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心中暗暗惊讶,皇帝竟如此精力充沛,这么看来,他是指望不上这几年李照有登基的可能了。
那日皇帝说让他安分伺候,话语中分明存了不让他回东宫的意思,卿云心中阵阵揪紧,指甲嵌入掌心。
又是深夜,皇帝依然在批折子,他累了,头向后微微一仰,茶水便很快到了案上,皇帝余光一瞥,瞥到一双寻常内侍不该有的白皙的手,这手他倒是认得,那日禅房里在他腿上乱捏一气。
皇帝瞥过去,卿云已又站到了原位。
今夜,他求了丁开泰,丁开泰听了以后,脸全皱在了一起,卿云干脆要给他跪下,丁开泰连忙去搀扶。
“丁公公,就这一回。”
卿云恳求道,“若皇上生气,我自赴死,绝不连累公公。”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丁开泰只能长叹一声,最后劝道:“皇上虽说是天威难测,然是个明君,只要你安分守己,纵使不能大富大贵,未来也可安享晚年。”
这话,卿云已经听够了,他睁着一双熠熠生辉的明眸,对丁开泰道:“丁公公,你便成全我吧。”
皇帝端起茶,才嗅到气味,便觉不对,难得地打开茶盖,往里头瞟了一眼,便转过脸看向内侍一列,“你,过来。”
卿云自知又是叫他,便平静上前。
皇帝道:“这不是朕惯用的茶。”
“回皇上,这是莲子心茶,医书古籍有载,莲子心清心去热,静心除烦,奴才在里头加了些许蜂蜜去除苦味,既可解暑,也能安眠。”
卿云缓缓说完,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他听到皇帝将茶盖落下的轻轻脆声。
“丁开泰呢?”
一旁内侍尚未回话,卿云便先跪下,抬头道:“皇上要罚,就罚奴才一个人吧。”
皇帝双手搁在椅旁,瞥向卿云,见卿云正大胆地看着他,嘴角不由轻轻一勾,“你既知道朕会罚你,还敢做?”
卿云静默片刻,道:“皇上为奴才出了口恶气,奴才也想为皇上做些什么,若做得不好,不合皇上的心意,挨罚也是应当的。”
皇帝道:“你倒很会狡辩。”
卿云背上已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但始终不肯就这么放弃,“奴才是真心,皇上每日批折子到深夜,勤政爱民,又体恤奴才,奴才……奴才感念皇上恩德。”
皇帝抬手,示意卿云起身。
卿云站起身,心下却仍不敢放松。
皇帝调整了下姿势,侧坐着面对卿云,“你便是这么哄得太子对你百般宠爱?”
卿云早猜到皇帝有此一问,便道:“奴才在太子身边伺候,亦是真心体贴,不是哄太子。”
皇帝笑了笑,“你对太子真心,对朕也真心,但凡当了你的主子,便有一颗真心等着,是么?”
卿云依旧对皇帝的目光不闪不避,“当奴才的,不就是这般吗?宫里头多少前朝宫人,在前朝当差的时候也未尝不尽心,如今对皇上您也都是忠心耿耿呢。”
皇帝凝视了卿云片刻,随后扬声道:“丁开泰呢?”
卿云心下一沉,知道这次不能再求,只能先跪了下去。
皇帝是新君,前朝如何,卿云没有亲眼见过,只听说先帝被内宦所挟,极为昏庸,皇帝揭竿而起,打的是清君侧的名号,也便是说先帝是没错的,错的是那些内宦。
先帝禅位给了皇帝,皇帝也尊了先帝为顺帝,但天下人人都明白,便是皇帝臣夺君位罢了,皇帝宵衣旰食,一心扑在政事上,心中多少应该也担了一份“名不正言不顺”的负累。
丁开泰来了,和卿云一样,也是进来就跪,口称惶恐,求皇上恕罪。
“你说说你,还有那个吴千重,就教出来这么个奴才给朕?”
