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太暗了,画面上充满了噪点。陈迦行从照片上看不清齐农有没有在笑。他举着照片从阳台的作文纸里抬头,跑到厨房问齐农。
齐农瞥了眼照片,含糊地说:“记不清了...”
陈迦行不满地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
齐农继续切菜做饭,其实他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也是他人生当中第一次去动物园。包括这几年给陈迦行读的睡前故事,也是他第一次知道那么多童话故事。甚至去年陈迦行得了水痘,他也一起得了。因为他是成年之后得水痘,症状特别严重,还发高烧。
裴娜请假过来照顾他们的时候,盯着他的脸哈哈大笑道:“你怎么会二十多岁了才得水痘啊。哎,不准挠你的脸啊,不然小朋友你这张帅气的脸要留疤了,晓得伐...把手举起来!”
齐农又羞又恼地叫起来:“你好烦啊!”
第15章 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六)
由于齐农还是忍不住挠了下。他的鼻子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水痘疤。
刘博览拿这件事嘲笑了他快一年,但在陈迦行刚写完《春天的动物园》不久,忽然也很离谱地得了水痘。刘博览蛮不理解地和裴娜吐槽:“姐,我不像他,我幼儿园就得过了啊。凭什么会再得一次啊...”
齐农因为不想有再得第二次的可能性,拒绝上楼去看望他的好哥们。那段时间就是陈迦行和许均仪到车站街公寓五楼刘博览家送吃的。许均仪还会帮忙去镇医院看下刘博览的妈妈。
晚上,齐农先去舞厅打点了。陈迦行和许均仪给刘博览送完饭,许均仪拿自行车载陈迦行一起去春风街。
那会儿陈迦行还在以每年五公分的速度缓慢长高。齐农每次给他喂“成长快乐”、鱼肝油的时候,都会捏下他的鼻子说:“小豆苗浇水怎么不见出芽的啊。”
陈迦行坐在自行车后座皱了皱自己的鼻子。
许均仪骑车很慢很稳。陈迦行晃着两条腿,看着路边拉下宝蓝色铁制卷闸门的商铺,有个阿婆坐在门口昏昏欲睡。她手里的收音机很大声地放着戏曲。许均仪在路上给他买了一支雪糕。
他们停下来,靠在自行车边舔着雪糕发呆。许均仪忽然拍拍陈迦行,啊啊地指着自己的雪糕棒。上面写着:恭喜再来一支。
于是他又免费得了一支雪糕,像得了什么天大的奖励。
陈迦行对许均仪的印象就是这样。他对任何事任何人都只有“好”、“真好”两种态度。包括几年前的除夕夜拒绝刘博览的告白。刘博览让他不要太在意,要继续来舞厅。许均仪说好。刘博览问那他们还能不能当朋友。许均仪说真好。
他们到舞厅的时候,夜场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许均仪拿手帕擦了擦自己身上脸上的汗,重新投入舞池。
陈迦行熟门熟路地坐到酒水柜台边,收钱,给舞客拿酒。他撑头坐在那里,看着齐农站起身接电话。齐农下意识撇嘴,说明这电话他不太想接。齐农如果点了点桌面,可能是电话可接可不接。这次齐农站起身前吸了半口气。这个陈迦行不熟悉。
齐农边接电话边把夹克套回了身上。他出去之后没有再回来。
晚场快结束的时候,陈迦行自己穿好外套,想去对面烟酒行打电话给齐农。他走到舞厅门口,看到齐农靠坐在门口的红色塑料凳上抽烟。他身上留有一种在溢满烟味、酒味的包厢里久坐之后的气味。
齐农好像看到了他,动作迟缓地夹着烟撑了下自己的头,抬了抬困倦的眼皮说:“等会打车回去。”
陈迦行凑过头,在齐农外套上闻了闻说:“你臭死了。”
