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山用眉心蹭了蹭九十四的额头,似笑非笑:“很想我?”
九十四的注意力这才被拉回来一些,他凝视着阮玉山的眼睛,紧拧的眉头还是没有松开,只是对着阮玉山直勾勾地望了一会儿,忽然低下头,沉声道:“你的面被打翻了……碗也打破了。”
说罢,又抬起眼睛瞅了瞅阮玉山额头的伤口,眼中怒意再起,恨铁不成钢似的,嘀咕道:“就跟你的头一样。”
阮玉山:“……”
他把脖子低低地垂下去,抓住九十四空着的那只手,一个劲儿往自己额头上贴,一边像那罗迦平日拱人的姿态似的往九十四掌心里钻,一边说:“那你疼疼我。”
九十四被他人高马大地困在墙角,眼珠子盯着阮玉山自个儿凑过来给他看的伤,指腹很轻地摩挲在对方头上那块隐隐浸着血的绸布上,摸了会儿,又想不过,要从阮玉山怀里钻出去想找钟离善夜的麻烦。
“欸欸欸——”阮玉山见自己的示软效果适得其反,只能先把胳膊一伸,拦腰揽住九十四,将把人锢在怀里,“你说你!”
九十四抬眼一瞪,他又噤声了。
阮玉山手指头放到九十四身后绕着九十四被发带绑起来的头发,心肠里一拐弯,挨着九十四的耳朵问:“你就不奇怪,他为什么打我?”
九十四不奇怪。
阮玉山本就是个方方面面都很讨打的人。
具体的原因,随便说一个都不稀罕。
可这也不代表他能让阮玉山随便挨揍。
阮玉山要是让人想揍就揍了,日后谁还给他煮面条,谁还替他穿衣裳?
不过话既然都说到这儿了,九十四自然还是给阮玉山一个面子,反正要打钟离善夜,早一刻是打,晚一刻照样也是打。
他问道:“为什么?”
阮玉山看事情有转机,当即把人抱起来举过头顶,捧花瓶一般将九十四报到床榻边再放下来,按着人坐下以后,又自顾去打开桌子上的食盒。
“因为他觉得我欺负了你。”阮玉山从食盒里拿出一盅盛好的鸡汤,“看我带你回来,又听说你是我从饕餮谷买的,便以为我要欺辱你。连话都不问,就先给了我一棍子。”
他笑了笑,端着碗朝九十四走过去:“我说他这徒弟都还没认进门,先赶着心疼上了。也不管我冤不冤,要先替你们蝣人申了冤,再考虑是否委屈了我。”
阮玉山把碗塞进九十四手里,挨着他坐下,笑问:“你说这老爷子上辈子是不是个蝣人?跟你一样看自己心肝受了委屈,都要先不由分说找人打一架再考虑别的?”
九十四握着手里的碗,听阮玉山把话层层递进说到这儿,他脸色已然缓和了几分,又看看对方额头上的伤,联想到先前在院子里钟离善夜的行事作风,对此事便信了个七八分,嘴上却仍道:“真的?”
“我几时骗过你?”阮玉山说,“你不信我,你去问问老头子,但凡我有半句假话,我今晚跟那罗迦挤一个窝。”
九十四嘴角翘了一下。
阮玉山趁机道:“你现在还想教训他?”
九十四眼珠子别到一边。
阮玉山便知这个人也松口了:“要我说,就凭他心疼你这劲儿,不仅不该打,还该亲自登门道谢。就算不道谢,你也给他个台阶,让他顺着下来,否则辜负他一番好意,也不是你的作风。”
九十四不置可否。
他思索着,没应声,只是准备要低头喝汤。
刚低下头,不知想起什么,忽又抬头问:“那你呢?”
阮玉山:“我怎么?”
九十四毫无戒心:“你当初买我,是为了什么?”
阮玉山含笑凝视着他,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他那双平日只有自负与轻蔑的丹凤眼里此刻是愈深的笑意,丝毫不见半点慌乱:“阿四,你猜猜,我花五十四万金买你,是为了什么?”