皇帝道,“溜须拍马,阿谀奉承。”
皇帝每说一字,卿云心下便更沉一分,他今日尝试了,无论失败与否,至少也是尝试了,心下倒生出了几分久违的平静,要杀要剐随便吧,以皇帝平素对待内侍,顶多也便是杖责,他也不是没挨过。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都是奴才的过错。”
丁开泰还在下头叩头求饶,皇帝瞥向卿云,道:“你怎么不求情?”
皇帝一出声,丁开泰便立即闭了嘴。
卿云平静道:“奴才今日想做的便是这件事,错了也认罚,只求皇上罚我一人。”
皇帝道:“抬起头来。”
卿云慢慢抬起脸。
皇帝看进他的眼,未从卿云眼中找到分毫惧怕,他竟真这般无畏。
皇帝盯着卿云又看了片刻,忽地转过脸,拿起桌上的莲子心茶轻抿了一口,立即便皱起了眉,“嗯,还是苦。”
卿云略微紧张,“苦吗?”
“你自己尝。”
皇帝将手中茶碗向前一送,卿云迟疑片刻,拿在手上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抬头道:“不苦啊。”
皇帝眼眸中流露出一丝笑意,这是卿云第一次见皇帝真正在笑,眼尾微弯,终于令人感觉不是那么可怕,皇帝道:“朕觉着苦,罚你喝完,”又抬了下手,“下去吧。”
下头丁开泰浑身一松,立即叩头退下,生怕退得慢了,事有变数。
卿云手里捧着那碗茶,不知该不该喝。
“给朕弄一杯不苦的来。”皇帝头也不抬道。
卿云捧着手里的茶,面上也露出了丝丝笑意,“是,奴才这便去。”
皇帝就寝,卿云退下,外头丁开泰正在等他,“哎哟,我的小祖宗,你知不知道我方才命都被你吓没了半条!你只说想奉茶,怎么还有这一出?!”
“便是不想连累公公才不提的。”卿云道。
丁开泰摇头,脸上神色审慎地看向卿云,“你真是……”他叹了口气,“太大胆了……”
卿云心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当他一辈子木头奴才,安安分分地熬到死,他不如立时去死,说不准还能在奈何桥追上长龄。
丁开泰又叹了两声,他看向卿云,神色复杂道:“从明日起,你不必再站在那伺候了,皇上说了,你以后便是御前的贴身太监。”
卿云面色神色不动,指尖却是微微一颤,“多谢丁公公提点。”
丁开泰摇头,“恐怕日后是你提点我才是。”
卿云回到下房,他静静地坐在屋子里,这屋子和当初在真华寺那间寮房相比也没好上多少,只不过是一张床,一套桌椅,卿云求来了纸笔,每日抄几页经书,整个屋子和这皇宫一般,死气沉沉。
卿云摸了摸手边的经书,今日只是个开始,既然开始了,他便不会再停,他想要的,他所想报复的,都必须实现,否则,他绝不停止。
翌日,丁开泰便亲自送来了新的服饰,仍是不禁感叹,“我在这宫里历经两朝,也没见过像你这般……”
从那样高的高处跌落,又这么快复起的内侍。
丁开泰未尽之言,卿云听明白了,他冲丁开泰淡淡一笑,丁开泰帮了他,他不会忘记他的,尽管他仍然深恨尺素,罢了,以后看在丁开泰的面子上,他可以给尺素一个痛快。
升任皇帝贴身内侍后,周遭的一切都很快发生了变化,那种变化既微小又深刻,丁开泰的态度便是个例子。
随侍皇帝后,卿云跟在皇帝身边的时间变得更长,皇帝的日常起居也同李照极为相似,卿云心下便愈加肯定,皇帝便是未来成熟后的李照,他是幸运的,他已经得到过李照的欢心,自然可以依葫芦画瓢,会更艰难,但若得到了,收益也会更大。
太子和皇帝,看似只有一步之遥,事实却是,卿云成为皇帝的随侍太监后,反而再也没见过李照。
每次李照若来,皇帝便直接让他下去。
卿云心下明白,这是皇帝在警告他,别想着再回到东宫。
“云公公。”
小太监小心翼翼地上前,“皇上让您回去近前伺候。”
卿云垂下眼,嘴角冷冷一勾,“知道了。”
第81章
是夜,皇帝正在批折,侍笔太监适时地上前添水续磨,殿中悄无声息,皇帝却忽然搁笔,侍笔太监心下一颤,手里的墨锭停了一瞬,手上动作顿时乱了,立即颤抖着跪下,还未告罪,便听皇帝道:“你在瞧什么?”
