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是个实诚的好人,辛实看了几天也看出来了,因此偶尔在走廊上碰见,金银顺嘴打听他的私事,能讲的他都会讲。金银只是好奇,没有坏心眼,他知道的。
这几日都没在走廊上遇见金银,他还以为船早就经过了马来亚,金银该是下了船,当时心里还有些怅然,这是出门在外交的头一个朋友,分手了连句招呼也不跟他打。
此刻面面相觑,辛实先是愣了愣,很快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性,嘴唇陡然有些发白。可他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你不是要在马来亚下船?”仔细听,声音有些打颤。
金银着急死了,说:“这里就是马来亚啊,傻小子。你是去暹罗,怎么在雪兰莪州下了船?难怪我刚才去找你讲再见没看见你在船舱里头。”
他果然是下错了地方。
辛实的脸色愈加苍白,双腿一软,一屁股跌倒在了地上。
金银吓了一跳,快步走上来,一只手拎着他的手腕把他从沙地上拉了起来,辛实瘦,他拉他就跟拎小鸡仔似的。
辛实心里头跳如擂鼓,这下可怎么办,他两眼无神,简直是有些绝望了,他怎么这么笨,下船都能下错地方,这下可怎么办,还没找到大哥,他先把自己给弄丢了。
“别慌,我三叔来接我了,你先跟我走,我求我三叔去替你问问!”金银有些不忍心地看着辛实,像是看一只被雨淋湿的猫或者狗。
一语惊醒梦中人,辛实茫然地扭过头来,顿时镇定了许多。异国他乡,举目无亲,金银却肯伸手救他一把,说实在的,这简直跟救命没有差别了,辛实朝金银连声道谢。金银摆了摆手,领着他朝一个方向走去。
折腾许久安顿下来以后,辛实得到一个噩耗,他必须要在马来亚暂时停留一段时间。
这是金银的三叔在第二天给他带来的消息,那会儿他已经在金家的房子里头落了脚,是座四层的骑楼,说是骑楼,却并不像福州那边的楼那样紧凑,楼体宽宽大大,到处都是高而阔的窗子和门,并不为装饰,而是为了人为地多多制造一些穿堂风。装潢则是入乡随俗地非常华丽,花砖、绿墙,许多的龟背竹,光玻璃就有好几种颜色,跟万花筒似的。
金家人口多,金银到了这里,也只能和表弟住一间屋子。一间屋只有两个床,辛实并不想挤占金银的床,说自己可以打地铺,金银不让,硬给他匀了一半床铺。
其实金银那么壮实的身躯,那张简单的绿竹床也只勉强装下他一个人罢了,幸而辛实在船上饿瘦了,两个人就那么头和脚倒着睡,也凑合着睡了一夜。马来亚白日热得像火炉,夜里也并不凉快,他们一直在出汗,湿热的汗水薄薄地贴在身上,像裹了层湿布,早上起来,两个人都蔫得不愿意做声。
马来亚和暹罗确实挨着,三叔告诉他,两颗大门牙那么近,可是通航的船也并没有那么多,即使有,近一个月里,能买到的船票也都贵着呢,要走,最好是过一两个月瞧一瞧,买张便宜的船票。
讲到这里的时候,三叔打量了辛实一眼。辛实颇有些局促,捏了捏自己破了口子的衣角。他明白人家的意思,自己一看就不是手头宽裕的人,人家已经仁至义尽,办法是有,可是你没钱,行不通。
马来亚也是去年才太平下来,战后重建的城市物价都高,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辛实理解,因此心里头再着急,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