齐农居然没回骂他,只是忽然笑了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把把陈迦行裹进了自己的外套里。陈迦行叫起来,挣扎着捶齐农。两个人在舞厅门口打来闹去了一阵。最后齐农停下来,靠在了门边。陈迦行搂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了齐农胸口。齐农慢慢地揉着他的头发,仰靠着头不知道在看远处的什么东西。
每个月,齐农会去陪谁喝酒,会喝醉。喝醉了就会变得温和很多。他在出租车上也半搂着陈迦行不放。他们两个下了车,蹲在车站街前广场玩拍画片。有一次,醉醺醺的齐农甚至非要在这个广场上教会陈迦行骑没有辅助轮的自行车。当时已经是大晚上了,大雾的冬天。陈迦行脸裹在围巾里面,挂着鼻涕眼泪说他不想学。
酒醒之后齐农就会拒不承认自己干过这种蠢事。
这次还算正常的,拍完画片,齐农揽着陈迦行说:“要回去睡觉了。”
齐农洗漱完,自己先躺到床上睡着了。陈迦行侧躺下来,拨了拨齐农脸上的发丝。他捏了下齐农的耳垂,拿鼻尖顶顶齐农的鼻尖。齐农没什么反应。齐农很忙很累。小学四年级的春天,陈迦行已经完全能理解这句话。
即使齐农很忙很累,他还能把齐建铭照顾妥当,给陈迦行准备一日三餐,早晚两次记得喂他吃营养片,给他的书包里装上水杯、校牌和零用钱。陈迦行又蹭了蹭齐农的鼻尖。
那天晚上陈迦行睡睡醒醒,到半夜想尿尿,就跨过齐农,爬下了床。他上完厕所,站在洗手台前洗手的时候,忽然听到隔壁房间有很轻很轻的呜咽声。
陈迦行转过头,望着门外黑洞洞的客厅。隔壁是齐建铭的房间。
他光脚走到齐建铭房门口,蹲下来。呜咽声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哭声。哭声很快停下来,又变成呜咽。陈迦行把耳朵贴在门边上听了蛮长一段时间。
第二天,他再见到齐建铭。齐建铭一如往常,一大早就起床了,浇花、喂鹦鹉,打开收音机听晨间新闻。他笑盈盈地和陈迦行打招呼,夸奖道:“今天你比哥哥起得早。”
陈迦行踢踏着拖鞋到桥那头的早餐摊拎了早饭回来。他和齐建铭坐在餐桌两头,聊着镇上的事情,慢吞吞把早饭吃掉了。齐农打哈欠起身,捞了个桌上的小包子,吃完先站到阳台上抽起了烟。
陈迦行和齐建铭说:“爷爷,你儿子要得肺癌死掉了。”
齐农转头骂道:“吃完赶紧滚去上学。”陈迦行朝他咧嘴做了个鬼脸。
晚上,陈迦行和齐农说自己尿急,又溜下了床。
他上完厕所,猫着步子又蹲到了齐建铭的房间门口。但是没有哭声,过后的许多天,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动静。
一直要到半个月后。陈迦行又在房间门口听到了呜咽声。他这次打开房门,按亮了齐建铭房间的电灯。
陈迦行看到齐建铭躺在床上,嘴里塞着一条毛巾,眼睛里已经溢满了眼泪。这场面几乎可以用“恐怖”来形容。一个双腿截肢的人,忍受着“幻肢痛”的折磨,实在痛得受不了,但为了不让屋子里的其他人听见他的呻吟和哭声,用毛巾堵住了自己的嘴巴。
陈迦行几乎腿软地站不住。
齐建铭把毛巾从自己嘴里拿了下来,流着眼泪轻声和陈迦行笑说:“帮爷爷把灯关掉好不好?”
陈迦行听话地关掉了灯。齐建铭在黑暗里叹了口气,和陈迦行说:“不要告诉哥哥...”
陈迦行也哭了。他关上了门,蹲在门边呜呜哭了起来。
这件事变成了陈迦行和齐建铭的秘密。夜晚齐农去舞厅之后,陈迦行会跑进齐建铭房间,陪齐建铭躺着。他们中间夹着一只玩得都快褪皮了的奥特曼。
他们会聊起齐农小时候。齐建铭笑说:“哥哥和你不同,他从小就读不进去什么书。每天要不在镇那头打架,要不在镇这头聚众抽烟。反正‘坏’得很...” 他想了想又说:“但是,他不坏。我儿子是一个很善良善良的人。他如果生在一个教养好、父母有知识文化的家庭里,应该会有很好的人生...”
