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翎哈哈大笑起来,斜睨他一眼,不大高兴地说:“能叫人心甘情愿地养你,难道不也算种本事?你瞪着我干嘛,再看我揍你了啊。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可你不也叫男人养着么?”
要不是境遇相同,彼此的男人又有利益往来,加上辛实的模样长得实在出彩,叫他赏心悦目,他才不会在这里和辛实扯淡。
他们就不是一道人,辛实的眼神有时候直白得简直伤人,就差指着他鼻子骂他吃软饭了,而他这个人吧,则是说话百无禁忌,往往说得辛实目瞪口呆面红耳赤,聊得太多,彼此都觉得对方在欺负自己。
金翎说了这么多,辛实很多没听懂,唯一能听明白的是金翎说辜镕白养着他,忙解释:“我是木匠,在辜家修窗户,不是白吃白喝。”
金翎简直服了他的实心眼,也是此刻,他突然发现,跟辛实聊天,什么旁敲侧击都没用,非得明明白白说清楚不可。
这个人真是白纸一张,单纯得像孩子,叫人简直无法想象他是怎么跟人谈情说爱,光想想都像是种亵渎。金翎眼珠一转,不禁想感叹辜镕的牙口真是不错,这么根木头都跟看宝贝似的,不仅咀嚼得津津有味,还走哪带哪,护得小心翼翼。
他倒是完全没想过辛实和辜镕还能有另一种关系。朋友?主仆?都不可能,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他。
辜镕看辛实那眼神,昨夜里他看得清清楚楚,朝宜静看他就是那么看的,少看一眼就魂不守舍,总有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无奈。
金翎伸出一只手按在桌上,稍微挺身,带着香气的靡丽面孔凑到辛实耳旁,没安好心眼地问:“除了修窗户,还修了别的吧?我听说辜镕的腿一动不能动,你们夜里是怎么办事的?你骑在他身上?”
辛实被他身上扑鼻的香气熏得云里雾里,下意识撇开了脸离他远一点。金翎也是干脆,说完又坐了回去,接着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
一开始听了这话,辛实其实很懵懂,可毕竟他年纪也不小,半晌,到底还是懂得了金翎说的“办事”是什么意思。
那是夫妻才能办的事!
金翎怎么能安到他跟辜镕头上!
一阵血气翻涌上脸,辛实的面孔上青青白白一阵,他扭脸瞪了眼金翎,像小媳妇被人造了谣似的,有点委屈,很想大声嚷嚷自己是清白的,可又怕丢脸,于是压着声音吼:“你胡说八道!”
金翎慢慢地说:“他腿坏了,下头还管事吗?”
怎么不管事,可精神了。辛实想起那天辜镕隆起老高的裤裆,很想替辜镕反驳,可觉得害臊,自觉是跟金翎说不明白了,索性撇开头不理他。
金翎却伸手越过小桌子,拍了拍他单薄的肩,意味深长地说:“我听说辜先生原先可以骑马夜奔二百里,这样好的体力,以前是他腿坏了,才玩不了什么花招,现在他的腿快好了,你也得把你的身板练一练,否则往后在床上有你的苦头吃。”
辛实听他好像个过来人似的,躲躲闪闪的到底还是转回了脸来,想起他和朝局长形影不离,不服气地回嘴:“你为啥老觉得我跟辜先生不清白,两个男的老待在一块就非得干坏事么,那难道,难道你和朝署长……”说到这里到底还是说不下去了。
金翎听了一顿,满脸古怪地仔仔细细打量一遍辛实,看到辛实脸上杂糅了震惊、茫然、羞愤的面色,心里总算是信了,辛实恐怕真跟辜镕没发生过关系,至少现在还没到那份上。
他现在有点后悔跟辛实说那么多了,有种带坏孩子的愧疚,欲言又止的,他往自己嘴里塞了个泡芙,两腮鼓鼓的,又拿起一个泡芙塞到了辛实嘴里。
辛实被他塞了一嘴泡芙,茫然地咀嚼了两下。后来金翎就没再说话了,而他不开口的话,辛实是没有任何话题可以用来谈天的,于是两个人就这么一起鼓着腮帮子猛吃点心,结束了牛头不对马嘴的谈天。
