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玄望着亓幸被火光描亮的侧脸,轻轻点头。
一日清晨,郁玄刚推开书房的门,迎面便撞上一阵裹挟着碎冰的风息。
桌上的公文散落一地,墨砚翻倒,漆黑的墨汁泼洒在雪白的宣纸上,像是一道狰狞的裂痕。
而亓幸,就站在那片狼藉中央,指节攥得发白,周身浮动着半透明的桃色风纹,如同湖面被暴戾撕开的冰层。
他的易感期到了。
信息素失控了。
郁玄脚步一顿,随即反手关上门,将闻讯赶来的侍从全部挡在外面。
“出去。”他头也不回地命令,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
侍从们面面相觑,最终低头退下。
郁玄深吸一口气,抬脚朝亓幸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亓幸。”他唤他的名字,嗓音很轻。
却像是某种不容抗拒的锚点。
亓幸猛地抬头,眼底是罕见的猩红。
他的信息素暴烈翻涌,风刃在空气中划出尖锐的啸音。
书房内的瓷器、摆件接连碎裂,碎片迸溅,在郁玄手背上划出一道血痕。
郁玄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仍旧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别过来……”亓幸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郁玄……走……我求你……别过来……”
郁玄没听他的。
他径直走到亓幸面前,抬手,掌心贴上Alpha滚烫的腺体。
——那里正在不受控制地释放着高浓度的信息素,暴戾、焦躁、不安,像是被困在冰层下的飓风,撕扯着想要破冰而出。
郁玄的指尖很凉,像是某种镇定剂,轻轻按在亓幸的后颈上。
“冷静点。”他说。
亓幸浑身一颤,信息素骤然一滞,随即更加疯狂地反扑。
“你……”他的声音发抖,气恼又无可奈何,“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Beta无法被标记,也无法放出信息素安抚Alpha。
郁玄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可他还是站在这里,用最笨拙的方式,试图用自己的存在去平息亓幸的躁动。
“我知道。”郁玄低声说,指腹轻轻摩挲着亓幸的腺体,“但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一个人待着。”
他拥住亓幸,低声道:“让我陪着你吧。”
好歹在你没有其他Omega之前……
再让我多陪陪你吧。
亓幸喘着气,眼底血色未褪。
“……你不懂。”他咬牙,埋在郁玄脖颈间,声音几乎带上哭腔,“你闻不到……你感觉不到……”
郁玄的指尖微微一顿。
——是啊,他闻不到。
他是Beta,天生就无法感知信息素的波动,更无法用Omega那种柔软甜蜜的方式去安抚一个易感期的Alpha。
他所能做的,只有站在这里,用自己微不足道的体温,去触碰亓幸的腺体,试图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告诉他——
“我在这里。”
亓幸的瞳孔猛地收缩。
郁玄的手很稳,声音也很稳,可眼底却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自责。
“……抱歉。”他低声说,“如果我是Omega……”
亓幸突然捂住他的嘴:“不准说这种话!”
郁玄怔住,感受着唇瓣上亓幸掌心的炙热温度,缓慢地眨了眨眼。
亓幸的信息素仍在失控,可眼神却十分清醒。
“我不需要什么Omega。”他闷着声音,一字一顿,“我只要你。”
郁玄僵了一瞬,缓缓放松下来。
他抬手,轻轻环住亓幸的背。
Alpha的体温滚烫,信息素仍旧不稳,可怀抱却紧得让人窒息。
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郁玄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他闻不到亓幸的信息素,可此刻,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感知到——
这个向来骄傲肆意的Alpha,正在因为他而强忍着易感期的痛苦,反过来安慰他。
“……亓幸。”郁玄低声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谢谢你。”
窗外,风息渐缓。
春日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两人交叠的身影上。
碎冰消融,万物复苏。
郁玄根本不会控制Alpha信息素,见到亓幸的一瞬间,信息素便本能地压过去。
却在触及亓幸的瞬间硬生生收住。
亓幸挑了挑唇,凑到他耳边:
“怕什么?我教你。”
郁玄的易感期来得又凶又急。
他原本以为作为新分化的Alpha,自己能够控制这种本能反应。
但当那股燥热从骨髓深处烧起来时,他才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名为「玄清沉」的信息素像暴烈的深海漩涡,将整间书房搅得一片狼藉。
——但他绝不能去找亓幸。
那个曾经用信息素庇护他的少年,如今成了个Beta。
郁玄怎么敢让亓幸看见自己这副模样?
