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延的土地跟不上他们的速度,被远远甩到后面。
晏越回头看着,直到最后一丝光线也湮没在灰黑色的土地上,扭开了头。
赫瑞斯从污染潮中找到了最靠近海洋的出口,他们顺利地离开了这座已经变成地狱的地方。
当晏越再次坠入海洋的怀抱时,竟奇怪地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心和熟悉。
像是小时候那种对海洋最纯澈热烈的感觉又重新回来了。
他再次回到了童年,只是这次不再是自己一个人,而是有赫瑞斯陪伴左右。
烟灰蛸不知道从哪里急急忙忙跑过来。
他这才知道,这条最近的路是烟灰蛸用触手打通的。
它好像又长大了一些,但晏越已经没有力气再摸摸它柔软的大脑袋了。
他好像听到了小孩的哭声,很想跟烟灰蛸说别难过,但缓了口气的时间就睡过去了。
直到冰凉的液体被喂进嘴里,他才清醒了一点。
赫瑞斯抱着他在海洋中游动,“之前在海神岛屿的那只小人鱼,长大后会去弗洛狄的族群,贝芙丽被我救活了,现在也在弗洛狄的族群生活。”
两只白海豚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周围蹿过来,咯咯唧唧地叫着。
赫瑞斯告诉他:“它们是第七基地的两只海豚,说谢谢你救了它们。”
赫瑞斯说了很多事,晏越一直听着,听到这里时,他没忍住,轻笑一声。
“海洋生物真是善良,我只是把它们重新放归了海洋,它们便将我看成了救命恩人。”
“你也是,当时我开玩笑说下辈子做你的附庸,成为人鱼,你就信了。”
赫瑞斯说:“不是附庸,是我的配偶。”
然后又说:“你不愿意就算了,不逼你。”
赫瑞斯将他带到一个洞穴中,洞穴里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潭。
这里的潭水有着特殊的功效,可以缓解人的伤痛。
许多受到重伤的人鱼会在这里缓解疼痛。
晏越被轻放进水潭里后,松开了一直紧皱的眉。
像是灼烧的五脏六腑被灌入了冰凉的解药。
赫瑞斯就在身后抱着他,充当他的人肉垫子。
晏越仰着头,把脑袋搁在赫瑞斯的颈窝,呼吸也逐渐平缓下来。
水下冰凉的鱼尾卷着他的膝盖和小腿,很舒服。
他干脆蹬掉了鞋子,光脚踩在坚硬的鳞片上。
这个角度一睁眼便能看到赫瑞斯浅色的睫毛,和那双蔚蓝如浩瀚海洋的瞳孔。
“这里只能缓解一时的疼痛,会越来越痛的。”
晏越闷闷地“嗯”了一声,因为疼痛已经开始泛上来了。
赫瑞斯问:“真的不要变成人鱼吗?变成人鱼后,这些伤才有治愈的可能。”
青年摇摇头,柔软的短发蹭在赫瑞斯颈窝上光滑的肌肤。
他的降生并不是那样的完美,就连成长也是伴随着阴谋和算计。
但他是以人类的身份来到这个世界的,也该以人类的身份离开。
他不想再用这幅身躯继续苟延残喘下去。
这是他作为人类最后的命运,也是给“晏越”这个身份最体面的结局。
赫瑞斯平静地说:“好,没关系,下次我还是会找到你的。”
“我的生命很长,无论重来多少次都不要紧,我都会找到你。”
晏越闭着眼睛,说:“那万一下次我还不记得你怎么办?”
赫瑞斯说话时,胸腔的震动沿着他的后脊梁,传到了心脏尖端。
“那我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晏越又问:“但假如下次我直到死都没接受你,你会难过吗?”
这个问题让赫瑞斯沉默了片刻,然后低下头亲吻了他的侧颈。
冰凉的触感贴在肌肤上,那里是人类最脆弱的大动脉处。
“会,但我永远都不会放弃寻找你,也会相信你总有一次会接受我,哪怕只有一天,一个小时。”
晏越听后,想着还好自己没有放弃。
抵达忒亚、找到那些基地,甚至为父母报仇。
虽然走到最后,他们全部离开了他,父母、老师、朋友。
留在身边的没有人类,只剩下赫瑞斯和一只趴在洞穴口的烟灰蛸。
如果有下次,他想就这么为自己活一次,不用考虑那些未竟之事。
只是简单的按照自己的心愿,随心所欲。
那时他可以不带任何顾虑观看海洋最原始的景色,让海浪带走灵魂。
他没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躺在深不见底的水池中,直到日升月落潮涨潮退。
在第二个朝阳升起时,海平线跟天色融为了一体。
火烧云将整片海洋染上了新生的颜色。
烟灰蛸伸来的腕足捏住了他的左手。
在乎的两个生命都在身边了,温暖的日光照进洞穴的水潭中。
他感觉心绪格外平和。
他说:“下次见。”
金尾人鱼抱着他,感受到爱人在怀里渐渐睡去,在他耳边呢喃:
“下次见。”
“做个好梦。”
“小晏啊, 快来帮婆婆看看这个东西该怎么办哦?”
