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要紧。”阮玉山道,“我更想知道,那妖物的能力范围——它是只能控制陈维,还是能控制我营里一大片人?”
“你把它想得太有本事了。”钟离善夜挥挥手,“能成片成片控制人的,那是修为中等的大妖,招儿不可能为了哄我高兴放任这么个玩意儿的器灵在山上。这影妖能控制一个成年男子,我估计是它最大的能耐了,否则当年也不至于每次作案就害一个小孩儿——一堆孩子打包回去慢慢吃多得劲。”
“那就好。”阮玉山歪在椅子上,手里捏着钟离四的平安扣,说道,“如若他只控制了陈维,我便不担心。只是不知道阮铃这小子究竟藏了哪门子心思,控制陈维要做什么——我是不愿意相信他就是那个内奸的,不过也得提防着。这孩子心性不纯,若不能悬崖勒马,我只怕阿四要伤心。”
钟离善夜别开脑袋哼了一声:“他都敢跑去烧了饕餮谷,把一堆野人放出来——他日后要伤心的时候多着呢。”
“先不说这个。”阮玉山道,“既然吞妖化作了慧留在了我这儿,势必有所图谋。你人来了,就帮我盯着,这儿除了你,也没人有能力对抗如此境界的大妖。我不想放他走——毕竟这儿是军营,这吞妖若真闹起来,好歹还有几万兵马能抵抗。
“至于大渝樊氏——州西外还有条护城河,樊氏的兵不善水战,此番胆敢前来进攻,想必也是找到了突破口。我看这些天他们驻扎在河对面,也没什么动静,估计是在等待时机。
“既是要等,那咱们两方人不变地不变,他们要等的,应该是天变。
“大渝人善巫蛊,操纵或者利用天象的事也不是干不出来。他们那个流落在民间多年的二皇子楚空遥当年便深受所害。我只是还没想到,他们在等什么天象。”
“不管在等什么,总之只要时机一到,他们肯定会抓紧机会渡河攻城。”钟离善夜接话道,“小玉山儿,你现在是腹背受敌啊。”
阮玉山瞥着他笑了笑:“这不是还有你宝贝儿子嘛!”
钟离善夜这才像突然想起自己跑骑虎营的目的,一拍桌子站起来,敞开两只胳膊:“说起这个,我四宝儿呢?!你把我四宝儿放哪儿去了?”
“去朱雀营给我带援兵来了。”阮玉山道,“我不管阮铃这小子要耍什么花招,他既联合外敌给我设了这局,后果如何,我都要他自己受着。
“他打量我舍不得阿四来军中犯险,我就让他再看一次,他那个美人灯似的四叔,是不是个一吹就灭的草芯子。”
阮玉山一到夜里就搬把椅子坐在自己营房门口观天象。
钟离善夜从了慧的营房门外转悠过来:“天天在这儿瞅什么呢?”
“看天。”阮玉山右脚搭在左腿上,大剌剌靠在椅子里,仰面望着天,“你说这大渝人在等什么?”
他摸摸下巴,眉头微皱:“咱们按兵不动,那是因为红州是我大本营,兵马粮草就在后方,骑虎营有的是时间跟他们耗。那大渝带着四五万的兵打过来,半个月前就扎在河对面,眼瞧着天儿也热起来了,多待一天就多耗一天的粮,他们就不怕粮草不够吃?”
钟离善夜神色冷峻,低低地哼笑两声:“越是这样,你可越得提防。”
阮玉山斜着眼珠子瞧他:“你的意思是,他们既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跟我耗着,那出招的时候,也必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要跟我拼命?”
钟离善夜不置可否:“你打过的仗比我多,你清楚。”
阮玉山嗤他:“我要是也活个四百年,准没你那么糊涂。”
“行啊,聪明人。”钟离善夜拍拍他的肩,“你接着琢磨,看几时能琢磨出对面儿的目的。”
阮玉山抬手挥开钟离善夜:“我已琢磨出来了。”
钟离善夜:“哦?”