这就像……
一条被欲望折磨的疯狗,对着曾经的主人散发恶臭的侵略性。
狼狈,无耻,肮脏。
“出去!”郁玄将侍卫全部轰走,反锁房门,一拳砸碎了穿衣镜。
玻璃碎片扎进指节时,他突然嗅到一丝极淡的玫瑰香——是亓幸昨日落在这里的外袍。
心弦崩断。
等郁玄回过神来,他已经用那件雪色长衫、亓幸常握的毛笔、甚至心上人咬过半块的桃花酥,在墙角堆出一个畸形的巢穴。
郁玄蜷在里面剧烈喘息,犬齿刺破嘴唇,血腥味混着窃来的气息灌满肺腑。
“……郁玄。”
亓幸的声音突兀地从头顶传来。
他不知何时进来的,正蹲在他筑的巢边,指尖捏着一片沾血的镜片。
郁玄浑身僵硬地看着他拾起那件被撕破的外袍,突然暴起将人按倒在地,捂住他的眼睛:“别看!”
亓幸却笑了。
他伸手抚上郁玄青筋暴起的后颈,那里本该被Alpha腺体烫伤的位置,如今只有一道平滑的旧疤。
“易感期就砸东西?”亓幸用膝盖顶了顶他的腹部,发烫,“本公子可没教过你这么败家。”
郁玄瞳孔骤缩。
他曾见过亓幸易感期时如何撕碎锦被,如何用风刃在墙上刻满狂躁的划痕。
而现在,这个失去信息素的Beta,正用当年自己安抚他的方式,将掌心贴上自己滚烫的腺体。
“亓幸……”郁玄声音嘶哑,“你现在…闻不到我的信息素了。”
“嗯。”亓幸漫不经心勾住他脖颈,“但我不瞎,能看到你眼睛发红。”
他突然拽着郁玄头发,迫使他低头:“听话,咬这里。”
亓幸侧着头,指着自己后颈曾经腺体的位置。
真不愧是曾经的顶级Alpha,显出一贯来的沉着,冷静,漫不经心。
血珠渗出的瞬间,郁玄的理智彻底崩塌。
血腥味在唇齿间漫开。
Beta没有腺体,无法被标记,可亓幸的皮肤却烫得惊人,仿佛血液里仍残留着曾经顶级Alpha的烈性。
郁玄呼吸粗重,掌心扣住亓幸的后颈,力道很大,又刻意控制着,不愿伤到他。
“疼吗?”他哑声问。
亓幸低笑一声,指尖插进他的发间,用力一扯:“……你咬都咬了,现在问这个?”
