹,终究和从前不同了。
环视一圈,客厅似乎依旧如初,电视柜上模型手办都在,茶几上还有成对的水杯,门口衣架上有一件大号的夹克和鸭舌帽。
靳逍什么都没带走,唯独地上那条丝巾不见了踪迹。
纪繁清沉默地站了片刻,又转身上楼,原本以为会一夜无眠,但或许是喝了酒的原因,又或许是吹了风,头昏沉沉的,他躺回床上后很快就睡了过去。
然后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了很久都不曾回想过的往事。
【作者有话说】
吵架好难写。。。写到半夜脑子里完全“已读乱回”……虽然但是,吵架说的话也不一定都是真的(……
下一章写一点往事。
第31章 往事
那是高考结束后,很平常的一个午后,窗外烈日炎炎,热浪在马路上翻滚,闷得人透不过气。
纪繁清拉上窗帘,在开着冷气的房间里独自写歌。
空调嘶嘶地吐着风,铅笔在白纸上写写划划,纪繁清皱着眉,俊秀的脸庞稍显青涩,少了些锋利的棱角,多了几分沉静内敛。
房间安静温度适宜,本应很适合创作,但不知为何,他心里没来由地有些烦乱。有些事早有预兆,只不过当时身在局中,尚不能察觉。
写来写去都不满意,纪繁清只好放下笔,离开去了琴房。
桌面的手稿上,落款处赫然写着“叶繁”两个字。
琴房不大,装修得却很用心,各种乐器琳琅满目,虽不是最奢华顶级的,却摆放有致,每一个都打理得干净整洁,足见父母的细心和重视程度。
叶繁走到窗边,拿起那把大提琴开始练习。
高考虽然结束了,但留学申请还在准备中,叶繁想要去国外系统地学习大提琴,父母也很支持他的决定。
叶家是书香世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足以支撑他的梦想。
叶繁从小便在音乐上展现出过人的天赋,三岁学琴,六岁作曲,十五岁开始尝试商业创作,为一些小歌手写歌。介于还未成年,他一直以Y.F这个名字署名,并没有公开露过面,但由于他的几首歌反响都不错,在圈内逐渐积攒了一些名气。
迄今为止,他已经和圈内多名歌手、制作公司合作过,在业内口碑不错,不少大牌歌手也尝试着主动找过来寻求合作。
家里虽然不缺他赚钱,但对于他的才华受到认可,不出去乱玩能静下心去做一件事,叶父叶母都还是很支持的。
高考后空余时间多了起来,叶繁在准备留学事宜的同时,接了一个很重要的工作为内地知名男歌手肖杰写歌。
肖杰正在筹备新专辑,暌违三年的重磅之作,向他发来三首歌的邀约。
对方如此看重他,是叶繁没想到的,毕竟他还只是个不满十八岁的新人,圈内比他资历深经验足的前辈比比皆是。写歌对他来说也只是业余爱好,他并没有完全当做事业去做,比起同龄人放假喜欢聚会踢球打游戏,他更喜欢安静地待在家里。
他从小到大的目标都非常清晰,并且一直为之努力,他的梦想是踏上世界音乐大厅舞台,成为最顶级的首席大提琴家。
理想的殿堂就在前方,仿佛只剩一步之遥,他已经计划申请英国皇家音乐学院,去国外继续深造,完成手上肖杰的这项工作后,便不再接新的活儿了。
六月正值酷暑,叶繁拉了一个小时的大提琴,内心仍然无法平静下来。就像是暴雨前的水面,看起来波澜不惊,但水下的鱼却有一种缺氧的窒息感。
他轻呼出一口气,放下琴起身出去喝水,恰好听到开门声,心里微微一动,料想是父母出差归来了,那些烦躁便化为雀跃,快步走过去迎接。
几道脚步声交错响起,叶繁在快到玄关的位置停了下来。确实是父母回来了,但跟在他们身后进门的,还有一个和他同龄的男生。
就像电影的慢镜头一般,不论过去多少年,这一幕都是清晰而漫长的。
母亲看见他的第一眼,眼眶便不自觉红了,里面有矛盾有纠结还有无法割舍的痛苦,而父亲沉默地站着,身上褪去了亲和,眼里带着陌生的审视。
叶繁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视线后移,对上他们身后那个长相跟父亲有五分相似的男孩。对方的眼里带着很深的敌意,可是下一秒,他眼睛一眨已经有了微红,怯懦地低下了头。
而同一时刻,母亲下意识地挡在了他的身前,阻断了叶繁的视线。
人生的列车仿佛从这一刻开始脱轨,奔向了未可知的方向。
叶繁茫然地站在原地,听到母亲哽咽着开口,向他介绍身后这个男生的身份。他叫周岩,虽然姓周,但他是叶家的孩子。
或者说,他才是叶家的孩子,叶繁不是。
“小繁,不论怎么样,你仍然是妈妈的孩子。”叶母强忍着哽咽开口,“这件事你们都是无辜的,以后你和小回就当做兄弟相处!”