“你听我说得对不对。”阮玉山抄着手,指指城墙上一直在对着城外那条黑河守夜的陈维,“嫂夫人察觉出陈维不对劲以后,利用给我送驴肉的机会,在食盒底下织了一副图,提醒我营里出了内奸。”
钟离善夜:“这我知道。”
阮玉山接着说:“来到营里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她能察觉陈维不对劲,那很说得通,毕竟夫妻之间,稍有变故,细枝末节里都能品出天差地别。可她怎么知道陈维——不,应该是阮铃这臭小子控制的影妖——嫂夫人怎么看出这玩意儿通敌了的?”
钟离善夜抬头,睁着盲眼看向城墙的方向。
“这就是你一直不杀他的原因?”钟离善夜问。
“因为他通敌么?是,也不是。”阮玉山解释道,“阮铃这小子没现身,杀了陈维也是治标不治本。毕竟妖物命门不在陈维身上,而是由阮铃控制。这玩意儿今天能上陈维的身,赶明儿我杀了陈维,它就能上别人的身。还不如先冷眼旁观,免得打草惊蛇,让它老实待在陈维身上,别再害我其他将士。”
“那你这是光琢磨陈维去了。”钟离善夜又问:“关于大渝那堆按兵不动的队伍,你琢磨出什么结果来了?”
“嫂夫人是极聪明的人。”阮玉山盯着远方高处的陈维笑道,“陈维这莽夫,平日好战冲动,要说上场杀敌,他最是勇猛,可下来,又有些好吃懒做,这看门守夜的事,交到他手里,他一刻钟也耐不住。樊氏的军队不善水战不敢渡河,阮铃又支使这影妖日夜盯着河面——我猜,他们想来是打算在河面上动手脚。”
“怎么动?”钟离善夜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可又真想不出来,“在河面上变座桥?那四五万人马过桥的当儿都能被你打个屁滚尿流了。”
阮玉山没有否认,而是转了个话茬:“以前我看过一本军事纪要,有一例是两方兵队打架,一方守城,一方攻城。守城者苦于己方城墙老旧,抵挡不住敌方进攻,正急得团团转的时候,天上下雨了。”
钟离善夜:“然后呢?”
阮玉山含笑瞥他:“然后?然后那场大战是在北方的大冬天,守城者看见大雨,突发奇想,叫人趁夜接了雨水,再从城墙顶上不停地把水浇下去。一夜过后,城墙上的水凝固成了冰,使城墙变成了一座天然的冰墙,敌军火攻不下,也爬不了城墙,攻城者的粮草不够,耗不过一整个冬天的时间,自然败了。”
钟离善夜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可现在都快入夏了嘛!”
“这不是有怪力乱神么。”阮玉山再次仰头看着天,“那只影妖既然能控制梅花开败,那你说,它能不能用同样的法子控制雨水,使其变作冰冻状态,凝固在河面,让樊氏大军踏过泱泱大河的冰面打过来?”
钟离善夜明白了。
他也抬头看向此时初夏的夜空——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还是侧耳听了听风声,又掐指粗略估算了一下:“左不过一两日,这夏季的暴雨就要来了。”
说完他转头看向阮玉山:“你就这么等他们渡河进攻,坐视不管?”
“樊氏此次进攻红州,表面看着是私怨,实则大渝在背后给了不少支持,为的就是探探咱们大祁的底。红州在祁国边境,一旦攻破,那便是对他们说明我阮家的兵也力不能敌大渝。而大祁千里江山,境内还能与之一战的就剩谢九楼的兵。”阮玉山分析道,“无镛城离红州之距横跨半国,大渝打的主意是孤注一掷,先灭了我阮家,就算打不过谢九楼,也能长驱直入拿下大祁至少半壁江山。”
他眯了眯眼,懒懒撑着下巴,神色间宛如头养精蓄锐的豹子,语气缓慢,说话却掷地有声:“渝国这数十年来奢靡之风盛行,从上到下溺于淫逸,军队也懈怠颓废——咱们大祁虽也不遑多让,可到底天子近周还有个谢九楼撑着,明面儿上勉强看得过去,皇家还能靠谢家粉饰几年太平。这樊氏想打我的红州,也太嫩了点。我不放他们进来结结实实挨一顿挨训,真让他们长久地把人看低了,以为我红州将士是跟他们一样的废物。”
钟离善夜笑道:“你这是早有对策了?”