郁玄闭了闭眼,猛地将亓幸翻过来,压在那堆凌乱的衣物上。
墨色长衫被揉皱,桃花酥的碎屑黏在亓幸腰间。
郁玄低头舔去,舌尖抵着他的皮肤,留下湿漉漉的水痕。
“亓幸。”郁玄咬着他的耳垂,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记住好吗……”
“记住……”
“…你现在是我的。”
亓幸闷哼一声,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废话真多。”
郁玄的信息素彻底失控,玄水般的压迫感在室内翻涌。
可亓幸却只是仰头看着他,眼底一片清明。
Beta不受信息素影响,清醒地承受,简直让人发疯。
郁玄俯身吻他,将所有的,零碎的喘息吞进唇齿间,像是要将他拆吃入腹。
“亓幸……”他抵着他的额头,“我爱你。”
亓幸眯着眼笑:“我知道啊。”
郁玄瞳孔骤缩。
亓幸的呼吸乱了一拍。
郁玄的舌尖舔过他自己咬破的唇瓣,一点点撬开齿关。
当第一缕晨光透进来时,郁玄还抵在亓幸的肩头。
亓幸懒洋洋地抬手,拍了拍他汗湿的后颈。
“下次易感期,”亓幸眯着眼,声音微哑,带着餍足,“直接来找我啊。”
郁玄收紧了环在他腰间的手臂,将脸埋进那片温暖的肌肤。
“好。”
夜色如墨,廊下的风灯被吹得摇晃,将影子拉得细长。
郁玄刚料理完那些背后嚼舌根的人,玄色衣摆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气。
他转过回廊,却在角落的阴影里撞见了亓幸。
平日里张扬肆意的少年,此刻正抱着膝盖蜷缩在石阶上,像只被雨淋湿的猫。
郁玄脚步一顿。
犹豫片刻,他走上前,蹲下身,轻轻拍了拍亓幸的背。
“都是一样的……”他低声安哄,嗓音比夜风还轻。
亓幸猛地抬头,瞪了他一眼,眼底还带着未散的郁闷:“什么一不一样?”
郁玄张了张口,却听亓幸继续道——
“郁玄。”亓幸忽然拽住他的衣领,将他往自己跟前一带,几乎要将他拽倒,“你打算什么时候入我亓家的门啊?”
夜风骤停。
郁玄身体僵住,呼吸都凝滞了一瞬。
亓幸盯着他,眼底的烦闷未散,却又透出几分执拗的亮色。
像是夜里的星子,灼灼逼人。
“本公子不会受任何人的委屈。”他直直看着郁玄,一字一顿,“跟了我,本公子也保你不受委屈。”
亓幸作为亓家公子,就算从顶级Alpha分化成了一个Beta,也无人敢置喙。
郁玄却不同,二次分化成Alpha并不能让他扬眉吐气,一雪前耻。
悠悠众口,岂能尽封?
但,若郁玄真的与亓幸成亲,成了亓小公子的人,亓家的一份子——
那一切,便将与众不同。
郁玄怔怔地望着亓幸。
良久,他轻轻扬了扬眉。
“好。”
如亓幸所说。
他们之间,不必受性征影响。
无论是Alpha,Beta,Omega。
只要是你,那便是我不渝的选择。
整个长安国都知道,亓家那个被捡回来的,由Beta二次分化成Alpha的少年入赘了。
大婚那日,都城万人空巷。
红烛高烧,喜房内静得只剩衣料摩挲的轻响。
亓幸盘腿坐在床沿,指尖勾着郁玄的腰带玩,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郁玄垂眸,握住他作乱的手。
烛光映在那张常年冷淡的脸上,竟透出几分罕见的柔和,低低唤了声:“……亓幸。”
“嗯?”亓幸应声,笑嘻嘻地扑过去,整个人挂在他身上,“你知不知道,外头那些人都在说,当年我捡你回来,其实是给自己捡了个童养夫。”
郁玄扶住他的腰,怕他摔着,闻言笑了笑:“不是吗?”
亓幸歪头看他,一扬眉。
他伸手,指尖轻轻描摹郁玄的眉眼,从锋利的眉骨到高挺的鼻梁,最后停在淡色的唇上:“郁玄。”
“嗯。”
“低头。”
郁玄顺从地俯身。
亓幸仰头,在他唇上轻轻一碰,一触即离:“盖个章。”
郁玄眸色一深,忽然扣住他的后脑,将这个吻加深。
分开时,亓幸气喘吁吁,眼睛却亮得惊人:“哇,难得主动诶。”
郁玄耳根微红,别开脸:“……别闹。”
亓幸才不管,笑得眉眼弯弯,扒他衣服:“洞房花烛夜,不闹怎么行?”
