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妖魂低声说:“我会杀他,断他骨,噬他血,向他复仇。”
祝尘鞅说:“好。”
少年妖魂还觉得少了什么,他此时神智虽复,灵识未开,仍旧浑浑噩噩,一方面有了条理,一方面却又只知道凭着本能行事。
少年妖魂在原地站了半晌,过去将那一道淡得不像话的神魂抱住。
那只手摸了摸他的耳朵,少年妖魂觉得舒服,冰冷面庞上露出一点笑,转身沿着水流走远。
这场梦的结尾,祝尘鞅并没说什么,也并没做什么。
他将元神导回躯壳,离了弱水,被等在悬崖上的老松拦住,喝光了剩下青梅酒,带了些野果回离火园。
巫族的肉身其实受不住酒力,他回去时有些踉跄,又走岔了路,多在外面绕了几圈。
叫夜风一吹,他咳了几声,不在意地去沐浴。
陆焚如跟在他身后,触碰那些冷透了的衣袍,轻轻抚摸上面的点点淡金。
他想,原来师尊是从这时候起,开始咳血的。
陆焚如倏地睁开眼睛。
少年妖魂、老松、弱水中的祝尘鞅……重重幻象烟消云散, 只剩下马车外斜逸进来的灿金日光。
师尊的元神靠着狼灵,一手拢着他的肩颈。
察觉到他动弹,元神跟着稍撑起身,望着窗外的视线就被收回, 落在他身上。
陆焚如的喉咙动了动, 吐不出字, 干涩沙哑异常。
“做噩梦了?”祁纠捏了捏小徒弟的脸, “愁成这样。”
陆焚如勉强扯动嘴角,摇摇头, 低声说:“不是噩梦。”
祁纠想了想:“梦见我了?”
陆焚如:“……”
这道理的确没错, 但这语气也未免太过理所应当。
理所应当到……仿佛一切都没发生。
元神不是元神,还是离火园内专逗小徒弟的师尊, 施施然揣着袖子,抽查他有没有在做噩梦的时候喊师尊救命。
陆焚如愣怔半晌,低低笑了声,扶住千疮百孔的元神:“不是噩梦……就只能梦见师尊?”
元神敲敲他额头,半开玩笑:“莫非还有别的?”
陆焚如只觉心神恍惚, 一瞬竟像是回了离火园, 午睡懒洋洋醒来, 赖在师尊怀里撒娇。
眼眶酸胀滚烫,灼痛异常,像是有什么要滚落出来。
陆焚如闭了闭眼,低声说:“……自然有。”
他就不能梦见野果、梦见蘑菇, 梦见只香喷喷的烧鸡?
陆焚如说:“徒儿又不是天天只想着师尊。”
陆焚如膝行着挪近, 捧起元神仿佛一碰即溃的肩背, 轻轻舔舐师尊颈侧的伤口。
这是弱水的罡风刮的,背后那一片灼痕, 是弱水的毒雾。
这些伤一直都没好,一直都落在元神上,夜夜入梦,岂会不疼。
岂会不疼。
师尊不该去梦里救他,他没什么好救,师尊也不该下弱水,就该让他化在那里面。
倘若那时候,他在弱水里身魂俱灭,该有多好。
一了百了,就不会有后来的事。
倘若他还是只小白狼的时候,就被淹溺在弱水里,不遇到祝尘鞅,不开启这种种因果……陆焚如倏地惊醒。
他被祁纠拎着后脖颈,颈后吃痛,身上又动弹不得:“……师尊。”
祁纠敲他额头:“长个记性。”
陆焚如只是在心里想这些,想得一时出了神,前面的话全没听见,但先认错总没错:“是。”
陆焚如被他放下来,蜷起身体老实了一会儿,又拱了拱祁纠的手臂。
他抬头看师尊神色,见元神没有不悦,重新放下心,又抱住那只手。
养小白狼的时候,祝尘鞅已习惯了这样被拱来拱去。后来徒弟化成人形,做师尊的倒也纠正过一段时间,发现效果不佳,也就作罢。
这么放任下来,养出来的徒弟,若是放在外头,只怕明晃晃要被判一个对师尊不敬。
陆焚如握住那只手,试着修复被青冰洞穿的伤口,在元神的掌心嗅到点点金风玉露的甜香:“师尊把药带来了?”
