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就站在林子边缘,手里有着一星火光,应该是过来这里抽烟。
当他再一次将烟递到嘴边时,突然亮起的烟头照亮了他的脸。纪九对那张脸孔很是熟悉,一下便认出,他竟然纪北宴的贴身副官刘成。
纪九心头一阵狂跳,但一名士兵也跟了过来,就站在离刘成不远的地方。
眼见刘成一支烟就要抽完,纪九怕他要走,便将手指含在嘴里,吹出了一声鸟鸣。
鸟崽知道不能让人发现,所以一直安静地趴在机器人背上。它听见纪九发出鸟鸣,猛地转头看向他,满眼都是惊喜,却也忍住了没有吭声。
刘成抽烟的动作顿了顿,微微侧头,看向了纪九藏身的方向。纪九也探出了小半个脑袋,但这里光线太暗,他不知道刘成有没有发现自己。
刘成又转开视线,将烟头弹向了林子右边。那道微弱的红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落在林子里的一块大石旁。
“这林子里最近鸟儿挺多,眼尖的小鸟才有虫吃。”
刘成随意嘀咕了一句,便走向别墅大门,接着停在大门前的车道旁,像是在等人。
大门口原本就守着两名士兵,另外那名一直跟着他的士兵也站去了他的身旁。
林子边没了人,纪九猫腰靠近那块被丢烟头的大石,伸手在石头下一摸,果然摸到了一个密封袋,感觉像是装的衣物。
他打开袋子封口,拿出了一套深蓝色的牛仔布工作装,只略一思忖,便迅速脱下外套和长裤,将那套工作装给穿上。
车道远处投来两束灯光,一辆满载着货物的小卡车从远到近,停在了别墅大门外。
几名身穿深蓝色工作服的工人跳下车,立即便有士兵上前,查看他们的身份信息。而通过检查的工人,便在刘成的指挥下去后车厢卸货。
“等等,先在车旁等着。”一名士兵喝道:“等我们检查了再卸。”
后车厢装着被泡沫纸封好的大件货品,士兵爬上车,将那些货品的外包装拆掉,显出里面的新家具,并逐件进行检查。刘成便站在车头,和运送家具的负责人核对货品信息。
一名戴着鸭舌帽的工人站在车旁,见大家都在忙碌,无人注意,便一个转身,迅速钻入了旁边的小树林。
半分钟后,那名工人重新从树林钻了出来,垂着头站在车旁,鸭舌帽的帽檐压得很低,挡住了大半张脸。他身旁的工人侧头看了他一眼,又重新看向车厢,什么话也没说。
士兵检查过货品,确定无误后便跳下车:“行了,现在可以卸货。”
工人们抬着家具,进入了别墅大门。刘成跟在他们旁边,嘴里不断叮嘱:“这批家具很贵的,大家手脚都轻一点,不要磕着碰着,等会儿安装的时候也要小心。”
“我们明白的,您放心。”有人回道。
纪九扛着一只床头柜,在进入楼内大厅后,迫不及待地低声问刘成:“成哥,我哥还好吧?”
“挺好。”刘成目不斜视。
纪九又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纪将军猜到你会偷偷回家,在那铁栏洞口处安了个小玩意儿,只要有人钻洞,他那里便会收到提示,我就去接应你。”刘成目视前方,只有嘴唇在翕动。
纪九不由一愣。
他以前怕被纪北宴责骂,所以从来没将自己钻栅栏的事告诉他。不想他其实早就知道,还做好了接他的准备。
纪九心头发热,却也没有再问什么,只跟着刘成上到二楼,进入了通道尽头的主卧室。
刘成没有进屋,继续去指引其他工人,纪九则反手关上门,将那些对话和脚步声都关在了门外。
屋内安静下来,他将床头柜放去床边,再微喘着气,看向落地窗外阳台上的那道身影。
阳台上的人转动轮椅,进入屋内,按下墙边开关,落地窗帘缓缓关闭。
“哥。”纪九嘴唇颤动,哑着声音唤了一声。
纪北宴没有回答,目光将纪九全身打量,虽然极力克制着情绪,但双手却握紧了轮椅扶手。
纪九也看着他,发现短短数日不见,纪北宴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圈。虽然看上去依旧英俊,但脸部轮廓却显得更加锋利。
纪九的泪水涌了出来,声音哽在了喉咙里:“哥,我……”
“小九。”纪北宴的眼睛也泛起了湿,开口时嗓音带着沙哑,“你这些天去哪儿了?”
