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婷人生第一次来游乐园,很多项目不敢玩,就在一旁开心地看着,一整天都像在草坪上撒欢的小羊羔,拉着两个人不停地跑来跑去。
她这时已经不像刚来时那样警惕,看见货架的玩偶也会直接露出想要的眼神,只是在项逐峯大手一挥,准备直接all in时,仍旧懂事地只选了一个。
期间项逐峯去接过一通电话,小婷抱着有半个人大的娃娃熊,很认真地问:“老师,项叔叔他为什么这么有钱啊?”
辛远被她的样子逗笑,但也认真地回:“因为他以前成绩很好,读书很努力,脑袋也……特别聪明。”
“哇!”小婷眼里冒着星星,“那我也会好好读书的,像项叔叔一样努力,以后赚更多钱给你们花。”
辛远总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期待的能力,但是在小婷纯真又坚定的眼神里,他好像真的看见了有关于他们三个人的未来。
室外项目玩的差不多,等项逐峯回来后,又去室内集市逛了很久,中间碰见拍大头贴的屋子,小婷难得坚持一次的,非要拉着两个人一起去合照。
屋内的空间很小,挤在其中,两个大人间都还有种微妙的尴尬。明明从前比这亲密百倍的事都做了无数次,可如今只是贴在一起拍张合照,却像是早恋被教导主任抓到的高中生一般拘谨。
他们从前即便在一起,也大多是在酒店房间里,像这样肩并肩一起逛街,也是第一次。
小婷起先还在他们中间,但走着走着就被各种新鲜玩意吸引走,只剩下他们俩的手背越贴越近。
“小婷,你老师他累了,我们今天先回去,下次在带你来好不好?”邻近傍晚,项逐峯还舍不得,但看出辛远的疲惫,还是主动问。
小婷也没有玩够,却也乖乖点了点头。
“没事,都玩到现在了,再逛一会吧,”辛远捏了捏赖在项逐峯怀里的小婷,“她还心心念念要看她的烟花秀呢,是不是?”
小婷嘿嘿一笑,又望着项逐峯,“可以吗,项叔叔?”
项逐峯无奈,“听你们的。”
“好耶!”小婷蹭了蹭项逐峯的额头,又转头吧唧亲了辛远一口。
熙攘的人群中,大多都是成双成对的小情侣,或者抱着孩子的一家三口,只有他们是两个男人带着一个小孩,起先辛远还有些不好意思,但很快被人流挤在一起,小婷骑在项逐峯的脖子上,项逐峯一手牢牢抓住她的腿,另一只胳膊把辛远揽在怀中。
远处烟花绚烂,耳侧欢笑涌动,这样的喧嚷与热闹中,辛远却难得平静了下来。他开始试着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幸福存在,而他,或许也是值得拥有幸福的人。
车停在家楼下时,小婷已经趴在辛远怀里睡着了,这样压了一路,辛远的半边胳膊都是麻的,还是项逐峯绕下车,一路把小婷抱回了床上。
“……你,早点休息,今天辛苦了。”安静的客厅中,项逐峯开口。
其实项逐峯很想留下,辛远此刻的眼神中,也没有立刻让他走的意思。
但不知道是不是今天累了太久,加上没有按时回医院输药,在看烟花的时候,项逐峯脑袋又莫名其妙的晕了起来,一直忍到现在,眼前的星星点点越来越多,几乎要盖住辛远的脸。
“你明天……?”
“我明天还有个会,等周一估计还要再出差。”项逐峯暗里掐着自己的掌心,没有露出任何异常,“等忙完了,我立刻跟你说。”
车还没有开到医院,项逐峯已经一脚刹车停在路边,对着绿化带狠狠干呕了起来,最后几分意识中,他掏出手机打给刘彬,随即瘫软了下去。
“啪!”
