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实左右为难,面露难色地看向金银,谁知道金银这个傻大个,兴冲冲地用眼神催促他跟上前去,真心认为辛实是撞上了难得一遇的大运。
硬着头皮,辛实亦步亦趋往前踏了一步。詹伯见他动了,转了身,等他进来以后,没叫外面探头探脑的几个人多看一眼,很快地将门关上。
门一关,庭院里头显得更加寥落古旧。草木潇潇,不时传来虫鸣鸟叫,辛实心里忐忑,忍不住快走几步跟上詹伯,悄悄地问:“詹伯,头家要问些什么,你能先告诉我么,我真怕我惹他生气。”
詹伯回头瞥他一眼,和刚才对着众人那张脸不一样,破天荒地带了点笑模样,轻声告诉他:“别紧张,头家叫你来,是准备了一桌宴席,要犒劳你。”
辛实愣了,结巴了一下:“为、为啥?”
詹伯看他呆头呆脑,笑得更深,忍不住想要展现一些难得的慈爱之心,提点一句这个局促的年轻人:“昨天下午你迷路走到侧院,遇见头家,给头家搬了株遮阳的芭蕉叶。”
这几日都有雨,头家常待的湖心亭湿淋淋的,头家不愿意待在那里了,说想到处转一转,詹伯就推着人转到后院,头家觉得那里安静,想自己看会儿书,让他一个钟头以后来,等他再去,就发现头家正神色莫测地盯着面前一株斜插在柱子上的芭蕉叶看。
辛实哑然,心里头有些发虚,还有些愧疚。
他在心里头都快把那个男人想成了杀人如麻的黑罗刹,这回进来简直没想着可以再站着出去,结果那个男人根本没想要找他的麻烦,不仅如此,还替他在自己的管家面前做了遮掩——他哪里是迷路,是把人家的锁弄坏,故意地闯了进来。
那个男人不会不知道,可就因为他最后给出的那一点同情,一片遮阳的叶子,竟然全然地不计较他的过错,还要请他吃饭。
辛实简直有些鼻酸,吸了吸鼻子,道:“我也没做什么。”
詹伯其实也想不明白,一年来,那么多密不透风的嘘寒问暖、那么多前仆后继的贴身伺候,统统遭到了头家大发雷霆的抵制,光凭一片叶子,这小子就得到头家青睐了?破天荒地,居然还请人进家里来吃感谢宴。
他到方才出门前都摸不着头脑,可此刻,他突然有些明白了,一个骄傲惯了的男人,一朝落了难,最怕什么,怕人家瞧不起自己。
辛实,一个普通,甚至贫困的年轻工人,没有别的好处,可心地确乎是一片淳朴的善良,瞧见一个残疾人,他并不去做言语上的同情,只默默地搭了把手。
可能头家要的也只是这一份沉默的尊重。
上了黑榉木的走廊,再往前走一段,转个弯,是辜家以往接待贵客才开的雅堂。这道走廊一年多没人走了,许多木板沾了雨水,又经过了暴晒,不雅地翘起了边,詹伯且行且往后提醒:“年久失修,你脚下当心。”
辛实喏喏应声,眼睛左看右看,简直目不暇接。
昨日隔得远,他就已经觉得这座老宅是一等一的内有乾坤,今日近了,发现果然。木头是好木头,廊上的窗户泛着朦胧的光,是透光不透人的蠡壳窗,这样精巧的工艺,师傅教他的时候说过,只极富贵的人家才用得起。
美中不足的是,有几块破了口,还有几块有裂纹——马来亚的天气有时很坏,上一刻太阳还毒得吓人,下一刻又是狂风暴雨,家具坏的快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詹伯笑了笑,说:“还没问,小兄弟姓名?”
辛实忙收回乱飘的眼神,不好意思道:“辛实。”
“是实在的实?”
辛实呆了,羞怯地解释:“我不识字,我也不知道是哪个实。我有个大哥叫辛果,我们兄弟俩的名字合起来是果实。”
詹伯笑了,说:“哦,果实的实,我记住了。”
辛实点点头,片刻后,突然开口:“你不知道我叫啥,也没见过我,你咋知道你家东家是要找我?”