九十四当真凝神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摇头,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来饕餮谷采买蝣人的主顾无非都是那些目的——吃喝玩乐,或是转手到别国倒卖。
蝣人在世间最多的用处是被当作待宰的牲畜,除了被抓去食补,暗地中也不乏部分蝣族会因姣好的容貌和主顾的癖好受到非人的玩弄,可阮玉山显然二者皆非。
阮玉山不吃蝣人,甚至在遇到九十四之前一滴蝣人血都没尝过,这点光是先前在目连村九十四被他吓唬时就能判断出来。
更不是为了玩弄九十四。
这世上没有什么把人成天当祖宗供起来似的玩弄法子。
虽然九十四自觉阮玉山并未把他当祖宗那样的好,但他知道,阮玉山对他不算坏。
因此他想不出阮玉山当初花重金买下他的目的。
难道只是单纯的想买一个蝣人回去杀死吗?
可是阮玉山也并不嗜杀。
“总不能是买我回去陪葬。”九十四说。
阮玉山往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就是买你回去陪葬。”
九十四抬眼,怔道:“什么?”
阮玉山抿嘴一笑,收了戏谑的神色,正经道:“阿四,我是红州的城主,阮府的老爷。”
九十四想了想,低声道:“红州……在哪?”
“在西北。”阮玉山看见他额前有几丝卷曲的头发垂到嘴角边,便抬头替他别到耳后,“比饕餮谷偏南,没有那么冷的雪天。”
九十四喝了口汤,在嘴里抿着,听阮玉山慢慢讲。
“阮家的家主命都活不长。”阮玉山说,“红州处在大祈边境,阮氏自来有为大祈抵御外邦的义务,自我记事起,四代以外的长辈中,府邸祠堂挂着的每一个有画像的先人,都没活过四十岁。除了我太爷那样死于非命的,其余几乎全部战死在抵抗异邦的沙场。”
至于外邦具体是哪个外邦,阮玉山选择性地隐瞒了。
“家里老见我年纪到了还没成家,便催我早些娶妻生子,生怕我也早死在外头,没给他们留个后。”
阮玉山说到这儿,瞥了九十四一眼。
九十四碗里的鸡汤微微一晃,沉默片刻,问道:“那你成婚了?”
“好没良心的话。”阮玉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眸光锐利,“你敢再问一次?”
九十四面无表情,只垂下眼睫,眸珠微动,最后维持着低头的姿势,却暗暗冲阮玉山挑衅地扬了一下唇角,继续喝了口鸡汤。
“府里不相干的老头子们说得我心烦。既然我烦了,那他们也别想高兴。”阮玉山直勾勾盯着九十四的喝汤的嘴唇,静待九十四咽下去以后,才凑过去慢慢道,“不是想让我娶妻吗?那我就去饕餮谷找一个。”
九十四刚要送到嘴里的下一口鸡汤猝不及防抖落了出来。
他从碗底抬起眼,目光在阮玉山脸上郑重地逡巡了几圈,一挑眉毛,似是玩笑,又似乎带着两份愠怒:“你,要娶我?”
阮玉山不置可否,拿出锦帕给九十四擦拭弄脏的衣裳:“你嫁不嫁?”
“我是男人。”九十四放下碗,从阮玉山手中拿过帕子自己擦了擦,“没听过男人嫁人的。”
“那是你见识少。”阮玉山说,“没听过的事多了。”
九十四低着头,慢悠悠道:“我也想娶妻,不想嫁人。”
“那你娶我。”阮玉山抄着手笑吟吟道,“我嫁给你。你敢不敢娶?”