辛远一抖,手中的玻璃杯碎落在地。
无由地,一股莫名的恐慌笼上心头。
辛远忙走回卧室,小婷还在床上安睡着,他心思稍微安稳些许,又找到手机。
和项逐峯的聊天框里,最后一张照片是项逐峯偷拍的他和小婷的背影照,辛远抚摸着屏幕,心绪又渐渐沉浸回来。
可能失去是常态,所以得到时反而会惶恐。
辛远以此作为自我安慰的理由,在不安中努力睡去。
但这夜并不安稳,每次快要沉睡时,又会莫名醒来,反复几次后,辛远干脆走去小婷屋子,想抱着她一起睡,只是刚一推开门,忽然听到很小声的呜咽。
小婷缩在被子里,满头湿汗,整张脸已经红的不成样子。
辛远脑袋“嗡”了一声,抱起小婷冲向了医院。
急性肾衰竭。
在急诊医生给出这个结论时,辛远怀疑自己其实还在噩梦中。
分明前几天的检查还一切正常,怎么短短几天就突然恶化成这样。
“我理解您现在着急的心情,但是急性肾衰就是这样,孩子以前有慢性病史,即便你照顾的再好,有时候随便受凉感冒一下,都可能诱发病症。”
医生也很无奈,“先办住院吧,给孩子用上药,等明天具体的报告出来,再看是做血透还是腹透。”
这时是凌晨五点,两层相隔的楼下,项逐峯正在药物作用下昏睡着。
三个小时后,项逐峯看见辛远发来的消息。
他几乎是立刻从床上坐起来,但还没等碰到地,守在边上的刘彬已经摁住他的肩膀。
“峯哥,你现在不能出去,”刘彬从来没用这样的表情跟项逐峯说过话,“我知道你要干嘛去,辛远也给我发消息了。”
刘彬顿了顿,“但就算以后做不成兄弟,这次我也不会再让你拿自己的命折腾了。”
项逐峯一时没懂,“什么意思?”
“你昏迷的时候,医生来过,说你现在这种情况,必须得尽快手术。”刘彬吧诊单递给项逐峯,“专业的我也听不明白,说人话就是,你脑子里的东西扩散了,越早动手术,希望越大,继续这么拖下去,保不准哪天你人就……”
刘彬嗓音一抖,说不下去。
屋子沉默了好一会,项逐峯才开口:“至少今天还死不了吧。”
刘彬不可置信地皱起眉,“峯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医生的话还在耳边。项逐峯的病恶化到今天这个地步,就是一步步拖过来的。从四年间的反复头疼,拖到如今的恶心发烧,昏迷惊厥。
老天已经给项逐峯提醒过很多次,可他自己一次次拖过去,而现在,脑血管原本的小血肿再次蔓延,医生说保守治疗已经作用不大,只有在进一步扩散前,通过开颅手术清除,否则继续下去,一旦压迫到神经,随时有直接死亡的危险。
可眼下的项逐峯却像完全不在乎似的,满心满眼只有去找辛远这件事。
“峯哥,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你身后这帮兄弟,为你带的一个个项目负责吧?”刘彬已经不知道是生气还是难受,“四年了峯哥,你就算是当初欠他一条命,这些年也算是还清了。”
项逐峯眼色沉下去,却不是因为生气,“具体的情况,我会跟医生去谈的,但是我现在要先去看他。”
他曾经错过辛远太多,如今在他最害怕,最需要人分担痛苦的时候,项逐峯不想再缺席。
刘彬最终还是没有拦住项逐峯,等项逐峯找到病房时,辛远正在走廊外和医生说话。
“你要做好准备,孩子现在的情况很不稳定,现在只能先做透析维持住,医院这边会帮你们做配型登记,一旦等到合适的肾源,就立刻进行手术。”
辛远的大脑一片空白。
明明前一天还活蹦乱跳的孩子,只是去游乐园玩了一次,就突然恶化到需要换肾的地步。
他不明白,幸福对他的要求为何总是如此苛刻,为什么总要在一切好起来的时候,再把他推向更绝望的深渊。
那死灰般的眼神唤醒了项逐峯曾经的恐惧,他紧紧抱住辛远,不停拍着他的后背,“不是你的错,你已经把小婷照顾的很好了,没人能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子,不要把所有原因都怪到自己身上。”
肩头被无声的眼泪打湿,项逐峯知道现在什么安慰都没用,他忍着难受,捧起辛远的脸:
“辛远,我们现在都不是从前了,你和我,我们都有能力去救这个孩子。钱不是问题,资源也不是,退一万步说,就算国内等不到合适的肾源,我们还能去国外找,总会有办法的。”