说完,辛实忍不住左顾右盼了一阵,难道刚才在门口,那个男人其实就在门后边观察,但是不露面,光在后头提醒詹伯?
这念头只闪了一瞬,辛实就撇开了。庭院里草深木长,并没有其他人的踪迹,再说,躲在人后头偷看,这作风简直是小偷,可谁在自己家里做贼呀?
詹伯叫他一问,转过头来又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有双大眼睛,但不敢正眼瞧人;皮肤白,瘦身板,乱糟糟的黑头发……我找错了?”
是个问句,可那语气,是个下结论的语气。
这个辜家少爷嘴巴真是坏,把他说得简直像个难民,可是他哪有这么寒酸。辛实张了张嘴,有点想否认。可是眼睛大,确实是他,瘦么,也确实是他,不敢正眼瞧人,皮肤白,更是他了。
这么一思考,他发现自己好像的确就是那么寒酸,感到实在没什么充足的勇气去反驳,于是不好意思地嘀咕了一句:“我以前不这样,坐了一个月的船,饿瘦了。”
“很多人第一回到马来亚都这样,水土不服。没什么要紧,今日吃顿好的,全补回来。”
说到将要吃到的这顿席面,辛实眼睛悄悄放了光,喉结不自觉鼓动了一下,脚步也变得轻盈。
席确实是好席,共十道菜,取的十全十美之意,四素四荤两汤,同安的封肉、泉州的姜母鸭、福州的佛跳墙,南平的稻花鱼……辛实挑着荤菜仔细看了,其余菜也囫囵一看,全是闽菜的精髓,他从前都吃过,虽然都是大哥从客人吃剩的席面偷偷带回家的,那也是很难得才能吃上一回。
来前,辛实才啃了一口玉米面饼子,一走进这堂皇宽阔的饭厅,又饿,又拘束,眼珠子不受控制地直直盯着桌面上的菜,可手脚都紧紧贴着身体,不敢动。
还是詹伯招呼他,他才敢坐下,手里捏着双錾花的银筷子,可也不敢随便动筷。詹伯看他跟头小驴似的,抽一鞭子才动一下,又笑了,说:“不合胃口?”
辛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的席呢。”他只是有顾忌,“你家东家,不等等他么?”
詹伯顿了顿,视线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饭厅尽头的那扇山水屏风,说:“头家不来,只吩咐我招待好你。”
辛实受宠若惊了,这么一大桌菜,只招待他一个:“这也太多了……”
“辜家招待客人,这些已经很简略,很对你不起。小兄弟,你就放心吃,吃不完我们自会处理。”
“没有没有,已经非常丰盛!”他哪里是害怕吃不完,是觉得浪费,辛实偷偷咽了咽口水,“吃不完,我可不可以带走?”
詹伯顿了片刻,没笑话他寒酸,点点头,说:“可以。”
人家特意请他,辛实心里其实也得意,得到这个保证,想到这两天的伙食都有了着落,把眼睛一弯,喜滋滋地终于动了筷。
桌上还有酒,可辛实不会喝,就没去碰,只喝了几杯茶。
茶足饭饱,辛实突然发现一件事,从他进门到现在,好像只看到詹伯一个人出现过,将他安排在饭厅坐下就走了,说要去看看头家有什么吩咐,消失了好一阵,方才,像是估摸着他吃完饭的时间,才又悄然出现。
难道这么大一个宅子,只一个詹伯忙上忙下。
他忍不住心里冒出一个期望,等詹伯替他将剩下的吃食装盒封好,试探性地,他张了嘴:“詹伯,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忙?”
