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玄笑着对他一拱手:“吴兄说的哪里话,谭某还要谢过吴公子不弃,待在下这般亲热呢。”
吴弋把手搭在他背上,推着他往亭台走:“来来来,上来坐了说话。”
谭玄一边同他走,一边扫过亭上客人,转头道:“倒未见令尊。”
吴弋笑道:“我爹说了,让我们年轻人聚一聚,他来了,大家都轻松不了了。”
谭玄道:“令尊真是开明人物。”说着二人上了台阶,谭玄抬手把木匣递过去,“一点小东西,聊表心意。”
吴弋面露惊讶之色,接过来:“哎呀,你还带什么礼物啊,这么见外。你来了我便够高兴了。”说是这么说,却又觑向他,“我现在能打开么?”
谭玄含笑点头,吴弋便开了匣子,往里面一看,眼睛倏然亮起,探手拿了匕首出来:“哟,好别致的风格!”
谭玄道:“看花纹和造型该是西羌的东西。听闻吴公子雅好收藏这些小玩意儿,且拿了赏玩赏玩。”
吴弋脸上笑开了花,大力拍了拍谭玄肩膀:“真是多谢谭公子还如此费心!来,我给你介绍几个朋友!”
他说着便揽着谭玄,向他一一介绍今天的来客,大都是越州一带武林各派的子弟,小部分是吴家的亲戚。谭玄见过几个,大半却是初识,相互抱拳行了行礼。吴弋介绍他只说是衡都来的谭公子,刀法卓绝,倒让初次见他的人都投来好奇探寻的目光。
谭玄移眸把亭上和旁边游廊里的人都一一扫过,却没看见谢白城,不知是不是还没来,也不好问。倒瞧见程俊南和魏子匀坐在一旁。他别的人也不熟悉,吴弋去招呼别的客人后,他便踱着步子走到了那两人身边。
“程公子,魏公子,”他先抱了个拳,“又见面了。”
那二人对他还了礼,态度却不如吴弋那么热情,也没招呼他坐下。他也不管那么多,自己拉了张凳子坐了,微笑地看向程俊南:“宁河程氏剑法医术皆声名斐然,不知程公子是主修剑法,还是主修医术?”
程俊南手里剥了橘子,塞了一瓣进嘴里:“我主修剑法,医术也略懂一二。”他把橘子咽下去,又自嘲一笑,“不过剑法也不怎样就是了。”
这是在指上个月十五输给他那件事呢。谭玄早已看出,程俊南在那群少年中功夫当数拔尖的,否则那日他登场时,那些少年也不会那么欢欣鼓舞。其实这位程大公子家传剑法练得不赖,但他们这群小少爷都有个共同的弱点,就是缺乏临敌经验。变通就不够快,不够灵活。
但他这会儿也没兴趣进行学术探讨,只笑道:“程公子谦虚了。不知程步夜是程公子什么人?”
程俊南道:“是我叔父。”
谭玄点头道:“程前辈医术精湛,东南闻名,杨清源杨公子祖父病重,未曾请得程前辈去瞧一瞧么?”
程俊南叹了口气:“我叔叔早就去瞧过了,不过杨老爷子年纪大了,生力已竭,却非药石可医。”
谭玄闻言也叹了口气,显出些心有戚戚的模样,好像很能体会杨清源的愁苦。
他这几句聊天却迅速拉进了和程魏二人的距离。程俊南侧着脸觑着他道:“怎么,你在衡都也听闻过我叔叔的名号么?”
谭玄微微一笑,点头道:“自然是的。青竹圣手的名号江湖谁人不知呢?”
程俊南愣了一下,旋即像被春风迎面吹过了似的,喜笑颜开,甚至还主动拿了个橘子递给谭玄:“哎,吃点果子。”
谭玄谢过接下了,却没急着剥,而是问了个问题:“对了,倒没看见谢公子跟你们在一处,他还没来么?”