“不然我叫你四宝儿去朱雀营做什么?”阮玉山说着,又把手里的平安扣拿出来摩挲了两下,“骑虎营是红州最精锐的一支军队,兵力再强,也不过一万两千人马,真要硬碰硬咬咬牙也能把对面四五万人打个七零八落,可我不能让骑虎营的兵全部折损在跟大渝的这场仗上。”
“更何况。”他的视线再次锁定在城墙上方的陈维身上,目光无比锐利,“陈维打我九岁时便与我相识。阮铃杀了他,斩我军中一员猛将,我就算不为自己,也要把这个狼崽子给引出来,好让陈维在九泉之下瞑目。”
“你要杀了他?”钟离善夜语气中莫名有了两分笑意,是又想看热闹了。
他发现阮玉山瞅他,当即把手举起来:“我支持啊——可你不怕四宝儿跟你拼命?阮铃可是蝣人。”
“阿四他不会。”阮玉山平静地浇灭了老头子看热闹的热情,“他没见过蝣人杀人,可阮铃已经害了不止一条无辜性命。以前我替这小子瞒着,现在我不会瞒了。只要阿四知晓此事,他的认知会受到前所未有的颠覆——届时他下手会比我更狠。”
阮玉山说到这儿笑了笑,眼底带着股讳莫如深的冷意:“阮铃这小子,最好祈祷自己犯在我手上。若是换了阿四来,大罗神仙也保不了他。”
钟离善夜也不知是不是赞同,反正没有再吭声。
“说起来,”阮玉山见场子冷了,便调转话头,谈及第二件事,“你刚刚去找了慧,他还是不见?”
“说不舒服,谁都不见。”钟离善夜冷笑,“这小妖怪还挺聪明,拿出家人的身份当靶子,谁也不好坏他佛门的规矩。”
“其实见了也无妨。”阮玉山说,“吞妖隐匿在活人身上,很难被察觉出异常。他大概是忌惮你道行太深,不敢随便跟你碰面。再者——”
阮玉山指指天上的月亮:“这也快到月中了,他怕自己出岔子,我也怕他出岔子。营里上万将士,这会儿要是让他闹一闹,可不是给樊氏可乘之机了?他不见你便不见吧!自己送上门来的,轻易不会走。既是个大妖,咱们现在这关头赶也不是打也不是,我只怕他来此处,是想趁着人多利用什么替自己渡劫——你盯着就好。姑且叫他稳在我这儿,别在战前给我惹乱子。”
钟离善夜这回倒是认同地“唔”了一声,随后问道:“这都快到月中了,四宝儿怎么还没到?”
“今早到了。”阮玉山一副早料到他会问的神色,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展开递给钟离善夜,“就在营外二十八里地的位置,我让他先按兵不动。咱们这次是要请君入瓮,得先骗过樊氏的军队再把阮铃给引出来,到时候再让阿四江湖救急,收拾残局。”
钟离善夜蠢蠢欲动,犹犹豫豫。
“想儿子了?”阮玉山挑着眉毛瞅他,“正好,我需要人替我去给他传消息,就说不日暴雨将至,天变之时,让朱雀营的将士们做好准备,见信号即来支援。”
钟离善夜一副当仁不让的架势,驾着马就走了。
阮玉山把他叫回来,手里捏着件披风:“夜里风凉,你替我给他带件衣裳!”
钟离善夜莫名其妙:“他还缺一件衣裳不成!”