“那你可得守寡了。”九十四起身,云淡风轻地走到桌边放碗,“万一我找不到铃鼓,活到二十岁一命呜呼,可是做鬼都不会让你再嫁的。”
“正合我意。”阮玉山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届时我无牵无挂,早早儿地来陪你。”
珐琅柳叶纹的瓷碗轻轻一声放到桌上,九十四背对阮玉山站在桌前,俄顷,转过身,双手撑在后方桌面,偏了偏头,眼角含笑:“五十四万金的嫁妆,你全给了饕餮谷,是想诚心气我?”
阮玉山问:“我在你这儿,就值五十四万?”
九十四反问:“我在你那儿不也是五十四万?”
“那是饕餮谷开的价格。”阮玉山面不改色,把话接得行云流水,“若是有人来我面前开价,就是金山银山也换不走你。”
“免了吧。”九十四轻飘飘地转身走向行李,去翻找新的干净里衣,“谁给你机会当二道贩子。”
阮玉山凝视着他弯腰翻找行囊的侧影,嘴角的笑还挂着,眼神却暗暗沉静了两分。
上头说辞是他一早就想好放在心里的,只等着哪天九十四问出口,他便作此回答。
九十四他既然要带回去,那便势必不能让对方知晓鬼头林的存在。
否则以九十四的脾性,即便阮玉山自己手上没有沾染过蝣人的血,那跟他也做不成一世夫妻,反而更有可能做永世的仇敌。
到时九十四不追着他杀都算顾念往日的情分。
不过区区一个鬼头林,阮玉山从前不曾挂心,现在也不在乎,只是不想这东西妨碍了他和九十四的感情。
他既然能瞒一时,自认也能瞒一世。
阮家难解决的并非一个挂满蝣人脑袋的林子,而是府里那堆老东西。
当他把这想法同钟离善夜说出来时,已是几天过后。
九十四此时正在厨房院子里按阮玉山的吩咐烧柴火,准备做立冬宴。
亏得阮玉山这些日子在他和老爷子之间周旋,总算把打那日第一次交手后就不再见面的两个人哄得父慈子孝。
不过要拜在老头子膝下还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
总不能说老爷子看九十四善良漂亮就把人收到门下做了义子,那他这钟离府的大门也太好进了。
一个人的心性,能力,意志,从来不是短短数日就能完全表露,钟离善夜不管是把九十四收为门徒还是义子,那都得且行且看。如果只图个一时意气把人收了,日后发现性子不合,还得做一世亲人,两方都难受。
但不论后续怎样,两个人都得先握手言和。
那边钟离善夜吃人嘴短,这边九十四被阮玉山有的放矢地劝顺心了,转头阮玉山就准备收拾收拾做顿好的让两个人都给彼此一个台阶下来。
趁九十四带着从食肆救出来的小蝣人在院子抱柴烧火时,阮玉山溜出来找钟离善夜单独谈会子话。
拜师认父那都是长远打算,不急在一时,可九十四翻过了年那就快十九岁了。
蝣人二十岁的鬼门关闯不闯得过,还得看钟离善夜怎么说。
钟离善夜一面吃着阮玉山做的蟹粉花生一面笑:“你的意思,是要为了这小蝣人,要把老阮家那鬼头林给端了?”
“这个我已有打算,来找你老人家,倒不是央你出主意,只盼着你在他面前把好口风,别把阮家的事给不小心抖落出来。”阮玉山道,“此外,另有一事我拿不准主意。”
钟离善夜:“哦?”
阮玉山拿出那块残石碎片:“你瞧瞧这是什么?”
