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是既不对做饭感兴趣,也不对吃饭感兴趣。
果腹的吃食,九十四其实从来都是一个对付对付就完事儿的姿态。
他打小在饕餮谷的小蝣人们面前表演不爱吃东西,时间久了,好像真的不爱吃了。
阮玉山原本怕他吃不惯精米精面,特地叫小厨房做了些粗糙的主食,哪晓得一顿饭下来也不见九十四吃多少。
他便问:“有什么想吃的?”
九十四听故事听得正起劲儿,突然被这么一问,急着想听下文,便把心里一闪而过想到的第一样东西说了:“包子。”
“包子?”阮玉山一琢磨,便知他的意思,“羊肉包子?”
那是九十四离开饕餮谷后吃到的第一顿好饭。
其实不管那顿是什么饭——包子也好,馒头也好,小二的碗里装着什么递给他,他就对什么终身难忘。
阮玉山还在心里研究去哪儿找个会做羊肉包子的厨子偷偷师,就听九十四问:“县令呢?”
“什么?”他一时脑子没转过弯来,“什么县令?”
“过山峰下的小县令,拿自己的月俸替百姓填补赋税的那个。”九十四提醒他,“被天子以官匪勾结的罪名下了大狱后,放出来了么?”
阮玉山说:“自然是死了。”
九十四怔了怔。
“阿四,这并非话本故事。”阮玉山放下碗筷道,“真正的世间,从来不是好人就有好报。”
半个月后,易三老爷的一指天墟开张了。
说是一指天墟,不过一个雅称,实则是个唱卖场所,同齐且柔那间密室后方金雕玉砌的大楼一个性质,但规模远胜于齐且柔的地盘。
阮玉山所承接的,无论是顾客还是唱卖的物件,来路都比齐且柔宽泛。
能让齐且柔从他牙缝里撕下点肉来赚钱的只有一个空子——一指天墟不做蝣人买卖。
而蝣人是黑市里最值钱的行货,买卖的利润非同小可,足够养活齐且柔的一整个唱卖行。
所谓唱卖,就是让人竞价买货的意思。
东西拿出来,先吆喝展示一圈,对货物中意的主顾就打发身边的小厮喊价,谁出的价高,最终货物就归谁。
一指天墟,取一个“纸”的谐音,易三老爷觉得“一纸”听起来太过薄命,不吉利,毕竟做生意讲究的是个长久,便把第二个字换成了“指”。
至于为什么取这个“纸”字,那还是跟店里边的经营有关系。
比方说今晚。
一指天墟做了那么多年唱卖生意,第一次提前三天放出消息——今夜的唱卖行,要走大货。
燕辞洲黑市通晓的大货,就是蝣人、军火、和朝廷垄断的药材这三样,大部分出手的人手中货物来路不明,急着脱手,加上这三样利润丰厚,在市面上相当抢手,久而久之便被抬级为大货。
军火和药材就不说了,世道越乱,这两样东西就越值钱。至于蝣人,那是娑婆一个特殊的存在。
只拿大祈举例,蝣人买卖,朝廷虽没明文规定,可这生意,几乎是被饕餮谷垄断了。
除了谷中自己繁殖圈养的蝣人外,举凡是在大祈境内被发现和捕捉到的野外蝣人,捕猎者也要按各州律法统统上交到州府,再由州府向朝廷申请批文,最后的结果都是统一送往饕餮谷进行豢养。
一旦发现私藏或是自行交易者,杀无赦。
这不是摆明了整个国境从上到下都默认只有饕餮谷能做蝣人生意?