金家的人很客气,做生意的,嘴巴都动听,告诉他让他只管住下。可辛实心里头有数,连金银到这里的第二天就去做事,他算什么,萍水相逢的一个陌生人,怎么能好意思就这么若无其事地给人家家里白添一张嘴。
第三天,他一大早的,也跟着金银一块去做事。
金家是跟着一个新加坡的大老板做装修,可惜此老板不卖木材,辛实无法发挥所长,也就跟着金银从卸货做起。可他这个人,太不争气,金银一个肩膀扛两袋沙不带喘气,他不行,背一袋都够呛。
其实他并不虚弱,从前学做木雕,两手环抱那么粗的树根他一个人就能扛起来,可扛沙袋不一样,一袋沙的重量跟金银的体量一般,那是死死地把人往地里压。
候船厅里遇见的那个扒手十句里有九句是在哄骗辛实,只有一句是真,命不够硬,勿下南洋。
辛实对此十分羞惭,管搬货的金二叔叹了口气,只好叫他跟着去学做泥浆工,就是搅洋灰,搅和完抹到瓷砖背面,往光秃秃的墙上贴。
果然是给富人老爷做装潢,像他们这种平头老百姓,修房子能砌出四面完整的墙,做出个遮风挡雨的屋顶就谢天谢地了,就这还要东拼西凑地借钱才能办得成,可你瞧,有钱人就能外墙也要做出朵花来。
辛实羡慕人家的阔绰,但不嫉恨,没有这些讲究的富人老爷们,他这样的人要上哪里去谋生呢。
这个活计也累人,但不那么依靠力气,辛实当初学做木匠就是顶认真的人,学别的也一样,认真跟着别人学,不到两天就可以把洋灰抹得漂漂亮亮。
金二叔总算露出个笑模样,说前几天暴风雨,雷电劈倒了一棵高大的菠萝蜜树,砸坏了城北琉璃厂街一户富商家里的外墙,要他明日跟着施工队去做事,工钱跟大伙一样。
辛实住在人家家里,虽说一日两餐是自己解决,可也算是给人家添了不少的麻烦,实在没想到自己还能领工钱。
他不好意思极了,犹犹豫豫的,想说工钱我可以不要,可是心里实在是舍不得,那可是钱呀,多挣一分,去找大哥就多了一分保障,再说他也不是白拿钱,干了很多活儿。
勉强把自己说服,他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下来。
早上痛快地下了一场雨,到了中午,云开雾散,太阳一束束穿透灰白的云层,烘得地面热气腾腾。
等到日头升到正头顶,有人吆喝着叫吃饭。
辛实放下手里的抹泥刀,用手背揩了把下巴上的汗,他的两颊热得绯红,密而长的黑色眼睫让汗洇得打绺,慢吞吞跟在大家后头去吃饭。
做事的地方叫琉璃厂街,是片顶富贵的街区,地面都是做过硬化后的洋灰路,门店林立,出入都是些上层人士,偶尔还能看见锃亮的洋车驶过,汽车上下来的人,全穿着洋服洋裙,或者长袍马褂,总之,衣冠鲜亮。
那座被树砸倒了后墙需要修葺的大宅院就在这条街的最中央,听说整一条琉璃厂街都是这家主人的,除却这座被砸坏的大宅子留给自己家住,其余地方全租赁出去,有洋行有医院有学校有高级饭店。
在一片现代而精美的新式大楼里头,这座宅子称得上有些老,但是老得十分煊赫,一看就是百年的好宅子,前脸是高头大门,后头是一大片平坦的草地,以前应当是块跑马地,现在却成了荒地。主人家,就是请他们来修墙的大老爷,不知道是不在乎还是懒得弄,这么好一块沃土就任由着杂草丛生,四处没有落脚的地。
放饭的人力车停在后门的墙根底下,饭是从几里地外的老城拉过来的,并不是这条街没有饭店,只是十分昂贵。他们的饭菜全是公司负责,公司也供不起那么贵的饭,就只能从远点的地方拉了餐食过来填他们的肚子。