项逐峯顿了顿,“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自己先要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如果是其他问题,辛远不会如此绝望,可这是器官移植,如果等不到合适的配型,就算他们有再多的钱和资源,也毫无作用。
看出辛远的想法,项逐峯深吸一口气,“再相信我一次,好吗?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下小婷的。”
项逐峯的眼神太过决绝,让辛远有瞬间的害怕,“可配型不是说有就有的,你不会是想要……”
“不会,”项逐峯摇摇头,“我向你保证,我不会用伤害别人的方式,去换小婷的生命。”
项逐峯抹去辛远未干的眼泪,“我今年接触了一个医疗公司的项目,他们刚好研究这个领域,肯定会有我们接触不到的渠道,我会去努力试一试。”
项逐峯的话不会改变残忍的事实,可这时候也只有这些话,能让辛远找到一点撑下去的力气。
值得庆幸的是,隔天第一次透析完以后,小婷脱离了生命危险。
她年龄小,从发病到送来也很及时,又用了最好的进口药物,状态倒还算不错。
辛远这边情绪跟着稳定回来,项逐峯便立刻带着小婷的报告飞去国外,找到一名医生。
项逐峯的承诺并非安慰辛远,在帮现任公司做业务时,刚好结识了新的人脉,这位医生是不久前移民到国外的,在和前夫做离婚财产分割时,项逐峯帮了她一个大忙
了解完所有情况后,经验丰富的医生断言,小婷这种情况,透析只能维持生命,想要真正治愈,必须做移植手术,并且越快越好。
小婷的直系亲属都不在了,按照国内规定,只有等待一条路。可没人知道这份等待的时长是多久,小婷又是否能真的撑到那天。
“我可以试一试吗?”短暂沉默后,项逐峯问,“我事先了解过,按照这里的法律,只要捐献人自愿签署捐赠协议,这样的移植手段是合法且合理的。”
医生一怔,按照项逐峯的资产,想用特殊手段找到合适的配型,并非什么难事,完全没有必要以伤害自己的健康为代价。
“冒昧问一下,您和患者的关系是?”
“她是我……爱人的孩子,”项逐峯简要道:“如果这个孩子出了事,我爱人会受不了这个打击。”
“嗯,我完全理解……”医生婉转道:“但其实只要您足够诚心,在这里,有比您自己捐献更好的办法。”
听出话里的暗示,项逐峯摇摇头,“我明白您的意思,但这样,我会过意不去,我爱人也不会希望我这么做。”
他和辛远之间,已经夹杂过太多欺骗,误会,如果他再瞒着辛远,用金钱从另一个健康的人身上取下一颗肾脏,哪怕他能骗过辛远一辈子,他自己心里都会永远存着隔阂。
配型结果是在两天后出来的,医生说在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情况下,两人能有如此的匹配度,堪称一个奇迹。
但同时,医生拒绝立刻手术。
“项先生,我想您隐瞒了我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电话内,医生语气严肃,“为了您的安全,您必须告诉我,您在接受脑部相关的药物治疗吗?”
项逐峯还是低估了现代医疗技术,虽然他配型的各项指标合格,但受到先前的药物影响,肌酐数值严重超标,如果想要进行移植手术,至少要停用一个月的药物。
“虽然我不是脑神经专家,但仅凭我为数不多的了解,无论是从职业道德,还是我们的私人关系,我都不接受在这种情况下为您手术。”
项逐峯这时正走向医院的后花园,小婷今天难得有精神,辛远便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带她到没风的地方晒晒太阳。
看见项逐峯的身影,离着很远,小婷便兴奋地冲他招手。
项逐峯举起胳膊,回了她和辛远一个大大的微笑,并用他们听不到的声音说:
“虽然您是肾脏领域的绝对权威,但只要我出够多的钱,总还是会有人愿意昧着良心替我手术的,对吗?”