究其原因还是那句话,蝣人买卖的油水太大,饕餮谷垄断,那便是朝廷垄断。朝廷支持饕餮谷,是因为谷主挣的钱最后也得上供给天子。
为什么饕餮谷对每个卖出去的蝣人都要想方设法打上烙印,甚至面对阮氏这样的大主顾,恨不得一路护送回府,正是由于一只蝣人从售卖出手到最后拿给主顾享用的途中面临的风险太大,一路都是虎视眈眈的黑手贩子企图下手偷盗抢夺,再把抢来的蝣人卖去黑市。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此举风险虽大,利益也高。
蝣人这样的大货,进了黑市,价格只会比饕餮谷更翻一番。
再往上,那些“顶货”,便同神佛怪力有关了——九十四一把破命,谢九楼一副龙吟箭,这些宝贝拿到市面,那就是顶货中的顶货,自来是有价无市,几十上百年也难在黑市出现一个。
今儿入冬,为了搏个开门红,易三老爷早几日放出风声来:这次的大货,是个蝣人。
这就不得了了。
要是一般或者普通上品的蝣人,能让易三老爷动心,给一指天墟开先河?
那得是蝣人中的蝣人,上品中的上品才行。
是以几天时间,但凡是混迹黑市的,全都里三层外三层把这档子事儿倒腾了个遍,硬是没一个人倒腾出易三老爷要卖的那个蝣人是多少底价,什么模样,此时又被关在何处。
大家伙琢磨来琢磨去,还是只琢磨出易三老爷放的那一口风,就是今晚要卖蝣人。
那个蝣人此时正关在易三老爷的床上。
阮玉山坐靠在床头,九十四枕在他腰上睡得正香。
自打那晚过后,这床就被九十四划成了自己的地盘,还是阮玉山后来据理力争,才得到跟他一人一半平分枕席的资格。
最开始睡的那两天阮玉山是操碎了心。
九十四一睡着就跟个熟虾似的蜷到床角上,两只手也是死死扒拉床杆不松开。
还是阮玉山调教了好几天,才让这人勉勉强强学会了平躺睡觉。
不过阮玉山看得出来,九十四愿意平躺睡,那完全不是被他调教会的,那是被他摆弄烦的。
头两天九十四一睡着,阮玉山就展平了他的胳膊腿要摆直,一次两次就算了,九十四数不清第几次被阮玉山扒拉醒的时候,差点就一脚给人蹬下床去。
脚还没蓄力,阮玉山就凑到他耳边说:“好端端的人,睡在床上哪有你这样?又不是锅里的虾。日后把你族人救出来了,让他们个个学你的样子睡?”
九十四一对长眉压得低低地瞪着阮玉山,两颗蔚蓝色的眼珠子一半是怒意一半是困意。
最后他没吭声,也没把人踹下床,只是一个翻身,又抓着床杆蜷起来睡了。
阮玉山不怕死地继续伸手去扒拉,非要他睡得舒展才像话。
九十四懒得管了,阮玉山把他摆成什么样就睡什么样,反正后半夜自己再蜷回去会有阮玉山伸手过来把他摆好。
如此数日,九十四憋着一口想发不能发的脾气学会了好好睡觉。
只是手还会从阮玉山看不见的地方伸出被子去抓栏杆。
“欸。”此时阮玉山任他枕在自己坚硬的腰腹上,用手指缠着九十四的卷发丝儿玩弄,“这还没下雪,怎么你就冬眠了?”