“我离开H58后就到处躲藏,最后在一颗无名行星上躲了三个月。”纪九回道。
“那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一点伤都没有。”
纪北宴闭上眼,缓缓舒了口气,像是一颗心终于落到实处。但他再睁开眼时,那些担忧和激动已散去,目光变得凌厉起来。
“纪南瑾,你到底瞒着我干了多少事?你是不是和塔柯人联系上了?那件事是不是你做的?”纪北宴厉声低喝,伸出右手指着他,“你现在把整件事情的原委告诉我,半点都不准隐瞒。”
“哥,那些事都不是我干的,我是被冤枉的。”纪九上前两步,急促地为自己解释,“我到现在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纪九尽量简短地将整件事讲了出来,包括他在任务中昏迷,再醒来后就已经在H58。银盟军前来抓捕他,却被一队塔柯人击杀,他找到机会逃离,在通过不稳定跃迁点时,被抛到了一颗无名行星上。
他将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大致讲了一遍,却没有提到关阙。
并不是他想隐瞒自己和一名高阶序列者共同生活了几个月,而是一旦讲到关阙,就势必会受到纪北宴的追问,那么关阙已经到了银辉星这件事也许会被问出来。
而纪北宴绝对不会容许一名高阶序列者潜入耀炽城,也不会因为自己和关阙相熟,保证他不会有什么危险性就放过他。
纪九讲述了除关阙以外的那些经历,越说越委屈,越说越愤怒。
“我不知道那人是谁,但这是一场有预谋的陷害,我不知不觉进入了陷阱。”纪九胸脯急促起伏,“哥,你那么了解我,你觉得我会成为塔柯人的奸细吗?”
“我觉得?我觉得你性子顽劣,头脑简单,做事从来不考虑后果。你自己说说,从小到大,你惹了多少麻烦,我为你收拾了多少烂摊子?”纪北宴咬着牙,伸手指着他,“纪南瑾,什么事是你干不出来的?当我听说你和塔柯人勾结的时候,真的是一点都不意外。”
“你胡说!”纪九被他的话刺中,心中顿时大怒,也顾不得楼外便有士兵,音量不自觉提高,“纪北宴,你也来诬陷我是吧?你和军部那些想栽赃我的老东西是一伙的对吧?”
“声音小点!”纪北宴一声低喝。
纪九只气得心口发疼,继续怒道:“那些老东西里肯定有人是泄密者,你宁愿相信他们,也不相信你亲弟弟?”
“老东西老东西,就凭你这句话,就该抓进去。”纪北宴转头看向落地窗,又厉声低喝,“我让你声音小点,是不是真想被抓走?”
纪九便没有再吭声,只梗着脖子望向一旁,呼呼喘着粗气。纪北宴一脸愠怒地看着他,那目光却又很复杂,还带着几分心疼。
“你说的都是事实?”纪北宴问。
“从小到大,我做了不少错事,但我在你面前撒过谎没有?”纪九语带哽咽地开口,“是,我是不听话,我是闯了很多祸,但我再怎么顽劣,也不会去做背叛银辉人的事,那是我的底线。”
屋内安静下来,只听见楼下传来搬动家具的声音。纪北宴放缓了语气:“那九月十九日晚上,就是你们制定作战计划的那天夜里,除了你,还有谁提前知道整个任务的细节?”
“还有吴思宇将军,陈轩然大校,战备总指挥刘衡。”纪九顿了顿,“不过可以暂时排除掉陈轩然。”
“为什么会暂时排除陈轩然?”纪北宴问。
纪九略微有些迟疑,正思索着该怎么说,就听房门被轻轻敲了两下,接着门被推开,刘成闪身进来。
“纪将军,王参谋长和吴议员来了。”刘成低声道。
“他们怎么来了?”纪北宴有些惊讶。
“不知道,好像是想问点关于纪上校的事。”刘成看了眼纪九,“他俩就在楼下等着。”
纪九顿时有些紧张,无措地看向纪北宴。
纪北宴略一思索:“你先去接待着,说我正在洗澡,过会儿就下去。”
“好。”
房门再次关上,纪北宴推着轮椅迅速去往床头。
“如果有人陷害你,那他的目标应该是我。小九,你现在很危险,我让刘成在E区租了一套房子,没有任何人知道。你先去那里住着,别到处跑……”
纪北宴背朝着纪九按下床内侧开关,床旁的墙壁往旁边移动,显出了一个密码箱。
纪九还记得自己的来意,一双还含着泪的眼睛四处打量。他看见纪北宴的公文包就放在旁边桌子上,便一步跨过去,拉开公文包拉链,从里面掏出了一串电子钥匙。