“下次再忘,自己回去拿。”祁纠往袖子里摸了摸,找出一袋子安神定魄的丹药,“每天服一颗,别怕苦。”
这药加了金风玉露与冰凌花蜜,又被神力反复淬炼过,其实苦味已经很淡。
也就只有祝尘鞅会觉得……徒弟吃不了这点苦。
陆焚如规规矩矩地谢过师尊,将药收好,眼前又多出一叠丹方。
每张丹方上都写得详细,用什么药、用多少,火候如何调控,什么时候加哪味药,什么时候逼出药力,大火翻炒……
陆焚如对着“大火翻炒”四个字,沉默半晌,还是抬起头,迎上师尊相当坦然的神色。
“不难。”祁纠说,“就是用炼丹炉做饭。”
陆焚如:“……”
小徒弟其实也不难哄。
绷了一路的小狼妖抿了半天嘴角,还是撑不住地笑了一声,被师尊颇为满意地抚了抚脊背,就钻进元神怀里。
钻进元神怀里……动手动脚。
“伤不用管。”祁纠看着差不多就叫停,掩住衣襟,“放一放就好了。”
陆焚如伏在他身前,仰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两只毛绒绒的耳朵扁趴下来。
祁纠:“……”
“……挺住!”系统帮他扯着衣襟:“你徒弟在装可怜,让他看了也没用,这伤治又治不好了,浪费力气……啊。”
生铁刀被一爪踩住。
这小白狼看着又冷酷又凶,天大的本事,把青岳宗闹得反了天,爪垫居然是软的。
系统:“……唉。”
人总有弱点。
小狼妖得偿所愿,用耳朵贿赂师尊,咬着元神的衣襟轻轻打开,舔舐上面的道道伤口。
祁纠慢慢捻着毛绒绒的耳朵,低下头,看着在怀里发着抖的小徒弟。
系统其实没说错,看了也没用,这伤治不好。
巫族就是这样,巫族的神力源自上古祖神,但古神身化天地,化为日月星辰、风云雨露,这本就是神力的自然趋向。
就像水自然要往低处流,神力原本就有逸散化归天地的趋势,无非是看容器什么时候碎裂而已。
一旦开始,就没法再停下,没法阻止了。
……其实这也是为什么,在上本书里,只能用这种惨烈异常的办法帮陆焚如突破。
因为本身就活不长,时间有限,能做的事就更有限,所以只能选出最有效的一种办法,实在没法再兼顾得更周全。
“焚如。”祁纠低头问,“世间种种,能应对了吗?”
“能……”陆焚如话到嘴边,心头陡然一惊,咬着舌头生生咽回去,口中已泛出血腥气。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心惊肉跳,明明已经有了办法,师尊说有办法了的。
倘若不周山也救不了,他便开拓识海另辟天地,给师尊住。
慌什么?
陆焚如强定心神,逼住那一颗突突乱跳的心脏,面上神色如常,覆住那只又现出伤口的手:“饭是会做了……酒也会酿。”
酒也会酿,床也会铺。
会跟人打交道,知道了银子是做什么用的,学会了买卖交易,学会了在人间行走。
连补衣服也会了,还会钓鱼,会养鸡。
来日识海定然不会枯燥无趣……他弄一条街进去,鳞次栉比,车水马龙,准保热闹。
陆焚如笑了笑,尽力叫手不抖,揽着元神,注入些妖力进去:“师尊想不想知道,徒儿是从哪学的?”