病床前,朝宜静也结束了谈天,准备同辜镕告别。
他最近可说是春风得意,冬至那夜,辜镕教了他如何体面地挣钱。他是个说干就干的人,第二天就找人拟了章程,并且当日夜里就抓了几个人做试验。
由于他的价格公道,并且对待嫌犯春风般和煦,财大气粗的家属们甚至对他感激不尽,由衷谢谢他替家里管教孩子。
这样的大笔进账,最要烦恼的是要如何光明正大地通过公帐转到自己口袋。这个不用辜镕提醒,他自己就有主意,警署也是时候重新装潢一番。
辜镕当时听他如此喃喃,从善如流地也提供了主意,说警署的厅堂和办公室里也需要摆几样威武的好东西。众所周知,艺术品嘛,价格昂贵也是应当应分。
三言两语,两个人就把敛财的手段以及名目都罗列了出来。
朝宜静今日来,一为探病,二便是致谢,辜镕看他那高兴样心里就有了数,第一笔“罚金”肯定已然到账。这笔钱暂时用来充作装潢之用,至于其中有多少是真正地用来改善警署门面,又有多少钱拐弯到了朝宜静手上,就不得而知了。
其实这并不是一项长久之策,毕竟富人也不是蠢货,被罚个几次,即使想要嚣张,也必然是躲起来嚣张,不会轻易挨罚,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然而辜镕也没想给朝宜静一个长久的挣钱法子,他只是想稍微给点甜头,叫朝宜静知道他的好处。要是钱那么好挣,他往后还拿什么驱策朝宜静?
走前,朝宜静顺便提了句,那日那个走失的孩子到现在依旧没有家人前来认领,署里的幼保科已将孩子送到了孤儿教养院;至于醉酒驾驶的那个司机,由于主人家没人来赎,现在还在牢里关押,话里话外,想把这个司机的死活交给辜镕做主。
辜镕领了他这个人情,微笑着说:“放出去也是祸害人,就关着吧。”不说关多久,那就是要关到死了。
朝宜静笑着应了下来,心里却惊讶于他的冷酷决断,心想此人也算是睚眦必报了,果然是打过仗出来的,下手可一点也不心慈手软。
一边又忍不住琢磨,那个叫辛实的漂亮年轻人要是个女人,辜镕这也算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辛实浑浑噩噩进了病房,辜镕看他不自在,叫他到床沿坐下。
辛实走过去,小心翼翼坐下来,辜镕自然地握住他的手,以为他脑袋不舒服,又以为他被金翎欺负了,问了半天,急得眉毛都拧了起来。
结果辛实欲言又止半天,小声告诉他:“金翎跟朝局长夜里睡一起。”
辜镕心里提着一口气,听到是这事,哭笑不得,不以为意地攥了一把他的手,说:“我们也睡一起啊。”
辛实忙否认:“那不一样,我们隔着一扇墙,他们睡一张床,像夫妻那样。”
辜镕定定地瞧了他一眼,说:“你才看出来?”
“你早知道?”辛实惊悚。
他低头看了眼和两只交握的手,不高兴地把手从辜镕手里抽出来,避嫌地说:“他们都是男人!”
因为陈耀祖,他觉得男人和男人是惊世骇俗,是粗鄙,下三滥,金翎和朝宜静这么体面,居然也会喜欢男人。
辜镕被他甩开手,心里很不痛快,额外的又有点臊。不过很快,他发现这也是个机会,借由朝宜静和金翎这个机会,也叫辛实明白一件事,那就是男人和男人也能在一块,以前的皇帝多多少少也有龙阳之癖,说明此事古而有之,乃人性的其中一面,自然发生,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不过这事也不能说得太深,别吓坏了辛实。
沉默片刻,辜镕别开了脸,咳一声,笼统地说:“人家愿意在一块,你嚷嚷什么。”
辛实受不了他这么无所谓,叫屈:“他说我也和你有那档子事!还问我你夜里捅我的时候我痛不痛。”
这话太香艳直白,却是个天真的人说出来的,譬如矛和盾,充满了冲击性。
辜镕立刻把脸扭回来盯着他,简直有种紧张的情态。他的下腹很紧,心里又躁动又惴惴,半晌,喉头干涩,镇定地问:“你不高兴了?”