主人家发了话,不准他们进大门,周围也就墙根下头比较凉快,他们一行四个人,每日就在后门的墙根下吃饭休息,折一扇大大的芭蕉叶铺在地上,就是一张餐桌。
说是吃饭,其实也瞧不见什么稻米,就是红薯掺了点玉米面煮的杂粮,菜色看不到油水,一瓢萝卜,再浇上一勺棕黄的酱料,就算是一餐了。
酱料并不是福州常见的黄豆发酵出来的豆酱,而是那一日辛实下船时候闻见的香料做成的酱,到了马来亚近半月,他才总算知道,这东西叫咖喱,马来亚有英国人、马来人、华人,还有很多暹罗人和印度人,咖喱就是印度人带来的。
这东西,说甜吧,又有点辛辣,说咸吧,又叫人吃了还想吃,辛实说不上来是种什么味道,但不讨厌。
蹲下来还不到片刻,已经陆续有人把碗搁回了人力车,继续去忙活,他们来做事,是按工程量计费。一面墙,不管你是三天修好还是半个月修好,给的工钱一样,大家都想赶紧做完去接新的活,因此吃饭本应细嚼慢咽,可所有人都跟打仗似的,三下五除二就抹了嘴。
辛实这个年纪,饭量大,吃再多也不长肉,还饿得快。其实他没吃饱,并且累得慌,可是大家都纷纷地去做事,他哪里好意思独自休息,只好把脸埋进碗里头,快速地扒完剩下的几口,跟着也起了身。
这是一面长十二丈高一丈的墙,从正当中被一棵三人环抱的雷击木砸塌。前三日,辛实跟着大伙搬树、砌墙,掌心磨出好几个水泡,到了今日第四日,水泡的皮全剥脱下来,长出了新肉,他们终于开始进行最后一项工序,装饰墙面。
这确实是家富庶的人家,头一回来时,辛实透过颓圮的墙垣朝里头悄悄张望过一次。
不像金家的骑楼那样地花枝招展,这座宅子打外头看进去拢共只有两种色彩,黑檐白墙,檐是飞檐,墙是马鞍墙,猛地瞧上去,建制像福州的楼。
可仔细一看,其实不像,福州的屋子没有这么多的门窗,也没有那样嵌满花纹的瓷砖,总之,有种闽南和南洋融合的意思。
高墙里头屋檐层峦,粗看至少有三进院子,被砸塌了外墙的这个院子是后院。
后院大概是不住人,是个无人照料的光景。
草木张牙舞爪地疯长,棕竹、蒲葵、猪笼草,把半人高的雨廊遮掩得只露出一截围栏。显然,这是座曾经兴盛过,又突然冷落了的大宅子,从里到外地透着一股凄清的萎靡,无端端叫辛实背后起了层冷汗,恍然间像是到了街头唱戏的伶人口里的兰若寺,不提防里头就要幽幽飘出一个衣袂飘飘愁容婉转的美艳鬼怪,喝你的血,扒你的皮。
辛实这段时间瞧见别人砌房子,也瞧出些门道,这个老爷家的装潢用的全是好料子,打眼一看就知道,那结实的房梁,那廊下的房柱,不是铁力木就是紫檀,都是名贵的好木头。
说起面积和房子大小,其实并不如福州城里官老爷们的房屋阔气,可胜在漂亮精巧,那飞檐翘角,说是雕梁画栋也不为过,只不过也都腐朽了,那房柱和窗棂,全起了一层墨绿的霉,瞧得出主人家全然不在意,但凡上点心,涂上一层防腐的桐油,这座大宅子也可以焕发新生了。
宅子怪,宅子的主人更是奇怪,按理说这样阔绰的人家,很应该有个庞大的产业,需要日日去料理。可辛实从没瞧见主人家出入,不来监看工人做事,也不催问进度。从头到尾,辛实只见过一个五六十岁戴副黑色圆眼镜自称是管家的老人过来瞧了一眼,告诫他们,不准私自进入院内。
管家一定是中国人,因为辛实能听得懂他的话,口音虽不是福州话,可他们的家乡也应当离得不远。
辛实霎时间就对这个老人产生了亲近感,十分渴望和对方聊上几句,只是他害臊,人家不主动地来关怀他们,他也就不敢主动开口,犹犹豫豫地,错失了搭讪的机会,后来,管家再没到后院来过。