祁纠摸摸他的后颈,垂头静看着他。
陆焚如给他讲,自己偷跑下山,在人间住客栈的日子。
他在客栈日日跟着人家学,学了很多,甚至还学着做工,挣了些钱回来。
在离火园里被师尊惯着,没学会的那些本领,全都在客栈里学会了……要是祝尘鞅敢不要他,他就去管客栈老板叫师尊。
陆焚如这么威胁元神,含着瘦削的手腕咬了咬,又觉得这样的力道也太重了,改成用嘴唇轻轻地碰。
这样静了一会儿,陆焚如慢慢撑起身,靠近那双不知何时阖上的眼睛,轻轻亲了亲。
元神静静坐着,陆焚如摸了摸他颈侧又浮现出来的那道伤,胸口缓缓起伏。
他反悔了。
祝尘鞅不该要他当徒弟。
陆焚如垂着眼,他现在还留着那些银子,全翻出来,放进祁纠手里。
“师尊。”陆焚如低声问,“是不是你?”
陆焚如握着那只手,跪在元神面前,仰着头问:“师尊,做菜的时候,大火翻炒,有几个要领?”
元神在昏睡,自然答不了话,但陆焚如猜有三个。
要冷静、要果决、要当机立断。
在黑水洞里重新活过来,重新修炼的陆焚如,当不了妖也当不了人,早没了妖族茹毛饮血的猎食本能,却又不懂在人世该怎样生存。
怎么偏偏那么巧,就有家客栈,硬是看不出他与常人的不同,就收了他做工,又让他住下呢。
怎么就有那么好脾气的客栈老板,炒菜炒糊了也不骂他,算账算错了也不罚他。
看他躲在角落,偷学跟人打交道的本领,就假装没看到,任他笨拙模仿尝试,学会了一样再教另一样。
老板看起来像是个凡人,身体不好,风一吹就咳嗽,却能在他手忙脚乱点了整个厨房的时候,顺手拎着他的脖颈,把他拎起来。
陆焚如跟着他学炒菜,学小火慢炖、大火翻炒。
小火慢炖要耐心、要沉稳;大火翻炒要冷静、要果决。文火看似简单,其实火候最难掌握,不能急也不能缓,须知稳中才能求胜。
这些道理和修炼融会贯通,句句藏着至理,修炼上的关窍,只言片语就被点破。
陆焚如就这么迈上修炼坦途,破丹成婴的修为,全在这些日子里稳固,武学也突飞猛进。
……陆焚如想起自己那间客房。
起初他不会整理房间,祝尘鞅其实也不整,这些事在离火园里,都是一道法力解决,费不了什么工夫。
但妖力没有法力那么收放自如,陆焚如不小心弄坏了几次床、弄烂了几床被子,再不敢乱学。
“……再多干十天罢,工钱扣一半,当赔偿。”
老板让他去拖来新床,手把手教他叠被子:“对,再轻些,不是什么都越重越好。”
陆焚如在这句话里出神,似有所悟,手上一个没准,又撕坏了一床被子。
老板:“……”
再苦大仇深的少年狼妖,对着这样一个扶额发愁的好人,也忍不住抿着嘴笑了,把颈间玉符摘下来赔给他。
老板问:“这个给我?”
陆焚如点头:“我不要了。”
这玉符威力非常,他要杀祝尘鞅,就不能再要祝尘鞅的东西,否则胜之不武。
老板低头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将玉符收起来。
老板又给他换了床被子,看见床头刻得歪歪扭扭、密密麻麻,尽是“杀祝尘鞅”,在那里站了一刻。
陆焚如攥着生铁刀,走过去:“你别怕,我不杀你。”
他说:“我只杀仇人。”
老板将手里的被子放下,替他折好,又将那一盏油灯点亮。
陆焚如蹙眉:“你不赞同?”