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拿着一块用花布包着的东西敲响了面前的门。
很快门被从里面打开了,走出一个俊朗的青年。
青年将她搀扶进屋里,给她倒了杯水, 然后把花布打开,拿出里面的通讯工具放着桌子上查看。
他看了一会儿, 告诉老妇人:“阿婆, 你下海捕鱼的时候就不要总带着它了,进水就不好用了,我一会儿帮你修好。”
老妇人连连答应, 小口抿着手里的温水,看着青年认真的背影,满意的不得了。
她夸赞道:“小晏可真厉害,什么都懂。”
“那天我听寇老头说, 你不仅帮他修了家里的电视,还顺手帮他治好了头痛呢, 怪不得镇子上的那群小孩子都说你会魔法。”
青年转过身无奈地笑, 将修好的东西用花布重新包上还给阿婆。
“我只是跟他说喝烈酒的时候不要喝那么多茶。”
老妇人笑眯眯地说好好好, 但看那模样依然觉得他会魔法。
“哎呀,我锅里炖的鱼快好了, 我得赶紧回去看看了!”
青年无奈, 将老妇人送出门外, 还叮嘱道:“阿婆, 记得多炖一会儿, 你喜欢放黄豆,那个东西不熟会中毒的。”
老妇人小步快走,“知道啦,傍晚记得来阿婆家吃饭呀。”
青年说:“我就不去了, 下午我有点事得出门。”
“哎!”
老妇人急急忙忙回家,走到一半被另一个戴着帽子的妇人叫住了。
“去找小晏来着啊?”
老妇人点头,“诶,小晏这孩子真好。”
于是两人开始夸赞起青年来。
老妇人感叹:“这孩子也是命苦,被他爹妈从哪个犄角旮旯捡回来,本来以为能享福了,谁知道才过了一年,他俩就病死了,撂下一个三岁大的孩子,愣是命硬长大了。”
戴帽子的妇人附和着:
“小晏人好,小镇头什么事都找他办,他也不拒绝,每次都说这里的人对他有养育之恩。”
“那会儿他可是喝米汤油长大的。”
老妇人说着,义愤填膺:“我告诉达巴那个老笨蛋别喂他水牛奶,小孩子喝不得,他不听,给孩子直接喂吐了,好嘛这么多年,小晏就挑这个食。”
戴帽子的妇人捂嘴偷笑。
“这孩子聪明着呢,长大了不喝水牛奶总会给小镇上的弟弟妹妹偷偷分着喝,说起来这孩子的名字还是自己取的吧?”
“对呀,但我一直都很担心,都说早慧的孩子容易夭折,而且这孩子从小就喜欢呆在海边,我总感觉哪一天就会走的。”
他们的小镇就在海边,出海前要跟海神祈祷,怕大海带走他们。
所有人都对海洋带着敬畏之心,但更多的是恐惧。
青年的同龄人之中,有不少被海洋带走了生命。
要么是遭遇了一些海上的风暴,变得更加畏惧海洋。
唯独青年,从小没怕过海,也没出过事。
所以很多人都叫青年是,被海神眷顾的孩子。
但他们很担心,海神会不会一直眷顾他。
戴帽子的妇人也沉默了一会儿,安慰老妇人。
“没关系,等成家了就好了,况且小晏也二十岁了,是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老妇人听到这个来了劲,她瘪瘪嘴,“这孩子犟的很,小时候就没见过他跟谁家的孩子一起玩,长大了更是不提这个。”
“那天我就让他来家里吃饭,给他介绍个小年轻看看,结果下次说什么都不来了,这不我才叫他来吃炖鱼,他说有事。”
戴帽子的妇人笑的不行,拍拍她的肩膀,“儿孙自有儿孙福嘛。”
老妇人连连摆手,“管不了管不了,不说了,我得赶紧回去看看我的鱼了,回头让小宁再去叫一遍他。”
小宁是从小跟在青年身后长大的,跟青年的关系最好。
小宁听到饭做好了要去叫青年,一股脑从凳子上跳起来就往海边就跑。
青年住的小石屋很破旧,小宁小时候每次进去都要吓一跳,哪次实在好奇,就问他为什么不害怕。
他笑着说:“怕什么,怕鬼?人可比鬼可怕。”
小宁敲敲门,发现青年不在家,于是又沿着岸边找,终于在一个溶洞门口找到了恰好往外走的青年。
小宁问:“哥,你在这干什么呢?”