詹伯不做他想,有什么说什么:“还有几个佣人,都在前院,头家不喜欢他们在面前走动。”
“哦。”辛实有些哑然,还有些泄气。
詹伯这时候意识到他好像有话要说,把手上的食盒搁下,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
人家都主动发问,辛实十足难为情地,还是开了口:“福州城里的老爷们,个个家里都很大,没有人带领,恐怕都会迷了路……你家这座宅子这样阔气,不比别人的差,其实很应该把家里收拾得精美富丽一些,你们家是不是人手不够,才没有修缮……”
絮絮叨叨的,说半天没个主心骨,耳朵尖发红,眼神也趋避着,长睫毛颤抖个不停,明显是羞惭呢,为自己将要提出一个过分的要求。
詹伯却懂了,说:“你想留在宅子里做事?”
辛实感激地点点头,为詹伯的善解人意,继续说:“我没有什么手艺,木工还做得不错,我刚刚瞧见你们家的窗户坏了几扇,我都可以修,保准修得跟新的一模一样……”一抬眼,瞧见詹伯讶异又有些犹豫的神色,又急忙补充:“做完工我还可以帮您的忙,洗衣做饭端茶倒水我都能行。”
说到这里,头又低了下去,声音也弱了,“詹伯,昨天,其实我不是什么迷路,是自己跑到你家,因为后头有坏人追我……我把你家的锁弄坏了,还吓到了你家东家。你家东家没有怪我,还请我吃饭,他真是一个好人。我觉得,这个院子真是个好地方,不应该这么让它坏下去。”
辛实说得很慢,喉咙口提着口气,一旦詹伯当场拒绝,即刻就道歉。
詹伯听完后倒没有一口回绝,留了个话口,只说自己做不了主,要回去问问头家。
詹伯走得很快,打前门出去,绕了一圈来到饭厅后头,掀开门口防蚊虫的竹帘迈进屋子。
屋子靠左是扇山水大屏风,靠右有张大罗汉床,上头是茶台和软垫,茶台上有一套茶具,显然是供客人用完餐后小憩用。
软垫上此时正坐了个男人,上身是件白色对襟盘扣短褂,下头是条宽松的棉麻黑裤,手里一动不动攥着一串绿松石长串,肩宽背阔,侧脸冷峻,是个沉思的神情。
詹伯走上前去,径直走到男人面前,先叫男人把自己看见,对方点点头表示同意,才回到男人身侧,靠近对方的左耳,小声道:“头家,你刚才听到了,他既然自己愿意,不如把他留下来……”
屏风距离辛实用餐的桌子有段距离,压低了声音说话,那头听不到。
辜镕抬起头,表情有些冷淡,好像是要说些拒绝的话,可是张了张嘴,又把那些话给抿了回去。
停顿片刻,说不好是个什么态度,他盯着詹伯瞧了瞧,慢慢地,低声道:“他想留下来,给我端茶倒水?”
詹伯的身体有一瞬间的迟滞。
他张了张嘴,有点想告诉他金尊玉贵的年轻头家,辛实主要是想留在辜家做窗户,靠手艺吃饭。脸皮薄,怕被拒绝,才说做佣人也可以,而且也并不是专指给你做佣人。
但他没有开口。因为这是辜镕受伤一年多以来,第一次不抗拒旁人的接近,第一次不为陌生人的目光而大动肝火。
这是个长足的进步。
他看着这个年轻人从襁褓长到顶天立地,看着他出去闯出一番自己的事业,再看着他受到重创,一度濒死,好不容易活过来,却失了雄心,只自顾自躲在老宅养伤,任由自己在他人口中传成一个顾影自怜的末路英雄。
整个辜家那么多孩子,只这个最令他心疼,才二十五,这短短一年却把自己活成了一潭死水。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对一个外人起了好奇心,就要有个打起精神的迹象,无论如何,他真不愿意打击他的积极性。
至于让一个手工匠人来做佣人是不是委屈了辛实,詹伯没敢仔细想。其实一个男子汉,只要是靠自己的力气挣钱,做什么不是做,能够把头家伺候好,不说大富大贵,总之再怎么样也不会受到亏待。
“是,他有感恩之心,淳朴,这很好,头家,让他来伺候你,好不好?”