叶父似乎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最终叹了口气又咽了回去。
明明客厅的空调柜机未开,空气闷热,叶繁却感觉手脚冰凉,从没想过的荒诞情节,竟然在他们身上上演了。
他们同年同月同日生,出生后被抱错了,叶父叶母阴差阳错间发现了真相,如今终于找回了亲生孩子。
他们为周岩重新拟了名字,改名为“叶回”,寓意流落在外的明珠终于回家。
而叶繁原本的亲生父母,都已经去世了,一夜之间,他从天之骄子,变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只能继续寄宿在叶家。
可明明他才是寄人篱下的那一个,叶回却比他更局促不安,好像叶繁才是这个家的主人,他是个多余的入侵者。
叶繁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为了避免尴尬,他除了吃饭,几乎都关在房间写歌,琴房也不去了,尽量避免出现在人前。
可仅仅是在饭桌遇上,叶回也是低着头小心翼翼,不敢挑食不敢拒绝,父母给他夹菜他也总是不安地先看一眼叶繁。
家里任何带有叶繁影子的东西,他都不去触碰,母亲知道他喜欢唱歌,让他去琴房玩,他也摇摇头,说害怕弄坏了。
仿佛这个家有叶繁存在的一天,他都无法真正成为这里的主人。
叶母看在眼里,背地里不知心疼地哭过多少回,明明这里是他的家,他却需要这样察言观色谨小慎微。但也没有别的办法,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不愿叶回受委屈,也无法狠心将叶繁送走。
一家四口人的相处,仿佛分别穿上了一双不合脚的鞋,磨合的过程只有自己可见的鲜血淋漓。
叶繁无法做到无动于衷,他有尝试着主动跟叶回示好,想拉近两人的关系。
他没有想要倾占属于叶回的任何东西,他想告诉叶回,当年的意外谁都没办法左右,但他很快会离开这个家,不会在这里一直待下去。
他不想母亲这么为难,他会出去留学,学费他自己能慢慢挣,不会再花家里的钱,他会尽快从这个家抽离,不会再妨碍他们的正常生活。
可有些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叶回便先一步情绪爆发,冲他大声吼道:“根本就不是意外!”
不是意外,不是普通的抱错,那只是叶母不忍心他知道真相,善意编织出来的谎言!
是叶繁的“亲生母亲”,故意将两人调换的。
原因无他,两家家境相差巨大,恰逢叶母怀孕期间身体不适,随着叶父工作调动去外地乡下安胎,又不巧提前发动,送去了就近的镇上医院,和叶繁的亲生母亲何凤霞住进了同一件病房。
何凤霞了解到叶家的情况,再联想到自家贫困的家庭,残疾的丈夫,和身无所长的自己,便动了歪念,趁人不注意偷偷换了孩子。
乡镇医院条件简陋,各方面管理不到位,又没有监控,很容易就得手了,以至于叶家至今没有察觉。
两个月前,何凤霞查出癌症晚期,弥留之际,她思念亲生儿子,对照顾在侧的养子周岩坦白了真相,忏悔之余祈求能见亲生儿子一面。
可惜时间过去太久,又身处不同的省市,周父已经不在,何凤霞病重需要人照顾,又恰逢要高考,周岩年龄还小独木难支,本想等高考结束再处理这一切,然而何凤霞却突然恶化,没有等到母子相见便撒手人寰。
高考结束后,周岩独自找到了叶家,告知了真相并做了亲子鉴定,结果证实他确实是叶家的亲生骨肉。
叶家众人除了叶繁都知道真相,族里的宗亲为这件事吵翻了天,罪魁祸首已经死了,不免有人迁怒到叶繁身上。大家就改不改族谱、是否剔除“叶繁”这个名字,争论不下。
叶繁脸色煞白地站在原地,听着对方一条条的控诉,说不出一句话。
叶回多日的隐忍、潜伏的恨意如火山喷发,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譬如指责他是个小偷,偷走了他的父母他的人生,骂他假惺惺想要以退为进,骂他鸠占鹊巢……
叶繁白着脸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只能任由对方对他发起攻击,直到身后传来母亲的惊呼声:“叶回!”
