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鱼青简一勾唇,皮笑肉不笑道:“被我吃了的那个。”
离长生一怔。
“当年我将他开膛破肚,惨死后同样也化为恶鬼。”鱼青简似乎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低低笑了笑,“只是他没我运气这么好。”
离长生疑惑:“化为厉鬼后不应该被幽都超度入轮回吗?”
鱼青简又笑了,问:“若三界人人都按照幽都那套规则,那鬼城的鬼全都入轮回了吗?”
人间的鬼城从来不同,剑秋关满城百姓皆饥荒而死,怨气之深已自成小酆都,不受幽都管辖。
一只鬼很容易超度,鱼大人拿着棍儿都能上,三只五只难度会高些,更何况满城皆是怨气浓厚的冤魂。
就算是周九妄那种在幽都数一数二的修为,到了鬼城也只有被暴打的份儿。
离长生:“那只恶鬼现在在何处?”
鱼青简道:“不知道,我很多年没回来过了。”
离长生只好根据坤舆图慢吞吞地一点点找。
雨越下越大,耽搁这么久,也要到黄昏了,一旦入夜恐怕更加举步维艰。
走过一条满是废墟的长街,又有几只被黑气缠绕的厄灵摇摇晃晃地朝离长生而来。
离长生不慌不忙挤出一点金色功德往不远处一弹。
金色功德受他驱使,像是放风筝似的将满城厄遛得团团转,愣是吃不上一点。
本来以为这几只厄会像之前那些没脑子的蠢货一样被金色功德引开,只是那金色流光已经从他们跟前窜过,那几只厄却像是没看到似的,依然踉踉跄跄直直朝着离长生走来。
离长生:“……”
离长生唇角一僵,心道坏了。
他没有灵根,操控山鬼也只有勉强积攒神魂的灵力短暂爆发一下,但一旦催动灵力,金色功德就遮掩不住,势必会引来更多的厄。
离长生后退了几步。
鱼青简也惊愕住了,立刻道:“跑!”
离长生能屈能伸,转身就跑。
那几只厄走路慢吞吞的,像是手脚不灵便,离长生跑了几步回头一瞧,松了口气:“还好……”
还没庆幸完,就见那厄停滞在原地,倏地蓄力,撒腿就朝他冲来。
速度之快,连一旁的荒草都带得微微一晃。
离长生:“?”
好身手!
但凡换个性子活泼些的,早就嗷嗷叫着逃跑了,但离掌司不愧是沉稳的成年人,转身就跑,一声都没吭。
鱼青简还在催他:“快点快点!”
“我已经很快了。”
离长生用尽全力逃跑,但身后的疾跑声越来越接近,听着甚至就要到他跟前了。
偏偏鱼青简视线能看到四周,还在给他说战况:“他们即将追上来了!五步……三步……啊啊啊,手指要勾到你领子了!”
离长生:“……”
离长生当机立断,猛地招出山鬼。
但太迟了。
在离长生转身的刹那,厄的那只手终于伸到他跟前。
离长生眼瞳轻轻一颤。
下一瞬,厄狰狞的利爪却并非穿透他的身体,而是轻缓又奋力地拽住他的袖子,微微一扯。
离长生一怔。
那几只追逐离长生的厄站在身后,面容被黑雾遮挡着,隐约瞧出僵硬之色,他们似乎并不为离长生的肉身或功德而来,别有目的拽着他的袖子一直扯着。
好像要带他去什么地方?
离长生惊魂未定——他虽然不怕死,但被恶鬼追逐,还有个碎嘴子在他跟前嘚啵,圣人也会有急迫感。
他注视着厄那泛着死人气息的手拽着他的袖口,无声吐出一口气,问鱼青简:“这是你们剑秋关的待客之道?”
鱼青简也愣住了。
厄好似瞧出离长生对他们的排斥,犹豫了下松开手,后退几步朝着身后指了指。
离长生不懂。
厄犹豫了下,又往后退了退,离他更远了些,再指。
离长生疑惑:“这是在做什么?”