殿内众人皆俯首帖耳,状似不在听,但却人人都知道皇帝正在同谁说话。
只听那在太监中极为特别的沙哑之声字字清晰道:“在瞧如何磨墨。”
卿云实话实说,他余光观察许久,发觉在这内廷,便是磨墨也是一门学问,什么时候添水,磨墨时的姿态,该用多大力道都有讲究,他正在暗自学习。
皇帝笑了,道:“你过来。”
卿云从容上前,侍笔太监连忙退下,心下一松,明白这是逃过一劫了。
皇帝道:“你会磨墨?”
卿云道:“在东宫时学过,只不大通。”
李照极少让他做那些琐事,他总忧心他还担着“奴才”的心事,一般也不使唤他,只在床上爱折腾。
皇帝淡淡道:“维摩很宠你。”
卿云垂首,“殿下仁厚。”
皇帝手在桌上点了点,“你试试。”
卿云看向皇帝,他如今胆子比先前又大了不少,李照喜欢他胆子大,他想,或许皇帝也是一样的,已敢直视皇帝。
皇帝果然不曾动怒,“来。”
卿云上前,试着拿起方才侍笔太监丢下的墨锭,他久未磨墨,自然小心谨慎,三指轻轻地捏着墨锭,微一用力,砚台中的水轻轻荡了起来,卿云心下绷紧,全神贯注,心思全在手腕上。
皇帝向后斜靠。
案前落地琉璃宫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小内侍身量纤纤,乌发浓密,即便紧束了,也是蓬松的一团,侧脸洁白如玉,睫毛低垂,神色认真,红唇轻抿,一手撩起袖子,一手扶着墨锭,手腕一圈一圈地慢慢滑着,砚台中逐渐出墨,清水变得粘稠,由淡至深,终滴水成墨。
卿云停了手,瞥眼看向皇帝。
皇帝垂下脸,看了一眼砚台里的墨,道:“磨得不错。”
“多谢皇上。”
卿云放下墨锭,皇帝直起身,笔尖蘸取浓墨,将手里的这道折子草拟完毕,便随手一扔,“丁开泰。”
皇帝已有大半年未进后宫,这夜难得翻了次牌子,召的是宁嫔,翻牌子时,卿云看了一眼,皇帝的妃子一共也才五个。
皇帝的许多习惯都和李照很像,譬如少用浴池,叫了水,也只令几个贴身的小太监擦洗,卿云候在外头,不多时,皇帝便穿着寝衣坐到了榻上。
卿云是随侍太监,立在床榻不远处,宁嫔早已等候在殿外,这时入殿行礼,卿云不禁又用余光悄悄打量,发觉宁嫔若看相貌,也算是个美人,只是瞧着年纪似乎也不小了,应当是从前的老人,看来皇帝同李照一样,还是有几分念旧情的。
“你又在瞧什么?”
冷不丁的,耳边响起声音,卿云立即扭头,皇帝穿着明黄寝衣,正坐在榻前拿着一卷书,却没在看书,而是在看他。
奇怪的是,每次皇帝说“你——”,殿内之人几乎都知道,皇帝是在同卿云说话,自卿云成为皇帝的贴身太监后,皇帝的话都变得比之前多了,自然都是和卿云说的。
卿云连忙转身面向皇帝,“奴才……奴才什么都没看。”
“过来。”
卿云移步近前。
“你方才分明是在偷看朕的妃子,怎说什么都没看?”
卿云立即先跪下了,也不敢否认,“奴才只是好奇。”
皇帝笑了笑,“好奇?”