程俊南和魏子匀的表情却突然变得奇怪起来了,都抿着嘴没说话,反而相互看了一眼,露出些似笑非笑的怪样子。
“他来了,只是……”还是魏子匀嘴快,但他话未说完,只听右边游廊传来一阵少女清脆的笑声:“谢白城,你必须说清楚,究竟哪个好?”
谭玄应声抬头望去,便是一愣,从右边游廊走过来的,的确是谢白城。他一身白衣,一头乌发束在镶了珍珠的银冠里,在身后摇摇摆摆地飘荡。只不过来的并不止他一人,在他身边环绕了四五个女孩子,都是十几岁的年纪,穿着各色鲜艳明丽的衣裳,一个个青春正好,容色娇美。
说话的是走在他右边的姑娘,穿一身洒金百蝶裙,手里捧着个漆盘,盘里盛着些粉白的点心。
左边一个穿湖绿长裙的姑娘手里也拿了个高脚盘,这会儿正冲百蝶裙姑娘道:“你那个太甜了,又水叽叽的,哪里好吃了?”
百蝶裙姑娘一扬头:“我问你了吗,我让白城评一评呢!”
湖绿裙子姑娘便一扯谢白城胳膊:“那谢白城你说嘛!”
谢白城被这群姑娘们包围住,脸上还笑嘻嘻的,试图糊弄:“哎呀,我觉得都不错啊!”
百蝶裙姑娘一跺脚:“不许说都不错!”
谭玄都看呆了,要不是谢白城那顶好的长相和清亮亮的眼睛撑着,这就活脱脱是个纨绔子弟的现场啊!
“……这……这是?”他难得的说话都有点不利索了。
魏子匀鼻孔出气地笑了一声:“老节目了,知道他喜欢吃甜点心,就争着做了要他评个等次呢。”
谭玄脑子有些陷入混乱,等一下,这些姑娘不应该也是习武世家出身的吗?怎么都热爱上做点心了?
程俊南咬了瓣橘子,大概是酸着了,脸都皱了,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哼,这些女孩子,肤浅!”
魏子匀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包括吴绘么?”
程俊南脸骤然红了,挥舞着手去捂魏子匀的嘴:“说什么呢你!小声点!”
魏子匀退了一步偏开头,啧着嘴:“看,急了,急了!”
谭玄看他二人动作,心里已然明了,微笑着插话:“不知哪个是吴姑娘?”
魏子匀把手一指:“穿蝴蝶裙子的那个,是吴弋的妹妹。”
谭玄抬眼望过去,他们那一群人已经走过了游廊,快要拐到亭上来了。那个叫吴绘的姑娘正拈了一块她做的粉白糕点,硬要往谢白城嘴里塞,谢白城没法子只能张口接了,却正好和他视线对上,便对他一笑,笑容甜甜的,一看就是甜点心吃多了。
谭玄把目光收回来,对程俊南道:“果然是位佳人。”
程俊南满脸通红,对谭玄挥着手:“你别听魏子匀胡说八道的!”