辜镕缄默了片刻,端起白瓷杯喝了口茶,含糊道:“去问他,为什么想来伺候我。”
“想也是为了讨口饭吃。”辛实是个笨人,说不出什么漂亮话,詹伯忍不住替他解释,“头家,我看得出他跟从前那些花儿草儿似的妖童媛女不一样,一定不会夜里来爬床,也不会哭哭啼啼让你不痛快。他是个本分孩子。你没个人照顾,太寂寞,太辛苦,就他了,好不好?”
辜镕皱了眉,把白瓷杯轻轻往茶台上一放,黑色的眼珠冷冷地盯住詹伯,轻而又轻地开口:“我现在说话是不管用了是么。”
又翻脸了,詹伯霎时间屏息凝神,并不害怕,单只是无奈,转身走了出去。
后室又只剩下自己单独一个人,辜镕深呼吸一口气,重又强迫自己恢复平静,然后,侧头,用左耳去听,那头空旷,正常说话的声音传过来以后会变得很大声,他能听见。
是詹伯先开的口。辛实沉默了好一会儿,好像很久,又好像只有一瞬间,慢慢地说:“除了做窗户,还得伺候东家?当然可以,我愿意的。”
辛实的语气,听上去简直有些急不可耐,莽莽撞撞地就要来照顾一个昨天才冷言冷语对待过他的男人。
辜镕紧绷的脊背略微放松,他端起茶杯,缓慢地喝了口茶。
茶还没喝完,那头又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讲话声:“……我爹死之前,比你家东家严重多了,饿坏了底子,一场风寒就瘫在床上动不了,那时候我才六七岁,都能扶着我爹下床拉尿。你家东家的病总没我爹那么严重,其实他的腿瞧着怪可怜的,那么俊的一个人,从前一定很风光,现在这样,不好受……真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
詹伯再次掀了帘子进来,欲言又止地站在了辜镕面前。
辛实刚才的语气是那样的同情,简直有种天真的残忍,他当时已经有个不好的猜测,此刻抬头瞧见辜镕脸上有种风雨欲来的愤怒,心内不由得提了口气,想:果然如此。
可尽管“果然如此”,他还是忍不住想替辛实讲两句话:“他没有别的意思,头家,他是心疼你。”
“叫他走。”辜镕神色淡漠,语气森冷,口里像含了块伤人伤己的冰,快速地吐露着尖酸的言语,“我是残了,不是死了,等哪天我真瘫在床上做不了主那天,你再想方设法替他谋这个差事也不迟。”
辛实满心以为自己就要找到新的落脚地,可是詹伯去而复返以后,告诉他东家居然又改了主意。
说失望吧,当然有,可更多的是受到了愚弄以后的羞愤和无措。
要么就直截了当说家里不缺伙计,要么就想定了再聘用他,像这样,给人希望,又叫人绝望,真是叫人难堪。
詹伯大概也觉得不好意思吧,走到半路,将食盒递给他时悄悄想要给他塞一些钱币,不是马来币,是英镑。
辛实惊呆了,哪里敢要,脸瞬间就涨得发红,把那把纸币往詹伯手里塞回去,接着也不和詹伯一块儿并肩走了,丢下老人家,自个儿闷着头向前冲。
詹伯在后头无奈地追,人老了,腿脚不大利索,追了几步老追不上,停在原地大喘气:“不要钱,食盒也不要了?”