鱼青简想了想:“他们不为功德,便还留有神智,看样子应该是想带你去什么地方。”
厄一退再退,都要退到长街尽头了,却还在看着离长生,爪子一直在那指指指。
鱼青简还想再分析分析,离长生将山鬼收起来,抬步就走。
鱼青简蹙眉:“你不怕他们别有用心?”
“事出反必有妖。”离长生道,“满城恶鬼化厄,只追逐功德,惟独他们不为所动,定有古怪。与其无头苍蝇乱转,不如放手一搏。”
鱼青简想想也是,道:“将我放出来。”
“等会。”
离长生抬步跟上去,那些厄似乎松了口气,继续抬步往前走,时不时停下来等一等离长生。
估摸着有半个时辰的路程,厄终于带着离长生穿越小半个城池,到了一处看起来富贵至极的地方。
……和四周废墟土屋相比,这处应该在百年前算是富庶,高门大户,如今却也成了衰败的鬼宅。
离长生跟着他们抬步走进来。
一路上鱼青简还在嘚啵嘚啵,但到了这处看不清楚名字的宅院后,他罕见地沉默了。
离长生问:“怎么?”
鱼青简蹙眉:“总觉得此地很熟悉。”
离长生回想起他得罪的大人物,眉梢一挑:“是这家?”
鱼青简也想到了:“应该是。”
离长生跟着厄走进去,环顾破败的四周,走进正厅后,瞧见地上散落着一堆人类尸骨。
三百年时间还未化为齑粉,估摸着应当是个修道之人。
到达鬼宅后,雨已停了,但黄昏日落,夜幕降临,四周全是冷飕飕的阴气。
离长生见四周似乎没什么危险,那些厄也躲在一边远远看着,没有贸然接近,索性将鱼青简放了出来。
鱼青简落地后,从储物袋中拿出件披风裹在离长生身上,蹙眉道:“好像有些印象……三百年前剑秋关有个修士,来头不小,似乎是乌玉楼弟子。”
离长生看向他。
三百年前乌玉楼只是个小门派,和雪玉京那种庞大宗门相比不值一提,但在百姓眼中却已是不可多见的大人物。
“乌玉楼弟子来此处做什么?”
“捉厄。”鱼青简道,“有人传言剑秋关有厄作恶,一旦爆发出灾厄就可能殃及三界。”
在百姓的视角中,不出三四年,那传闻中的“灾厄”就爆发了,剑秋关地处连绵山中,先是山洪淹城,紧接着又是连年大旱,最后便是饥荒。
城中死伤无数,哀鸿遍野。
离长生眉头紧紧皱起来。
短短几个字,便能想象当年有如此惨烈。
鱼青简抬步在正厅走了几圈,注视着脚下的白骨,伸脚轻轻一踢,全然没有半死对死者的敬畏之心——毕竟他自己也是个死人。
只是刚踹一脚,四周一阵阴风猛地袭来,围着鱼青简转了几个圈将他的长发撩起后,打着旋落在最中央。
鱼青简一挑眉,拽着离长生往后退了几步。
阴风卷着四周三百年的灰尘轻轻向四周掀起浪花似的卷,白骨最上方悄无声息出现一只看不清楚面容的恶鬼。
恶鬼瞧见鱼青简似乎愣怔住了,猛地挣扎着朝他扑来,喉中发出嘶哑的咆哮。
“你……你!”
鱼青简眉梢一挑,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群躲着的厄缓步走过来,黑压压地站在那,浑身煞气好似凝成森森的牢笼,死死困住那只恶鬼。
恶鬼近乎歇斯底里的咆哮一声:“鱼籍——!”