面前的人愣住,随后捂着眼睛哭了起来,拼命地道歉说对不起:“是我的错,可能我根本就不应该出现……”
母亲跟着也哭了起来,越过苍白的叶繁走过去抱住他,“你在胡说什么!你怎么能这么想,你是妈妈的亲生骨肉,是妈妈怀胎十月差点难产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孩子,你是最无辜的呀!是我们没照顾好你弄丢了你,是爸爸妈妈对不起你!一切都是我们的错,你要相信我们是爱你的呀!爸爸妈妈爱你都来不及,能找回你已经是最大的庆幸了,又怎么会怪你?你不要再说这种伤妈妈心的话了!”
叶繁看着他们拥抱的画面,视野逐渐模糊不清,连上前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从这一天起,“叶繁”这个名字失去了它的意义,叶回回了家,而叶繁彻底没有家了。
他成为一个没有姓名,没有亲人,没有来处的孤岛,背负着沉重的原罪,漂泊无依。
他想质问他名义上的“亲生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想求证这一切,是否真的如叶回所说?可人死身灭,什么都不在了。那些过往和罪恶,伴随着始作俑者的死亡,都变得不可查证。
叶繁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也没有机会再和他们见面,他什么也做不了,叶回只凭一张亲子鉴定书,就足以将自己置于不败之地。
他是绝对的受害者,而叶繁作为既得利益者,没有资格提出任何质疑。
那个夏天在记忆里开始变得混乱,和平的假象被打破,叶父叶母的天平无形中已经做出了倾斜。
叶繁没有办法再在家里住下去,他已经从叶家的掌中珠,逐渐衍变成扎在肉里的一根刺,拔了要带下血肉,不拔又如鲠在喉时不时刺痛对方。
学校的申请还没下来,他无处可去,原本准备先租个房子,但叶奶奶出面,将他带回了南京。
叶繁对南京的宅子并不陌生,从前父母忙碌,寒暑假他时常去南京小住,爷爷奶奶孙辈众多,却独独最偏爱他。这份偏爱并没有随着血脉的断连而消失,奶奶依然愿意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成为他最后的后盾。
叶繁也没料到事到如今,奶奶还愿意接纳他,毕竟他是“犯罪凶手”的儿子,他占有了别人的人生,他的身上背负着原罪。
可有人愿意接纳他,他又是庆幸的。
老宅里没什么人打扰,爷爷于一年前病逝,奶奶身体也不好,宅子里只有照顾的佣人,子女们都各自有家庭,只偶尔过来探望。
炎热的夏夜里,奶奶时常带着他坐在庭院的梧桐树下乘凉,一遍遍讲述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讲她如何苦练云锦技法,讲她给什么人定制过漂亮的婚服,讲她参加过什么庆典受到过什么领导的接见,故事里都是她曾经的风华岁月,很少出现爷爷的身影。
比起讲跟爷爷的故事,她更喜欢提叶繁小时候的趣事,讲他明明练琴练到哭,可让他休息他又不肯。讲他挑食,她骗他说不吃肉长不高,结果他一顿吃太多,把自己弄积食发烧。讲卖糖水的阿姨夸他漂亮像小姑娘,他气得说再也不买她的东西了,但见她日日摆摊到好晚,又一脸别扭地还去她那里买……
从前叶繁听这些会会心一笑,但此时此景却有些笑不出来。
他微低着头,清凉的月光照在少年人瘦削的下颌上,看起来有几分孤苦伶仃。
奶奶轻摇着羽毛扇,问他:“小繁在想什么?”