辛实一呆,回过身,原地踟蹰几秒钟,小跑了几步,不好意思地接过食盒。至于钱,他还是不要。他是穷,想挣钱,可是戏里也说,无功不受禄,这钱他拿着亏心。
这时他们正好路过辜家祠堂,祠堂是间方正的大厅,正前方瞧进去,台阶似的祭台上,满满当当都是龛位和灵牌,辜家人口兴盛程度可见一斑。
闽南人大多注重宗祠,辛实不敢多看,怕自己一不小心又会冒犯了辜家,只瞥了一眼就挪开眼睛。祠堂右手边是一间小庙,辛实不识字,但也认了出来,里头供奉的是妈祖。
在他家乡,信什么神仙的都有,妈祖是其中香火最兴旺的一个,很多人家都会在家中供座神龛,可像辜家这么财大气粗直接设座庙的也少见。
辛实正不知道要怎么推辞詹伯这烫手的钱财,忙说:“实在要给点什么,让我去给妈祖磕个头,上柱香。”
辛实本来想,妈祖是大家的妈祖,进去拜一拜也不算坏了规矩。可詹伯想了想,却说:“我去问头家。”
只是给神像上柱香,还要返回去请求那位辜先生的同意,这非常麻烦,辛实想到那张冰冷漠然的面孔,当即吓得摆摆手,忙说:“我不拜了,不拜了。”
“你别怕,头家是个好人,这是小事,他不会说什么。”詹伯不准他推阻,朝他笑了笑,要他等一等,转身就走了。
这道长廊突然只剩下了辛实一个人。廊外有风起,先是芭蕉叶扑簌簌地抖动起来,接着廊下柱旁的雨水链也叮铃作响,有几只青灰色翅翼的蜻蜓被风惊动,从墨绿的海芋叶上倏地腾飞,翩然几下,在炽烈的日光下很快消失无踪。顷刻,辛实的脸颊也凉快起来,额前的短发随风而动,轻轻扫了扫他形状漂亮的眉毛和薄薄的眼皮,毛茸茸地发痒。
马来亚的天总是又高又远,没有云的天际蓝得几乎发紫,辛实安静地看了片刻天空,挠了挠脸,左右四顾,倒不觉得这座大庭院像昨日瞥见的那样幽深可怕了,反而显得宁静美好。
他又转身瞧了瞧背后的妈祖庙,心里偷偷地打了个主意。其实妈祖像就在他右手边不远,从古到今也没谁规定非要进堂才能参拜,自己就在外头拜一拜也挺好的。
做好打算,辛实就地便跪了下来,两个雪白粉红的膝盖落到榉木地板上,霎时沾上虚浮的灰尘。他的手上没有香,就只恭恭敬敬地朝着妈祖的神像磕了三个头,神像是瓷胎金身,面目肢体惟妙惟肖,双眼是个俯视众生的慈悲模样。
磕完头,辛实抬眼去看,正好和妈祖娘娘对视个正着。福州城最多的就是妈祖庙,此时此地,异国他乡,骤然见了这一面,简直和离家万里见着了亲娘也差不多。
辛实的眼睛忍不住发酸,双手合十,嘴里喃喃自语,贪心地求了求:“妈祖,妈祖,弟子双膝下跪,一心敬奉。我叫辛实,我哥叫辛果,我们兄弟两个从小都是对你诚心诚意,求你让我一定活着找到大哥,找到活着的大哥。如有兄弟团聚那天,一定三跪九叩跪谢上恩,四时八节祭祀不断……”
诚心许完这个愿,辛实睁开微红的双眼,恍然想起自己是借了辜家的地盘来祈福,很应该替主家也求一求,于是吸了吸鼻子,又马上闭上眼,再次地合十祷告:“妈祖,妈祖,弟子双膝下跪,一心敬奉,还有一个人要求你保佑。辜先生辜镕,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
虽然这个人对他的态度实在不客气,刚才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还将他耍弄了一通。后面这句话辛实没说出口,只在心里嘀咕:可这个人,心不坏。
金银也说了,打仗的时候,辜家几乎举家去了英国逃难,就辜镕没走。
是他不能走?
辛实虽然没念过书,可他不是不懂道理,那些不太平的日子里,他大哥以前做事的那家酒楼的老板就曾撂下过伙计们去逃过难。
那是六年前了,城里头乱起来之后,前一日伙计们还和老板嘻嘻哈哈,第二日来上工,酒楼的大门就再也敲不开。
几十号人,上到账房先生,下到收泔水的小工,统统就断了生路。
这些人要怎么活呢?