辛实点点头,闷声说:“说我就算了,我受不了他说你。”
辜镕感觉自己将快窒息的喉咙被撬开了条缝隙,他放松呼吸,忍住笑,说:“那我们俩到底有没有办那回事,夜里我有没有捅你?”
辛实没想到他学自己说话,现在才知道自己确实粗俗,脸红了,小声说:“咱俩清清白白,他乱说。”
辛实撇清了和他的关系,辜镕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又握上辛实的手,另一只手屈起食指勾了一下辛实的鼻梁,说:“那不就得了。”
辛实没说话,可也没再甩开他的手。
受了他的开导,辛实似乎是很快把此事抛之脑后,只是夜里给他擦身的时候目光总是有些躲闪。
辜镕看出来他还是受了影响,心里直骂朝宜静和金翎,表面上则硬着头皮,故作镇定地还是叫辛实伺候,这么着过了两天,辛实总算恢复正常,辜镕这才完全松了这口气。
要是为了金翎几句话,辛实开始害怕和他亲近,他非把朝宜静的生意搅黄,把他打回娘胎继续做大头兵不可。
朝宜静走后没几天,林祺贞也来了,不过没待太久,辛实的茶还没烧热,他就焦头烂额地走了,显然最近正处在一桩麻烦中,今日来,一是探病,其次大概是又来抱辜镕的大腿,而辜镕这次没有给他什么帮助。
辛实走进去一瞧,看辜镕脸色十分差,就知道了不是辜镕没帮忙,而是辜镕提了建议,林祺贞不觉得好,两个人闹了矛盾。
下午时分,辜镕进行了短暂的午休。由于睡前心情欠佳,于是午休的质量十分差,醒来之时觉得头脑十分昏沉。
空气里一股薄荷的香气,辜镕寻找了一番,发现不知是谁摆了盆薄荷草搁在了他的床头,微风从窗外吹进室内,正是一室盈香。
辜镕是个对气味十分敏感之人,平日他心平气和之时,对于香气还有欣赏的余力,甚至自己在出席社交场合时,也会应景地喷上一小泵法兰西的男士香水来增添绅士的内涵。可今日,他的心态十分败坏,因此边撑着自己坐起来,边朝着正背对着他蹑手蹑脚折叠干净毛巾的詹伯沙哑开口,平静道:“谁拿来的破草,熏死了,给我丢出去。”
詹伯叫他吓了一跳,猛地转回了头,然而也并没有立刻要行动的意思,瞧了一眼那盆薄荷草,随即微笑说:“头家,薄荷是辛实抱来的,早上他瞧见你的脚踝上被蚊子叮出两个红包,中午饭也没吃趁你休息跟我回家特地搬来的,说给你驱驱蚊。”
辜镕突然沉默了下来,扭过头,又瞧了眼那盆薄荷,再转回头时,神色柔和下来,带了点无可奈何的笑模样。
詹伯觑着他的神色,故作正经地做出询问:“头家,还拿走么?”
“两个蚊子包有什么,饭都不吃了。”辜镕摆出了一副不赞同的神色,然而这份严肃也没有维持多久,平直的嘴角有强行上翘的趋势。他忙扭开头,端起床边矮几上的瓷杯镇静地低头喝了口水,等到强压住那股淡淡的笑意,才抬头端庄道:“哦,既然薄荷能够驱蚊,那么就留下来吧。”
詹伯早知结果会是如此,不大惊讶,点头答应下来。
过了片刻,又听辜镕问:“他人在哪里,吃过饭了么?”