他转回头笑着捏了捏陈迦行的脸,说:“就没人拖累他了。”
第16章 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七)
春末夏初的晚上,陈迦行打开了齐建铭房间里那把橙色扇页的落地风扇。他们一起靠在床头看陈迦行从镇上旧书店借回来的机器猫漫画书。世界上没有口袋里掏得出工具的机器猫。齐建铭痛起来,眼泪和汗珠会一起簌簌流满面颊。
陈迦行能做的只有安慰似地抱住他的胳膊。但齐建铭还是会痛到呻吟不止。
陈迦行有一次半跪在床上,和齐建铭坦白,他卖作业答案给同学,攒了点小钱。而且这学期去参加省城的奥数比赛得了奖,拿了笔一千五百块的奖金,存在裴娜那里了。如果他再把陈期买给他的迪士尼正版夜光手表卖掉,就有一笔蛮可观的钱。他可以带齐建铭去看医生吃药。
齐建铭笑了。他摸了摸陈迦行的脸,说:“这个要花很多很多的钱。小夹心的钱不够。”
99年截肢后不久,齐建铭“幻肢痛”就很严重,夜里也是痛得睡不着,控制不住地呻吟。他咬枕头、要不咬自己的手。齐农就搬张凳子坐在床边沉默地陪着他,背着他再进城看病,甚至去做了他们根本负担不起的心理咨询。
看完诊,医生打开门叫齐农进来推轮椅。齐建铭看到齐农发呆坐在走廊上,手里捏着一只透明塑料水杯,看起来很疲惫很疲惫。他陪齐建铭看完病,再把他背回家之后,还要赶着去打零工。有一天,齐建铭就跟齐农说,他不痛了。
从1999年到2006年的春末夏初,“幻肢痛”的情况时有发生。有时候像是真好了,有时天气变化太快或是齐建铭心绪不佳,都有可能忽然又痛起来。
有一晚齐建铭痛得掀掉了床头柜上的所有东西。陈迦行抱着奥特曼在他房间门口静静看着。
他等齐建铭缓过来之后,关上门,重新仰面躺到齐建铭边上握住齐建铭的手说:“爷爷,我打电话告诉妈妈了...妈妈是护士,她会有办法的…对不起...”
第二天裴娜就趁齐农不在家的午后把齐建铭接上车,带去了省城医院做检查。
那个午后,齐农开车回镇上的路上忽然接到了裴娜的电话。裴娜在那头有点紧张地吞了下口水,说:“小弟,我跟你说件事,你先别生气,也别担心...”
齐农把车停了下来,换了只手拿手机,问:“什么啊?”
裴娜带着齐建铭在自己工作的医院做了全面检查,发现这一段时间齐建铭会痛得那么频繁那么剧烈,不是因为“幻肢痛”,是神经瘤。截断部位的神经继续生长,在断端搅扰、扭曲,无处可去地纠缠成团,形成了神经瘤。
齐农在电话那端很久没说话,裴娜急着说:“没生命危险,就是要做手术切除。你过来签字吧...”
过了许久,齐农才问:“他怎么去的医院?他联系你的?”裴娜张了张嘴,刚想说话,齐农挂断了电话。二十来分钟后,裴娜在医院大厅看到齐农。他还是那副神态,缴费签字,和主刀医生沟通,全程没理齐建铭,也没理裴娜。
陈迦行放了学由刘博览带过来的时候,齐建铭已经开完刀推进了普通病房。齐农一个人坐在病房外面的长椅上发呆。
主刀医生和齐农说瘤子已经形成差不多一年了,一年时间里慢慢缠绕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疼...
齐农喃喃重复道:“一年...”