医生没想到项逐峯如此决绝,“是,捐出一颗肾不会威胁到你的生命,但没有人能保证你脑袋里的血肿不受影响!万一出了意外,下不了手术台的是你,不是我。”
“我知道,”项逐峯语气随和的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我信任您,因为至少在您这里,您还会尽最大的努力,保证我的生命安全。”
电话挂断,小婷刚好蹭进他的怀里。
辛远还在身后,小婷先一步趴在项逐峯耳边,小小声地开口:
“项叔叔,今天我做透析的时候,老师又悄悄哭了……你想想办法,帮我哄哄他,让他别难过了,其实我一点都不害怕的。”
项逐峯鼻尖一酸,压住想泛上来的眼泪。
其实在今天之前,项逐峯做出捐献的决定,都还是为了辛远多一点。
即便他不捐献肾脏,立刻接受开颅手术,也有醒不过来的可能,所以如果在他和小婷之间选一个,辛远一定更想让小婷留在身边。这也是项逐峯现如今能为辛远做的,最后一点事情。
可这一刻,当小婷的温度撞在怀里,当孩子最纯真的心捧到眼前,他由衷的希望小婷能活下去。只要能救下小婷,他冒再大的险也值得。
两天后,专家团队从国外坐专机赶到杉城。
断去药物治疗的一周内,项逐峯的颅压已经很不稳定,此时再坐飞机起落,无疑是用生命冒险。
幸运的是,项逐峯的脑部情况并没有进一步恶化,血肿像被无形的手摁住,在触及到致命的神经之前,暂时停止了扩散。
只是没有继续恶化,不代表病情不存在。
等待移植指标降回来的每一天,项逐峯都被无尽的头痛折磨。
为了尽快手术,他连止痛药都不敢再吃,每天白天还能强忍着守在医院,到了夜晚,就像逃一般躲进车里,等着浑身被冷汗淹没,等着不知道是否还能亮起来的天明。
在辛远眼里,项逐峯这段时间很忙。但这份忙碌和从前不一样,更多带着一种紧张的,刻意压住着什么的忙碌,他身上像背着一个看不见的重担,整个人越来越瘦,有几次给小婷剥水果的时候,指尖甚至反常的发抖。
这份感觉让辛远十分不安,终于在一个小婷睡着的午后,他把项逐峯拉到走廊外。
“项逐峯,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想到辛远会如此直白,项逐峯眼神闪躲几秒。
他这时还没有告知辛远“找到肾源”的好消息,怕前后时间挨得太近,会引发辛远怀疑,打算再拖一段时间。
但他的状态已经越来越差,除了惯有的眩晕感,眼前时不时就会出现重影,有好几次项逐峯早上醒来,耳膜像被堵住似的,有好一会什么都听不见。
他以为自己是不怕死的,毕竟他欠辛远的,就算用这条命都还不清。可当辛远用这样关切的眼神看着他,项逐峯还是无法抑制地害怕起来。怕辛远看他的每一眼,都可能是最后一眼。
“别瞎想。”项逐峯扯出微笑,轻轻揉了揉辛远的头发,“是公司那边的事情,最近压力有点大,好几个项目卡在关键节点,有点累着了。”
他语气放得更缓:“要说瞒着你,确实是肾源那边有了一些进展,但怕你失望,没正式定下来之前,一直没敢跟你说。”
“真的吗?”辛远眼神立刻亮起来,抓住项逐峯的手臂,“是在国内还是国外,如果定下来了,最快什么时候可以手术?”
“嗯,有眉目了,国外的一个慈善项目渠道,匹配度很高。”他顿了顿,“就是跨国移植的流程比较复杂,医疗团队正在全力协调,最快可能也要到下个月初才能进行手术。”
“太好了,太好了……”辛远沉浸在终于看到希望的激动中,忽略了项逐峯难以掩饰的疲惫,颤声道:“谢谢你,项逐峯,真的谢谢你……”
项逐峯闭上眼,轻轻环住他,“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邻近手术的最后三天,辛远去给小婷拿药,留项逐峯在病床边给小婷讲故事,他念到最后一句,正要翻页,毫无预兆地,双眼突然黑了下去,紧跟着,耳朵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项叔叔,你怎么了?”小婷吓了一跳,“你的脸色好白啊,是哪里不舒服吗?”
虽然一切只有短短几秒,可项逐峯后背还是被冷汗湿透。
他像被丢进史前的深洞,五感被掠夺的感觉如此可怖,让他一时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主治医生突然走进来,脸上难掩喜悦之情,“项先生,您手机上有没有收到信息啊,资源库那边通知我们,刚刚找到和小婷匹配的肾型了。”
医生自己都不敢相信,“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啊,我从医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快的,今天再给小婷全面体检一下,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最快明天就可以动手术。”
辛远站在门外,手中的缴费…yyy……y…单掉落下去。
手术那天,杉城下了第一场雪。
这座城市数百年来,从未在十二月就飘过飞雪。
辛远在手术室外,对着走廊尽头的窗户祈祷,希望这个奇迹可以继续延续到小婷身上。
从来没有在意过他的老天第一次显灵,比预估时间还要快半小时的,小婷平安无事被推出来,手术全程都很顺利,只要过了接下来的观察期,不产生排异现象,以后就是完全健康的小孩。
辛远难掩喜悦,项逐峯抬手帮他擦掉眼泪时,主动抱住了项逐峯,“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辛远,你不用跟我说这些……”
“你听我说完,”辛远在他身后抱得更紧,“这段时间如果不是你在身边,一直不分昼夜地陪着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才能撑到现在,谢谢你。”
辛远眼眶是红的,但眼里全是喜悦。
差一点失去一个人的感受,他已经体验过太多次,虽然此刻当下,他对项逐峯的感情仍然难以用具体的词语形容,可无论是哪一种感情,他都不想在失去了。
辛远抬起头,看着项逐峯,看着这张带给他无尽痛苦,却又一次次拉着他走出来的人:
“等小婷出院以后,我们……一起给她一个家,好不好?”