詹伯笑着说:“吃过了,吃了三大碗米饭,瞧着是好透了。”
辜镕也跟着笑了,“由他吃,能吃多少吃多少,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胃口也那么好。”
后来的几日,再来探病的就是些不大近的生意上的朋友了,除却这些人,还留在马来亚的辜家长辈也陆陆续续来看过辜镕。除了亲姑伯是由辜镕亲自接待,并且陪伴着用了午餐,其余的都不是多么亲近的亲戚,因此停留时间也不大长,聊不到几句,辜镕就送客了。
到了第十三日,应酬已经几乎没有了,辛实头顶的伤口拆了线,手臂和腿上的伤口也已经开始结痂脱落,辜镕膝盖上的切口渐渐愈合,两个人自觉都已经好得差不多,都统统地待不住了,要求要回家。
詹伯阻拦不住,只好大包小包地迎主人回家。
回辜宅的第二日,辛实就受不了地洗了头发,由于要方便缝合伤口,当初他头顶那处伤口的周围一小圈都被剃得干干净净,幸而他头发茂密,把左右两边的头发往中间耙一耙,便完全地可以盖住那处秃头,只需要等几个月,就又可以恢复如初。
将头发洗得干净馨香以后,辛实又去请詹伯替自己绞头发。
詹伯并没做过剃头匠,所具备的手艺不过是用一把裁剪衣裳的大剪子把头发绞短,美观是完全谈不上的,因此当辛实顶着一个锅盖似的新发型出现在辜镕面前时,辜镕的表情十分地复杂,想笑,又感到有些愤怒,就好像自己珍藏的一副名作,被人随便地盖了个可笑的戳印。
啼笑皆非地把辛实打量了一圈,他倚在床头,懒洋洋地发出了一道尖锐的评价:“难看。”
辛实抬手摸了摸自己的新发型,他一向并不在意自己的外貌,但前院的婶婶们总是说他俊,他便知道,自己大约算是长得不错。由于有自知之明,因此辜镕说他丑,他虽然有些不高兴,但也没怎么感到羞惭。
“詹伯剪的,他说精神,拉米婶婶也说好看。”
“拉米婶婶是谁?”
“拉米婶婶是前院烧火的。”那是个马来族的胖女人,为人极和善。辛实奇怪地看辜镕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连自己家的下人叫什么名字也记不住。
辜镕不以为耻,从容道:“看我做什么,多的是人想让我记住,我难道都得叫他们如愿?”
懒得记人就懒得记人,做什么这么刻薄,辛实在心里埋怨他嘴巴坏,嘴上却懒得和他争。
在与辜镕的争吵中,他没有一次讨到过好处,往往都是辜镕欺负他欺负够了,就施舍一点好心来哄他,他现在也学得聪明起来,不张嘴就不会受到挤兑。
沉默的次数多了,他还惊喜地发现一个规律,他忍气吞声地闭上嘴,最先受不了的反而是辜镕,每次等不了多久就得主动张嘴,轻声细语地来哄他。
看辛实不做声,辜镕又来瞥他一眼,越看,竟然看出一种古怪的可爱,碗盖圆的小锅盖罩在两条秀长的黑眉毛上,显得底下那双眼睛尤为大,眼眉一挑一动,机灵秀致得像只白猫。
他盯着辛实的脸蛋,越看心里越痴迷,可表情却死死克制着,脸上只浮起一层浅浅的微笑,:“又在心里怨我是不是?小心眼。头发丑,又不是说你人丑。好了,别再板着脸,我不说了,下次你就是剃个大光头,我也夸你剃得好,剃得亮又圆。”
什么人啊,这不还是在挤兑他,辛实说:“你忍一忍好啦,过几天头发变长就不丑了。”
“我并不大想忍,今日你就去外头修一修。”
辛实不答应,觉得他蛮横,自得其乐地说:“我瞧着挺好。”他才不要花钱去绞头发,省下的钱干点什么不好。
辜镕的面上是种养尊处优的不屑,戳穿他:“小财迷。修个头发能花几个钱?好了,我出钱,别拖拖拉拉,下午就去把头发好好修修,不要丢我的人。”
辛实想了想,不好意思地答应了下来。
