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南—— by巫羽

作者:巫羽  录入:01-29

在暗流汹涌的大鹰城里混得如鱼得水,不管是鹰金派系,或者鹰膺派系他都不曾得罪,将亲疏尺度把握得恰到好处。
两人正交谈间,有位匠人装束的人匆匆来到鹰金身边,小声禀报事情。听完禀报,鹰金用眼神示意匠人退下,他对玄旸说:“齐嘉之玉已经运到城中,我父召你。”
“这冬日快结束了,初春正好启程。”玄旸心情舒畅。
“看来这块中心之地,不如别处好。”鹰金的神情比往时放松,言语也随意。
“旅人也有故乡。”玄旸笑答,随同前来通报的匠人离去。
他不慌不忙,与那匠人聊着什么。
冰雪很快消融,大地复苏,暖风携来春雨,唤醒土壤中沉睡的种子,绿意再次妆点丘陵。
躲在巢穴中冬眠的鼉也许又度过了一年寒冬,也许再没醒来,池苑春意盎然,白棠身穿素色丝袍,伫立在碧色的水池旁,他望着池面,秀气的眉宇间有着抹不开的阴郁之色。

第48章
鹰曳发出一声惨叫, 他拔掉钉在掌背上的匕首,右手抓握匕首,左手举起, 左手掌上有一个血淋漓的口子, 那是匕首贯穿手掌留下的伤口,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旋即匕首在鹰曳的咒骂声中被狠狠掷出, 掷向鹰庚,鹰庚掀起木案, 满桌的酒坛、酒杯与碗盘全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而鹰曳也因为躲避砸向自己的木案, 失去重心,跌倒在地上。
满地狼藉, 鹰曳惊魂未定。
原本饮酒喧闹的人们顿时噤声,高座之上,大鹰君的脸色阴沉可怖。
鹰曳的血还在流淌,他已经顾不上这点伤,露出惊恐的表情, 看向发了疯, 如同头野兽一样咆哮, 横冲直撞的鹰庚。
这是场践行酒宴, 大鹰君的三个儿子:六子鹰庚、七子鹰延、八子鹰曳即将踏上旅程,他们要结伴前往白湖, 向白湖君的孙女提亲, 大鹰城人为他们设宴, 为他们祝贺。
本该是场热热闹闹的酒宴。
鹰庚来得迟,来时显然饮了酒, 身上有较浓的酒味,起先没人察觉他的异样,直到他拿起切肉食的匕首,突然扎向同席的鹰曳,将鹰曳搭在木案上的手掌钉在木案上,鲜血直流。
那会,鹰曳正与友人高谈阔论,声音张扬,他也许还讥诮了鹰庚几句,鹰庚的举动实在与平日不同,仿佛换了个人。
“父亲!六哥要杀我!”
鹰曳朝大鹰君惊慌大叫,举止失态。
早有同席人试图制服鹰庚,被鹰庚抱摔,其中一人甚至遭到拳头重击脸庞,宛如一头发狂的野兽,鹰庚一口气放倒五六人,撞翻三四张木案,直到数名护卫一拥而上,将鹰庚死死按在地上,才把这头猛兽制服。
人们的反应迅速,不至于使混乱的场面持续太久,大鹰君的脸面无光。
宾客们低声议论,声音嘈杂,人们对突然之间发生的事情感到疑惑,但很快又自行给出他们认为合理的结论。
鹰延目送遭数名护卫拖拽,仍在不停吼叫、挣扎的鹰庚远去,他的视线转移到鹰曳的伤手上,暗暗发笑。
“你六哥疯了?”