这是世上唯一对他好的人,他不希望对方在这件事上阻拦他,横生什么波折。
老板摇了摇头,咳嗽了两声,倒了杯冷茶润了润喉:“我只是在想事。”
陆焚如问:“什么事?”
老板的脸色不太好,陆焚如眉头锁得更紧,过去扶他:“你旧病犯了?快坐下。”
老板被他搀着,在桌前坐了,又咳了几声,额间渗出些冷汗。
“我要是会炼丹就好了。”陆焚如替他拍背,低声说,“我没学过,那恶人什么都不教我。”
老板慢慢喝着那杯冷茶,阖着眼压下咳意,随口道:“不难,和做饭差不多。”
陆焚如怔了下,他没想到一个凡人也会炼丹:“你怎么知道?”
老板的动作也稍顿,似是没准备好编这么个问题的答案,停了停才说:“猜的。”
“青岳宗不是常炼丹?”老板说,“他们的弟子下来,偶尔会说,听多了就知道……也就是那么回事。”
陆焚如说:“你这点和我师尊一样。”
祝尘鞅也是这么学的炼丹,青岳宗的人族抠抠搜搜,还把这当成什么宗门至法秘不传人,对外只肯给最普通的丹方。
其实祝尘鞅看两眼,听上几句,自己琢磨着就学会了。
陆焚如说:“我师尊……”
说到这,陆焚如也怔住。
他偶尔会脱口说出“我师尊”,但随即就会被更深切的、几难自控的恨意反扑,这恨意由耳畔来,由眼底来,由五脏六腑蔓延滋生。
他听见老板温和的声音:“你很恨他,是不是?”
“是。”陆焚如说,“我要杀了他……不,杀他太便宜了,我要折磨他。”
陆焚如说:“他怎么折磨我的,我要折磨回去,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我现在还赢不了他……我为什么还赢不了他?”
“为什么还是这么弱?为什么不够强,是我太懈怠了。”
“他是九天战神,强悍无匹,我现在赢不了他。”
陆焚如说:“我赢不了他,死不瞑目。”
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紧攥着那把生铁刀,耳畔冤魂厉鬼日夜尖啸不休,激得他眼底赤红,心神混沌一片。
……从这样激烈的怆恨里缓过神时,他发觉老板并没走,还靠坐在桌边,静静陪着他。
“下次你记得走。”陆焚如低声说,“我控制不住,会乱伤人。”
“不会。”老板说,“你心地纯善,是好徒弟,这事要怪你师尊。”
陆焚如在这话里微微悸颤。
他莫名觉得胸口疼,疼得五内俱焚,又茫然不知缘故:“我师尊……”
他低声问:“我师尊在做什么?”
这话是问他自己的,他不知为什么会问这个,也不知为什么,忽然就很想知道答案。
他耳畔全是惨厉鬼哭,听不大清东西,故而在那个时候,也并没听清老板说没说什么回答。
直到现在,那陌生的声音在耳畔,竟幻化成格外熟悉的语调。
“在想。”老板说,“怎么办。”
事已至此,无路可退了,每一步走下去,都只会将事情推向更深的深渊。
陆焚如恍惚问:“想出来了?”
老板摇头:“没有。”
没有办法,这是个死局,除非以死了结。
老板笑了笑,撑起身,晃了下又坐回去。
“聊点别的。”老板说,“做菜的时候,大火翻炒,有几个要领?”
陆焚如有些愣怔,不知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说这个。
老板对他说,有三个。
冷静、果决、当机立断。
对战也一样,生死之际,容不得半分犹豫,比的就是谁更冷静、谁更果决,谁更当机立断。
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没什么赢不了的仗。
和谁打都一样,和九天战神打也一样,和上古妖圣打也一样……只要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就有取胜的可能。
陆焚如愣了半晌:“……就这样?”