下午,辜镕午睡,辛实打磨完最后一批蠡壳,洗了手出门绞头发。
还在福州的时候,辛实绞头发都是找巷子里的剃头匠,递几张玉米面饼子就可以请对方给自己绞发,贴着头皮绞,一般会绞得只剩半个指甲盖那么长,能多短就多短,只要看上去不像个和尚就行——巷子里的男人们都是这么剃头,剪短一点不容易长虱子。
这是他头一次花钱绞头发,好奇,还有点忐忑,人家给他洗了头,拿很香的香波,避开他已经完全愈合连伤疤也开始脱落的伤口,温柔地洗完,又拿了个喇叭似的风机给他吹干了头发。
修剪得也很仔细,不像巷子里那个小剃头匠每次都用剃刀剃得他头皮疼,人家光剪子就用了三把,头顶、后脑勺和额前的头发统统地剪短,耳朵上头两三指则剃得只剩发茬。
绞头发的大部分时间辛实都闭着眼,任由头发落在自己面颊和脖子上,剪完,人家给他把脸上和身上的碎发都清理干净,叫他起来看看满不满意,他一睁眼,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看,只觉得花了钱的就是不一样,镜子里是个体面的年轻男人,全然不再像个毛头小子,粗粗一看,甚至有点辜镕的影子,辜镕就总是他现在这样的头发,看起来神气又高傲。
辛实出了门,简直迫不及待想冲回辜家把脑袋伸到辜镕面前让他抱着自己脑袋好好看看,保准他再也说不出丑这个字。
但他还有事要做,于是暂时先把那股较劲的心按捺下来,扭头兴高采烈地溜溜达达去了码头。
他是去问暹罗的船什么时候可以有下等舱的票。
心里头,他并没抱希望,从稀里糊涂落地雪市起,到今天,快两个月,他前前后后去了码头七八次,期间还认识了一个在售票厅做事的中国人,那么多次,每次都是坏消息。
可偏偏就是今天,对方高兴地告诉了他,十天后就有一班去暹罗的大船要出发。
“本来一张票也没有的,三个月前就已经卖光,前几天,传来消息说暹罗有几个地方又开始打仗,听说是小打小闹,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战啊,闹得更大也说不准。现在,票是有了……”售票员是个黑皮肤的胖男人,边说,他边同情地打量了一眼魂飞天外的辛实,这个年轻人,寻亲下错了地方,眼巴巴地盼了快两个月,好不容易盼到了,却说不上是福是祸,“你非得去?”
又打仗了?辛实茫然地转动眼珠看着胖男人,俊秀素净的脸上有些苍白,他也有点怵,但想到大哥在那,什么也没想,一咬牙点了头:“多少钱,我要一张。”
毕竟是冬天,气候再热,外头的太阳还是早早地就开始往下落,辛实怀里揣着那张来之不易的船票,只觉得胸口一阵冷一阵热,无端端地,心里头装了个秤砣似的,沉重得让他迈不开脚。
他面无表情地踩着猩红的残阳往辜宅走,离开的日子定了,他终于要重新地出发去找大哥了,该高兴的,可他非但开心不起来,心里头反而时不时地就难受,酸酸涨涨,绞得他连呼吸都乱了。
他知道,自己是对辜家产生了感情。他舍不得詹伯,舍不得这座古旧的大宅子,最舍不得的是辜镕。
“辛实,辛实?”屋里头,辜镕醒了,像往常一样,催命似的开始呼唤辛实。
“来了!”辛实也马上应了。
拍了拍僵硬的脸,辛实强打精神,挤出一个笑容推门进屋。木屐落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悄无声息。
辛实一进屋,先走到桌边提起白瓷壶往辜镕惯用的白瓷杯里倒了杯茶,端到床边。
辜镕已经自己撑着自己靠坐在了床头,水杯递到面前,却不伸手,只微微掀起惺忪的睡眼。