青年甩了甩手里的水,说上了个厕所。
小宁半信半疑,但还没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阿婆让你过去吃炖鱼。”
青年答应道:“行,我待会儿去,对了,我明天要去海里,这次去的时间要长一点。”
小宁接过话茬,“我知道,两天后去你那个石头小屋里帮你给那盆花浇水。”
这里的人都知道,青年有个奇怪的爱好。
别人出海是捕鱼,青年出海什么都不做,只是看风景。
在海中央看风景。
小宁对此习以为然。
青年笑眯眯地点头,“走吧。”
小宁又向后那个溶洞里扫了一眼,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
三日后,本来在家里醒来吃早饭的小宁突然听到外面闹闹哄哄的,吓得饭都不吃了,赶紧跑出去看。
出去才发现,镇上的人都在哭,而小宁自己却蒙蒙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阿婆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旁的人告诉小宁,青年遭遇了海难。
他们路过的船只看见了青年的船,但船上的人却不知所踪了,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小宁感觉整个人像是遭了雷劈一样,不可置信地跑向青年那个石头屋。
刚一进去,就被惊到了。
青年的屋里收拾的干干净净,除了一张床,一个桌子,一支笔,一个盆栽,什么都没有。
干净的像是这件屋子根本没人住过一样。
放在桌子上的是青年所有的钱财。
是给小宁的。
小宁觉得不对劲,想起来那个溶洞,又跑去溶洞看。
溶洞里放着一个铁盒子,盒子里面是青年每天都在看的一本书。
书里都是些故事,记载着海底生物的传说秘密。
小宁曾问过青年,这里面的故事只是骗小孩的,为什么青年一直看。
比如这世界上就没有人鱼,即便是他们这些世代生存在海边的人,也没见过人鱼。
青年却告诉他:人鱼是存在的。
小宁不信。
但此时此刻,手里轻轻的铁盒子却让小宁莫名感觉,青年说的是真的。
最后,小宁失魂落魄地带走了青年桌子上的那个盆栽。
在海洋的某一处角落,弗洛狄抓住一只想要逃脱的比目鱼,百无聊赖地玩着。
他问:“你就这么等着啊?”
没听到回应,弗洛狄继续玩着那只可怜的比目鱼。
“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有耐心了,就这么老老实实呆在这里等这么久,要是以前的你估计早就冲过去了吧。”
金尾人鱼还不他,弗洛狄有点坐不住了。
“你怎么能忍得住的,你不怕他不记得你了吗?”
赫瑞斯懒懒地掀起眼皮扫了弗洛狄一眼,“不怕。”
他会记住自己的,但在这之前他需要一段时间,而自己能做的就是耐心地等待。
慢慢的,这些等待的时间不再那么难熬。
他永远怀揣着比昨日更加浓厚的爱,变得期待。
每一次月落,都意味着离着相遇更近一步。
从前赫瑞斯等不及是因为不知道他的心意,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只是一味的固执着想要将人牢牢锁在自己身边。
但现在不一样。
于是在漫长的时间里,赫瑞斯学会了等待。
浓重的爱意克制又隐忍,藏在深不见底的海洋之下。
赫瑞斯想,他应该也是这样的。
毕竟他们灵魂相通。
赫瑞斯知道,他此时此刻也在这片天空下的某一个地方,思念着自己。
弗洛狄耸肩,将可怜的比目鱼松开,“那你们以后要不要来我的族群?”
赫瑞斯拒绝了。
“他不喜欢被拘束。”
弗洛狄看赫瑞斯意决,也不劝,说了一句后便离开了。
“那行,正好你也不属于任何族群了。”
赫瑞斯抬起头,看了看海上的太阳。
烟灰蛸挪动过来,问赫瑞斯是到时间了吗?
赫瑞斯留下一句[你不能去]然后便离开了。
烟灰蛸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金尾人鱼就没影了。
气的它像个螺旋桨一样挥舞着触手到处乱跑,掀翻了许多游的好好的鱼。
青年在日出时,将船推进海里,摇着木桨离开。
岸边的小镇离他越来越远,住了许多年的石头屋立在海风中,默默送他远去。
他洁白的衬衣被海风鼓起。
海风是温柔的,轻柔地抚过他全身上下每一处健康的细胞。
不再有疾病的困扰,也没有未竟之事的束缚。
他自由的来,也当自由的离开。
等游到海中央时,已经完全看不到岸边的小镇了。
他拿起早就准备好的钓竿,只是这钓竿并没有鱼钩,只是一根线垂在海里。
过了没多一会儿,鱼线被轻轻扯了一下。
海洋下闪过一抹金色。
下一刻,青年所在的小船突然重重向下沉了一些。
冰凉的海水溅到他的脸颊上,带走了烈日灼烧的热度。
金尾人鱼半倚在船头,粗壮的鱼尾比整艘船都要长,大部分都耷拉在水下。
散落在额前湿漉漉的金色长发被随意撩开,漏出了锋利俊美的五官。
一双蔚蓝色的竖瞳中藏着比海还要深沉的浓厚爱意。
青年并不意外,轻轻笑着。
时空在此刻交叠,周围的一切扭曲变幻,唯一不变的是他们依然在彼此身边。
只是今日天晴无雨。
军舰换成了小木船。
好久不见。
真的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