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问:“去哪儿?”
考核结束后,军事学院有一个星期的假期,接下来是常规课程和训练。
如果这些学生一直无法毕业,那就要一直训练、一直上课,直到有人能从这个魔鬼教官的手里顺利过关。
“有场演习,大概一个星期。”祁纠敲了两下颈侧,“他们叫我去。”
阿修看着他颈间深蓝色的电子镣铐。
对犯人的任务分配里,的确有这条——军事法庭定下的重刑犯,可以通过执行相应的任务减刑。
比如在高烈度演习里充当“敌方”。
可以用任何方法对待,可以被俘虏、可以被击杀,允许真实死亡的“敌方”。
按照帝国舰队的传统,演习也同样会全程对外直播,没有人希望舰队输,所有人都希望这支所向披靡的舰队能永葆它的荣光。
所以提尔·布伦丹犯下的罪行,才这样不可饶恕。
“军校生能参加吗?”阿修拿起军刀,“我和你一起去。”
他想起自己收到的指令——到现在,他大概理解了什么叫“全程跟随提尔·布伦丹”。
监督这个beta犯人的同时,执法处也希望他能弄清提尔·布伦丹维持战力的诀窍,想要从这个强悍到可怕的人身上,拿到最真实的战斗经验。
“不怕危险?”
祁纠关掉烘干机,取下迷彩服穿上:“高烈度演习,允许真实死亡。”
“不怕。”阿修说,“你是个不错的人,我想跟着你。”
他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里面透出一点讶色的时候,忽然生出被看透的局促。
少年特工攥着刀,蹙了蹙眉,生硬错开视线。
不知为什么,本该信手拈来的谎话,忽然就生出从未有过的心虚……尤其是这双眼睛里透出笑的时候。
这种笑很淡,淡到不仔细看,就会被那些懒洋洋的散漫盖过去。
祁纠点了点头:“走吧。”
阿修愣了下,反倒有些错愕:“就这样?”
祁纠把另一套已经洗干净、烤得温暖干爽的迷彩服抛给他。
“跟着我,能多教你点东西。”祁纠说,“你得学快点。”
阿修抱住那套迷彩服。
烘干机和楼上的取暖器一样,也是用废弃的核动力电池改装的,安全起见,功率不算太高。
祁纠顺便还烤了两杯茶,两个干面包,融化的水果糖一半浇在面包上、一半放在茶里,就充当糖浆。
祁纠比较了下,把糖多的面包给他,又往他那杯茶里放了点淡奶油,搅拌均匀:“吃饱就走,留神烫。”
阿修喝着热气腾腾的甜奶茶,咬着糊了硬糖脆壳的面包,听见植入式耳机的声音:“做得不错。”
“他开始信任你了。”耳机里的声音说,“演习期间,你要紧跟着他。”
这种耳机直接植入在身体里,和耳蜗相连,外界听不见声音,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他发现祁纠还是吃得很少。
不仅少,这个人咀嚼吞咽像在完成任务,好像根本没法尝出任何食材的味道,只是把它们咽下去。
阿修想起那种审讯药剂复杂未知的无数副作用。
提尔·布伦丹本来应该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人——这个词或许不准确,但他一时想不出更切合的描述,只是在想,这个人大概原本喜欢做饭。
喜欢做饭,也擅长做饭,昨天那顿晚餐美味过了头,他睡了一宿,第二天早上起来,还在后悔把剩菜分给了乌鸦。
祁纠吃完半个干面包,把剩下的朝他递了递:“要吗?”
阿修摇了摇头。
祁纠就把剩下半个面包掰成小块,走到门口,用这些碎面包喂乌鸦。
附近的乌鸦大概都已经认识他,很快就有三两只漆黑的乌鸦盘旋,拍着翅膀落下来。
“这次的演习很重要,关系到接下来能划拨的军费,也关系到民众投票。”
耳机里的声音说:“你要跟着他,保证演习的结果。”
帝国有相关传统,每五年都会有完全模拟实战的高烈度演习,全程对所有公民公开直播,接受一切评价和监督。
这样的传统也催生出好战的秉性,加上作为主导的alpha天生富有侵略性,这个国家从上到下、从老到幼,都对战争有种强烈的狂热。
如果演习能够顺利,以大快人心的全胜为终局,不仅首相的选举会获得相当不弱的助力,军方也能得到好处,来年的军费会拿到更多预算。
除了这个……想解决掉提尔·布伦丹的人也实在太多了。
“想办法放松他的警惕,弄清他身上的本事——除了给军事学院编的那些教材,他一定还留了一手。”
“你身上有定位器,跟着他,他就逃不掉。”
“在最后一天让他输,让他被俘,落到我们的手里,让所有人看见他一败涂地。”
耳机里的声音问:“听懂了吗?”