裴娜忙完手头的事,跑过去看情况的时候,就看见齐农坐在病房外面发着呆。她工作的这间医院是1952年建成的省中医院翻新改建的,每一层的走廊如产道般昏窄。旧式日光灯散发着荧荧的光亮。齐农抹了下自己眼角溢出的眼泪,长久低着头。
自责,酸恨,或者是充满打击的崩溃。裴娜没有走过去,坐下来说两句不轻不重宽慰的话。她见到坐在春天的公园里分面包的这对父子的时候,就明白,这个只剩半截的父亲,对这个儿子来说,是无比重要。
裴娜走后,陈迦行坐到了齐农身边。他抱着自己的书包,把头靠到了齐农的肩上。齐农垂着两只手,闭了下眼睛。
他问陈迦行:“为什么爷爷腿痛你不告诉我?”
陈迦行仰头看着他说:“我答应了爷爷不告诉你。”
齐农忽然爆发了,破口大骂道:“那就是,我们三个住那房子里。那个残疾人痛得要死,神经都搅在一起了,生生忍着,一个一个他妈的都不说是吧!等哪天死了再说是吧!”
刘博览走过去扯了下齐农说:“哎,你有点过分了,你骂夹心干嘛...”
齐农的眼泪从眼睛里簌簌落下来,滴在自己手背上。他说:“你们如果不需要我,要不就这样算了。你也别住我那里上学了,趁早滚回省城读书。让里面那个老头也自生自灭吧。我不管你们了。”
齐农站起身,踢了脚走廊上的长椅,推开刘博览,走了。
刘博览刚想追上去,陈迦行冲齐农哭着大喊:“我就回省城读书!我不要和你住了,我不要和你住了!”
陈迦行喊得声音都抖了起来。刘博览蹲下身把他搂进了自己怀里。
2006年的6月,齐农整个月在医院陪着齐建铭。手术切除瘤子之后还会把断端用结扎封闭的方式防止神经瘤再次生长。但一直以来这种处理效果并不好,神经可能还会继续生长,重新搅绕在一起。神经瘤的复发率是相当高的。
齐农赌气般陪着齐建铭,但一句话不跟他交流。
裴娜有空就会来病房看一眼。她在病房里的花瓶里放了一束百合。六月底的时候,她和齐农说起,陈迦行放暑假了,已经收拾完自己的行李,搬回了省城。齐农垂手坐在椅子上,看着花瓶里的花。他忽然站起身,拿着花瓶出去换水。
那段时间,刘博览妈妈的身体也不好。他也在镇医院分不开身。他打电话到舞厅,开玩笑和许均仪说:“我和齐哥都不在,你帮着静宜一起看场管理一下。能完成任务吗,能的话敲敲听筒。”许均仪庄重地在听筒上“咯咯”敲了两下。刘博览笑了,他都能想象如果当面和许均仪说,许均仪就会一脸严肃认真地点点头,好像无声地在说,保证完成任务。
刘博览说:“等我们回来,请你吃好吃。”
月初许均仪就从舞客那里听说了,齐农爸爸得了神经瘤的事情。那时期的“寂寞芳心”基本是附近几个镇子的八卦流言中心,什么事都可以听说。
许均仪又是许许多多八卦最忠实的听众,因为他绝不泄露八卦。像有个云南来的舞女,叫小曲,每天说着下个月她就回云南盖房子去了。下个月她还这么说,再下个月就回云南盖房子。
和她合租的舞女又来告诉许均仪,小曲偷用她们的护肤品、化妆品,被抓住了还不承认。她连一块盖房子的砖都买不起。
那天日场刚开始不久,冲进来几个高高壮壮的男人。许均仪都还没看清楚,其中一个男人就已经揪着小曲的头发,压着她的后脑勺把她按在了舞池地板上。舞池里的其他人潮水般退上岸,没有一个人去拉架,没有一个人开口呵斥。大家都那么看着小曲被那个男人按在那里,嘴巴里噙着血和头发丝,像条被扔在干燥地的鱼一样无力地打了个颤。
刘博览后来已经没有地方去问,是不是因为他那几句叫许均仪帮忙维持舞厅秩序的玩笑话,所以在那个男人抄起舞池边上的一张折叠凳准备朝小曲的头打下去的时候,许均仪冲了过去。他推开了两边的看客,冲过去,半趴在小曲身前,挡下了那张折叠凳。小曲那时已经仰面躺在那里,看着许均仪昏在了她身上。她流着眼泪神经质地抽笑了一下,伸手抱住许均仪,忽然很大声很大声地、使尽全力冲四周的人说:“打120啊!”