有人凑到鹰延耳边低语,幸灾乐祸,显然是他的伙伴。
“谁知道他今天发什么疯?”鹰延喝口酒,嘴角止不住上扬,他朝友人挑起下巴:“听人夸他生得比我俊,在我们三人中又最年长,白湖君会挑他当孙女婿。真好笑,他这疯癫的样子还怎么提亲,可别吓坏了白湖人。”
正聊得欢,察觉一道严厉而冷冰的视线投射到身上,鹰延立即闭嘴,悻悻然,不敢探看长兄鹰金的脸色。
隼跖位置靠近大鹰君诸子的席位,鹰庚发狂时,他还搭了把手,协助护卫将人制服,此时他脸上的表情严肃。
听见身边人小声议论三兄弟为抢妻心生芥蒂,说不定是鹰延请来巫师作法,使最有可能成为大鹰君孙女婿的鹰庚癫狂,无法前往白湖提亲,隼跖摇了摇头,显然,他的猜测与其他宾客的猜测方向截然不同,而且不打算说出口。
“隼跖,怎么不见玄旸?”
听见鹰膺的声音,隼跖站起身,向鹰膺行了个礼,他道:“我刚也在找他。”
鹰膺落座,开始喝酒,时而抬起冷冽的目光扫视四周,邻座的人们不敢再窃窃私语,讲他那三个不成器弟弟的笑话。
隼跖问询:“你父会怎么处置鹰庚?”
“不能成事的蠢物!你怎会在意他?”
“我听闻鹰庚是白棠的朋友,白棠在大鹰城这些年没少受他关照。”
听见隼跖的话,鹰膺的表情明显不自然,他冷哼一声,不再言语,只是喝酒。
过了许久,才听见鹰膺说:“你与白湖人亲好,白湖的路又熟,我先前以为你会同意率领提亲队伍,为提亲人导路。”
“大鹰城有的是认识去白湖路的人,不缺引路人。山鹰之子,我有件事要问你。”
“什么事?”
看向众人拥簇下的鹰金,又看向与自己同席的鹰膺,隼跖问:“你们俩兄弟近来关系和睦,是自己想通了,还是听了他人的劝言?一个鸟窝里出生的雏鸟还要争食,兄弟间不能相容,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事情。”
“有人劝言,不过……”鹰膺又喝下一杯酒,将空杯放下,他挑起眉头:“我要是想不通,谁劝也无用。”
“你恐怕早就想明白,但不肯说,外人都以为你们俩兄弟还在争斗。你看,人们的心意不能互通,就会心生猜忌。”隼跖最后一句话,似乎意有所指。
“你没想通?”
听见鹰膺的反问,隼跖言语有些淡漠:“我怎么想不重要。”
隼跖有个妒贤嫉能的兄长,心胸可不像鹰金那么宽广。
“隼跖,隼城只是座不起眼的小城,高地有多少城主想要你。”
“我在当旅人。”隼跖为自己倒杯酒,呷口酒,说道:“人们离开故乡,选择当旅人,不就是因为对故乡的人与事都感到厌倦吗?”
鹰膺回道:“当旅人有什么乐趣,大鹰城能容纳四方的来客,你应该在这里娶个妻子,在这里安居。”
青露额头上的汗水滴落,一滴又一滴,他顾不上擦拭,而是专注地,盯着捆绑在木柱上的白棠,他的拳头握紧,越握越紧,口中念叨:“他不动了……”
“过来帮忙,我给他松绑。”
玄旸为木柱上的人松绑,并取下他口中为防止喊叫塞进去的布团,只见白棠披头散发,身上的衣物因为先前的剧烈挣扎而十分凌乱,拨开长发,见到两只直勾勾,失去焦距的空洞眼睛,如果不是听见呼吸声,碰触到脸庞传递的体温,恐怕要以为这是一具失去生命,没有灵魂的躯壳。
纵使眼睛失去光彩,那双眼睛仍旧美丽,他有张漂亮的脸庞,往时这张脸庞总是显得忧郁,此时白皙得失去血色,给人一种破碎感。
失去束缚,白棠的身体立即栽倒在青露怀里,青露使出力气将人扶住。
两人把白棠转移到席子上,让他平整地躺卧,青露为白棠盖上被子,守在一旁。
白棠已经力竭,他躺下后,便缓缓合上眼睑,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他入睡后轻轻的鼾声。
“他喝下多少神麻草酒?”玄旸瞥见脚边的一只空酒尊,小声问。