他并不打算将自己要潜入军二库的事告诉纪北宴。如果潜入失败被捕,军部开始追责,这钥匙是他从纪北宴手里偷来的,纪北宴承担的责任便会相对会轻很多。
纪九取出随身携带的密码提取器,将一把电子钥匙嵌入盒中,按下按键,绿光一闪,电子钥匙的信息便被记录。
纪北宴已经打开了密码箱,正从箱里往外拿东西,嘴里不停叮嘱。
“我已经准备好了现金,你就安心地住在那里。小九,你不要冲动地乱来一通。我们不能任人陷害,但也必须要走合理合法的途径。你放心,一切交给哥哥。我会暗自调查,也会直接去找最高统领执政官,向他提出申诉……”
纪九不知道哪一把才是军二库钥匙,正将几把钥匙都轮流嵌入盒中,听见纪北宴的话后,动作顿了顿。
但他脑中只挣扎了一秒,便按下按键继续复制。
他觉得纪北宴一直呆在军队,行事作风颇讲规则,现在没将他这个弟弟直接交出去,也是他做过的最没有原则的事。但幕后的人既然敢动手,那必定是已想好了一切后着和应对之策,纪北宴就算去找执政官也没什么用。
他自己很早便开始混帮派,就算后面加入军队,身上的社会气息看似被洗刷殆尽,心里却对规则什么的并不在意。
他不打算劝阻纪北宴,但也会采取自己的方法,那就是找到证据和证人,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直接抓出那名幕后黑手。
纪九将钥匙复制完毕,纪北宴也转过身,推着轮椅过来。他赶紧往旁边挪了半步,反手将那串钥匙偷偷放回公文包。
纪北宴并没察觉到他的动作,只将一个背包递给他:“小九,东西都在里面,给你准备了可以使用的假身份,还有现金、房卡和车钥匙,车就停在后门那里。你安心呆在那房子里,什么都别管,我会让刘成每天去看你,有什么需要你都告诉他。”
纪九接过背包,眼睛发红地看着他:“哥……”
“走吧。”纪北宴挥了下手。
“哥,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坚持吃药和康复训练。”
“我知道的。”纪北宴又问:“547呢?它怎么样?”
“它很好,老是在念叨你。它现在就在林子里,刚才还看见你的。”
两人抓紧时间说了几句,房门又被推开,刘成在门口小声道:“纪上校,你先和我离开,纪将军过两分钟再下楼。”
纪九走向门口,纪北宴看着他的背影,问道:“你那肚子是怎么回事?”
纪九吸了吸鼻子:“长胖了。”
纪北宴皱起眉:“那像是长胖了吗?”
纪九顿住脚:“真是长胖了。我逃亡的那段时间,每天都是吃了睡,睡了吃。”
纪北宴略一愣怔,露出怒其不争的神情,随即又无奈地叹了口气:“等安稳下来,你找家医院检查一下,我看你不像是长胖了,别是生了什么病。”
纪九点了点头:“我来之前就体检过了,等会儿就去拿报告单。”
“那就去吧,一定要注意安全。”纪北宴不放心地叮嘱。
“哥,他们的目标肯定是你,你也要注意,不要相信军部里的任何人。”
“我心里自然有数,你先顾着你自己。”
纪九在纪北宴的注视下,恋恋不舍地走出房门,再下到了底楼。
工人们已经将新家具放置在各处,分别抱着包装箱和泡沫纸往外走。纪九也从墙边抱起一个包装箱,跟在工人们身后,经过客厅时往左瞧了眼,看见两名中年人一脸严肃地坐在沙发上。
身后的楼内电梯门打开,传出纪北宴的声音:“王参谋长,吴议员。”
“纪将军。”那两人站了起来。
纪九目不旁视地走出别墅,走到卡车旁,见那些士兵没有注意自己,便窜入了旁边树林。而那名一直蛰伏在林中的工人也钻了出去,迅速爬上了车。
第31章
机器人还背着鸟崽等在林子里,纪九带着它离开小区,绕到后门处。他按下手里车钥匙,一辆停在路旁的深灰色轿车便闪了下灯。
鸟崽终于可以说话,用翅膀拍了拍自己的嘴,噜噜了两声,像是活动嘴部肌肉一般,接着张着嘴叫个不停:“啾啾啾啾……”
“那几把电子钥匙的信息都在这里,你赶紧导出来做新钥匙。”纪九将那密码提取器交给机器人,在驾驶座上脱掉工作服,换上自己的夹克和休闲裤。
“好,几分钟就可以。”机器人开始照做。
纪九启动车辆,机器人问:“我们现在去哪里?”