魏子匀却道:“我哪里胡说了,你说说你今天打扮这么光鲜的干嘛呢?从头到脚都簇新的!唉,只可惜吴绘眼睛都要长到白城身上去了。啧啧啧。”
程俊南吃完了橘子,咕嘟着嘴,又拿了个林檎果,咔嚓咬了一口,一边嚼一边道:“她、她就是争强好胜,什么都不肯输给别人。”
谭玄没再听他们俩争论,微微侧目,就见谢白城和那群女孩子已经走到了亭上来,在一张桌子边坐了,四五个盘子碟子都被推到他跟前,叽叽喳喳的声音此起彼伏。
他坐在当中,神色似乎有些为难,不过一直是带着笑的,这会儿干脆当真左拈一块尝尝,右取一个品品。中间抽空还看了他一眼,笑嘻嘻地冲他挥了一下手。
谭玄对他微微笑了一下,低头慢慢剥起了橘子。
其实这经了冬的橘子一点不酸,清甜甘美,好吃得很。在他看来,八成比那些小姐们的点心要好多了。
这时人群中忽然发出一阵小小的喧哗,吴弋又跑出来了,还叫了一声“小绘”。吴绘抬眼,有些不情不愿地从谢白城身边离开,走向她哥。
谭玄和程魏二人都向他二人走去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有三四个人往这边来,走在当先的是个盛装打扮的年轻姑娘。
“曹婉瑜啊。”魏子匀哼了一声,把目光收了回来。
程俊南很厚道地给谭玄介绍:“吴弋的表姐,吴弋的姑妈嫁了江南有名的富商曹家,这位表小姐不会武,却偏喜欢来吴家玩儿。”
谭玄看着吴弋兄妹走上前去,和那位表姐亲亲热热地说话——准确地说,只有吴弋在亲亲热热说话,吴绘一副不大乐意的样子。
她不大乐意的原因也不难猜到,那位曹表姐生得可以说是花容月貌,极为秀美,又满身的钗环珠翠,一下子就把在场的女孩子们比下去了。
魏子匀又哼了一声:“你看她长得不错吧?还有争论她和白城谁是越州第一美人的呢……”程俊南猛回手拍了他一巴掌,魏子匀干咳两声停了话头,只道,“反正她啊,性格……哼哼……”
他们三人一边说话一边走上亭来,吴弋一一给表姐介绍她不认识的人,介绍到谭玄时,吴弋还是那么说:“这是衡都来的谭玄谭公子,刀法卓……”他“绝”字还没说出来,曹表姐的美目就是一亮,莺啼婉转地道:“呀,衡都来的啊!我上一年才跟爹爹去过衡都呢!”
第139章
曹表姐跟着吴弋招呼完了一圈,就又回到了谭玄他们这一桌,主动亲切地向谭玄搭话:“谭少侠,你是衡都人呀?”
江南口音本就婉转婀娜,她声音动听,说起话来更是娇娇滴滴,犹如细雨落梨花。
谭玄礼貌道:“我是在衡都长大的。”
曹表姐又道:“你家在衡都哪里?我跟爹爹去衡都时,住在崇华街上的延祥斋,周围倒是挺热闹的。”
谭玄略想了一下,说住在绿杨巷。那是他师父的一处宅子,师父常在宫里不出来,他长大后倒是常住在那。
曹表姐略歪了下头,嘟了下嘴,显出一副在思索的样子,末了笑起来:“哎呀,我却不晓得。到底不是衡都人,只住了两三个月,玩了些有名的地方。”她随后便竖起水葱般的手指头,掰着数起来,什么白鹿寺、三圣观、十二间楼、云机馆、翠寒湖……的确都是衡都名胜,她都去逛过。
谭玄点头应和着她的话,曹表姐又咯咯一笑:“我爹说我们那时住的延祥斋是衡都第一流的客栈,也不知是不是哄我的话。”
谭玄点头道:“的确是,延祥斋可不是一般人能住得起的,普通客房住一宿都要十二两银子。”
曹表姐眼睫一扬,抿唇轻笑,露出一对深深的梨涡:“真的呀!我都不晓得哩!倒是延祥斋出去,就有一家王家金楼,听说打的首饰衡都的公卿小姐们都要排队买呢!我这一对镯子便是爹爹给我在那里定的,赶着取,还加了价的!”
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手,露出两截霜雪般的皓腕,一边戴着一个金丝嵌宝的镯子。在众人眼前晃了一下,又缩回锦缎袖子里了。
“王家金楼是很有名,宫里娘娘们都戴他家首饰的。”谭玄淡淡道。
曹表姐睁大了眼睛,纤手轻掩红唇,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此刻一些女孩子已经望天翻白眼了,但不少少年却纷纷向谭玄投来艳羡的目光,毕竟曹婉瑜是真的容色出众,一笑一嗔,都娇憨可喜,一派天真明媚。
吴绘已经回了谢白城那一桌,这会子拉长了脸,用力撇着嘴,小声嘀咕:“她真是烦死了,来个衡都人,倒给她逮着机会炫耀了。她那衡都见闻,我都听了八百遍了。”
湖绿裙子的少女原本跟她针锋相对,此时却成了同伴,也悄声道:“她来干什么呀!”