青露摇了摇头,表情惆怅:“先前发狂时,大喊大叫,说了些胡话,似乎是他先骗鹰庚喝下,剩余的他自己都喝了。”
“现在宫城里肯定很热闹,大鹰君举办酒宴,许多宾客正在为他的三个儿子践行。”玄旸言语平淡,他朝门外望了望。
青露感到身体乏力,一屁股坐在地上,先前白棠发狂,力气大得吓人,青露为束缚他被折腾得筋疲力尽。
如果不是玄旸要去赴宴,正好路过白棠位于宫苑附近的屋舍,听见屋中传出青露的声音,前去帮忙,单凭青露一人显然无法制服失去理智的白棠。
鹰庚似乎也饮下神麻草酒,不难想象,宫城里会是怎样的混乱场面。
早些时候,青露如往常那般,在清闲的午后到白棠家拜访,一进屋就见到惊慌乱窜的仆人,与及白棠狂乱的模样,询问仆人情况,又闻到屋中特殊的酒味,推测白棠可能饮下神麻草酒。
当时感到惊讶与疑惑,此时只剩疲倦。
玄旸走到白棠身旁,低头打量他,说道:“我看他发狂许久,早就力竭,那药性已经散发,等人醒来说不定就好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青露喃语,看向因主人失控而狼藉的居室。
“他都要回白湖了,我听他说大鹰君已经允许他返回,而且鹰庚不是要娶妻了吗?以后再不会有人欺凌他。”
“欺凌?”
玄旸拉开白棠的衣领,见到一些可能是与人欢好留下的浅淡痕迹,问道:“白棠与你这么说吗?”
“他没提过这件事,我觉得可能是这么一回事。”
提起酒尊,用手指沾点残酒放在口中品尝,玄旸说:“这神麻草酒酿得不醇厚,用得也急,都没酿足日子,不知道酒从哪里来?”
“多半是他自个酿的。”青露喟叹。
“你照看他,我进宫城打听鹰庚的情况。”玄旸往门口走去,步伐匆匆。
在前往宫城之前,玄旸先去青南的居所,将白棠的情况报予他知晓。
听完玄旸的陈述,青南沉默许久,才说道:“白棠不可能知道觋鹳酿造神麻草酒的秘法,他自酿的神麻草酒药性不会持久,毒性也会弱些,他俩睡一觉醒来神智便就清醒,不至于损伤脑子。”
“我听闻神麻草酒的酿造工序极为复杂,白棠又非巫觋,他竟能酿造成功,你也很意外吧?”
“想来白湖人制做细盐的工序,与神麻草酒的酿造方法有互通之处。”
青南确实有些惊诧,即便熟知制药的青露,让他去酿神麻草酒,头一遭他也未必能酿造成功。
“没想到人挺聪明,却做下傻事。”玄旸评道。
如果大鹰君得知白棠对自己的儿子下毒,不说质子的身份无法解除,白湖回不去,还得遭受惩罚。
鹰庚与白棠之间未必存在欺凌关系,而是情感纠葛,所以鹰庚即将启程前往白湖提亲之时,才会遭到白棠下毒。
很快,鹰庚在酒宴上狂暴伤人的事就传开了,人们议论纷纷,各种说法都有。
第二日清晨,提亲队伍出发,鹰曳与鹰延两人神采奕奕走在队伍前方,人们发现队伍中没有鹰庚的身影,都猜测他遭到大鹰君的责罚,被关起来了,不少人在谈论中对鹰庚的遭遇表示同情。
鹰庚平日里从不与人争斗,性格沉稳,在宴席上突然伤人,实在反常,人们纷纷传言他的两个弟弟收买巫师对他下咒,他遭受到手足的陷害。
玄旸站在城楼上,目送队伍远去,听见身旁的隼跖说:“我见过中毒后发狂的人,巫师都擅长使用巫药,能将人搞疯。”
“你相信他遭巫师下咒的说法?”玄旸言语平淡。
“这是个好说辞,人们愿意相信。”
望向城中池苑的所在地,隼跖见到春日的景象,草木青翠的池边上,是白棠清瘦的身影,鼉刚从冬眠中苏醒,可能还懒洋洋躺在巢穴里,白湖质子的身影孤零。
“我听说白湖质子即将返回白湖,鼉以后可就无人看顾了。”
“玄旸,你怎么关心起鼉来。它们本是南土的动物,在北地求生,冻死在寒冬里也属正常。五年前,白棠要被遣送去大鹰城当质子,他母亲以为是死别,抱着他痛哭。白湖人都以为白棠和鼉无法在寒烈的北风中存活,但也没几个人真正在乎一个不起眼的少年与两只鼉的性命。”
“隼跖,你似乎还知道点别的事情?”