钟离善夜拿到手里,碰到残石那一刻先是一愣。
阮玉山便知道这事儿稳了。
多年来娑婆一直有个传言,说与白断雨齐名的神医钟离善夜,那双眼睛并非生来就是盲眼,而是与天子府中存放的神物盂兰古卷有关。
传闻钟离善夜年轻时候穷困潦倒,偶然得到机会误入盂兰古卷,于古卷中窥得天机,也正由此习得一身绝世医术和长寿秘法,但他的窥探被残留在卷中的一丝天神意识所察觉,因此钟离善夜在被强行打出古卷世界的同时,双眼视物的能力也被天神剥夺,以作惩戒。
但这毕竟关系到老爷子四百年前的过去,更何况还是不体面的往事,不管阮玉山还是老太太,都从未把此等谣言拿到钟离善夜面前问过。
如今瞧老爷子的反应,倒像真有那么一回事儿似的。
有那么一回事儿就是好事。
钟离善夜在意这东西,只要在意,就不愁他老爷子拉不下脸去九十四那儿哄儿子。
阮玉山心里打着算盘,又见钟离善夜用另一只手仔仔细细在这片薄如蝉翼的透明瓦片上反复摩挲,最后凝重了神色问:“这东西哪来的?”
阮玉山说:“燕辞洲有人倒卖。”
钟离善夜问:“谁倒卖来的?”
阮玉山拍拍衣摆起身:“想知道?”
钟离善夜拧着眉毛,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我不清楚呀。”阮玉山嚯地推开椅子,扭头大摇大摆朝小厨房去,“问你没过门的义子去。”
后头一双筷子准确无误地朝他后脑勺打过来,阮玉山脑袋一偏,头也不回地躲开。
接着悠哉游哉往小厨房找九十四去了。
穿花洞府的小厨房修得别有一番风景。
因着老爷子爱吃,恰巧阮玉山又很会做吃,前些年每逢阮玉山来此,老爷子的吃食都给他一个人包圆了。
既然是阮玉山常待的地儿,小厨房就得怎么让人待着舒服怎么捯饬。
先不说做饭的伙房有专门用于休憩喝茶的隔间小榻,若是阮玉山在伙房嫌弃跟灶台待一块儿了,出门转个向就有专门的卧房,两侧耳房一处沐浴更衣,一处供他看书赏花。
至于在厨房院子里怎么赏花,那当然是修葺此处的人为了阮玉山的舒适,又特意用了一座小花园把伙房和卧房隔开,方便阮玉山随起随行,做饭做累了还能出门赏个景色吃个茶。
阮玉山安排九十四抱柴烧火,那就是只抱柴烧火。
干枯细长的柴火往灶底下一扔,听见火焰轰的燃起来,九十四就没事儿可做了。
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习性倒是让他从笼子里贯彻到笼子外。
旁边的小蝣人蹲在他身后,眨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熊熊火光,不自觉后退了两步。
小蝣人没名字,九十四查看过他的身体,并无任何饕餮谷的刺青痕迹,会说蝣语,也会一些中土话,据对方自己陈述是在中土混迹了几年,因年纪到了控制不住玄气,才被人察觉蝣人身份进而被捕捉到燕辞洲的。
九十四看着他的眼珠子总是无可避免地想起饕餮谷的百十八。
百十八也有这样一双干净乌黑的眼睛,像一对没有杂质的玻璃珠子。
不同的是,百十八的眼中没有小蝣人饱含的对尘世的万般恐惧。百十八莽撞天真,努力鲜活地求生,也不畏惧死亡。
眼前的同族眼中永远都是满满的惊慌和提防,兴许是先前受了太多惊吓,即便是生死关头出现的九十四也无法彻底安抚他的心。
对方说小其实也不小了,九十四问过他的年纪,小蝣人说自己今年便有十五。
只是个子不高。
九十四当年满十五时,已比这位同族高出一个头了。
正当他思索着给这同胞取个什么名字时,便听阮玉山的声音远远地从花园后方的抱厦中传来:“阿四!”
九十四扭头,静静看着花园的方向,听着阮玉山渐近的脚步,眼珠子转了转。
他在小蝣人跟前起身,背着手,做沉思模样,在灶前来回踱步。
阮玉山甫一踏进伙房便问:“柴火烧得怎么样?”
说完才瞧见九十四正低头在房中走来走去,若有所思,一看就是在暗地里打什么算盘,以至于连他的话都没听见。
他刚想走过去问问这人又在作什么主意,就见九十四蓦地停住脚,侧头看向他,以一种刻意拉开距离的口吻道:“阮,玉,山。”
阮玉山一听,心里明白了——这是在打他的算盘。
“做什么?”他模仿九十四的语气道,“九、十、四?”