吴绘道:“她表弟过生日,她自然要来的啰。”
其他几个女孩也纷纷小声加入了她们的声讨,但谢白城却没掺和。他呆呆地望着眉飞色舞、满头珠翠乱摇的曹婉瑜,还有略低着头,坐在她身边,带着一丝微笑听她说个不停的谭玄。
这是怎么回事来着?!怎么忽然变成现在这样了?
他努力回想了一下今天的整个过往。
他早上起来,收拾停当,出门往吴家来。到了之后,因为是一个人来的,果然程俊南他们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大家一如既往打了招呼说了些闲话,不一会儿功夫吴绘就来叫他,说她们在厨房做了点心,邀他去尝。
他和吴绘也算是从小认识,一起长大的,也记不清什么时候起,吴绘她们几个女孩子都喜欢上做点心了,还非得叫他裁判。他反正是乐享其成的,每次都高高兴兴跟她们去。
他去了厨房,尝了几个女孩做的点心,虽不能跟外头专业的相比,胜在她们都那么认真,这份认真就很令人感动嘛!
他夸奖说都很好吃,倒应该端上去让大家都尝尝,几个女孩子却一路吵着非要他评个三六九等。
唉,怎么都这么争强好胜呢?横竖她们又不会出去开点心铺子。
等走到亭上,他就发现谭玄已经来了,和程俊南、魏子匀坐在一起,似乎相处得挺不错。
他心里一阵高兴,这不就好了么?那两人和谭玄多接触接触,一定也会发现他这个人还挺不错。他们如果搞好了关系,能玩到一处去,不就不会显得只他一人像个越州叛徒了吗?
啊呸呸呸!不对不对,他才不是什么越州叛徒,他只是、只是遵照爹的指示多照顾照顾谭玄这个外地人罢了。
然而曹婉瑜是什么时候来的?她怎么就跑去那三人中间坐着了?怎么还跟谭玄聊得那么投契的?
什么白鹿寺、翠寒湖的,就她去过衡都啊!知道点衡都的名胜了不起了?什么王家金楼,什么宫里娘娘戴的首饰?哟,加起来一个半衡都人么?衡都人多了不起似的!
谢白城也很想望天翻个白眼,但他努力忍住了。曹婉瑜他也见过几次,反正觉得跟她相处不来,也不知道她是为什么,总对他有敌意似的,看着他的眼神透着股挑衅劲儿。
他也没往心里去,她不过是吴家的亲戚,跟他八竿子也打不着,管她怎样呢。
只是谭玄的态度让他觉得很刺眼。
他难道看不出来曹婉瑜不过是想借他炫耀自己在衡都住什么豪奢的客栈,买什么昂贵的首饰么?怎么还一个劲地应和她奉承她呢?搭着梯子让她爬上去显摆。
那边曹婉瑜还叽叽咯咯地笑着,却到了开宴的时间了。仆佣们把菜一道道端上来,吴弋招呼着大家就坐。
吴绘拉着他说就在这一桌坐吧,反正她不想跟表姐一桌。谢白城看了一眼曹婉瑜自自然然地就在谭玄身边坐了,也没见那家伙推拒一下,甚至连看都没往他这边看一眼,不禁心中直冒火气,把头一扭,笑眯眯地就答应吴绘了。
筵席开始,大家都是年纪相仿的少年人,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的规矩,气氛很是轻松热闹。
吴绘和另几个女孩子都争着跟他说哪道菜好吃,请了哪里的厨子,招呼他品尝。他虽动着筷子,耳朵却不能忽略说笑声中飘来的一句又一句曹婉瑜的话语。
“我在衡都的时候,爹爹带我去过好几家衡都有名的酒店,记得有一家叫蘅微楼的,谭少侠你知道的吧?”