项逐峯怔在原地。
分不清是喜悦还是震惊,心脏一瞬间疯狂地撞击着胸腔,耳腔全是跳动产生的闷响,下一秒,视线也不受控地模糊起来。
那声“好”停在嘴边,项逐峯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眼前所有的一切,在他碰到辛远之前,忽然被急速拉远。
意识的最后一秒,项逐峯很后悔。
他好像又一次,让辛远难过了。
对于项逐峯已经三十出头这件事,辛远一直没有什么实感。
第一次感到意外,是和项逐峯正式在一起那年。辛远精心挑选完礼物,并在附送的卡片上写祝福时,才惊觉按照项逐峯老家的算法,他已经到了三字开头的年纪。
后来是辛远生病那年,他在药物作用下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有次无意听到宁医生跟项逐峯对话,说他如今也是三十岁的人了,再这么熬下去,自己的身体会先垮掉。
再然后,就是现在。
手术知情同意书上,项逐峯,男,31岁,一并印在第一行。
并不真切的数字仿佛在纸面上跳动起来,倒退回25岁,辛远刚认识项逐峯那会。他穿着发白的牛仔裤,背着拉链都掉了半个的书包,并肩走时总会突然回过头,在阳光下冲着辛远笑。
过去六年间的画面飞快闪烁着,每一秒都那样真实,最后重叠在一起,坍缩在这张薄纸上。
医生事先告知,手术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四十,但如果再拖下去,剩下百分之六十会立刻变成百分之百。
所以在同一天内,辛远以他自己的名义,为世界上最重要的两个人做出了决定。
窗外的雪,停了。
薄薄一层积雪没有停留太久,在项逐峯的第一次病危通知书下达时,已经消融在茫茫大地。
但那天太阳落下的格外晚,甚至在停留的最后间隙,将半片天空染成妖异的橘红色。
天最终还是黑了下去。辛远手中的病危通知书变成了两张。
很久以后刘彬回想起那天,都还记得辛远当时的模样。
他沉默着,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薄薄的身体一直靠在墙边,像随时会倒下,却又倔强地等到了最后。
在医生告知辛远手术成功时,他很缓慢地跪在了地上,但也只有几秒,在刘彬冲上去扶住他前,又摇摇欲坠地撑了起来。
项逐峯曾经交代过,如果他还能醒来,会自己告知辛远一切真相。
但如果他永远睡过去,无论是他当初得病的原因,还是为了给小婷捐献终止治疗的决定,都要跟着他永远埋进土壤。
可结果在这两项选择之外。
手术成功了,但项逐峯没有醒来。
一天,一周,一个月。
小婷从每天只能吃流食的状态中缓缓恢复,到能自己独立下床,再到每天陪在辛远身边,和他一起照顾沉睡中的项逐峯。
她没有敢问为什么自己只是做了一次手术,项叔叔就会变成这样,只是在辛远无意识落泪时,轻轻替他抹掉。
这一个月内,国内外各个专家团队会诊了一次又一次。
每一次的结论都是手术清创很彻底,脑神经没有明显损伤迹象,各项体征也逐渐恢复正常。
可项逐峯就是没有醒过来。
宁康听闻这件事,帮忙联系了近年在神外科颇有建树的专家,医生了解完前因后果,说项逐峯能从这样危险的手术中挺过来,是求生欲创造的奇迹,可如今他继续昏睡,排除器官上的病变,也许是他内心在逃避某些东西。
辛远换到第三盆温水,将项逐峯全身都擦拭干净。明明知道他暂时感受不到光线,也没有白天黑夜之分,还是将灯光调暗,又按照护工交给他的技巧,坐在床边,从指尖开始帮项逐峯做恢复按摩。
医生说他这时其实是可以听到声音的,辛远相信,所以更加不知道说什么。
好像在逃避的从来就不是项逐峯一个人。
白天忙碌时,辛远没有时间想,可每当夜深人静,当小婷睡下,当整个房间只剩下项逐峯安沉的呼吸声时,那些逃避不了的问题就一个个浮现在眼前。
比如项逐峯这些年间反复无常的头痛,比如说他那时莫名的发烧,比如小婷住院期间项逐峯日复一日的消瘦,曾经刻意压下去的疑问在一天天看不见希望的等待中,变得愈发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