说着,便大步流星走过去。
走进房里才瞥见缩在角落的小蝣人。
阮玉山先皱了皱眉,呵斥道:“一见着我就躲什么?起来!”
他很是不喜欢九十四救出的这个小蝣人的作态。
同样经历过生死难关,受尽侮辱胁迫,怎么九十四自他手里从饕餮谷带出来时从始至终不见一丝畏缩神态,反而落落大方同他斗智斗勇。
眼下他还没对这人做什么,甚至给吃给喝给屋子睡,看在九十四的份上好生生养着,这小蝣人见了他还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一味的躲?
他是牛头马面还是修罗阎王?
就算自己这许多年养出一身摄人威压,但九十四当初被他欺凌羞辱,不也照样奋起反抗?怎么同为一族,眼前这小蝣人的姿态就如此上不得台面?
若是面对那些屠杀蝣人的伙夫也就罢了,可阮玉山自认也算这小蝣人半个恩人吧?
说难听点,这么多天,九十四除了睡觉几乎都把这小蝣人带着待在他二人身边,即便是条狗也该养亲了,他不屑对方是否知恩图报,但也看不惯此人成天一副扭扭捏捏难成大事的模样。
这些话看在九十四的份上,阮玉山没有开口,倘或身边此刻换个人在场,他早边骂边把人踹出去了。
阮玉山到哪都是人高马大的修长个子,又因生来便不是和气的脾性,声音也是低沉冷酷,说话一旦带了命令之意,语气更是凌厉三分,直叫人觉得受迫不已。
那小蝣人被他一声呼喝,浑身先情不自禁抖了三抖,只怕从头皮到手指甲都在怕得发麻,腿早吓软了,先是不敢站起来,此刻更是无法站起来,只能惊恐地看向九十四。
然而九十四见了这一幕,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没斥驳阮玉山又或是责怪对方对自己的族人太过严厉,直冲阮玉山招手:“你过来。”
阮玉山望着那小蝣人,眉头又蹙紧两分,再多看一眼,都生怕自己忍不住上手亲自把人给揪出来。
他收回视线,走到九十四跟前,瞅了瞅灶下燃得正旺的柴火,问道:“烧完柴火不休息,又在琢磨哪门子的事?”
九十四没有回答,只把目光悠悠流转到角落的小蝣人身上,意有所指道:“我看他欠些调教。”
阮玉山眼角微缩,察觉到一阵毫不掩饰的阳谋的气息。
果不其然,听九十四说:“看你方才的反应,想必也这么觉得。”
话到此处,阮玉山心中了然了七八分。
他弯腰捡了柴,大开着腿坐到灶前,漫不经心往灶里加火,给九十四递话茬道:“是欠些调教,得找个人教教。”
“既要教他,那不如干脆叫他拜个师。”九十四跟到他身后,掌心无声攀上他的后肩,指尖隔着层层衣料敲打在阮玉山的锁骨上,“你认为,谁合适?”
阮玉山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想让老爷子再收一个?”
“不,不要老爷子。”九十四摇头,“我看这屋子里有个人就很不错。”
阮玉山抬起胳膊反手抓住九十四。
他忍着笑,心里正愁手上没个筹码拴住九十四,怕此人日后万一——仅仅是万一,知晓了鬼头林的真相抛下他跑了,这人就眼巴巴给他送来了筹码。
阮玉山低头勾唇——为着这番正中下怀的好事。
然而拜师却不够。
阮玉山故作推脱道:“我对收徒没兴趣。”
“嗯?”九十四拿鼻腔质问一声,眼神一冷,正要把手抽出去,又被阮玉山往前拽了拽。
阮玉山的指尖敲打在九十四的手背上:“红州的老头子们正愁我没给他们留个后——我缺个儿子。”
缩在角落的小蝣人神色一僵。
九十四第一反应是不太合理。
但转念一想,这些天阮玉山劝他认钟离善夜做义父,四百岁的钟离善夜收他这个十八岁的儿子,难道就合理了吗?