阿修低着头,把眼睛埋在甜奶茶的热气里,这样站了一会儿,闭了下眼睛。
他动了动喉咙回答:“要我背叛他。”
这样的声音也不会被外面听见,况且祁纠也没在看着他,只是在那个光秃秃的院子里,用面包喂那些乌鸦。
“什么叫背叛?你本来和他又不是同党。”耳机里的声音沉了沉,提醒他,“想清楚你的立场,别犯错。”
阿修垂着视线,慢慢吃完了最后一点糖面包、喝完了最后一口甜奶茶。
他刚放下那个杯子,院子里的人影就走回来。
阿修避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他站在原地,看着替自己整理衣领的手。
他生活的环境里只有alpha,只有侵略、争斗、掠夺、厮杀,这样一个平淡的beta,不在他了解的领域里。
这双手上的力道稳定从容,有和散漫外表不符的有条不紊,颀长手指缓缓整理他的衣领,像是抚拭一柄枪。
仗着外界听不见,耳机里的声音还在啰嗦个没完……直到眼前这个beta犯人有意无意,微凉的手指按住他耳后的一片皮肤。
阿修背后陡寒,睁大眼睛抬头,冷汗几乎渗出来。
耳机里的声音也猝然消失。
人在极端紧张时,就连四周的声音也仿佛寂静,这种凝固般的寂静持续了几秒,才被几声鸦啼打破。
吃饱了面包的乌鸦飞走了,院子里又变空荡。
他发现祁纠已经洗完了那两个杯子,倒扣在杯架上沥水,小木屋又被收拾得整洁利落。
琥珀色眼睛的主人问他:“在想什么?”
阿修摇了摇头,跟上祁纠,离开小屋向门外走。
他在想……提尔·布伦丹这个人,无法被酷刑毁掉,无法被病痛毁掉,连舆论的抨击和军事法庭的压力也没办法毁掉他。
毁不掉的人,总是会叫人感到恐惧的。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那些人才无法控制地强烈忌惮着一个beta——哪怕这个beta就算不干预、不监视,也多半活不了多久了。
或许是因为这个,执法处才派他来,又特地安排了这种任务。
“我跟你。”阿修问,“我们两个做敌方?还有别人吗?”
“大概有,不过和我们不一路。”祁纠想了想,“只有我们两个是同党。”
阿修看着他,一时无法确定,这个人是听见了什么,还是昨晚半昏迷时的讯问留下了印象。
“如果我不是呢?”
阿修跟在他身后:“如果我也不是你的同党,我是骗你的,你会怎么样?”
眼前的beta犯人似乎被这个问题稍稍难住。
这么过了一会儿,这个人忽然笑了——又是那种相当不以为意,叫人气得咬牙根的笑。
好像这个犯人比执法处还笃定,他不会背叛同党,会被一个犯人的小恩小惠随手拐跑,一起去当反派。
少年特工紧攥着军刀和备用退烧药,黑眼睛盯着他,冷冰冰扳起脸。
“好吧,好吧。”这个beta犯人的脾气不错,妥协地拍拍他的肩,“我确实不太喜欢这个。”
阿修皱紧眉。
“至少要说声对不起。”
他听见提尔·布伦丹说:“有时间,给我献花的时候,说声对不起吧。”
他在想这个人说的话。
这是种陌生的感受, 同记忆里的鸦啼、深夜中的翅膀拍打声混在一起, 杂糅成更强烈的陌生不安。
琥珀色的眼睛循声睁开, 他不知道那种神色能否称之为讶异。
或许不算, 因为“讶异”这种情绪,对这个被注射了不知多少审讯药剂、不知道留下了多少后遗症的beta犯人来说, 还是太过鲜明了。
他像是对着一片看不见边际的琥珀海, 海水沉静,无风无浪, 水面平静到看不出任何暗流。
“不用多想。”祁纠笑了笑,“只是种假设,不是一定会发生的事。”
阿修问:“你对你的身体状况有了解吗?”
这个问题没能得到回答,眼前这个相当难对付的beta犯人,似乎能轻松略过任何不想回答的问题。
祁纠把密封好的薯片递给他, 取过一旁的茶壶:“要不要茶?”