“就这样。”老板站起身,“睡觉吧,今天没力气,不陪你了。”
老板说:“明天教你钓鱼。”
陆焚如从记忆里醒过来。
他摸了摸元神,轻声说:“……师尊。”
师尊没有那么多的力气,他知道,这不要紧,他们一直都在赶路。
马车走得很快。
比预料中快,这条路比他印象里好走多了。
陆焚如想了一会儿,想起路为什么变得好走。
是他和祝尘鞅那一场“生死战”打出来的。
他牢牢记住了要领诀窍,没有半分留手,招招都是杀招,不少山头都在那一战里崩塌,要么变成碎石,要么化为齑粉。
崎岖的羊肠小道变成了坦途,自然好走。陆焚如捧着元神,亲了亲那双眼睛,哄着师尊阖眼放心歇息,又将妖力混着神魂之力,徐徐渡入进去。
元神吞不下这么多,身形轻震,呛出点点淡金,像是萤火,闪烁不定。
陆焚如神色依旧不动,只是闭上眼,感应狼灵的位置——趁元神不注意,暗中离开的狼灵,是去取祝尘鞅的肉身。
他要带祝尘鞅的肉身去不周山,倘若顺利,逆转轮回倒推生死,就能让师尊的元神在这具身体里醒过来。
若是能做到这个,付出什么代价都没关系。
若是做不到,若是做不到……
陆焚如将念头尽数压下,他暂时放下师尊的元神,小心拢着元神在幻出的软枕上躺好,也放下那把生铁刀。
这刀被换过,跟师尊是一伙的,不帮他的忙。
陆焚如也不用它帮忙。
他看见真刀在什么地方了,师尊留给他的刀,他能找得到。
狼灵在石室里翻出来的,熟悉的气味没瞒过狼灵的鼻子,刨开硕大的青石块,就翻出里面藏着的那把真刀。
有了刀鞘的真刀。
与他本命相连的真刀。
……在祝尘鞅身上留下了不知多少伤,饮了不知多少血,把这具身体毁成如今这个地步的真刀。
陆焚如悄然跃出马车,将刀握在手中,慢慢端详。
灿金色的刀鞘,奕奕光华流转,竟似有温度,融融暖着他的手。
陆焚如把侧脸在刀鞘上贴了贴,冰冷的手指挪动,触碰上面层层叠叠的咒印纹路。
师尊是什么时候做的刀鞘?
藏在青石块底下,是在囚室做的?
用什么做的?
那么沉的陨铁镣铐坠在手上,怎么不知道疼,给刀鞘刻什么花纹呢。
他垂着眼,将煅得锋利的刀刃拔开,往肋间一割,汩汩鲜血便淌出来。
这血能暂时维持祝尘鞅的肉身不散,也能盖住神骨神血的气息,让人以为他们只是一对寻常的妖族师徒——如今这世道,这种情形也很常见。
陆焚如不想引来觊觎这神骨神血的人,他现在不想交手,也不方便。
他不敢细看,自欺欺人,那一瞥间却还是看见那具无知无觉的身体……苍白瘦削,一触即溃,身上新伤旧创层层叠叠,渗出的血洇透单衣。
这才是祝尘鞅真正的模样。
不是在青岳峰下开客栈的凡人老板。
不是用来哄他,清醒时仿若无碍,连气色也从容的元神。
陆焚如攥着刀的手不自觉收紧,抵在肋间的锋锐无意识抵得更深,血涌如注,尖刃仍在向深处刺。
……若非听见马车里的声音,这一把刀离心脏只差半寸。
陆焚如神色平静,将刀由肋间拔|出,抹净上头的血痕,收回鞘中藏好。
他一边答应着师尊的声音,一边以妖力修复了那块皮肉,整理好衣服,又跃下去,回了马车。
这些血暂时够用了。
下回得换个地方放血,不能做这么危险的事。
他还要带师尊去不周山,不能在半路上,就干出这种荒唐事,自己把自己捅了。
有的是时间,妖圣与天同寿。
急什么呢。
做师尊的找徒弟, 倒也没什么太急的事。
陆焚如跪在祝尘鞅面前,扶着元神的双膝仰头:“师尊饿了?”