大家都不合理的话,那一切就都合理了。
他二话不说,走到角落,扶起那个小蝣人,将其带到阮玉山面前,又对其道:“叫爹。”
小蝣人显然是不敢,又或是不情愿,看了看阮玉山波澜不惊的脸色,又转而仰头望向九十四,仿佛在恳求他将此事作罢。
九十四知道小蝣人是害怕阮玉山,没由来的害怕。
当初在饕餮谷他的许多同族被带上阁楼去见阮玉山时也曾露出如此恐惧的神色。
阮玉山这个人,从内而外,周身气度都太不令人甘愿亲近。
可九十四知道,阮玉山其实脾气还算不错。
当初阮玉山带他来此拜钟离善夜为义父的意图,他虽没点破,心里却很明白,对方是因当初他在食肆暗道被纪慈下药一事一心想为他找个依傍,如今阮玉山有心认这小蝣人做义子,那九十四为了这小蝣人的心,也同阮玉山为他的心一样。
九十四把手放在小蝣人的头顶,用蝣语轻声道:“叫了爹,再也没人敢把你捉进笼子里,再没人敢屠杀你,再没人敢侮辱你。”
他并未对小蝣人多说阮玉山的身份。
红州的城主,世家的家主。跟着阮玉山姓,除了永远的安宁还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但九十四无意替自己的族人觊觎原本不属于他们的一切,他只要保这个小蝣人一条性命便觉得很好。
小蝣人低下眼,站在原地默然片刻,转向阮玉山,低着头,含糊不清地喊了声“爹”。
平心而论阮玉山并不喜欢这个孩子,从脾性做派到说话行事,这孩子都对不上阮玉山的胃口。
但那又如何?
这世上本就没几个人对得上他的胃口。
认这个是认,认那个也是认,再抓个品行兼优的人来给他当儿子,他也不一定看得上。
比方说那个谢九楼,忠义仁孝面面俱到,可阮玉山一想起这么个人管自己叫爹的画面,那简直阵阵恶寒。
这阵恶寒催使他迫不及待赶紧认下这个义子,以免被他假想中的谢九楼趁虚而入。因此阮玉山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算了算字辈,对这蝣人道:“打今日起,你就叫阮铃——出去吧。”
阮铃也不知把他的话听进去几个字,只听闻阮玉山那句“出去”,便如获大赦,抬头迫切地看向九十四,等九十四也点了头,便立刻转身跑出去不见残影。
阮玉山看阮铃跑远,一直守在门外的那罗迦也跟着追逐出去,眼下屋子里就剩他和九十四二人。
他开始撸袖子,从灶前站起来,准备烧水做菜:“你刚才用蝣语对他说什么?”
九十四则走向面壁的水盆,洗过了手,一边擦,一边学他上回的语气反问道:“你觉得呢?”
阮玉山说:“必定是我的好话。”
“非也。”九十四淡淡道,“我同他说,你的心,和你的脸一样黑。谁敢违逆你的意思,转眼就没命可活。”
阮玉山摸了摸下巴,轻笑一声,姑且把仇记在心里,不再搭话。
此时是傍晚,太阳快要落山,白日里山顶的天就乌云密布,眼见是要下雪,这会子寒风呜呜咽咽地在院子里打卷,门板也被吹得时不时发出拍打声响。
九十四在厨房给阮玉山打下手,时不时地递个柴火加点水,没事儿了就坐在门槛上翻翻书,不多时天色暗沉沉的黑下来,第一粒雪花就飘到了他翻卷的书页上。
他蹙了蹙眉,纵使雪花在落到书上的第一时间便很快融化,九十四也还是没忍住用手指做出将其扫开的动作——他真是太不喜欢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