九十四困得睁不开眼睛,含糊嘀咕了两句蝣语,懒洋洋翻了个身,表示不想听阮玉山说话,下一刻,被阮玉山扒回来,自个儿又软绵绵地接着睡了。
阮玉山算是发现了,九十四是真爱睡觉。
成天除了吃饭、看书、从他那偷师、再把从他那儿偷师的招式拿来打他以外,满脑子就是睡觉,入了冬尤甚。
整天跟个霜打的茄子似的,就支楞看书和练功那会儿。
书一看完,沾枕头就睡。像是要把前边十八年没睡够的觉全在阮玉山这儿补回来。
原本阮玉山对此很是不满,但是自己私下来一想,这蝣人到了冬天就是得睡觉的。
蝣人不比寻常人,普通人冷了能加衣,饿了能进补,冬天大寒的节气,冷风一吹,大雪一下,蝣人除了睡觉没别的补充体力的办法。
不仅要睡,还得睡得比往常更多更久,否则身体经不起亏损,只会一年比一年差。
饕餮谷大抵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会在严寒时延长他们的休息时间。
冬天是蝣人买卖最旺盛的季节,太多达官显贵或者高阶修行者需要在冬天进补一些蝣人来暖身或是练功,在冬天把蝣人养好些,也更好卖出去,谈个好价格。
不过饕餮谷的仁慈仅限于让他们多睡一个时辰的觉。
蝣人的生存条件顶多从天还没亮便要苏醒变成天蒙蒙亮就要起来,添衣加饭那是想都别想。
九十四冬眠的习惯在饕餮谷养了十八年,朝夕之间也改不了。
如此,阮玉山又劝着自己想通了。
未几,外头传来云岫的声音:“老爷,东西到了。”
话音一落,九十四睁开眼。
不等阮玉山催,他便利落地从床上起来,踩着被褥轻脚下了床,落地时听不到一点声音。
走了两步,九十四忽觉着后背一凉,暗暗打了一个激灵。
他脊骨僵硬地顿脚,沉思片刻,回头,一脸平静地在阮玉山幽幽的视线下行云流水地穿鞋。
再头也不回地甩着袖子潇潇洒洒走出去。
开门便见着一个半人高的笼子,笼子上还有血色的斑驳痕迹,不知是经年未洗去的血迹,还是陈铁借着上头的血液生出的铁锈。
云岫身后还有两个小厮,每人奉一托盘,分别盛着三十斤重的手脚镣铐。
今日万里无云,天气晴朗,风虽刮得大,却仍是个阳光和煦的好天气。
九十四打直了身子站在四方清正刺目温暖的阳光下,看着面前这个血迹斑驳的铁笼子,冥思般地猜想着这里头曾经关过他的哪一位族人,自己能否凭血迹把人认出来。
他一动不动盯着托盘里数十斤的铁链和镣铐,猛然想起自己离开饕餮谷不过一月,笼子里的生活却好像已经故去许久了。
阮玉山不知不觉出现在他身后,温暖宽大的手掌贴上他的脊背,缓慢地游走抚摸着:“早说过了,不想进去,云岫替你——看台离得远,没人会发现。”
九十四摇了摇头,走到那两个小厮面前依次接过托盘道了谢,再拿起脚镣套到自己两个脚腕,咔哒一声扣住。
扣完脚拷,他又去扣手铐,偶然瞧见手铐内侧还有一块干涸的血迹。
他拿到自己鼻下闻了闻,不知是不是这血迹斑驳太久的缘故,九十四发现自己如今已无法通过血液的气味去辨认自己的某一个族人了。
一个月原来也可以很久,久到他被四方清正的熏香渐渐抹去了身上的尘灰与血腥气,身上柔软的罗衣险些斩断他和族人之间共同的烙印,让他快要忘记十八年来某些夜以继日的痛苦了。
九十四本打算开口问问这笼子阮玉山是在哪儿搞到的,可是转念一想,到底没开口——阮玉山什么东西搞不到?
他把手铐拷到自己的手腕,低声问:“你说齐且柔会来吗?”
“会的。”
阮玉山把一早准备好的解磁石塞进九十四的手心,再把匕首连着刀鞘插进九十四的靴子里,接过云岫递来的枪,枪头在地上搅了一圈灰,再放进小厮提来的桶里,沾上暗沉的狗血,将九十四一身上好的睡袍刺得稀烂:“即便不是为了看一指天墟开先例的热闹,也要来确定你是不是那天他弄丢的蝣人。”
九十四正撕扯自己的袖子,企图让自己看起来更落魄些,营造出一番曾经奋力挣扎过后还是落在阮玉山手里的假象,听到阮玉山的话,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我倒要看看,他会出多少钱。”
“多少钱也买不下你。”阮玉山往他身上抹着灰,狡黠地冲他挤了挤眼睛,“你只会被易三老爷以最高价钱买下,再当作见面礼送给他。否则一切太过顺利,齐且柔必定起疑。”
九十四觉得阮玉山画蛇添足:“你把我买下再送给他,他就不起疑了?”