“……”阿修盯着这个人, 终于泄气地抿了抿唇, 沉默点头。
他不是不想解决掉这袋薯片,这个骗子已经吃了五片了。
执法处的训练,从不允许特工放纵欲望,一切“想要”都必须被剥离根除, 屈从于欲望是懦弱的表现。
这个季节相当干燥, 零食的包装打开了几天, 口感也不会发生任何变化。薯片的味道不错,再配上热茶, 几乎让人生出放松的错觉。
……即使这根本不是什么能放松的环境。
阿修喝了口茶,低头慢慢吃薯片。
他做这些事时只用一只手,左手仍握着军刀,听着门外不时响起的脚步声。
庞大的机械运转声,正从脚下一刻不停地传上来。
属于提尔·布伦丹的演习已经开始,进入战场的一刻起,任何人就都能合理地将他当做“敌方”,都能合理合法地击杀他。
这个“任何人”,当然包括一个亲爱精诚的执法处特工。
特工的联网权限不受限制,阿修打开外网,垂下视线,查看投影在视网膜上的直播状况。
直播的重点宣传方向是帝国舰队,当然不会单独给提尔·布伦丹持续关注,但目前的讨论,却已经有超过百分之七十,都在提尔·布伦丹身上。
这不算奇怪,因为提尔·布伦丹上次在直播画面中出现,是在半天前。
十三个小时之前,这位前任帝国舰队负责人,轻车熟路地带着他潜入运输舰,用随手捡的匕首出局了一个上校、一个副官。
现在他们做了易容、伪装了身份,正坐在军官休息室里,跟着庞大的母舰前往战场核心。
直播画面引发的讨论,也集中在这种强烈的焦虑里:「快去搜,这个西德罗上校是假的!」
「在这里喊也没有用,演习期间,参与的人一律关闭外网,看不见我们说话。」
「人被换了,怎么也察觉不了,没有和这个上校熟悉的人吗?」
「Beta冒充alpha,怎么也没人怀疑?」
「是不是用什么手段作弊了?」
「还真不是作弊……这个叛徒好歹也曾经是帝国舰队的负责人,肯定了解这些高层军官。
西德罗是个C级的alpha,本来就已经和beta差不多,官方登记的信息素又是锻造金属和硝烟的味道。
在演习里,最不缺的就是金属和硝烟了,没人会怀疑他。」
「不止是这样,能做到上校的C级alpha,信息素天生孱弱,就一定有点别的手段,比如天生就是个没人敢冒犯的刽子手。」
「你说对了,他的外号是屠夫。‘帕洛马尔绞肉机’那场战役就是他打的,赢得非常漂亮,那个星系在我们的舰队下简直不堪一击。」
「怀念那个时候的荣光,我们的舰队什么时候能恢复那时的强大?」
「可惜提尔·布伦丹是个畏战的懦夫,这样优秀的人才,居然被浪费在后方的运输舰上。」
阿修抬起头,看着这个帝国舰队的前任负责人。
有关提尔·布伦丹的指控,大部分都没能找到证据,还需要进一步调查审讯,只有“畏战”这一条相当确凿。
毕竟这用不着调查,这个受万众瞩目的beta元帅,曾经击败了无数顶尖alpha,本该是令整个帝国骄傲的战神。
可这位战神在任期间,却没能拿出任何像样的战绩,甚至用一场叫人难以置信的惨败结束了元帅任期,成了有巨大叛国嫌疑的重刑犯。
提尔·布伦丹的个人能力,即使仅考虑展现出来的部分,也绝不应当仅仅是这个水准。
……阿修握着刀,沉默地盯着这个自讨苦吃的犯人。
提尔·布伦丹正在保养一柄枪。
这柄枪本来不在这,在西德罗的私人收藏里,9mm口径,银灰色,弹匣容量十三发。
这位“屠夫上校”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冒着烟被判定出局之后,装备和办公室也就顺理成章被他们接收。
那双手的动作从容得像在泡茶,有条不紊,拆卸、擦拭、组装、校准,每个步骤都流畅得不带半分赘余。
祁纠立起枪,看了看膛线,把枪放在桌上。
阿修问:“这本来是你的枪?”
“嗯?”Beta犯人抬起视线,笑了笑,“不是。”
阿修怔了下:“那你为什么要找它?”
祁纠说:“我看它漂亮。”
阿修:“……”
少年特工显然不算相信这个回答,漆黑的眼睛盯着他,脸色又格外严肃地板起来。
他张开口,刚要说话,忽然握着刀起身,跃到门后。
有人在门外敲门,请西德罗上校在运输清单上签字。
在他眼前的提尔·布伦丹,戴上墨镜起身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传闻中的“屠夫”,冷淡傲慢、目中无人,握着笔的手势都像捏着柄足以将人生剖的手术刀。
西德罗在战争中受过伤,右腿落下了轻度残疾,他眼前的人连这一点也模仿逼真,走路时带有轻微拖曳。
没人看得出端倪,就连阿修自己,如果不是全程寸步不离,多半都会跟丢。
这是个相当擅长伪装、擅长欺骗,能够从容掩饰一切的犯人。
来敲门的中士根本不敢抬头,等运输单被签完,敬了个礼,就飞快跑得不见人影。
阿修稍松了口气,想要关门,却发现祁纠仍站在门口。
他握着军刀过去:“怎么了?”