十五分钟后,许均仪被120拉走送进镇医院治疗。刘博览腾出空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此后也没有再在“寂寞芳心”舞厅露面过。
医生揭开他染满血的衣服,发现他是个留着长发、化着浓妆、穿裙子的男人。这件事不消一天时间,就传进了“寂寞芳心”,继而传出春风街,然后是河流镇菜市场精品店、新民镇烟酒行小卖部。最后所有人都知道了。
很多和他跳过舞的舞客都说想想要做噩梦,结果付钱搂着一个男人跳了半天舞。他们还会说起,刘博览甚至还追求过他。结果追了半天,追了个男的。有很长一段时间,走进“寂寞芳心”就会听到有人在议论许均仪。
包括他救的那个舞女小曲是在省城借了很大一笔钱然后逃掉了。最近几个月在郊区舞厅露面的事情传出去,债主就找上了门。她连一块盖房子的砖都买不起。她所有钱都一分一厘地被像寄生虫一样跟着她的妈妈、弟弟吸光了。她出来工作的时候穿的裙子都统共只有那么三条。她如果不喊着下个月就回云南盖房子,会坚持不下。
那天之后,小曲也不知去向。
齐农坐在舞厅门口,刘博览拉了张椅子坐到了他身边。舞厅里的灯光如蜂蜜般流到门口水泥地上。他们沉默地坐着。
忽然有个女声蛮大声地说:“是我看他五官长得好看,扮女孩子到地下舞厅跳舞应该没人看得出来...”
刘博览给齐农递了支烟。那个年纪挺大的女人和他们说,几年前她和许均仪一起住过。许均仪在纸上画了一辆大巴车给她看,和她说,他以前住在乡下,进一趟城要坐那种卧铺大巴,两个司机日夜兼程地开车。车子在石子路上摇摇晃晃,像坐夜里的船。他说终于开到了,他妈妈又拉着他跳上一辆公交车,然后是下一辆。最后把他带到了另一个乡下。
他被送进了一所后来因虐待学生而被取缔了的特殊学校。那之后,除了汇钱过来,家里没再联系过他。他是在特殊学校填表登记入学那天才知道自己的出生年月。所以那么多年来,他以为生日的唯一用处是,填表登记。
有一段时间,舞厅里的人都沉默了下来。
那个女人说完哭了。她说:“去年我找到他,还了他一笔钱,跟他说,当时真是昏了头,以为跟了个深圳老板,以后可以去享福。结果遇到了骗子,实在没办法就偷了他的钱。他就看着我笑笑,在纸上写‘没关系’...他不是坏人。”
他只是个为了“活得更好”一点的人。
刘博览和齐农一直沉默地靠坐在舞厅门口,这些关于许均仪的事,在这四五年间,他们从来没有听他自己提起过。他们看着周遭。城市化发展是那么得迅捷。几年后,这片城郊也会慢慢被吸纳进主城区。他们出生长大的镇子开始拥有综合体、电影院,人造旅游景点。但那些发展跟他们都没有太大的关系。
过了这些年,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还是只有他们两个像这样,孤独又无可奈何地留在了镇子上。身边再没有其他人了。
第17章 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八)
七月快过完的某天,刘博览问齐农:“你和小夹心和好没有?”