纪九抿了抿唇:“去军二库。”
“哦,去军二库。”机器人点了点头,声音平板地道,“所以还有一名辛苦工作的机器人,它的期盼再一次落空。它其实也不明白,为什么它工作那么努力,所做的一切依旧不被重视,被人随意敷衍。这可能就是机器人的宿命吧……”
纪九踩下刹车:“对不起,我差点忘记了015。那我们先去取报告单,然后再去军二库。”
去往医院超市的路上,机器人询问纪北宴的情况,纪九便详细地告诉了它。机器人听得很认真,最后问:“就这些吗?他还说了其他没有?”
纪九知道它想问什么,便道:“他很关心你,哪怕时间来不及,也问了你的情况,我说你一切都好。”
“哎呀,时间那么急,还问我做什么?我有什么好问的啊,肯定很好啊,哈哈哈……”机器人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什么,又问,“我以前有滑板车腿,非常拉风,你把这件事告诉他没有?”
纪九将车左拐,看了眼后视镜:“这个没来得及说,下次你可以自己告诉他。”
“时间那么急,就要拣重要的说啊!我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居然都没告诉他!”机器人不满地嚷嚷,瞥了眼正贴在后车窗上看外面的鸟崽,“那你把纪雀的事告诉他了吗?”
纪九原本想说没有,但看了眼后视镜,发现鸟崽倏地转过头,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这个……那要说的,我们家多了个成员,这种大事肯定要说的。”
“啾啾。”鸟崽欢喜地在座椅上蹦了一下,机器人屏幕上的脸却沉了下来,只一声不吭地直视前方。
纪九便腾出一只手,按住它的脑袋一顿揉:“嗨嗨嗨,你别忘了,当初你跟着我的时候,我把你带去营里,我那些兄弟还给你开了个欢迎会。我们雀宝也只是在口头上认祖归宗,连家谱都还没上,你有什么不满的?”
机器人的脸色稍微好了些,鸟崽却在后座追问:“啾啾啾?”
纪九只是随口胡扯,哪有什么家谱,见鸟崽当了真,也只得道:“要上家谱的,肯定要上的。吴思琪,我背包里就有本家谱,你把纪雀的名字写上去。”
“什么?”
“就那个笔记本,那就是家谱。”纪九对机器人做了个口型,“拜托……”
机器人便打开背包,取出记事本,随便翻开一页,在上面写了琪宝两个字。
鸟崽探头看,机器人将笔记本递到后面,指着那两个字:“看见了吗?这是你的名字,现在记在家谱上了。”
鸟崽伸出脚爪,小心地在那两个字上碰了碰,又欢喜地去看机器人,轻轻啄了下它的胳膊。
机器人也低头看着它,片刻后收回笔记本,重新拿起笔,在琪宝后面添了两个字:雀宝。
被机器人和鸟崽一打岔,纪九原本紧绷的心情也松快了许多。这个夜晚还长,去军二库不急着这点时间,所以他便先去了医院超市取报告单。
轿车刚接近医院超市,纪九便看见那名机器人引导在大门口探头探脑,想来一直在等着他们。
轿车停在门口,吴思琪先下了车,它便高兴地迎了上来。
“我正等着你们呐,报告单已经出来了,现在就可以去取。”它搓着两只机械手,又问吴思琪,“亲,给我之前的服务打分了吗?”
“宝,打了,满分。”吴思琪回道。
机器人引导殷勤地在前面带路,纪九对体检结果并不在意,便抱着鸟崽站在厅内的上行楼梯口,让两名机器人去取报告单。
两名机器人去到窗口,015按下墙边的打印键,一张张微烫的报告单便滑进了取单格。015动作熟练地将十几页纸摞在一起,装订,再递给了吴思琪。
吴思琪接过,一边往厅内走,一边飞快地浏览,不停往下翻页。
它刚走至大厅中央,报告单也才看到一半,便突然停下脚步。它的脸部屏幕上先闪烁着纷乱雪花点,接着图像消失,如同死机般归于黑暗,再慢慢浮现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015原本还在叽叽呱呱地说话,见到吴思琪这幅模样,立即反应过来什么,机警地闭上了嘴。
吴思琪看一眼报告单,又看向站在楼梯口的纪九。接着重复这一步骤,看一眼报告单,再看一眼纪九……
机器人引导察言观色,屏幕脸上显出一副哀戚的五官,语气沉痛地道:“不管生了什么病,只要及时救治就来得及。我们医院超市也设有住院部,各科室都有耀炽城最有名的专家教授……”
它说着说着,脑袋也凑向了报告单,接着如同吴思琪般卡了壳。
纪九原本正在看楼梯间的一副宣传画,察觉到两名机器人的异样,便也转过了身。
“怎么了?”纪九问。
吴思琪没有做声,屏幕上的问号却慢慢消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感叹号。
纪九见它这幅表现,心里感觉到了不妙,抿了抿唇,下颔线也变得有些紧绷。
“怎么回事?我生病了?什么病?好治吗?”