祁纠说:“景色不错。”
阿修皱着眉,一言不发看着他。
这回轮到祁纠问:“怎么了?”
阿修无法理解这句话。
——这场演习,对军部人员而言是为了实战预演,对政客来说是筹码,对观看全程直播的民众,是狂热、是发泄、是仿佛参战的感同身受。
只有提尔·布伦丹,只有对这个人来说,这是真正的战场,数不清的人等着毁掉他,或者要他的命。
“我知道。”这个beta犯人又像是有读心术,点了点头,揽过他的肩膀,“但是景色不错。”
这只手上的力道不重,很放松,在他背上轻轻一推,就把他送到走廊的舷窗边。
阿修紧锁着眉头,沉默了半晌,妥协地低头向下看。
少年特工一言不发地看着所见的景象。
这次的演习场地在一片已经没有人居住的废弃星系,可以使用任何武器,不用担心对民众造成影响——十三个小时,已经足够运输舰离开主星很远。
很远,他们正在经过一个不算大的星球,看起来这个星球正在过春天。
庞大的运输舰下方,是看不见尽头的绵延群山,山下是盛开的花海,山顶有白雪,一侧山体被阳光照成金色,亮得耀眼。
漆黑的山,白的雪,金色的光。
他盯着这些陌生的景象,不自觉地站了半晌,一直到云层遮住视野,才回过神。
他回头看了看祁纠,这个叫他去看景的人,自己反倒不看,已经回了军官休息室,又在椅子里闭目养神。
阿修回到休息室,关上门。
祁纠问:“怎么样?”
“是不错。”阿修说,“如果你愿意配合审查,等审判结束,说不定可以到这里服刑。”
祁纠忍不住笑了。
阿修皱眉:“你笑什么?”
“没什么。”祁纠睁开眼睛,慢慢撑起身,“是这个道理。”
这几颗星球都是荒芜的废星,的确是用来流放重刑犯的。
运气最好的情况下,提尔·布伦丹的审判结果,的确可能是被押送到这里服刑。
这话由军事法庭的人来说,就难免带了威胁暗示,甚至有种相当明显的嘲讽。
但初出茅庐的少年特工一板一眼,严肃认真,硬邦邦说这种官方辞令……就很适合留个影。
祁纠倒了杯茶,把到处钻空子黑内网的系统拉回来,录了段像作纪念:“还有三十分钟到核心区,准备一下,四十五分钟后落地。”
阿修还是更喜欢这种对话,快步过去收拾东西。
演习要模拟交战,落地的时候自然有拦截。只不过这种“拦截”更多是表演,通过这个过程展示火力,任何一份都不算是敌方。
祁纠带的东西很少,多的行李是西德罗的,这个出身帝国贵族、嗜好是杀人的屠夫上校,甚至还随身带了把相当昂贵的小提琴。
阿修低着头,看了一会儿那把小提琴。
祁纠端着那杯茶,靠在椅子里:“喜欢这个?”
阿修摇了摇头,他只是觉得遗憾:“要真是打仗就好了。”这东西就是战利品,归他们所有,能卖上不少钱。
植入身体的耳机同样有监听功能,这种话不能随意说出口——但不说也一样,反正会读心的beta犯人也能知道意思,用不着非得听。
祁纠笑得有些咳嗽,喝了口茶,把喉咙里的咳意压下去,伸出手。
阿修把小提琴拿给他:“你会拉?”
“会一点。”祁纠看了看这把琴,西德罗附庸风雅,想要弄出些贵族风度,其实从琴身到琴弓都是崭新的,没有半点用过的痕迹。
现在还不是拉琴的时候,祁纠把小提琴放回琴盒,看了看时间:“走吧,去露个面。”
这样漫长的旅途,所带来的枯燥和无所事事,很少有人能熬住,运输舰上的大小军官们都在舰底。
舰底没有监控,不需要展示什么军纪,这些alpha军官饮酒、打牌、聊天,阿修去查看过一次,乌烟瘴气,吵闹得很。
阿修握着刀,盯着那只苍白的手。
他忽然觉得提尔·布伦丹这双手,拿小提琴和琴弓的姿势很好看、也很合适,比拿枪更优雅,更有风度。
这样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让他转过来,给他整理军装的衣领。
“你不舒服吗?”阿修盯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他看不出端倪,但这双手在碰到他之前,就稍稍避开。
他猜这个beta犯人的手很冷,握住摸了摸,发现并没猜错:“怎么回事?”