卿云垂首不言。
外头大太监道:“皇上,宁嫔娘娘梳洗好了。”
皇帝眼瞥着卿云,卿云只跪着。
“让她回去。”
外头太监怔了一瞬,回道:“是。”
“你们都退下。”
这里的“你们”偏又不含卿云了,卿云也只能跪在榻下不动,皇帝是看出什么来了吗?他不知道,实则是他自己的心思也正在摇摆。
自然,那也是个法子,李照已然证明,那不仅是个法子,还是个行得通的好法子,只他实在厌恶那事……可若不走这条路,他还有没有别的法子能尽快获得皇帝的宠爱?
卿云正神思不属,下巴却被猛地抬了起来,叫他只能同皇帝面对面。
快要就寝了,皇帝头发披散着,比寻常束发显得更年轻,也更可亲了几分,而不是那么难以接近。
烛火摇曳之下,他同李照的相似之处和不同之处也越来越清晰,他不是李照,他是皇帝,是李照的父亲,他看着正值壮年,模样与李照和李崇都有几分相似,美与丑在此刻的卿云眼中没有任何区别,他要的是权力,能够实现他所有心愿的权力,至于权力的来源如何,他不在乎。
“你好奇什么?”
皇帝神色寻常。
然而卿云却从那双和李照相似,但比李照给人的压迫要强得多的眼睛中觉察到了危险,他不由在他的眼下战栗,是进是退,生死之间,一念之差。
皇帝道:“方才好奇磨墨,想给朕磨墨,现下又好奇朕的妃子……”
心跳霎时几要停止,卿云定定地看着皇帝的眼眸,他已在皇帝身边贴身伺候了一段时日,皇帝虽让人害怕,却也算是个好伺候的主子,除了一开始命人教他规矩,便再无其他动作,他甚至觉着,若他肯安分,说不准真能如他们所说的熬到老,熬到死,也算是寿终正寝了。
可,便这样,他能甘心吗?他会甘心吗?!
他便这般不明不白地失去长龄,便这般在宫里头苦熬一辈子?!
皇帝没接着说下去,只是神色淡淡地看着卿云。
“奴才……”卿云暗中狠咬了牙,他抬起长睫,一字一字道,“仰慕天颜。”
皇帝没有任何反应,他只仍静静地看着卿云,卿云的相貌自然是好,否则也不可能迷住他儿子,只光论相貌,皇帝也不是没见过比卿云更美的,先帝好颜色,他杀入皇宫时,四下逃窜的妃嫔哪个不是绝色?
皇帝起先只是淡笑,到后来笑得越来越开,最后竟是放声大笑。
殿内外回荡着皇帝的笑声,外头宫人侍卫皆都悚然,他们从来没有听过皇帝这样的笑声。
“朕真没想到……”
皇帝一面笑一面摇头,叹息般道:“你竟胆大到了这种地步。”
“来人——”
卿云心下一凉,这一幕简直令他想到了当初李照下令杖毙他的那一刻,但皇帝可不会像李照一样留他一命,他不假思索地抬手死死抓住皇帝的大腿,“皇上——”
外头宫人侍卫已涌了进来。
皇帝看向跪在地上单手抓着他大腿的人,一双大眼睛里头满是惶恐,惶恐中又含着哀怨、不甘、恳求……这小内侍生了这么一双凄婉绝艳的好眼,真真是千娇百媚妖眼戏之,凡人难斩。
皇帝看着卿云,却是没下令命人将他拖出去,只道:“去取朕的扇子来。”
宫人侍卫们立即又退了出去,保管殿内扇子的宫人又迅速取来皇帝平常惯用的一把乌木折扇。
“下去。”
宫人连忙退了出去。
卿云不明所以,他心下一半松一半紧,只见皇帝抓起他放在自己大腿上的手,一只手抓着卿云的手,一手拿起折扇,“啪——”的一声,重重打了下去,卿云吃疼地“唔”了一声,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好疼。
皇帝毫不留情地打了卿云掌心五下,乌木坚实如铁,卿云掌心立即鲜红透亮地肿了起来,他吃不住疼,眼泪不自觉地便掉了下来,只没再出声叫疼。
皇帝打完,看着簌簌掉泪的卿云,道:“维摩真是把你给宠坏了。”