“夏日的池苑美得像南方的水乡,禽鸟飞舞、花卉盛开,时常坐在树下的白湖质子,孤单无依,与鼉为伴;时常到池苑游玩的大鹰君第六子,母亲出身低微,他不受父亲宠爱,得不到兄弟关怀,这两人应该都挺寂寞。人世间的情感最是复杂,往往又很奇妙,你说是吗。”隼跖瞥了玄旸一眼,不再往下说。
玄旸感觉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他与青南便是对恋人,白棠与鹰庚显然也是对恋人。
白棠骗鹰庚饮下大量神麻草酒,不顾后果,就是为阻拦鹰庚前去白湖提亲,与他人结成夫妻。
“你还打算回白湖吗?”玄旸问。
“没这个打算,我很喜欢白湖,但白湖终究不是我的归处。”隼跖手指向作坊区,继续说道:“城里有支西离来的旅队,我听他们说西离近来出现一种异兽跑得飞快,能拉重物,能驮人,名唤‘马’。这种异兽只听从驯马人使唤,能驯服它们的人还很稀少。我觉得‘马’这种东西,日后肯定有大用途。”
玄旸说:“西离的稀罕物迟些时候总会出现在大鹰城,‘马’也是,西离的旅队早晚会将它贩来。你要去西离?”
“我母亲是西离人,我要去趟外祖父家,就像旅人常说的,远方总有希望。”
隼跖的脸庞英气依旧,只是那神态稍显疲惫。
他是个有才干的人,也享有声誉,在故乡隼城却没有容身之地。
旅人,总是将故乡与故人都置之脑后,不受拘束,四处漂泊。

第49章
齐嘉山开采的玉料, 经过漫长的路途输送往大鹰城,它们往往被储存在库房里,由大鹰君的亲信严格看管。
今年运送来的玉料没有封存在库房, 而是全部送进玉石作坊, 玉匠对璞玉稍作加工,将玉料的玉皮磨去, 露出藏于玉皮内的玉色,方便观察品质。
齐嘉之玉不像都山玉色彩斑斓, 多为杂色玉,它通透温润, 玉质纯粹, 优于都山玉。
玄旸与觋鹭、祁珍三人在玉石作坊挑选玉料,三人都懂玉, 能从不同品质的玉料之中挑选出上品,这些精挑细选出来的美玉,一件件装进特制的牛皮箱里,当日便将牛皮箱运出作坊,由祁珍与他的手下看管。
出使大鹰城的任务已经完成, 至此不过是筹备旅途需要的东西, 再挑一个晴好的日子, 踏上行程, 返回文邑。
青露坐在水池边发呆,他并拢双腿, 环臂抱膝, 一只大鼉从水面上探出头, 很快又消失不见,只留下涟漪, 一只虫子在他面前嗡嗡叫唤,他无动于衷。
“我听祁珍说玉料已经封箱,你们过两日就要回去?”