吴思琪还是没有回答,纪九一颗心直往下沉,脑中顿时闪过无数种猜测,每种猜测都关联着一种绝症。
厅内突然响起一声类似烟花爆开的动静,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那名机器人引导终于回过神,屏幕脸上七彩绚烂,并喜气洋洋地高喊:“恭喜亲,贺喜亲,亲要做爸爸了!”
一个小时后。
纪九坐在大厅内的长椅上,身旁放着一摞装订好的报告单,手里还捏着一张单项检查单。
这张A4纸已经被攥得皱皱巴巴,他的目光也像是要在纸面上盯出个窟窿。他觉得之前的那次检查有误,又重新做了次单项体检,但两次检查的结果都相同。
姓名:刘金福
年龄:24
结论:孕周期十八周,胎儿身长15.2cm,双颈4.75厘米cm,发育良好,羊水正常,孕囊正常,孕夫产道改造正常。
纪九脸色苍白地松开手,任由那张报告单飘落在地,再垂下头,手指插进了发间。
两次检测都是同一结论,怀孕已是事实。这无异是一道晴天霹雳,砸得他猝不及防,茫然无措,脑子已失去了思索的能力,只剩下惶恐和慌乱,身体也在细微地发着抖。
“这个胎儿身长15.2厘米,是长得好还是不好?”吴思琪背着鸟崽,双手比划着问机器人引导,“我没有储存生孩子这方面的知识。”
“长得好,个头壮实。”015回道。
吴思琪高兴地握了下拳,又问:“我照顾他的时候需要注意什么吗?”
“这里是一本孕夫手册,你也可以看看。”
纪九一动不动地坐在长椅上,微微蜷缩着身体,两名机器人在一旁小声交谈,那声音缥缈地进入他耳中,又被他自动屏蔽。
“需要多补充蛋奶肉,还有维生素。”015道。
“我有点紧张,好像不能呼吸了,心跳也很快。”
“可是你本来就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
“我只是比喻。”吴思琪顿了顿,“你可能不懂,这是一种情绪值很高的表现,也叫做幽默。”
“呵呵。”015道。
“现在能做手术吗?”
纪九的声音突然插入,两名机器人停下交谈,都转头看向了他。
“015,现在能让医生给我做手术吗?”纪九抿了抿唇。
那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和他的脸色一样苍白。
“什么手术?”015问。
纪九一时想不起那手术名称,只道:“就是打掉他,做掉。”
吴思琪立即就想出声,但看见纪九这幅模样,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只沉默地站着。机器人向导却惊讶地问:“您的意思是要中止妊娠?”
“对,就是那个。”纪九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现在,就现在,立刻通知医生,给我做中止妊娠的手术。”
机器人向导看看吴思琪又看看他,回道:“根据银辉星医疗厅规定,如果孕夫孕妇有中止妊娠的强烈需求,那我们就要遵循他或她的意愿。亲,我现在就联系产科医生,您可以去办住院手续,产科应该有床位,再让亲属签订手术同意书。”
“还要亲属签字?”纪九哑声问道。
他目光里带着戾气,神情也有些暴躁,机器人引导顿了顿,却还是说道:“是的,不签字不能做手术,如果您没有丈夫,可以让您的其他亲属签字。”
吴思琪终于吭声:“要我联系纪北宴吗?”
“闭嘴。”纪九喝道。
吴思琪知道他现在心情不好,所以也没有还嘴。鸟崽趴在它肩上,茫然地啾啾了两声,它又转过头:“闭嘴。”
机器人引导继续道:“亲属签完字才能做手术,而且术后您不能走,必须要留院观察三天。”
“如果我做完就要走呢?”纪九问。
“那我们会报警的。”机器人引导语气坚定地道,“我们有规定,中止妊娠后的产夫必须住院三天。产夫不同于产妇,您现在孕18周,产道还没有充分形成,手术具备一定风险,所以医院才要求产夫术前必须有亲属签字,术后也必须要留院观察。”
深夜一点的街道上空无一人,路边停着一排车辆。其中一辆灰色轿车里,纪九闭着眼,背靠驾驶座椅背,机器人抱着鸟崽坐在副驾驶,不时偷偷看一眼他的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