阮玉山便笑:“那不一样。”
钟离善夜垮着嘴,阴阳怪气地模仿阮玉山的话嘀咕:“那不一样——”
边说边扯过披风,骑着马找儿子去了。
骑虎营外二十七里,钟离善夜骑着阮玉山的马,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到了。
到的时候钟离四正背着手,站在朱雀营将士旁边,低头认真观察他们扎营帐。
因为新鲜,他看得很是认真,像第一次在目连村外的衣棚里学穿衣服一样,连打结绕线都一眼不眨地盯着,以至于钟离善夜走到旁边了也没察觉。
直到一件披风盖在他肩上,钟离四听见笑吟吟的一声:
“四宝儿。”
他愣了一愣,扭头看向旁边,对上钟离善夜弯弯的眼睛,还有身后那匹阮玉山的宝驹。
“钟离善夜。”他牵住挂在肩头的披风,嗅到上面阮玉山的气味,便自己裹紧了系好,转头看向钟离善夜,“你怎么来了?”
此时朱由气喘吁吁追到他二人旁边,先是给钟离四行了个礼:“钟离公子。”
随后忙不迭指着钟离善夜告状:“这小子,骑着马就往咱们营地里闯,拦也拦不住。问他干什么的,他说他来找儿子!咱们这儿像是有他儿子的地方吗?”
说着朱由便要伸手推搡钟离善夜:“走走走,要找儿子上学堂去找!”
钟离四抬手挡住朱由的动作。
朱由微怔:“公子这是……”
钟离四沉默了一瞬:“是他儿子。”
朱由眨眨眼,看看钟离四,又看看钟离善夜。
“可公子您不是钟离……”朱由话到一半,忽然噤声,对着钟离善夜又看了看。
钟离善夜感受到一缕探寻的目光,对朱由微微一笑。
朱由想起什么来了。
——传闻鬼医钟离善夜,双目失明,容颜永驻,是个自来便风流倜傥的年轻男子的形象。
如今仔细看看,除了生在那两鬓的一抹白发,其他形容倒真对得上!
“原来这位就是钟离神医!”
朱由是个粗人,平日张牙舞爪惯了,喜怒皆形于色,此时乍然认出钟离善夜,前一刻还剑拔弩张,这下突然想要恭敬又不知该怎么恭敬,竟脑子短路似的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抓住钟离善夜的胳膊,刚想握手,又自觉有些低微,于是便握着钟离善夜的手杖在掌心里晃晃:“失敬失敬……”
钟离善夜最烦旁人碰他的手杖。
于是等朱由一通寒暄再退下以后,他的脸立马黑了下来。
“烦死了。”钟离善夜掏出帕子边擦手杖边抱怨,“死阮玉山,带出来的兵跟他一样烦人。”
钟离四瞅了瞅钟离善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只把头低下去抓着阮玉山的披风又埋脸嗅了嗅。
钟离善夜正擦着手杖呢,耳朵尖一动,就知道钟离四又在嗅那个破披风,哼的一声放下手杖:“有了夫君忘了爹。”
钟离四也放下披风,意味深长瞅着钟离善夜。
“……怎么?”钟离善夜梗着脖子嘴硬道,“我这个当爹的亲自来给你送披风,没得到一句好,还说你不得了?”
钟离四不置可否,只是盯着钟离善夜半晌,而后一偏头,意犹未尽地思索道:
“……夫君?”
这称呼倒很不错。
钟离四低头看着披风在心里慢慢琢磨。
琢磨着琢磨着,又把披风捧起来埋进去嗅了嗅,若有所思地轻声呢喃:“夫,君。”
有意思。
被晾在风里的钟离善夜:“……”
钟离善夜扯扯钟离四的胳膊,仿佛身为神医也救不了这个儿子,只能如槁木死灰般阴沉沉道:“老奴替您夫君带消息来了,您听是不听?”
钟离四这才转头正色道:“阮玉山说什么?”