离长生微微愣了下。
这些浑身煞气的东西,并不是厄,而是寻常的鬼。
他们身上密密麻麻交缠的黑色煞气并不是要吸食人功德的厄而有的,而是一种更罕见的东西。
黑线密密麻麻凝聚成细细一条线,从心口探出,另一头缓缓地朝着那只最中央的恶鬼而去。
那是……命债。
命债难偿,死在这只恶鬼手下的鬼密密麻麻,用命债建成了牢笼,将其死死困在其中。
恶鬼背负太多的命债,唯一一条反向的命债黑线,却是扭曲着朝着鱼青简而来。
鱼青简伸手勾住那条命债线,忽然一笑:“哟,原来你还没有魂飞魄散啊。”
他在渡厄司三百年,并不知道最后幽司是如何处理那只被自己吃了的“大人物”的,如今发现他过的并不好。
那自己就安心了。
鱼青简歪着头注视着歇斯底里的恶鬼,忽然对离长生道:“掌司,看在我此番尽心尽力救您的份上,您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没看到吗?”
离长生:“……”
离长生看出来鱼青简生前想吃人,死后又想吃鬼,无奈道:“幽都不会责罚你吗?”
“我并不在意被罚服刑多久。”鱼青简随意道,“吃只鬼不过才几百年刑期,再加些刑罚而已,不痛不痒的。”
“不过?”离长生对他这个措辞有些疑惑,终于想起来问,“你原本的刑期多久?”
鱼青简说:“好几千年吧,被罚了太多,没仔细记。”
离长生:“?”
鱼大人这是把三界一半人都吃了吗,怎么被罚这么久?!
见鱼青简一副“虱子多了不怕咬”的架势,离长生更加头疼了。
本来还想着若鱼青简吃人的事有苦衷,他能帮着放放水,让鱼大人早些功德圆满。
现在看来,就算他大禹放水,鱼青简恐怕也摆脱不了渡厄司了。
离长生道:“我先查探他身上有没有厄灵本源。”
鱼青简说:“好。”
离长生熟练地拿出金色功德在恶鬼身上转了几圈,但连续试了好几次却没有寻到有丝毫灵力波动。
鱼青简道:“可以吃了吗?”
离长生偏头看向他。
鱼青简看起来很是气定神闲,但细看下他的眼瞳深处是一望无际的冰冷,便知三百年过去,他仍对这只恶鬼仍是有怨恨的。
吃了骨血浇不灭鱼青简胸中的怒火,化为鬼备受折磨也化不去骨子里的恨意。
唯有让带给他痛苦的罪魁祸首魂飞魄散……
离长生看着罕见冷着脸的鱼青简,许久终于开口。
鱼青简一直知道自己这个掌司心底良善温柔,本以为他会劝诫让自己放下仇恨,却听到他轻声问了一句。
“吃了他,能让你的怨恨消失吗?”
鱼青简一怔。
离长生并不批判他的恨,也不劝说他莫要自掘坟墓只图快意,温和漂亮的眉眼泛着神性的慈悲,无悲无喜。
鱼青简愣怔许久,注视着还在朝他咆哮满是恨意的恶鬼,眼瞳轻轻动了动。
这样狰狞,被恨意支配的样子……
好熟悉。
好像也有人这样失声痛哭,嘶吼怒骂,好似失去理智的野兽。
鱼青简站在那注视了良久,缓步上前,伸手闭眸在他眉心轻轻一点。
一道灵力直接炸开,带起地上厚厚的灰尘泛起。
视线遮挡,等到灰尘再次落下时,四周一切已变了模样。
灵力将四周恢复成三百年前的模样,四周布置奢华,正厅的最当中,恶鬼的生前倒是长得人模狗样,翘着腿坐在主位笑眯眯地饮着茶。
一旁看不清楚面容的人笑着道:“剑秋关闹饥荒闹得这样凶,死了不少人,你在此一年多了,可曾寻到那只厄了?”
恶鬼懒洋洋道:“没找到,懒得找。”
那人一愣:“乌玉楼为了这只厄,险些和雪玉京闹掰,这才得到机会来此驱厄,如今剑秋关因厄死了这么多人,你好似不太上心?”