随即响起的是谭玄略有些低沉的声音:“知道,在元宝街上。”
“那家有一道南炒鳝,我尝着倒觉得比越州的还好。”
南炒鳝是越州菜,她这么说却是抬衡都而贬越州了。
谭玄没有说话,曹婉瑜又自己声音软糯地接下去:“喏,还有什么鸳鸯肚脍,螃蟹酿枨,炙鹌子脯……哎呀,好吃的实在太多了。”
谭玄却轻笑一声:“曹姑娘真是懂行的。”
谢白城终于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曹婉瑜咯咯笑着:“我不懂什么的,都是爹爹带我去的。”
“那就是令尊见多识广。”
“那倒是的。我爹爹去过很多地方,还坐大船出过海呢!”
谈话还在絮絮地进行,但谢白城已经恨不得把耳朵闭起来不要听见了。
一个一口一个“谭少侠”,一个一口一个“曹姑娘”,倒是蛮亲热蛮相熟的样子,哪里像半个时辰前才认识的?
他想起跟谭玄在得月楼一起吃饭那次,他跟谭玄争辩越州哪里哪里也很好,谭玄就笑眯眯地说什么白鹿寺,什么宫市街的,还说衡都有很多好吃的。但他又没去过衡都,他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倒来了个“衡都通”曹婉瑜,难怪聊得来呢!
他借着夹菜,往那一桌上看了一眼,就看到程俊南和魏子匀都在埋头吃菜。
他们俩肯定吓了一跳吧,完全不会料到那个一开口就踩人痛处的谭玄,其实这么会聊天,会不着痕迹地奉承人。
现在看来,他自己才是真的傻。还真以为谭玄是跟他很相得,认为他值得结交才跟他屡次见面,相谈甚欢,仿佛倾盖如故。其实人家随便对谁都是可以这样的,人家可精明厉害着呢!
倒是自己莫名其妙地上赶着,回想起来谭玄请他吃的蜜糖林檎果、白兔糕……那不就是故意投他所好的小恩小惠吗?他就巴巴地等人家约他出来,送什么护身符,替人家积极地出谋划策买礼物……
说不定在人家眼里还觉得自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越州土包子呢!
他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饭菜吃到嘴中像在嚼蜡,终于觉得烦透了,把筷子一放,说吃饱了,想出去走走。
吴绘立刻也站起来,说要陪他一起。他给谢绝了,说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吴绘只得看着他一人踱下了台阶。
这一会儿众人都聚集在亭台上吃饭,花园里很是安静。只有些等着伺候的仆佣,认得他是贵客,他不招呼,也不敢上来过问。他渐渐走远,耳边终于清静了下来。
只是要去哪里呢?他也没有目的。就百无聊赖地踢着草根,不知不觉踱到了那片小湖边上。
春日暖阳下的湖面,平滑如镜。岸边烟柳细细,蒹葭葱茏,在风中织出一片朦胧。
他心里还是提不上劲,懒洋洋的。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怎么会就对一个分明认识不久的人这么上心呢?难道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深处,他也很仰慕衡都么?没这个道理啊,他生在越州,长在越州,打从心底里喜欢越州的。管人家说什么衡都是天下第一城,在他心里,天下第一就是越州嘛。
他只是对谭玄有点好奇罢了。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块小石子,往着平静无波的湖面用力砸出去。小石子划出一条流畅的弧线,扑通一声坠进水里,激出了圈圈涟漪。
因为他打小就是众人里的翘楚,人堆里的明珠,谁不宠着他,让着他,佩服他,羡慕他?偏来了个谭玄,倒要压他一头,还神神秘秘的,大有来历的样子。他才……他才多看了他几眼,想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看,他世故得很,圆滑得很,对谁都摆出一副亲切模样,才不是什么好人呢!跟他故意亲近,八成是看中他年纪小,没心眼儿,想从他嘴里多套些话!