钟离善夜翻了个白眼,在心里嘀咕了一声“出息”,随后才道:“大渝樊氏驻兵在城外黑河对面,正伺机等待一场暴雨结冰渡河,这几日天色捉摸不定,但下雨左不过这两天了。你和朱雀营提防着,一旦天色有变,便整装待发,见了信号即刻赶去支援。”
钟离四仔仔细细听了,点头道:“我记住了。”
钟离善夜传递完了消息,又抓着钟离四的手把人的胳膊腿和肩背摸了一遍,确定没缺胳膊少腿瘦二两肉,才伸出指头点点钟离四:“等这事儿过了,你老子我再跟你算算你私跑下山的账!”
钟离四挑了挑眉,没有吭声。
钟离善夜吹胡子瞪眼地朝他冷冷哼气一声,便要上马。
“你要走了?”钟离四朝他近了一步,“不在这儿歇息?”
“营里还有事儿要我盯着。”钟离善夜边上马边道,“夜里风凉,你没事儿进帐待着,老在外面干吗?扎个破营帐有什么好看的!”
钟离四抓住他的手:“你等等。”
说着便钻进营地中心一个扎好的帐子里,再出来时手里提着一个灯笼。
钟离四走到马下将灯笼递给钟离善夜:“你提着,慢慢回去。”
“我又看不着。”钟离善夜摸出这是个什么玩意,顿时嫌这灯笼麻烦,“提个灯笼多事做什么?”
说是这么说,却并不推辞,稳稳当当的抓着灯杆调笑道:“你这是给瞎子照路!”
“你看不见,马看得见。”钟离四道,“这一段山路崎岖险峻,有个照路的总是没错,不管你和马哪一个出事,我都不放心。”
钟离善夜撅着嘴,唇角抑制不住地往上扬,心里想的是这个儿子真没养错,嘴里却说:“人还没见着呢,你倒是心疼起他的马来了!”
钟离四也似笑非笑地呛白:“马可没人要紧!”
钟离善夜哈哈笑了两声,忽俯下身凑过去:“四宝儿,叫两声爹听听!”
钟离四无奈摇头,拍拍马屁股:“快走吧你!”
他倒不是不愿意叫,只是昵称这东西,十几年来他和族人们之间就没听过,也没喊过。谁是什么名字就叫什么:百十八是百十八,阮玉山是阮玉山,那罗迦是那罗迦,钟离善夜自然也叫钟离善夜。
若是贸然让他用中土人的习惯拿昵称去称呼亲近的人,总觉得很怪异。
即便是阮玉山,真到了面前,他也叫不出一声夫君来的。
钟离善夜知道他叫不出口,冲他努努嘴,佯怒道:“小气!”
说罢两腿一夹马肚子,扬尘离去。
钟离四站在原地目送钟离善夜消失在山路尽头,又埋头沉思半晌,左脑子里是一声“爹”字,右脑子里是一声“夫君”,想了半天,忽闷头自言自语道:“日后再说。”
他背着手,掌心藏在披风里,抓着阮玉山的披风调头往回走,又回到原先的地方,一言不发地观察士兵修营帐。
看完了,他又准备走回自己的帐子里睡觉。
走到一半,一滴水突然落到他的脸上。
钟离四顿住脚,若有所思地抬头。
第二滴雨水落到了他的额头。
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在这个凌晨落了下来。
一大早,天还没亮,阮玉山专门打发去盯着陈维的侍卫来报,说陈维今天久叫不醒,外头的人去了房里一看,才发现他的身体已经硬了。
硬了,那便是活物不在身上了。
阮玉山面色凝重,掀开门帘走出去,正撞上匆匆赶来找他的钟离善夜。
他稳住对方:“大雨提前了,是不是?”