恶鬼道:“并非是我不上心,着实是因为寻不到。”
“你确定?”
“自然。”恶鬼不耐地道,“厄这种东西,就连雪玉京的度崇君都很难保证一下超度,更何况是我们这等凡夫俗子?再说了,凡人死了就死了,他们命不好,难不成还要怪在我身上?”
那人沉默了下,也不好多说什么,喝了盏茶便走了。
等人走后,下人颔首上前,道:“大人,食物备好了,放在东南的书坊。”
剑秋关的饥荒已有数个月之多,城中已没有了多少能吃的东西,甚至有人易子而食,但因不想厄逃出三界,前来捉厄的修士布了结界将城门堵死,不让厄有逃脱的机会。
也堵死了城中人的生路。
恶鬼淡淡“嗯”了声。
在一旁倒茶的下人附和道:“大人果然心善。”
恶鬼听到这句,没忍住笑了出来,他品着价值不菲的茶,淡淡地道:“凡人不似修道者会洗筋伐髓修心修身,他们骨子里是卑劣自私的,一点试验就本性毕露。”
下人一愣:“那您还愿意拿出这么多食物施舍给他们?”
“谁说我要施舍了?”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
幻境中一直看着的离长生眉头紧锁。
他似乎预想到了会发生什么,也终于明白了鱼青简为何会是七窍流血的死状。
……是被这只恶鬼放的食物毒死的。
那只恶鬼似乎想要证明凡人便是卑劣不堪的,品行高洁的不会去盗窃食物;但若是贼的话,吃了有毒的食物死了活该,恶人不值得怜惜。
……高高在上的神明都不会在饥荒时这般戏弄人类。
离长生还想再看下去,背对着他的鱼青简终于记起来什么,浑身都在剧烈发抖,忽然一伸手击碎幻境,另一只手猛地将那只恶鬼拎起来,猩红的鬼瞳直勾勾盯着他。
怪不得满城这么多鬼的命债全在恶鬼身上。
离长生忽然记起什么,蹙眉看向鱼青简。
为何鱼青简的不是?明明也是毒死,可他的命债并没有出现。
“掌司。”鱼青简语调和平常没什么分别,只是双眸却不断溢出狰狞的血泪,他扣住恶鬼的脖子,淡淡道,“我想通了,吃了他不能让我的怨恨平息。”
离长生愣了愣。
鱼青简勾唇笑了笑:“可我若退这一步,此生难安。”
离长生注视着他在微微发抖的背影,好一会终于道:“好。”
那只恶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瞳泛起恐惧之色,开始嘶吼咆哮着挣扎起来。
可四周无声站在那直勾勾注视着他的无数恶鬼用命债铸成世上最坚固的牢笼,将他三百年如一日地困在其中,不得逃出、不得转世。
恶鬼不知是神志不清,还是真的认出了什么,混乱间忽然拼命挣扎着朝着离长生伸出手。
“崇君!崇君救我——”
鱼青简并不记得自己到底是如何死的,只知道死状是七窍流血。
他注视着拼命挣扎求饶的恶鬼,四周那陌生又熟悉的场景像是一把尘封已久的钥匙,缓慢打开他不愿记起的回忆。
剑秋关饥荒时,鱼青简年纪也只是十五六岁。
他不懂“厄”是什么,只知道因为这个东西,城门不开,每日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
夏日炎炎,将地面蒸发出虚幻的热浪,织出破碎的蜃景。
水也是个稀奇物了。
鱼籍在荒废的池塘中徒手挖了半天,终于挖出小半碗浑浊的水,他高高兴兴地捧着进了屋。
封了城门太久,家中能吃的东西全都没了,爹娘最开始瞒着他,只将他仅剩的食物给鱼籍,如今时间太过已熬不下去,正躺在榻上闭着眼。
鱼籍快步走到榻边,将爹娘扶起,轻轻将水一一喂过去。