“我可不是白送。”
阮玉山给九十四的衣裳抹完了灰,悬着两只胳膊,预备对九十四的头发下手,可事到临头,看到九十四一头被他养的顺滑发亮的卷发又舍不得,便维持着双手悬空的姿势,努力说服自己。
同时道:“他们那边的黑市这两年在暗里做大,笼络各个朝廷,这也罢了,无非是看天下局势动荡,想当个墙头草,审时度势地找人投靠。可最近买卖伸手到我这边来了,敢抢我的军火。再不敲打敲打,赶明儿我也得跟他齐且柔姓。我得让他们知道,有些生意,他们能做,是我让他们做;我要是不想,燕辞洲地缝里扫出一粒铜板都得是我阮玉山的。”
九十四沉默了片刻,忽问:“阮玉山,你原本是哪里的?”
阮玉山装听不懂:“什么?”
“你是哪里来的?”九十四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娘胎里来的。”阮玉山绕着圈地跟九十四打太极,狠下心随便抓了抓九十四的头发,给人头上弄了些灰,勉强看得过去,便道,“好了,你进笼子试试。”
九十四瞥了他一眼,不再追问,刚要弯腰进笼子,就听阮玉山说:“这次我陪不了你了——云岫会暗中跟着,他轻功好,你放心。”
“为什么?”九十四动作一顿,转头问道。
阮玉山轻笑一声:“不管齐且柔是谁,我同他打过照面,都会叫云岫跟着你——那你猜,他会不会派人跟着我?”
“你的意思是,你要回宅子待着?”
“不。”阮玉山说,“齐且柔手下有高阶玄者,云岫届时会被他们拖住,你无人暗中照料,我放心不下。所以我会先回宅子,摆脱了齐且柔的眼线,再同那罗迦一起从暗门出来寻你。在我赶来之前,你护好自己。”
九十四低眼:“不能直接……”
“当然可以。”阮玉山知道他想问什么,“齐且柔的眼线玄境再高也不够我打,可是解决他们太浪费时间了,阿四。我得早些来找你。”
九十四扶着笼子的门,垂着眼睫静默半晌,回头朝房门内看了一眼。
他蓦地转身回到屋子,径直走向屏风后的木架,取下上面悬挂着的一条朱红锦带——那是之前阮玉山在村子里为了给他包扎伤口裁下的一截披风,九十四当初一直缠在手腕上,后来到了四方清正,他洗澡时一并洗了,这些天一直晾在架子上。
九十四解开阮玉山原本为自己缠在后背的发带,将自己散落的头发学着阮玉山为他束发的模样胡乱扎了一半,再拿这条朱红锦带绑起来系在脑后,就当阮玉山陪他了。
他潦草地绑好锦带,生疏的手法倒是让他的头发比片刻前看起来更乱了些。
接着他走回笼子前,脱了鞋,弯下腰,赤脚踩进冰冷的笼中,端正坐好道:“走吧。”
一指天墟到了。
易三老爷在燕辞洲没有露过面,阮玉山出入易宅从不走正门,宅子中数条暗道分别通达易家的钱庄、唱卖场、货仓、酒楼甚至码头。
九十四的笼子亦是从暗道送出,径直抵达一指天墟的暗室。
进了暗道,便有卖场的人在前方接应。
阮玉山疑心重,平日易宅里伺候的人数量不多,却全是阮府自家园子里带出来的心腹,出了宅子,哪怕是自家卖场的人,他也并不完全放心。因此才会让九十四从四方清正出发时便钻入笼子,让整个卖场从里到外都以为九十四真的是货物。
掩盖着整个笼子的巨大帷幔被掀开,九十四下意识摸了摸靴筒里阮玉山为他藏的匕首。
这匕首他已使了半个月。
阮玉山不教他枪法,理由是枪这个东西,九十四到了卖场也不能随身携带——总不能易三老爷卖蝣人,还允许这个蝣人随手拿杆子枪,顺带把蝣人送给齐且柔的时候,让蝣人也把枪带走。
这跟直接对齐且柔说“我们两个打埋伏杀你来了”有什么区别?