鹰击从青露身旁走过,与玄旸交谈。
“大地回春,正是出行的好时光,现在路上也好走,锥人被打怕了,缩着头都不敢出来。”
“高地的劫匪听见你名字,怕是得先躲起来,哪个敢劫你。不说冬猎时你摘到‘神弓手’称号,鹰金讨伐锥人,你一人对战十人,我听同行的战士夸你英勇无畏,不输‘山鹰之子’。玄旸,要不是知道你与文邑王关系好得像父子,我真想劝你留下。”
“父子,你从哪里听来的说法,传言不可信。”玄旸驻足,抱着胸说道:“我在一个地方待不长久,早日将文邑王委托的事办完,我也早日脱身。”
“听我说,有能力的人,肩上就得承担责任,这是你无法逃避的。你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踏上大鹰城,为文邑王输送制作玉圭的玉料。”鹰击忽然端详起身边人,身姿雄伟,恣意洒脱,打量他身披的岱夷斗篷,身上的地中朱袍,腰间的高地匕首与革带,这人身上有四方的珍宝,宛如一位君王,他说道:“大鹰城神庙里的老巫祝有预言能力,你走前不妨去见见她。”
“我身边就有能预知吉凶的巫祝,我的起始与终途皆在他身上。”玄旸这句话,显然另有所指,只是鹰击不清楚他们有私情,没听明白。
“你是说觋鹭?”
“是他。”
“他是位南方人,早晚得回去南方吧。”
“会回去。”
两人已经走到池子的另一边,隔着清澈的水面,见到青露的身影,他仍坐在那儿,像块木头。
鹰击瞧见他的呆样,问道:“那孩子是怎么了?”
“他常来这里,和白湖质子一起喂鼉,今早得知质子回家,没见上最后一面,正在难过。”
听见玄旸提起白湖质子,鹰击说道:“白湖那边还未有消息传回,不知道联姻的事办没办成。白湖君不是个诚信人,大鹰君不该在事成之前就将质子放回白湖。”
“让他回去也好,真有心与白湖结为亲家,没必要将人扣留。”玄旸望向池面,波光粼粼,天气晴好,春日的池苑欣欣向荣。
两人边走边谈,来到游廊上歇脚,这时见到一个身影从阶下走过,那身影颀长,面容消瘦,神情颓然,玄旸看了他一眼,认出是大鹰君的第六子鹰庚。
待鹰庚走开,鹰击才说:“自那次酒宴闹事后,他就像失了志向,丢了魂。他往时不是这样的人,我看着痛心,我过去与他谈谈。”
鹰击离去,留玄旸一人在游廊上踱步。
春日里,池苑人多,不少身份尊贵的女子也来苑中游玩,玄旸能听见她们玩戏的声音,没见到她们的身影,显然在另一头。
春日本就是个勃勃生机的时节,少女的歌声令人陶醉,树枝上的鸟儿也在唱歌,一切都很美好,这池苑里的无数人中,也只有鹰庚拥有绝望的心境。
玄旸穿过游廊,离开池苑大门,他刚出池苑,便听见一阵号角声,那不是战争的号角,而是启开宫城北门时,吹奏的迎宾号角。
要么是大鹰君出宫与回宫,要么是身份尊贵的使者携带重要信息,正在穿行宫城北门,向大鹰君禀报消息。
午后,祁珍急匆匆赶往青南与玄旸居住的院子,他在院外往内一瞥,见到玄旸的身影,就将脚步放慢。
他神情紧张,声音严肃:“北积的事属实吗?”
“属实。”
玄旸神色平静,言语平缓:“今早,套河城的使者到大鹰城进献大鼋,并带来一个东边的消息:文邑出事了,北方的裕伯突然反叛,裕人袭击北积,将在北积巡视的帝子俘获。”
“文真在做什么?不是由他镇守北积?”
祁珍很着急,一句接着一句:“这是几时的事?现下怎样?”
“我亲自询问套河城的使者,确认是一个多月前发生的事,据此人听来的说法:文真和裕伯两人的封地邻近,双方管辖下的族众为争夺耕地引发械斗,裕伯心中忿恨,率领族人攻击北积,抓走帝子。文邑与套河城隔着大河大山,套河城的使者出使大鹰城前没能获知后续消息,帝子或许还在裕伯手中,或许已经被放回。”
玄旸的话让祁珍陷入沉默,他思索许久,神情越发凝重,抬起头问道:“玄旸,你怎么确定那老东西不会伤害帝子?”