他的视线先在辛实的新发型上转了一圈,眼底闪过一瞬间的惊艳,随即目光下移,盯住了辛实秀挺的鼻梁,和日光落在红色嘴唇上的阴影。轻声地,他说:“刚醒,没力气,喂我。”
腿动了手术,关手什么事,这完全是耍赖,可辛实却也没表现得多么不情愿,生病的人是爱撒娇些,不是什么大事。而且回家这几日,辜镕老这么支使他,夜里也是,三番两次要把他叫到床上来,抱怨自己都快躺生锈了,不是让他敲敲背,就是让他给捏捏小腿,他对辜镕的这张大床都快比自己那张小榻还要熟了。
辛实熟练地往床沿一坐,一只细长的白手自然而然地伸过去攀住辜镕的肩膀,把他往自己肩膀上靠,另一只手则擎着杯子,杯沿靠近辜镕单薄的嘴唇,比杯壁还要白净的手指抵着杯底微微上抬,任劳任怨地还真就喂孩子似的给怀里这个比自己强壮上一大圈的男人喂起了茶水。
辜镕把脑袋从容地靠在辛实的肩膀上,这么柔弱的姿态,并不太像个男子汉,他也不管,闻着辛实身上清淡的茶香,慢条斯理地喝了一整杯的茉莉花茶。
喝完茶,辛实就松开了攀在辜镕肩膀上的手,接着抬起屁股,是个要起身的姿势。
手收到一半,辜镕的脑袋往后一靠,把他的手腕压在了自己的脖颈和床头高高的软枕之间。
咋还不让他走了?
辛实侧过头,不明所以地看向辜镕。
他们离得很近,脸和脸大概只有两拳之隔,辛实甚至能看清楚辜镕左眼的下睫毛里藏着一颗小小的红痣,辜镕,实在是个英俊的男人,凑近了看,他依然这么觉得。
这距离,换成个姑娘,该闹个大红脸了,可辛实是个男人,伺候辜镕洗澡都伺候过几次了,他没觉得他们离得这么近有什么不对,只觉得辜镕耽误事,埋怨地说:“别闹,我得放杯子。”
辜镕抬起了头,倒是不再禁锢辛实的手,而是将脸凑过去闻了闻辛实太阳穴边的头发,嗅完,也不离开,就挨着辛实的耳尖,轻声地笑:“真听话,这样多么好看,往后就到这家店里去修头发。”
辛实,由于还没做好准备要向辜镕告辞,从回来到此刻,一直处于一种心虚的情绪。听到辜镕提起“以后”,他更是心虚到了极致,因为谁也没他心里清楚,没以后了。
可辜镕还全然不知,把他的头发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辛实鼻子又是一酸,他心里想答应,想得不得了,可他哪里敢应下来,垂着眼皮,含含糊糊地说:“再说,再说。”
说完,他迅速从辜镕的床边站了起来,放好杯子,然后推来轮椅。
辜镕从身后看到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和通红的耳尖,笑了笑,倒也没说什么。来日方长么。
手术后,膝盖内部会持续发炎,因此会有一段比手术前还疼的日子,而现在,辜镕正处于这样的日子。
从前弹片虽然卡在里头,但只要不用力,那么不管是将两条腿弯曲或者打直都没问题。可现在,由于辜镕的两个膝盖肿得像两个大椰子,那么之前那种把两条腿随意地搬来搬去,然后单靠上半身的力气腾挪座位的法子就不太好使了。
辜镕是不能允许自己长时间待在床上的,读书写字吃饭,他勉强能答应在床上干,詹伯买了块好的黄花梨,辛实花了一下午的功夫打了张可以架在床上的小几案出来,不起眼的一张桌子,但放得尤其稳,边边角角都打磨得十分光滑,是用了心的东西。
可是如厕和擦身,他非得下床不可。
他身高腿长,辛实不一定担得起他,担起来也得吃苦头,于是这抬上抬下的工作,辜镕只能另找个人来干。前院的仆人太粗鲁,他不想用,就打算让詹伯去外头聘一个专门的康复医生来照顾自己一段日子,别的不需要做,只要在他想上下轮椅的时候搭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