饥饿最消磨人的意志,整个剑秋关死气沉沉,鱼籍将剩下半口的水舔了舔,顶着烈日日行一例地前去城门那看看有没有开门。
仍然没有。
鱼籍希望落空,但起码还能继续期盼明日。
只要城门打开,就能离开这个炼狱。
鱼籍被晒得嘴唇干裂,迈着步子往家里赶。
长街上有不少人躺在角落,不知是饿昏了还是已死了,鱼籍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正在拐弯处忽然嗅到食物的味道。
鱼籍脚步一顿。
在剑秋关,食物的味道是极其稀罕的,不知多久都没有闻到过了。
鱼籍顿时凭着他的狗鼻子东嗅西嗅,终于在一处书坊寻到了香气的来源。
鱼籍的名字是这家书坊的老板给起的,寓意读万卷书能知书达理,做个君子,如今书坊却已荒废。
老板早在半个月前就死了。
鱼籍扒着窗户疑惑地往里看。
书坊的门半掩着,一堆热气腾腾的食物放在书桌上。
鱼籍本能地就吞咽了下口水,饥饿太久泛起来的冲动让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冲上去大快朵颐。
但他硬生生忍住了。
他爹对他说过“不能做恶事”的教导出现在耳畔,鱼籍趴在窗户上犹豫好久,理智和饥饿在拼命拉扯。
我是为了活命。
可那是盗窃。
若是命都没了,好与坏还有什么意义呢?
鱼籍在原地做了半晌的挣扎,最后终于下了决定。
“就这一次。”
鱼籍心想,我就做这一次坏事,等之后城门开了我再赚钱十倍还回来。
这样想着,他溜达过去半开着的门口,小小声地说:“这是谁掉的饼啊,还要不要啦?”
这声小的蚂蚁都听不着,自然没有人回应。
没人承认,那就是无主的。
鱼籍的心安再次平添了几分,赶紧窜上前去将最能压饿的饼拿着衣服兜了两个,撒腿就往外跑,唯恐被人发现。
这是鱼籍从小到大第一次偷盗,他的心口怦怦狂跳,两条街的路程比平常快了一倍。
等冲到家,父母已勉强醒过来,眉眼宁静,看着有种回光返照的意思。
鱼籍吓坏了,赶紧扑上前去将怀里的两块饼递给他们,还编了个谎话:“有仙人来救我们了,快吃吧。”
仙人……
这两个字好像又误打误撞给了鱼籍底气,凭空出现的食物,一定是仙人怜悯饿殍遍野的人间炼狱,这才施展仙术赐下食物。
否则那破旧无人的书坊为何会无缘无故出现这么多食物呢?
鱼籍本来只拿了两个饼,如今骤然想通了。
看爹娘吃了食物脸色似乎好了起来,鱼籍撒腿就往回跑。
他太知道饥饿的滋味,用破破烂烂的衣服将食物兜着拽出书坊,叫出还勉强有力气的人前来吃。
在那短暂的片刻,鱼籍虽然一口都没有吃,饥饿贫瘠的身躯却无端生出前所未有的喜悦和心安。
原来做恶事也能救人。
……直到他见到了从身边的人口鼻涌出来的鲜血,打碎了平静。
鱼青简眼瞳赤红,血源源不断从他七窍涌出,化为狰狞的死状,因血泪不住流下,他的修为逐渐消耗,面容逐渐化为年少时十五六岁的模样。
为什么还在乞求呢?
鱼青简不懂。
明明残杀无数百姓的是这只恶鬼,他就算死一万次也罪有应得,为何还要恬不知耻地妄图得救?
乖乖地化为微不足道的灰尘不好吗。
四周面无表情的幽魂一直安安静静注视着最中央,命债的黑线相连,将要逃走的恶鬼死死禁锢在正当中。
离长生听到凄厉的惨叫和求饶,心中并没有什么波澜。
他站在屋外,注视着萧瑟败落的院子,手指轻轻一动,灵力轻缓地拂过去,探查四周。
厄灵本源并不在此地。
整个剑秋关还有更凶恶的鬼吗?