雨声在屋檐下哗啦啦地响着,豆大的雨滴坠落到地面,左将军吴淮以及一众校尉都尉都在召集军队按照阮玉山之前说好的计划整装待发。
“是啊。”钟离善夜蹙眉盯着外头的瓢泼大雨,“按理该还有个几天才下雨来着,这突然下了……也不知四宝儿昨晚休息好没有。”
“事出反常必有妖。”阮玉山背着手,紧紧盯着外头的大雨,指尖缭乱地摩挲着钟离四的平安扣。
此时,城墙上的瞭望兵下来了,告诉阮玉山这场大雨对面似乎也不知情,看樊氏军队的状态和反应,应该也是猝不及防见着了雨,这会儿跟他们一样,匆匆忙忙在排兵布阵,准备作战。
阮玉山听完,当即扭头告知钟离善夜:“我原以为这场大雨是大渝巫师求来的,现下等来消息,既不是他们,那必定是了慧那边作妖,你且去盯着,别让吞妖在这关头惹出乱子。否则,我只怕两方人马都要受他祸及。”
钟离善夜了然:“你说得有道理。”
天边乍然闪烁了一道亮光,随即便是震耳欲聋的雷鸣。
阮玉山对身边传令兵道:“告诉吴淮,所有将士,按我计划执行命令,准备迎战。”
号角声响起来了。
阮玉山换上盔甲,左腰挎着剑,右手拿着枪,登上城墙,看见漫天的雨水聚集到河岸边,成片成片的水团越积越大,越积越广,浑浊的水面在不经意间渐渐覆盖上一层浓厚的黑影。
他的目光也沉在那团逐渐扩大的黑色水面,想到如今躺在营房了无生气的陈维,握枪的手愈发收紧,手背连同小臂处的青筋在护腕的掩盖下充血暴起。
聚集了半里宽的漆黑水团暗暗涌向波涛汹涌的护城河,很快,河面上升起一块巨大的模糊液体,犹如在河面上方盖了一层墨色的挡板,那块水墨一般的挡板在阮玉山的视野中渐渐凝固,结冰,变得坚不可摧。
河对岸已是大军压境。
阮玉山缓缓抬起手。
辽阔苍凉的戈壁上响彻厚重的角声,随着河对岸大军冲杀过来的咆哮,他的手也利落地斩下。
千万人踏过凝固成冰的河面,直朝骑虎营外的城墙奔来。
阮玉山没有率兵出城迎战,而是选择在骑虎营死守城墙。虽是守城,城中却不闻浩大声势,那些士兵——连同阮玉山,也是一副皱眉不展的状态,这让樊军从气势上就自认胜出了一截。
樊军见阮军只守不攻,城墙上的主帅巍然不动,守城的那一排卫兵也一个个畏手畏脚,当下便士气大涨,豁出一口气撞得头破血流也要把骑虎营给攻下来。
赤红色珊瑚图腾的旗帜在暴雨中飘摇,城墙根下身着黑甲,肩扛黑太阳旗帜的樊军气势恢宏,如密密麻麻的蚂蚁一般爬上城墙。
阮军的石头砸下去一个,下方又有十个将士迎头向上冲。
城墙门外的冲车一下一下撞击着眼下似乎无比薄弱的城门,阮玉山仿佛听见脚下老旧的门板清脆的破碎声,他微微侧首,朝身后的城门校尉使了个眼色。
片刻后,骑虎营后方的远处射出一根难以引人注意的鸣镝。
轰隆——砰——!
不到半个时辰,骑虎营的城门被樊军冲破了。
城门内的骑虎营将士数量只剩六千不到,不过堪堪为原来的一半。
然而杀红了眼的樊军并未意识到不妥,他们此刻士气正旺,举着刀枪不顾一切朝门内冲来,顷刻之间两军交战,原本只剩六千的阮军一半迎战,一半奔逃,饶是如此,三千多人依旧跟源源不断涌入城门的上万樊军打得有来有回。
黑色的铠甲不知不觉侵占了城门内越来越多的领地,城墙上的阮军见到上墙的樊军胜局已定,便大半弃城而逃。
赤红色的珊瑚旗帜被劈断砍倒,骑虎营外的城墙插满了黑太阳锦旗。
阮军且战且退,寥寥无几的红色盔甲在敌方黑色人海的冲击下丧失了还手之力,阮军大半朝后方溃逃而去。
终于,阮玉山骑着马,奔走在阮军中,大喊道:“撤退!”
所剩不多的红甲士兵呈现出一种可笑的一哄而散的架势,骑马的骑马,步行的步行,全都狼狈地朝后方山路不顾一切闷头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