祁纠半开玩笑:“饿了,不给吃饭?”
陆焚如瞳孔漆黑,认真看了他一阵, 慢慢摇头, 露出个笑来:“给。”
自然给, 师尊想吃饭, 什么时候都行。
只是元神不会饿。
若是寻常的元神,纵然不饿, 尝些美食、品一品酒, 倒也并非赏不出味道……可祝尘鞅的元神,早已吞咽艰难, 连最精纯的妖力也难消受了。
拿这个做由头,忽然叫他下来,定然是师尊察觉到了什么,故而将他叫回来看看。
陆焚如在心里责备自己,不该叫师尊在这时候, 还替自己操心。
“到水边了。”陆焚如说, “师尊, 我们去水边歇歇,我去钓鱼,给师尊炖鱼汤。”
这里的水与弱水不同,山清水秀, 灵气四溢, 很适合稍作休整。
这样日夜不休地赶路, 元神已有些撑不住了。
陆焚如妖力流转,幻化出一领披风, 替师尊仔细围上,又以黑雾在四周布下结界。
祁纠将手臂搭在他背上,被他扶起来:“什么时候学的钓鱼?”
陆焚如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神色如常的师尊,喉咙微动,又将到嘴边的话吞回去。
师尊不肯承认,那便不承认。
陆焚如说:“也是客栈老板教的,若没有他,我活不到现在。”
他扶着师尊的元神,慢慢往那清幽宁静的地方去,以妖力结阵引领那些灵气,汇聚在元神周身,只盼多少能有些补益。
陆焚如垂着头,步步设下阵法,走得缓慢。
碎丹成婴后,复生的妖体并非一蹴而强,而是要从头再修炼一遍,把每个境界都再走一回。
说容易也容易,因为这些境界已没了屏障阻隔,顺风顺水,不需要再过那突破的生死关。但说凶险也凶险——尤其是没有同族,孤身一个,在那最弱的当口,说不定便被谁吃了。
有些事不敢细想,可有些事,甚至用不着细想。
做师尊的隐在暗中,看着小徒弟今日叫豺狼虎豹欺负、明日险些叫进山的猎户一箭穿透,吃不下生食,找不到锅灶。
退退不回山野,进进不去红尘。妖族已不将他当做同类,下山去人世间,又半分不通人情世故,连个馒头也买不到。
……怎么会狠得下心不管。
他们刚才路过故地,陆焚如驱狼灵去看了,记忆里那片客栈的位置,只是一片山坳下的松林。
郁郁葱葱,茂密参天,少说长了百十年……何曾有过客栈。
何曾有过客栈。
陆焚如扶着师尊的元神,坐在一处避风的青石上。幻化出鱼竿来,呈给祁纠:“师尊,徒儿记住了,钓鱼要先舍再得,不可贪心。”
他看见祁纠招手,就随风过去,伏在师尊身边,被那只手摸摸头颈,分了半领披风。
“那些日子。”他听见师尊温声问,嗓音里有淡淡笑意,“过得还不错,是不是?”
陆焚如猝然闭紧了眼睛。
他说不出话,也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就有什么跟着涌出来,因为胸口仿佛已叫青冰层层冻结,那坚冰正裂开纹路,渗出血色。
他尝到喉咙里的血腥气,还有刺骨的冰碴,这坚冰一路冻结到口中,又似仍在向上蔓延。
陆焚如吃力点头,他蜷在师尊身旁,抱紧那一根钓竿。
……是。
过得很不错。
不错到……他甚至想过,要不要就先延缓复仇,再在客栈里住上一阵。
他还有很多东西没学,老板仿佛什么都会,他还没学会怎么用一片竹叶吹出调子,没学会怎么做弹弓,怎么放风筝。
老板是想教他的,见他满心恨意一心复仇,垂首笑了笑,便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