“正常情况。”祁纠说,“经常会这样。”
阿修皱紧眉,看着这个人把手收回去,戴上手套。
他已经逐渐摸索出这个犯人的脾气——这种语气,代表这段对话应当就此结束,即使强行继续,也只会得到些完全不相干的回答。
阿修把话咽回去,沉默着跟在祁纠身后,来到运输舰的舰底。
还有二十五分钟到达核心区。
一片暗沉的乌烟瘴气里,这种无序的狂欢正接近尾声。
有人喝酒、有人打牌,有人甩着钞票赌飞镖,也有人抱怨连天地发着牢骚。
Alpha天生厌恶拘束,偏偏舰队是个必须令行禁止的地方,也就演变出了“舰底”这么个供发泄的区域,能屏蔽任何外界的监视。
“西德罗上校”的到来让这片区域短暂规矩了几秒钟,毕恭毕敬的问候过后,又恢复震耳欲聋的嘈杂。
还有二十二分钟到达核心区。
阿修看着祁纠,视线落在“西德罗上校”瘦削苍白的侧脸上。
他猜测药剂的某种后遗症正在发作,可能是眩晕,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影响,但无法判断,惟妙惟肖的伪装掩盖了一切异样。
这让他有些没来由的心烦,阿修皱了皱眉,把注意力移开,转而听着附近的说话声。
运输舰即将降落,该收的摊子差不多都收了。
玩牌的不再玩牌、玩飞镖的也捡了飞镖,剩的酒被水一样往嘴里倒,这些人边喝酒边大声说话,时而大声哄笑,骂的都是提尔·布伦丹。
这不奇怪,毕竟西德罗上校最恨提尔·布伦丹,下面的人哪怕是为了叫顶头上司听着舒心,也要多说几句。
有人骂这个胆小鬼简直懦弱至极,只配给上校擦鞋,旁边立刻就又有人骂这么个累赘居然还活着,把仗打成这样,就该自杀谢罪。
嘲讽辱骂变成诅咒,肆无忌惮的诅咒越说越恶毒,阿修握紧军刀,向前迈了一步,手臂就被按住。
他侧过头,看见这个beta犯人神色不变,墨镜后的眼睛微阖着,神色甚至有些很符合“西德罗上校”的满意。
阿修垂着视线,从牙缝里低声问:“他们这么说,你也听得下去?”
他看见这个beta犯人笑了笑:“我听得比这个多。”
阿修盯着他,沉默下来。
“去喝杯酒。”祁纠说,“这些人的酒不错。”
西德罗的副官好酒,在这种环境里,不可能只是硬邦邦地杵着,一杯酒都不喝。
阿修一动不动站了半晌,还是走过去,拿了杯没被人动过的酒回来,喝了两口。
度数很浅,舰队里不会放醉人的酒,只不过是借个酒味,用来消遣无聊。
靠在椅子里的“西德罗上校”调整了下姿势,副官的口袋里就多出块糖:“好喝吗?”
“不好喝。”阿修单手撕开糖纸,把水果糖加进酒里,喝了两口,“比你的酒差很多。”
他开始想念那个小木屋里的小麦啤酒。
还有十二分钟到达核心区。
这些人高谈阔论,开始说起“帕洛马尔绞肉机”。
这场战役是西德罗的得意之作,在帝国当中的评价也非常高。帕洛马尔是颗山峦叠嶂的星球,矿产异常丰富,帝国因此获得了海量的稀铁矿资源。
战争结束后,那个星球几乎没剩下任何成年alpha,连beta也死伤殆尽。
西德罗本该凭这样显赫的战功顺利升迁,可帝国舰队的负责人换成了提尔·布伦丹,他就被调回后方,塞进了枯燥透顶的运输舰。
“什么‘帝国最强beta’,简直是笑话!”有人吐了口唾沫,“一个不敢看死人的胆小鬼,看见西德罗上校,是不是要吓到尿裤子?”
一群人的哄笑几乎掀翻舱顶。
阿修低着头,站在祁纠身后,一言不发地喝着酒。
他想起十几个小时前,祁纠随手解决掉西德罗的那几秒钟——之所以说是“几秒钟”,是因为这位“屠夫上校”从震怒到惊恐、再到魂飞魄散连滚带爬,花了大约几秒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