日头升得更高,豆大的汗顺着辛实光洁的额头和秀挺的鼻梁滴到地上,不到片刻就蒸发干净,辛实弯着腰,雪白的手臂上覆着一层单薄晶亮的汗,左右手各一把抹泥刀,专心地替墙抹面。
他做得不快,可是十分地工整漂亮。
这时他的屁股突然被轻之又轻地碰了一下,接着身旁靠近过来一个人,热腾腾的一只臂膀挨着他的手臂,声音低低地传过来,像在说什么悄悄话:“没吃饱吧?我这里还留了个番薯,你吃。”
说是碰,其实更像是摸,只是辛实不敢这么去想。他全身陡然颤抖了一下,迅速地直起腰惊慌地转头看去。
果然又是陈耀祖,这人不太高,比辛实还要矮上半个脑袋,可是极其地壮实,一只膀子比辛实的大腿恐怕还要粗,一张平阔的黑脸上,汗珠直淌,细长的一双眼里闪着精光,这精光牢牢地钉在辛实身上,像是饿了许久的畜生死死盯着一块血淋淋的生肉。
他不是第一回这样触碰辛实的身体。
四日前他们头回见面,他就十分不见外地迎上来向辛实示好,揽着辛实的肩膀,粗短的手指在辛实的肩头摩挲,先报了自己的名字和籍贯,说自己是工头,接下来几日,大伙儿就由他来管,又来问辛实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辛实没有隐瞒,一五一十说了,他的来历不是什么秘密,稍一跟金家的人打听就能知晓。陈耀祖便笑着说自己比辛实大上十几岁,要辛实有什么事都可以叫他帮忙。
辛实没试过和除了大哥外的男人这么亲热地搂在一起讲话,其实不自在,可是陈耀祖脸色瞧上去很正直,讲的话又仗义,他怕是自己多想,于是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朝陈耀祖笑了笑,把他的手拨开,走到另一条道上去。
可后头几天,陈耀祖愈加频繁地来找他,只要他一落单,就凑上来,不是给他递个糖果,就是给他塞个抗饿的饼。
粮食很珍贵,辛实回报不了,从不去接他的东西,但是会感谢他这份热心。但凡见他给了笑脸,陈耀祖就挨挨蹭蹭地,来碰他的手和腰。
他的那些触摸并没有太过分,若是嚷嚷出来,倒显得大惊小怪,因此辛实一直没有作声。忍了好几日,或许是今日实在太热,热得他心里发慌,又或许是陈耀祖这次摸的是他的屁股,他害怕了,终于地,他没办法再装作若无其事。
一只七星瓢虫扇翅落在陈耀祖的头发上,辛实盯着他嬉皮笑脸的脸庞,说:“你干什么?”
陈耀祖从裤袋里头掏出一个水煮的白皮番薯,笑嘻嘻道:“我对你好。”
辛实偏开身体,依旧不接他的好处,也不让他糊弄过去:“你刚刚摸我屁股。”
陈耀祖大概是没想过他就这样大方地说了出来,表情愣了愣,接着,他的表情变了,眼神更加地痴色,说:“我喜欢你,辛实,我想同你睡觉。”
辛实有一瞬间的羞愤难当,指责他:“我是个男人,你干什么想和我睡觉?”
辛实的表情是种未经世事的天真愚钝,陈耀祖咽了口口水,把番薯往辛实左手一塞,空出的两只手,伸出去握住了辛实沾了一些洋灰的右手。
辛实惊怒交加,把左手一缩,任由番薯跌落到地上,可右手却没躲开,被抓了个正着。
这真是男人的手,力气很大,粗糙,还有黏腻的汗,辛实马上甩手,可是没甩开。他提了口气,大叫了一声:“你不是个好人,你别碰我!”
这道声音又响又亮,辛实从没这么大声叫嚷过,声调像破锣似的,简直有些尖锐。
后头做工的两个男人很快就回过头来瞧他们,辛实大喜过望,越过陈耀祖的肩膀,使劲儿求救:“兄弟们,帮帮我,姓陈的发疯啦!”