卿云奋力吸住了眼泪,依旧不肯改口,嘴硬地哑道:“奴才,这是真心。”
皇帝抬起手,卿云以为他还要再打,便不由先皱起了小脸,哪知皇帝却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乌木扇落在他受伤的掌心,皇帝也放开了他的手,卿云摇晃着稳住手里的扇子,抬眼,却见皇帝正神色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赏你了,下去吧。”
卿云肿着手,带着那把乌木扇回了下房,一路,外头无论是宫人还是侍卫,皆不敢侧目,卿云走在回下房的路上,竟有几分从前在东宫的感觉。
乌木扇搁在桌上,即便屋中烛火幽暗,依旧散发着醇厚光泽。
卿云掌心红肿,痛得他浑身发颤。
当年他在大理寺受刑,拶刑都受过,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
若能获得皇帝宠爱,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他也在所不惜,今日皇帝看他的眼神,至少也有三分。
卿云握住掌心,眼中光芒四溅。
如今在下房,卿云虽地位有所提升,却也仍要事事亲力亲为,他强忍着掌心疼痛,打水清洁自身,在御前当差,这是每日必须做的事,否则让皇帝闻到汗味或是异味,便不用再在御前当差了。
手掌捞了湿帕,卿云强忍痛楚,擦拭身躯,眼中不知不觉却是又落下了泪。
他又想长龄了。
翌日晨起,卿云面色如常,丁开泰亲自来他房前等他,“卿云……”
卿云见他欲言又止,便道:“丁公公有何吩咐?”
丁开泰神色复杂,昨夜甘露殿发生之事,他夜里便听说了,宫里头规矩森严,在场的宫人们也都是在外头听动静,他只含糊听众人说皇帝笑了,宫人们都说从来没听过皇帝那样笑。
今晨,贴身伺候皇帝的总管太监特意来同丁开泰打了声招呼,皇帝昨晚临睡前交代了件事。
“你手上可是受了伤?”丁开泰道。
卿云昨夜手掌肿痛,用冷帕子敷了,勉强睡了过去,今晨醒来也仍肿着,还是疼。
卿云将手往袖子里藏了藏,“不碍事。”
丁开泰看着卿云,半晌,他道:“按照御前的规矩,带伤是不好近身伺候的。”
卿云心下一紧,打蛇随棍上,他这几日不能不在御前,于是恳求道:“丁公公,我只是伤了手,那一点点伤,不碍事的。”
丁开泰心道果然,轻轻叹了口气,脑海中反复思量后,很快便咬了咬牙,道:“实际今日甘露殿的林公公也特意交代了,”他再看向卿云,眼神中竟有几分忧虑,“皇上特意交代,若是你近日还想贴身伺候,便不必管那些规矩。”
卿云神色一怔,丁开泰抬起手,捏了下卿云的肩膀,“卿云,”丁开泰神色凝重,“你今日也可不去的。”
卿云迎上丁开泰的视线,心中竟升腾起一股久违的暖意。
“多谢丁公公。”
卿云微一拱手,他知道丁开泰是好意,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皇帝也同样知道。
是啊,他便是要邀宠媚上又如何?他曾是他儿子最心爱的内侍,他必定知道李照是如何宠幸他的,如今他来到他的身边,难道他对他的审视就真的没有半分旖旎吗?
昨夜磨墨时,停留在他身上的视线,可真叫他觉着熟悉啊,熟悉得他想笑,太子,还是皇帝,说来说去,不就是男人吗?
比他想象得可要简单多了,卿云心下厌恶,冷冷哂笑。
皇帝下朝回殿,见卿云随侍在侧,淡淡一笑,换了常服出来,撩袍在龙椅上坐下,便道:“昨日墨磨得不错,过来替朕研墨。”
卿云猛地看向皇帝。
皇帝瞥向他,似笑非笑,“怎么?又不会了?”