郁玄由着他胡来。
红帐落下时,亓幸忽然小声问:“郁玄,我们不能标记……你会不会觉得遗憾?”
他们总想给爱人最好的,无论是郁玄还是亓幸。
郁玄摇头,指尖与他十指相扣:“是你就好。”
亓幸捡回他的那日,就已经把名字刻在他灵魂里了。
心口相贴时,早已胜过万千标记。
天还未亮,小厨房的灯已经亮了。
郁玄挽着袖子,指尖沾着细白的面粉,案板上摆着新摘的桃花瓣,粉嫩鲜妍,还带着晨露的湿气。
他揉面的动作很轻,力道却恰到好处。
面团在他掌心里渐渐变得光滑柔软,像一团云。
亓幸醒来时,还没睁眼,鼻尖先嗅到了一丝甜香。
他披着外袍,趿拉着鞋溜进厨房。
正看见郁玄低头捏着酥皮,修长的手指灵巧地翻折,将桃花蜜馅包进去,再用刀背轻轻压出花瓣的纹路。
“郁玄——”亓幸从背后扑过去,下巴搁在他肩上,“好香啊。”
郁玄没回头,只是微微侧脸,唇角擦过亓幸的耳尖:“嗯。”
亓幸伸手去摸刚出炉的桃花酥:“呜!烫!”
郁玄捉住他的手腕,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按:“等会儿。”
亓幸撇嘴,却还是乖乖站着,看郁玄将酥饼摆进青瓷盘里,又撒了一层糖霜。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酥皮上,金灿灿的,像是镀了一层蜜。
“尝尝。”郁玄递给他一块。
亓幸咬了一口,酥皮簌簌落下。
内馅的桃花蜜甜而不腻,混着酥香在舌尖化开。
他眯起眼睛,满足地喟叹:“郁玄,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学啊。”郁玄垂眸,用拇指擦去他唇角的糖霜,“你喜欢就好。”
亓幸忽然凑近,将剩下的半块桃花酥喂到他嘴边:“你也吃。”
郁玄张口含住,唇瓣不经意擦过亓幸的指尖。
阳光暖融融的,厨房里飘着甜香。
两个人都觉得——
自己大概是世间最幸福的人了。
2.裁衣
郁玄的针线活是偷偷练的。
起初,他连针都拿不稳,指尖被扎出好几个血点。
郁玄心里十分纳闷:这细小的针怎么比长剑宽刀还难握?
夜里,等亓幸睡熟了,他就着烛光,一针一线地练习,绣坏了好几块帕子。
三个月后,郁绣郎玄终于绣出一朵勉强能看的小花,小心翼翼地缝在亓幸新制的大衣袖口。
亓幸更衣时发现了,拎着袖子看了半晌这抽象的不明物,眉头越挑越高:“这是什么?长得好奇怪。”
郁玄垂着眼睫没说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指腹的针痕。
亓幸瞥见他这个小动作,忽然噤声。
他凑近细看那朵歪歪扭扭的花,喉结动了动:“……你绣的?”
“嗯。”郁玄声音很低,“练了三个月。”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
亓幸盯着那朵花,忽然一把扯过郁玄的手。
修长的手指上,零星散布着几个已经结痂的针眼。
亓幸沉默半晌,把大衣往身上一披:“那什么……绣得好!玲珑!新颖!别致!”
话如此,那天亓幸亦乐呵呵地冲每个人炫耀,看得出是真的特别高兴了。
那夜他睡得格外沉,没发现郁玄悄悄起身,就着月光,在他另一只袖口又绣了朵更精致的花。
后来,郁玄的针线活越来越好。
亓幸的里衣渐渐都换成了他亲手缝制的,每一件袖口都绣着不同的花样。
春日桃花,夏日茉莉,秋日枫叶,冬日寒梅。
针脚细密整齐,连府里最好的绣娘都自叹弗如。
某日亓幸更衣时,发现新制的里衣内衬绣了只憨态可掬的小狗,正歪着头啃骨头。
“郁玄!”他拎着衣服冲出去,“这什么意思?”