夜风徐徐吹来,像是一只温柔的大手,不厌其烦地为他抚平心里的褶皱。
叶繁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我在想自己是谁,想我的父母是怎样的人,想过去的那些时光,算不算我偷来的,想您心里是否有一丝介意……”
奶奶轻笑了一声,敲敲他的头:“你就是想太多。那你现在有答案了吗?”
叶繁咬了咬唇,没有说话。
奶奶躺在竹椅上摇啊摇,看着头顶茂盛的梧桐树,悠悠道:“人生有很多事是无法自己左右的,比如自己的出身,比如别人的目光。血脉亲情忽然重要,但也并不绝对,人和人之间,讲究的是一个投缘。多年夫妻,也能同床异梦,萍水相逢,亦可生死相托。”
她摸摸旁边孩子的头:“小繁,不要太在意这些外界赋予你的东西,也不要太看重别人的目光。人的本质是自己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人生在世,能自己做主的事其实很少,你只需要做到无愧于心就好。你是谁不由旁人决定,是由你自己选择的。”
“我有选择吗?”少年人懵懂,如大海孤舟,迷茫辨不清方向,“我连自己应该叫什么都不知道,叶繁不是我,周岩也不是我。周这个姓对我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可我不是叶家的人,不姓周,我还能姓什么?”
名字是父母赋予一个人存在的意义,父母给他取名为“繁”,原本寓意枝繁叶茂,希望他像大树一样顽强生长、繁衍生息。
当一切拨乱反正,叶父叶母重新为孩子取名“叶回”,“周岩”成为一段错误的历史,“繁”也成了繁余累赘的意思,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
“姓什么,叫什么,也许没那么重要呢。”奶奶抓着他的手拍了拍:“我这一生,别人称呼我多是叶太太、叶夫人、叶奶奶,生了三个孩子,没有一个随我的姓,我姓什么叫什么又有多少人记得,多少人在乎?可那又怎么样,我是谁我有多少价值,有过什么成就,不由一个名字来定义,我自己心里清楚就够了。”
奶奶像小时候带他出去游河一样,牵着他的手怕他迷路:“小繁,如果你不知道自己该姓什么,不如就随我姓吧,就当成全我这个老太婆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纪家的孩子,跟其他旁的人都没有关系,我这里便是你的家、你的过去、你的归处。记住,你不是没有根的人,你有家和爱你的家人。”
叶繁呆呆地看着她,在听到“家”这个字眼时,心里像被烫了一下,厚厚的坚冰逐渐化开,还未开口,眼泪便先流了下来。
奶奶温柔地拿丝巾给他擦脸,笑道:“男子汉大丈夫的,多大点儿事就哭哭啼啼,说你像女孩子你还不高兴!你要不愿意待在北京,我就把你的户口迁过来,放在我的户口本上,这栋宅子也留给你,等我死了你就是这里的户主了。”
“奶奶!”叶繁登时急了,顾不上还在哭,瞪着一双红眼像只兔子,着急地让她呸呸呸。
可爱的样子逗得奶奶呵呵笑出声。
“谁都会死,这有什么不敢说的。”她到这个年纪了,想的很开,“至于你出国留学的事,我也为你打算好了,给你留了一笔钱,足够供你的学费和生活费,你放心去就是。”
叶繁愣了一瞬,摇头拒绝:“我不能收。”
“是我自己的钱。”奶奶明白他所想,逗趣道:“跟叶家那老头没关系,不是他们叶家的东西,你放心拿着就是,除非你没把自己当纪家的人,不愿意给我这个老太婆养老送终。”
“您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叶繁鼻腔酸涩,哽咽出声。
奶奶摸了摸他头,道了声“乖”。
叶繁紧咬牙关,如幼兽般趴在她的腿上默默流泪。
漂泊的孤岛,终于找到了停靠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