离长生正想着,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巨响。
砰,整个衰败的房子被一道煞气荡开来轰然倒塌,掀起一阵阵灰尘。
离长生眉头一皱,抬起宽袖将面前遮掩的灰尘拂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人影像是矫健的野兽猛地从灰尘中冲出来,一把将离长生抓住。
是鱼青简。
吃了那只恶鬼,让他恢复了成年人的体型,却没有让鱼青简的痛苦消解分毫。
他双眸前所未有地赤红,仍然保持着那副狰狞的死状,死人般灰白的爪子扣住离长生的脖颈,浑身上下都在剧烈发抖。
厉鬼难化,鱼青简心中前所未有的戾气和怨恨席卷识海,将他理智的思绪彻底扰乱,满心只有压抑不住的杀意。
离长生也没挣扎,只是望着他。
鱼青简和他对视,恍惚中感觉他这个眼神好熟悉。
居高临下的,悲悯而慈悲的。
神使鬼差的,他忽然问了句:“我是卑劣的吗?”
鱼青简平日里总是笑嘻嘻的插科打诨,除了刚认识时在那装高深莫测外,熟悉了后完全对他生不出什么畏惧。
可如今他却眼泪流都流不出来,面无表情,鬼瞳中却全是压抑到极致的痛苦。
离长生没有回答,伸手轻轻在鱼青简眉心一点。
“回魂。”
伴随着一声轻斥,鱼青简瞳孔一散,脑海中无数破碎的碎片潮水似的涌来。
踉踉跄跄奔回家中,所见的却是满榻的血和父母早已断气的尸身;
剑秋关的道路上遍地都是吐血而亡的百姓,有的孩子甚至死前手中还抓着半块没咬完的饼。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是我的错。
鱼青简浑浑噩噩地想。
恨意席卷他的脑海,可那阵恨不得让罪魁祸首去死的恨,却是对着自己的。
若他能抗住那阵饥饿,没有贪婪地将食物偷走给其他人吃,或许一切都是好的。
父亲教导他切勿做恶事,可他还是做了,甚至为了撇清干系沾沾自喜,自欺欺人。
一切都是他的错。
是他的恶行和贪心得到了报应。
鱼籍忽然就笑了。
最可笑的是,他还活着。
鱼籍麻木地徒手挖开后院干涸的土,将父母的尸身下葬,如同失了魂魄似的在偌大剑秋关游荡。
他并不记得遇到了什么人,眼前一切都是黑白颠倒的。
只有虚幻的笑声出现在耳畔。
“看吧,自食苦果。凡人就是这样卑劣的东西,和野兽没什么分别。哟,还有活人呢,继续将东西放在街上,看看有没有人会去争抢?”
“是。”
虚空中,一直紧紧绷起的弦像是被两只手左右拉开,一寸寸绷紧,绷紧。
直到那放肆冷血的笑声加了一把力……
弦瞬间绷断。
鱼青简这数百年赎罪的时间并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如今那破碎的记忆汹涌着泛上来。
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自己年少的身躯像是弯到极致的弓,孤身一人跪坐在大雨滂沱中,近乎麻木地捡起地上的东西,一点点送入口中。
轰隆隆——
终于落雨了。
鱼籍浑身湿透,仰着头注视着头顶的雷鸣伴随着大雨砸落,无数雨滴落在他的眼瞳上,他却像是木头似的,眼睛眨也不会眨了。
电闪雷鸣中,鱼青简七窍流血,踉跄着一头栽在泥坑中。
他眼瞳还在睁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泪,在轰鸣的雷声里隐约听到半大的少年在呢喃自语。
没人听到他在说话什么。
记忆的最后,做了恶事的魂魄如他所愿化为厉鬼冲进那华丽的府邸,用他所认知的最可怕的刑罚将罪魁祸首开膛破肚,吞入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