正在院中晒书的郁玄抬头,目光落在那只小狗上,唇角微扬:“像你。”
“…?”
郁玄但笑不语,伸手替他理了理衣领,指尖不经意擦过颈侧。
亓幸忽然安静下来,耳尖微红。
“…算了。”他扭过头,小声嘀咕了一句,“像就像吧,小狗也挺可爱的。”
那衣领内侧,还绣了行极小极小的字:
“吾心所系。”
后来,亓幸特意做了件大氅回礼。
绣工惨不忍睹,郁玄却日日穿着。
要不是亓幸制止,他连夏天都不舍得脱。
3.暖足
腊月里落了雪,亓幸踩着厚厚的积雪从外头回来,靴子都浸透了寒气。
他一进屋就蹬掉靴子,赤着脚跑到榻边,二话不说把冰凉的脚丫子往郁玄怀里一塞。
“嘶——”
郁玄被冰得眉头一皱,下意识要躲,却被亓幸用脚趾勾住了衣带。
“敢躲?”亓幸挑眉,脚心在他腹肌上蹭了蹭,“本公子脚都要冻掉了!”
郁玄叹了口气,认命地握住他冰凉的脚踝。
掌心贴着肌肤,一点点捂热。
“下雪天还往外跑。”郁玄低声数落,拇指却轻轻摩挲着他脚背。
亓幸舒服地眯起眼,另一只脚也不安分,直接往他衣襟里钻:“这边也冷。”
郁玄一把捉住他作乱的脚,无奈道:“别闹。”
“谁闹了?”亓幸理直气壮,“我这是给你机会表现。把本公子伺候好了,前途无量。”
说着,脚趾故意在他胸口画圈。
“好,好。”郁玄眼底带着笑意,“还冷吗?不冷就收回去。”
亓幸瞪他一眼,脚却赖在他怀里不肯动:“再捂会儿。”
窗外雪落无声,屋内暖意融融。
郁玄的手掌温热干燥,一点点驱散亓幸身上的寒气。
不知过了多久,亓幸忽然轻声道:“郁玄。”
“嗯?”
“我脚麻了。”
郁玄低头一看,发现亓幸的脚还被他攥在手里,指节都按出了清浅的红印。
他连忙松手,却见亓幸突然扑过来,整个人压在他身上。
“现在换我帮你暖叭~”亓幸笑嘻嘻地扒他衣服,“礼尚往来嘛。”
郁玄:“......”
六月的日头正好,郁玄将书房里的藏书一一搬出来晾晒。
竹席铺了满院,书页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黄,墨香被晒得愈发清冽。
亓幸原本是来监工的,结果一进门就被满院的阳光晃了眼。
他随手抽了本《诗经》翻了两页,忽然起了玩心,整个人往书堆里一躺,惊得郁玄差点摔了手里的《春秋》。
“起来。”郁玄皱眉,“书要压坏了。”
亓幸充耳不闻,反而在竹席上打了个滚,衣摆扫过《楚辞》的扉页:“这可比我院里的软榻舒服。”
郁玄拿他没法子,只得由着他闹。
亓幸枕着《诗经》,翘着腿读《山海经》,读着读着,声音渐渐低下去。
等郁玄整理完最后一摞书回头时,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书盖在脸上,胸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蝉鸣阵阵,树影婆娑。
郁玄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取下亓幸脸上的书,又折了片芭蕉叶,小心地遮在他头顶。
阳光透过叶脉,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亓幸醒来时已是黄昏。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满院的书都收好了,唯独自己身边还摊着那本《诗经》,书页间夹着朵新摘的茉莉花。
“醒了?”郁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亓幸伸了个懒腰,头顶的芭蕉叶滑落在地:“你这晒书的功夫不行啊,把本公子都晒睡着了。”
郁玄弯腰拾起芭蕉叶,顺手拂去他发间的碎叶:“下次换个地方睡。”
“不换。”亓幸突然拽住他的衣袖,“明年还在这儿晒。”
晚风拂过,最后一缕阳光温柔地笼着两人。
郁玄看着亓幸被晒得微红的脸颊,轻轻“嗯”了一声。
经史子集千万卷,不如你枕书而眠的侧颜。
5.制香
秋日的桂花开得正好,郁玄晨起便摘了一篮金桂,坐在廊下细细挑拣。
亓幸叼着根草茎晃过来,伸手就要抓篮里的花瓣:“这么香,做桂花糕多好。”
郁玄眼疾手快扣住他手腕:“别。”
“小气。”亓幸撇嘴,却趁他不备,突然将一把桂花扬到他衣襟里,“这样你也香了!”