要使,就得使点便宜又方便隐藏,不容易叫齐且柔察觉的。
一是暗器,二就是匕首了。
暗器这东西对九十四而言不好上手,动作间讲究一个轻、快——最重要的是得熟练。
云岫是使暗器的高手,但那是人家从四岁就练起的功夫。
九十四唯一会使的暗器是石子儿,最大的战绩是十五岁那年拿石子儿打下来一只飞过笼子上空的大雁。其他的暗器他一概不知。
如今他只学半个月功夫便要上卖场,被阮玉山送给齐且柔的时候说不定还要给搜一次身,只有能藏在靴筒隔层中的匕首最适合九十四这半个月拿来练手。
九十四就这么在阮玉山的说服下暂时放弃了学枪,改练短刃。
任何功夫要想学好,都逃不过两个基本:一是内力,二是轻功。
九十四内力充沛,唯一的不足是目前还无法运转自如。
但在轻功上,由于从来没有经受过内家的训练,他完全是个门外汉。
好在他手脚灵活,脑子也灵光,天天跟在阮玉山身后有样学样,阮玉山伸胳膊他绝不蹬腿,阮玉山抬脚他决不弯腰,又有云岫做陪练,半个月下来,虽说不上比得过行家功夫,但乍一看也还算有那么回事儿。
要学轻功,得先会判断旁人使了几分,也就是这功夫要入的第一道门槛——听声辨位。
一个使轻功的人,如果连对手在什么方位都不知道,又怎么闪躲和进攻呢?
九十四光学这一样就学了三天。
起先只有阮玉山一个人陪他练,九十四拿带子蒙住眼睛,阮玉山放轻步子,从各个方位出其不意地出招,碰到九十四就算赢。
第一天下来,九十四被摸了个遍,没一次赢过阮玉山。
九十四表面波澜不惊,夜里回房,拿出被子开始重新打地铺。
阮玉山靠在门框笑他,说他输不起。
九十四回之以皮笑肉不笑:“你输得起,那我打地铺,你急什么?”
阮玉山一声不吭了。
随后老大爷似的背着手左看看右看看地走到地铺边,一个不经意回身,伸出胳膊把九十四扛回床上。
九十四不做挣扎,只是没枕枕头。
他把枕头放在自己和阮玉山之间隔出个楚河汉界睡了一晚。
第二天阮玉山双手抱拳给他赔罪:好啦好啦,本老爷也是第一次教人功夫,没懂个循序渐进,今天一定好好教你,阿四莫要生气。
九十四信他个屁。
等正儿八经开始练功了,九十四拿着绑带把两个眼睛一蒙,才发觉今日阮玉山当真用起心来教他了。
阮玉山的步子仍是很轻,轻到九十四最终听不出他落定在自己周围哪一个位置,但出招时的动作却有在刻意放缓加重,如此,九十四只要屏息辨别风向,就能预判阮玉山的落点。
这一天,两个人胜负四六开。
阮玉山胜六,九十四胜四。
九十四晚上把枕头撤了。
第三天,九十四胜六,阮玉山胜四。
九十四午觉会把脑袋枕在阮玉山腰上了。
阮玉山摸着九十四散落在他腰间的头发琢磨:后头还有那么多天要练,这才哪到哪?