都不必去那些看有老有少十几口人的家庭活得有多难,只看他辛家,他们两兄弟都健康,可也结结实实地过了将近两年饿肚子的日子,他天天地去山上河里去捡捞些野菜小鱼,大哥就去码头做苦力,两个人都能搬能扛能做事,尽管如此,有段时间他们甚至两天才敢吃上一顿。
这也不能怪老板,只能怪这世道。乱世里头,顾得了自己,就顾不了别人,人之常情。
虽然没什么可责怪,可人心里总有杆称,这跑了的,到底跟没跑的就有个比较。
今天来的路上,辛实没继续为了辜先生和金银争执,可他并不是认为金银就是对的。
不是的,不是辜镕不能走,也不是辜镕就真的那么爱财如命,而是辜镕心里清楚,只有辜家留了人在这里,工厂才能继续开,矿才能继续挖,生意才能继续做,许许多多没有能力离开这片土地的老百姓才不至于在战乱里饿死,才能在陌生的地头上有块瓦可以遮头。
念着念着拜神的祝词,辛实心里头对辜镕的那丁点埋怨,居然彻底地烟消云散了。他真心地砰砰又磕了三个头。
他磕头磕得认真,全然没察觉走廊另一头,詹伯推着一架轮椅,停在了离他大约七八步的地方。轮椅上是那个脾气不大好的辜先生,主仆两个一站一坐,都十分沉默,深深地望着他的背影。
他们来得刚刚好,正巧听见辛实替辜镕求神拜佛。
磕完头,辛实继续低声求:“他做的都是大善事,可他现在落了难。妈祖娘娘,好人的日子不该这么难过,对不对,这对他不公平。请妈祖长长久久地护佑他,让他平平安安的,事事顺心……”
詹伯现在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说震撼吧,还有点欣慰似的难过——替头家难过。
当初头家坚持留守祖宅,挚友拦他,至亲也拦他,所有人都要他走,去逃难。难道大家看不出来头家在惦记什么?不是,只不过认为即使是几千几百条普通人的命,也抵不过头家这条命金贵。
就连平时最乐善好施的老太太都说不值得,耳提面命地斥骂:“厂和矿,不要就不要了,扔在这里,我叫你大伯派几个大兵关上门看守好,以后再来收拾……”
头家或许是反驳了一句什么,老太太把拐杖蹬得地板笃笃作响:“工人,你还想着工人?你难道还想管他们死活?阿镕,你做过军人,难道还不知道,乱世里最贱的就是人命,你连自己都快管不了,还想去管一管别人。这不是善,不是义,是傻。有几个人会谢你?你又能保护他们几时?升米恩斗米仇,等你护不了的那天,多的是人用唾沫来淹死你。”
老太太不理解头家,可有句话绝对没有说错,确实,这世上的人大多是一个样,买卖不成,什么体面也都没了。
可辛实却总是出乎他人意料,这个年轻人的心里,似乎无论如何总有一份仁义,即使刚才头家说不要他,他那副灰心丧气的表情简直像是天塌了下来,但此刻却还是能真心诚意地为这个萍水相逢的人向上天求一份宽宥。
这是个真真正正有一颗纯善之心的人。一瞬间,詹伯简直有些痛惜。
他忍不住低头瞧了眼头家,辜镕的神色十分平静,单薄的眼皮低垂,露出两道不大深刻的双眼皮褶皱,眼睫缓慢地眨着,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詹伯低头,靠近辜镕的耳畔,忍不住道:“头家,像他这样的年轻人,用心当自己人养上几年,能效忠你一辈子。你怕老太太看了难过,不愿意待在老太太身边,可是我已经老啦,还能够伺候你几年?这么好的一个孩子,你当真不要?”
辜镕欲言又止,英挺漠然的面孔上,有种举棋不定的犹豫。
他那颗寂寞坏了的心里头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像是感动,又像是害怕,还是怕多一些,他在枪林弹雨里头都没有这样无措过,简直有些畏惧,畏惧这个真挚地仆倒在地上为他祝祷的年轻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