齐农皱了下眉,没理他。
他把齐建铭接回家,客厅里到处乱放的玩具都消失了。齐农打开自己的房间,陈迦行甚至把贴在他床头的奥特曼贴纸都赌气般撬掉带走了。衣柜里翻得乱糟糟的,床头柜上的心脏小闹钟就还给了齐农。
齐农坐到床侧,把那个闹钟放在手里把玩。闹钟忽然滴滴叫了起来。齐农吓了一跳,关掉放了回去。
他现在自己一个人睡在这张床上都有点不习惯了。冬天,他怕陈迦行会冷,特意去弹了一床蓬松的棉花被,买了机器猫被套,弄了床小小的棉被给陈迦行。但是陈迦行每次听着听着睡前故事就从自己的棉被里溜出来蹭进了齐农的被窝里。他把一条腿搁在齐农的大腿上。整个人跟张狗皮膏药似地贴在齐农身上。齐农啧了声,转头看他。陈迦行也瞪他。
齐农说:“把你的小猪蹄拿下去。”
陈迦行顺势整个人爬到了齐农身上,趴在那里不动。他们大眼瞪着小眼,瞪得齐农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把故事书放到床头柜上,搂住陈迦行把他翻到身下面,捂进了被子。陈迦行啊啊笑叫起来。齐农一直不依不饶地挠他腰间的痒痒肉,一直挠到陈迦行终于大叫“好汉饶命”。
齐农晚上靠在床头翻着那些故事书。已经七月底,齐农不知道裴娜是不是已经去过镇小办手续,又是不是已经有了可以接收陈迦行的省城小学。陈迦行虽然看着吊儿郎当,但是读书真的挺好的。三年级开始学英文。齐农从喜妹的档口给他淘了一只二手的松下光碟随身听。陈迦行戴着耳机每天摇头晃脑地复习单词预习课文,不太记得住的课文选段抄几张纸,在卫生间、客厅、床头到处贴,没事就可以瞄两眼。
现在齐农房间墙上还贴着陈迦行的手抄作品,有一张上,英文单词“pig”边上画了一张齐农的脸。齐农看着那张画得乱七八糟的脸,笑了下,又忽然敛了笑。
他总是忙忙碌碌,又不知道在忙什么,或许真是无法同时照顾好陈迦行和齐建铭两个人。陈迦行门门成绩都很好,回省城学校对他或许会更好。齐农想着。
到八月中的时候,他想着在陈迦行开学前应该要去和陈迦行道个歉。当时他又生气又伤心,把话说得太难听。陈迦行才11岁。他已经做得很好了。是齐农自己,是个不怎么样的大人。
第二天的午后,裴娜先打了电话给齐农。齐农接起来,裴娜笑说:“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齐农问:“怎么说?”
裴娜说:“我今晚值夜班没空。你接下小宝回镇上。他说要提前几天和丸子他们对暑假答案...”
齐农愣着神,问说:“你没给他办转学手续啊?”
裴娜说:“你以为他会肯转学啊?行李箱拉回来之后都没打开过,就等着哪天再拉回你家了。他掰指头算算,现在你也应该消气了,总能回了吧。他每天在那里想打电话给你又不敢打,自己一个‘天人交战’半天,又泄气地呜哩哇啦冲我嚷嚷。你不知道多好笑,哈哈哈....”
裴娜在那头哈哈笑起来。她说,陈迦行还有礼物要送给齐农,让齐农下午早点过来。
齐农听完电话,稍稍等了半来个小时就去省城了。
知道他过来,陈迦行一早就在楼下等着了。他背着自己的小书包,旁边是儿童行李箱,学齐农把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冷漠无情”地站在那里。齐农下车,摸了摸鼻子,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他一尴尬,也习惯性地把两只手插进了裤子口袋里。
他们就那么面对面站着,一个朝东看,一个朝西看,僵持了一会儿。
陈迦行嘟囔了声:“我们先去电影院。”
齐农没听清,问道:“什么?”
陈迦行脸红红地嚷嚷道:“我们去电影院,我请你看电影。”
那会儿省城第一间时代影院刚开业不多久。电影院在实验小学旁边,票价是差不多是三十块一张。陈迦行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红钞,很豪气地拍在柜台上,买了两张电影票和一份爆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