得罪人的事儿他可不能做两回。
于是云岫被拉过来做陪练了。
第四天便要开始站桩子。
毕竟身要足够轻,脚得先够稳。
到了这一步,即便阮玉山不得罪人,云岫也是要来陪练的。
九十四总不能成天跟阮玉山一对一过招。
否则到了齐且柔那边,那些人还能允许九十四跟他们挨个挨个打不成?要到动手的时候,势必是一窝蜂一起上。
阮玉山和云岫,两个人拆成四个人用,精力分散开来,大抵便是齐且柔那边四五个高手的实力,正好陪九十四演练演练。
三个人先站三尺高的桩子。
上了桩子,阮玉山便发现九十四在这方面有极强的掌控力。
当年阮玉山练这一套时不满六岁,爹娘还没死,要趁他年纪小体格轻好叫他练轻功,守着他上桩子,阮玉山足足用了三五天才能勉强站稳,小半个月才能单脚固定。
眼下九十四仿佛脚下无根的野猫似的,轻飘飘立在桩子上,不过两天便穿梭在各个落脚点来去自如。
三尺的桩子没难度,便上四尺的。四尺的上完了,又上五尺。
最后阮玉山明白了,九十四完全不怕高,再上几尺都如履平地。
既然站桩容易,那就来到第三步。
阮玉山和云岫开始在桩子上跟九十四过招了。
此时距离一指天墟开张还不到十天。
云岫手上抹了水粉,碰到九十四并且在九十四身上留下痕迹,就算九十四输。
到了阮玉山这儿,却是跟九十四来真的。
拳头劈掌甚至刀子落到九十四身上都是实打实的伤,阮玉山不让云岫动真格,自己倒是把初练轻功的九十四伤得不轻。
他自然是有他的理由。
——一指天墟要卖蝣人,得先做出一副费尽千辛万苦把九十四给捕进笼子的假象。
可齐且柔到底不是傻子,衣裳头发一通乱抹能暂时把他瞒过去,届时阮玉山把九十四送出手,齐且柔接过一看,发现九十四浑身除了衣裳头发哪里都干干净净滑溜漂亮的,他还能不觉得蹊跷?
九十四身上势必得先做出累累伤痕来。
至于怎么做,那就有阮玉山的门道了。
旁人伤不得——比方说让云岫上手,纵使十六岁的云岫是比同龄的林烟更懂个轻重分寸,然而以九十四的体质,今日在云岫手下受了伤,明日便能好个七八分;若真让云岫下重手呢,一来阮玉山舍不得,二来,还得提防那罗迦和破命对云岫生出敌意。
阮玉山则不存在这些问题。
他在九十四身上留下的伤很有自己的手法,看起来重,实则只是皮肉伤,不触及内脏骨头和根本,留在九十四身上又轻易消不去,但能让人看出慢慢愈合的痕迹。
到了卖场开张时,齐且柔见到伤痕,一眼便能认出这是几日前的伤——九十四的身体一向强健于别的蝣人,阮玉山还记得在目连村时从九十四骨珠里探到的另一股玄气,他打那时起便认为九十四异常的体质并非源于天然,而应该是骨珠中另一股玄气加持的缘故。
九十四的愈合能力在他的牵制下被迫削弱,加上这人半个月来一直都在病中,身体没有好全,伤口恢复的速度算下来倒是和普通蝣人差不多,阮玉山提前十天在九十四身上下手,正好给齐且柔营造出九十四被捕时挣扎无果的假象。
再者,他下手伤了九十四,忌惮于两个人之间的刺青束缚,那罗迦和破命也不敢对他怎么样。
更何况神兽神器与命主心意相通,九十四对云岫没什么太深的感情,对他可是死心塌地——虽然这一点九十四目前还没完全醒悟,但阮玉山已然替对方提前明白了心意并且对此了如指掌。
大概九十四也考虑到要在齐且柔面前掩人耳目这一点,这日练完功下来,他虽一身挂彩,却没对阮玉山摆任何脸色。
只是夜里睡觉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阮玉山便把九十四拎到自己身上,拿身体给人当垫背:“这下还硌不硌着伤?”
九十四趴在他怀里,不知为何静默了片刻才摇头。
“那就睡我身上。”阮玉山清晰地记得自己在九十四哪些部位留下了伤口,因此抚摸时专挑九十四没受伤的位置拍拍背,“早些睡,赶明儿起来还要练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