卿云藏在袖中受伤的右手轻蜷了蜷,他抿了下唇,在皇帝的凝视中上前,右手拿起墨锭,掌心伤处被坚硬的墨锭一抵,立即泛起了痛意。
卿云咬了咬牙,神色平静地开始添水磨墨。
墨锭在砚台中转动的声音极轻,“沙沙”作响,不多时,墨锭底下便渗出了红,与逐渐研出的墨和水融为一体,磨成的墨竟比往常还要黑上几分,透着隐隐的红。
掌心已血肉模糊,刺痛变成了钝痛,卿云死死地抿着唇,他也不想哭,可他原便不吃疼,泪几是无法自控地从眼中滑落,他手掌颤抖,只面上仍是不露分毫退缩,仍旧一下下转着那墨锭。
“好了。”
皇帝话音传来,墨锭停住,鲜红血丝顺着墨锭缓缓渗下。
卿云低垂着脸,泪停在颊上,手仍握着那墨锭,玉人一般立在那儿,只是不动。
殿中一片寂静,唯有卿云轻轻吸气忍泪之声。
皇帝移开眼,淡淡道:“传太医。”
“你说什么?”
李照眉头深锁,面前侍从跪在地上,谨慎道:“沈太医说是伤了手,不过皮肉伤,并不严重。”
李照扔了笔,心下焦躁,皮肉伤?自从将人接回东宫,李照一向是将人捧在手心疼爱,别说皮肉伤了,便是擦破一点皮都不曾有。
“怎又会受伤?”李照道。
侍从道:“这个,沈太医没说。”
李照心中烦躁愈甚。
卿云被带进宫后,李照尝试旁敲侧击索了两回,都被皇帝挡了回去,以李照对皇帝的了解,便知还不是时候,只能暂且忍下。
前段时日,卿云出宫,李照收到消息便立即派人去护,他怕皇帝会在宫外对卿云下手,他自然也想亲自去,可他不能。
他若亲身前往,卿云必死无疑。
东宫侍卫后来回报,他们果然撞上了皇帝派去的人。
“云公公被那真华寺的和尚掳走,那和尚在屋子外头点了火,想烧死云公公,我们原早想出手救的,只皇上身边那几个禁卫以势压人,不许卑职出手。”
李照面无表情地听着,眼中却是厉芒闪烁,显然是怒意已积攒到了极点。
“后头火起,卑职谨记殿下吩咐要护住云公公性命,便冒死违抗。”
东宫侍卫和内宫禁卫大打出手,东宫侍卫一心只想脱身救人,内宫禁卫便只下缠斗的功夫,两面正是难分难解之时,秦少英出手了。
两边都不知道秦少英竟也从旁在侧。
“想必是中郎将眼看情势危急,不得不出手了。”
李照这才再一次召了秦少英入宫。
秦少英自然也还是那套说辞。
“那日我与长龄玩笑了几句,原非我本意,倒害他跳了井,两人虽是内侍,素日也有兄弟情谊,也算是我对不住他,出手相救也是应当的。”
李照眉头深皱,“是你回去杀了那几个人?”
东宫侍卫回报后,李照震怒,让他们立即去杀了慈圆三人,无妨做得干不干净,只要这些人速死便是。
东宫侍卫即刻返回真华寺,然而和秦少英一样。
“我赶回去的时候,那三个人已经死了,做得干净利落,真气震碎心脉,内廷高手的手法。”
李照眉头轻皱,秦少英抱着刀,道:“殿下,你若为他好,我劝你以后只当没这个人便是。”
李照没有理会秦少英,只淡淡道:“长龄的事,以后不要再提。”
秦少英抬手,明白了李照的意思是揭过此事。
他转身欲走,却又顿住,背对着李照,回过脸道:“殿下,皇上阻止东宫侍卫施救,却又杀了那三人,您可明白皇上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