金灿灿的花瓣顺着衣领滑进去,郁玄无奈,只得放下竹筛去捉他。
亓幸转身要跑,却被一把拽回来,腕上忽地一凉——
“什么东西?”
郁玄低头,将一根红丝绳系在他腕上,末端打了个精巧的同心结:“驱蚊的。”
亓幸耳尖唰地红了:“……谁家驱蚊绳打同心结啊?”
“我家的。”郁玄面不改色,指尖轻轻摩挲他腕内侧的脉搏,“要摘吗?”
亓幸猛地抽回手,却把腕子藏进袖中:“不摘。”
转身时,他偷偷嗅了嗅手腕。
那红绳浸过桂花汁,混着郁玄掌心的温度,比什么香囊都醉人。
后来,亓幸在郁玄枕下发现个绣歪的香囊。
里面塞满干桂花,针脚歪扭,却缝得极密,像怕漏了一缕香气。
6.守夜
亓幸染了风寒,烧得两颊绯红,却还强撑着精神不肯睡。
“郁玄,”他嗓子哑得厉害,手指却紧紧攥着郁玄的衣袖,“我要是烧傻了怎么办?”
郁玄正拧着湿帕子,闻言手上一顿:“不会。”
“万一呢?”亓幸不依不饶,“万一我明日醒来,连你是谁都不记得了——”
话未说完,额上突然一凉。
郁玄将帕子敷在他滚烫的额头,指尖轻轻拂过他汗湿的鬓角:“那我便重新告诉你。”
亓幸一怔:“告诉我什么?”
“告诉你,”郁玄的声音低而稳,“我是郁玄,被你亲手捡回来的,你的爱人。”
烛火微微摇曳,映着郁玄沉静的眉眼。
亓幸望着他,忽然笑了:“那你要说得好听些。”
“嗯。”
“要说我是长安国最俊俏的公子。”
“本来就是。”
“要说我剑法超群,文采风流。”
“本来就是。”
亓幸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眼皮也开始打架,却还强撑着嘟囔:“还有…要说我待你最好……”
“本来就……”
郁玄一顿,轻轻“嗯”了一声,手指抚过他微蹙的眉心:“睡吧。”
亓幸终于合上眼,手指却仍揪着郁玄的衣角不放,像是怕他离开。
郁玄在床边守到三更,直到亓幸的呼吸变得绵长安稳。
他正要起身换帕子,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心里不知何时被塞了张糖纸。
皱巴巴的,上面用墨笔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旁边还写着两个字:
“别怕。”
晨光微熹时,亓幸的烧退了。
他睁开眼,看见郁玄靠在床柱上浅眠,手里还捏着那张糖纸,指节微微发白。
亓幸悄悄凑过去,在他耳边轻声道:“我醒啦。”
郁玄倏地睁眼。
四目相对间,亓幸笑得眉眼弯弯:“早上好啊,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