后头两个人,简直像是看热闹,非但不紧不慢地笑了笑,甚至还朝着这边喊了句话:“小哥,老陈逗你玩笑,你别当真,就让他亲几口,他老婆在老家,几年没见面,往后你跟着老陈混,他铁定饿不死你。”
显而易见的,他们都跟是陈耀祖一伙,见惯了陈耀祖的淫行,甚至等着看他这个初出茅庐小子的笑话。
旁人这么纵容,难怪陈耀祖这么胆大,青天白日地就敢朝他动手动脚。
有人在一旁附和,陈耀祖的动作愈发地大胆,步子往前跨,逼着辛实后退。
辛实跌跌撞撞地往后挪了几步,脚踝叫墙角的芦荟轻轻刮了一下。针刺般的疼痛让他混乱紧张的脑袋清醒了一些,猛然瞥了眼四周,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留神居然越过了墙角,被迫和陈耀祖来到了后门那处无人的荒地。
陈耀祖欺近了,两只手抓着辛实的手腕,脑袋低下来去亲辛实,他黄牛似的喘着粗气,简直像是激动到了极致,兴奋得难以言喻。
说亲,更像是啃,辛实拼命地甩头,才没让他臭烘烘的嘴碰到自己的脸,可是脖子却还是叫他咬了一口,那滋味,就像是叫浑身粘液的蛞蝓舔了一下,辛实肚子里顿时一阵反胃,一狠心,抬脚重重地朝陈耀祖的脚面上踩了一下。
陈耀祖顿时面色扭曲地嘶吼了一声,愤怒地将狠狠辛实推出去。
辛实没站稳,头晕目眩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也不敢停留,迅速爬起来,头也不回地,炮弹似的往陈耀祖的反方向蹿出去。
陈耀祖的叫骂声跟在后头,像是鬼魂索命。
辛实连滚带爬地跑,跑得两额的青筋鼓起,那些叫骂渐渐地减弱了,此时只要他回头瞧了一眼,就会发现陈耀祖其实并没追上来。可是他吓傻了,鬼追似的只顾着往前冲。
这座宅子被四道将军似的高墙围得严严实实,辛实被逼着从后院一路往前跑,此刻大概是跑到了侧面来,前头突然出现了一扇木门,他想也没想,没头没脑地冲上去用肩膀使劲朝门板一撞,第一下没有撞开,他咬紧了牙,奋力抱臂疯狂地又撞了一下。
里头应当是挂了锁,可是就跟这颓败的宅子似的,这扇木门也是个样子货,他用力一撞,就听见里头传来铁锁落地的声音,接着,门就那么颤颤巍巍地朝他打开。
辛实吃了一惊,这时候他忍不住想起管家说不准外人进院子的话,可他就快连人都做不成了,哪里还管得着这些给人定的规矩,赶紧就跳进了侧门,接着回身把门给合拢。
两扇红漆大幅剥落的木门重重合上,辛实张大嘴急促地呼吸着,口腔里火烧火辣地干燥,眼尾是润湿的粉红,这是叫热风给刮伤了。
后背挨着门缓缓往下滑,他一阵后怕,瘫在带着苔藓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休息片刻,辛实慢慢回过神,决定等回去就去向金银说明这件事,并且要强烈地要求金银去向他无论哪个叔叔禀明,这姓陈的全然不是个好东西!以后施工有他没陈耀祖,有陈耀祖没他,他是万万不会再跟这个混蛋一同做事。
他心里打定了主意,不会咽下这个亏,可是此刻却不敢出去。
他还是怕,怕回到了工地稍后还得和陈耀祖一道回城里,也怕他又要对自己动手。陈耀祖那黄牛一样的体格,酸臭的体味,光是回想一下,他就恶心得有些想吐。自己这样的身板,返回去简直是自投罗网。
想到自己二十啷当岁还被人吓得抱头鼠窜,还是因为这种下流事情,一时间,辛实的心里头既委屈又恼火。
他不敢埋怨死去的爹妈,只敢忍不住去埋怨埋怨不睁眼的老天爷,既然叫他长出个不堪一击的身体和招人惦记的脸,怎么不干脆叫他投生到一个富贵人家,一个穷男子汉要漂亮有什么用,孤零零地走到外头,根本是叫人欺负,活受罪!