他又用力扔出一颗小石子,这次比上次倒要远些,惊出了湖里的一条鱼,摆着尾巴跳出了水面。
他忽然很想试试自己究竟能扔多远,便蹲下身找了好几块石子攥在手里,再站起来,运足了力气扔出一块。
哎呀,却偏近了些。
看来还得注意扔出去的角度。他望着湖面思考调整着,忽然耳边传来一点草叶被踏动的声响。
他没回头,管是谁呢?他现在谁也不想搭理。
他抛出石子,小石子这次居然在湖面上蹦了两蹦,才坠下去,比之前飞得都远。他心里有些得意,耳边却响起一声轻笑:“水漂可不是这样打的。”
这是谭玄的声音。
第140章
谢白城略略侧头看了一眼,只见谭玄背负双手,面带微笑,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眼睛看着湖面。在他把目光投过去后,就转头看了过来,脸上笑意更浓。
他轻轻“嘁”了一声,把头扭回去,又用力扔出一块小石子:“我又不是在打水漂。要你管!”
谭玄却带着笑道:“你是不是不会打水漂啊?”
这什么简单粗暴的激将法?以为他会上当?
谢白城无声冷笑了一下,从扣在手里的石子中选出一块稍平整些的,扬起手把它推掷出去,小石子划出一道斜斜的弧线,在水面上弹跳了有五六下才落进湖中。
“打水漂谁不会啊!又不是什么难事。”谢白城懒懒道,横斜着丢过一个讥诮的眼神,让谭玄自己体会。
谭玄却“哟”了一声:“挺不赖嘛!我还当你这样的小公子,不会玩这种乡野小孩儿的游戏呢。”
谢白城懒得搭理他,却见他也弯下腰在地上找起了石块,不一会儿选到一片合适的,站起身来,动作流畅潇洒地往水面一掷,那个石块嗖地飞了出去,像装了什么机括似的,在水面上密密地弹跳了十几次。
“嗳,其实用瓦片打比石子更好些。石子不容易找到合适的。”谭玄把屈着的膝盖站直了,发了一句感慨。
谢白城依然不想理他,就又选一块出来,再试了一下,还是只跳了六下。
谭玄有一点的确说对了,他确实从小没怎么玩儿过打水漂,以前七八岁的时候他曾很有兴趣用石头打家里池子里养的锦鲤,结果被华城揭发后,被爹揍了一顿,后来就算了。
谭玄看着他投出的石子坠进湖里,忽然问他:“你怎么不吃饭跑出来了?”
谢白城默了一下才说:“我吃饱了,想走动走动呗。”
谭玄笑着看了他一眼:“点心吃多了吧?”
谢白城当然不会承认:“没这样的事。”
谭玄却不说话,也不打水漂了,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面前的芦苇。
谢白城觑了他一眼:“你为什么也跑出来了?”
谭玄道:“我也吃饱了想走动走动,不行么?”
谢白城用鼻子哼了一声:“秀色佐餐,还不多吃两碗?”
谭玄道:“哪有秀色?”
谢白城低头转着手里的石子,再次用力扔了一个出去:“曹婉瑜啊,对衡都了如指掌,多谈得来。”
谭玄笑了:“我在衡都住了十年,都不敢说我对衡都了如指掌,她才待了几天,能了什么指什么掌啊。”
谢白城扭头看看他,见他神色淡然,不像是故作姿态,心里不知怎的,竟觉得舒坦了些,嘴角却还是又勾起了个讥诮的弧度:“那还聊得那么热火朝天的。”
“也没有热火朝天吧,我不就顺口应承她几句?”谭玄拔了一片芦苇叶,叼在嘴里试了一下,却没能吹出声音,“她一个姑娘家,总不好不理会,让她下不来台吧。”
谢白城怔了一下,抬目看着湖面上两只沙鸥在水上轻掠而过:“你怎么不跟她说说你进过皇宫,见过圣上?她肯定要激动死了。”
谭玄嗤笑了一声:“我跟她说这个干什么?我脑子有毛病啊。”
“那你干嘛告诉我?”他刚问完,谭玄立刻就答了:“你问我的啊。”
他看向谭玄,谭玄也看着他,一派坦坦荡荡的样子。
说的好像也没错,是他问谭玄“你见过圣上吗”。
他又觉得有点恼了。但这个恼和之前的烦却又不大一样。
他也说不清楚,就垂下眼睫眨了几眨。迎面一阵风从湖上吹来,带着微腥的水汽和花草的清香,吹得他几缕散下的碎发拂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