“裕伯颟顸,做出反叛文邑的蠢事,他的儿子裕岂,你我都见过他,此人很有谋略,做事果毅。裕岂只需想想族人的性命,权衡一下利弊,肯定会选择保护帝子。”
玄旸望了望天上的太阳,喃语:“裕人族众不过两千余人,一个多月时光,帝徵早就平叛。”
“希望是这样,帝子已经平安归来。”
祁珍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他道:“不过,这只是你的推测,我们尽快赶回文邑。”
“得立即回去,我担心靳人见北面局势混乱,会生出南下的心思。帝徵封裕人首领为裕伯,本是希望他防备靳人,能护卫文邑。奈何人心复杂,稍有利益冲突,便就心生怨恨,哪能事事如意。”
玄旸仿佛见到因为苦闷,埋头制陶的帝徵,心烦虑乱,捏出一堆歪歪斜斜的陶器。
管理一个国并非易事,何况帝徵管理的疆域范围已经远超出都邑的规模,身为文邑王,帝徵掌管众多封伯,更需殚精竭虑。
“我看裕伯是不满帝徵要封其他人为伯,这老东西最爱卖老,心胸一向狭隘,说不定早就心出反意,文真为人谦逊,不可能有过激行径,帝子更不用说,多温良的一个人啊。我这就回去通知手下,你们也将东西收拾收拾,幸好先前已经为出行做好准备,什么东西都不缺,玄旸,我们明早启程可以吗?”
“可以。”
得到答复,祁珍一刻也不想耽搁,他如来时那般,匆匆离去。
祁珍与玄旸交谈时,青南一直在身旁,他没机会插话,祁珍着急,心中只有赶回文邑这一念头,再无心顾及其他。
自祁珍离去,院子静悄悄,玄旸与青南都没有说话,他们视线交汇在一起,许久才缓缓移开,一切似乎都在不言中。
“晚些时候再说,我得去趟宫城,与鹰膺道别。”
玄旸挪动脚步,走到院门口,忽然又回过头来,他皱着眉头,难得有一副苦恼的模样:“青南,我知道你想去西离,你心中有执念,但是你与我不该在此地分离,若是让你独自前往西离,我日后恐怕要后悔。”
“我不是独自一人。”青南喃语,他的声音很温柔:“你我……早晚有分开的时候,在此地,在他处没有区别。”
仰起头,看向院中大树的树梢,青南轻声道:“月上树梢,我等你。”
文邑生出变故,玄旸赶回文邑后,一时半会肯定无法脱身,文邑的事紧急,他必须回去,不只是为了协助帝徵,他唯一的姐姐就住在文邑。
青南无法在文邑滞留,等待玄旸有空,好陪伴他前往西离,玄旸有必须去做的事,他也有。
去趟西离,然后南归羽邑,这是他要做的事。
眼下大鹰城就有一支西离旅队,错过的话,青南日后未必再有这么好的机会。
我与你,注定要在旅程中分离。
一人往西,一人往东,踏上属于各自的路。
目送玄旸的身影离去,当熟悉的影消失于眼眸那一刻,青南就已经下定决心。
用细布轻轻擦拭铜牌饰,牌饰金光闪闪,这是文邑王亲自授予青南的物件,是他文邑使者身份的象征,四天前,玄旸与祁珍率领地中族士兵运输玉料返回文邑,青南曾想将此物交付祁珍,让他将它带回去还予文邑王,祁珍说:“你留着,日后来文邑,你亲手交还帝徵。”
日后,还有可能去文邑吗?
青南停下擦拭的动作,见到铜牌饰上面映着的自己的模样,羽冠、面具,这身影便是青宫之觋。
觋鹳是这幅装束,他也是。
他相信觋鹳从未遗忘羽邑,从未忘记族人身处的困境,只是觋鹳迷失在西离(无论是死亡抑或是什么缘故),回不去,而他得回去。
与玄旸分别那夜,两人共枕,缠绵一宿,而今留在被褥上的气息早消失殆尽,长久的相伴,使分离让人不习惯。
放下铜牌饰,青南望着自己卧处叠放的被褥发愣。
“觋鹭,我本来以为你已经离开,正好,你将要看护的物品指给他看,这人是我家仆,东西将放在我家中。”
流利的地中语,几乎听不出口音,说这番话的人正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一名随从,来者是鹰金,大鹰君的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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