发了片刻牢骚,草木茂盛的另一头,从这荒草旧宅左偏房的廊下,突然传出两声窸窸窣窣的声音。
辛实刚落下去的心又吊到了嗓子眼,他紧张地扶着白色的洋灰墙站起来,脸色刷白,瞪大眼睛盯着声音的来处。
灌木掩映,雨廊下,一把圈椅,上头坐了一个背朝向他的男人。男人是个弯腰伸手的姿势,椅子边的地面上有本翻开的书,大概是从他手里不小心掉下来的,刚才窸窸窣窣的声音,约摸就是书掉落的声音。
这人上身穿着白色的短袖褂子,下头一条黑色长裤,衣面经过了日光的反射,流动着昂贵的暗纹,一头半短不长修剪得当的黑发油亮蓬松,看上去年纪很轻。
辛实屏息凝神,猜测他应当是这家的少主人,或者是客人,总之这样的华然气质,定不会是像他一样靠力气吃饭的工人或者伺候人为生的佣人。
粗略把人打量了一遍,辛实的心跳得更快,他也不知道人家有没有发现他,但他心里很不安。他挨过饿,受过冷,可实实在在是个本分人,从小到大连根辣椒也没去摘过别人家的,因此此刻十分地心虚。
一心虚,他就忍不住想老老实实去认错,毕竟是他主动地闯进了人家的宅子,他有错在先,假如等到别人回过头来发现了他再去坦白,人家能信?那他可就真成了贼。
这时男人够书够了半天也没够到,干脆直起腰,一动不动地发起了呆。辛实担惊受怕之余,忍不住替他着急,坐着捡不着,站起来捡呀,这人咋这么死心眼?
整个院子里,也就这么一个人,茕茕孑立地坐在那里,幸而是白日,要是夜里,辛实早在方才就拔腿就跑了。
辛实慢慢抬步,硬着头皮沿着墙根朝廊下走去,或许是周围酷似家乡的建筑迷惑了他,他竟然忘了自己身处异国他乡,是个背井离乡的人,自然而然地讲起了中国话:“先生,我不是小偷,是给你家干活的工人……”
由于心虚或者什么,他的声音很轻,“外头有坏人追我,我才进来,我一会儿就走,就在门口待着,你让我在院子里待会儿行不行?”
离那人只有七八步的距离,辛实局促地止住脚步。男人仍然不动声色地背对着他,头都不偏一下,十分地沉得住气,简直像是完全没听见他讲话。
他不动,辛实也不敢动,就那么站在原地,等着人开口,心里惴惴的,不知道他准备拿自己怎么办,会是克扣工钱,还是打骂他一顿。
也是走近了他才恍然发现,这个男人肩宽背挺,脖颈细长,光看坐姿都看得出是个身形英武的男人,真不知站起来了会是个怎样的模样。
辛实瞧不见他的正脸,可拥有这样一副健壮的身躯,即使脸盘上没有一副端正的五官,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走出去,不说多叫人瞧得起,肯定不会叫人欺负,若长得好,那更是锦上添花。
男人这时突然慢慢朝着日光抬起了两只手,盯着那双掌骨宽大指骨修长的手细细端详了片刻。
辛实羡慕完人家的身材,又快速地羡慕起人家的手。
他要是也有这么一双沙包大的拳头,刚才何至于慌不择路地逃到别人的院子里来,两拳下去,打得陈耀祖痛哭流涕地向他求饶。
辛实正胡思乱想,男人突然将右手攥成了拳头,一下一下地开始砸起了自己的腿,那股狠劲,跟对待最痛恨的仇人也没什么区别。
拳拳到肉,狠毒的声音叫人听得简直牙酸,辛实吃了一惊,下意识提步上前。
“先生,你打自己干啥?多疼啊。”辛实一个箭步就蹿到了男人的身边,弯下腰,也顾不得自己是个外人,是个浑身泥尘的粉刷匠,两只单薄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人家的手。
四只热手,霎时间纷乱地缠在了一块。
这个男人长得高大,关节也大,辛实一手抓一个腕子,险些抓不住,被那股向下的力气拽着,差点跌进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