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照额头隐隐作痛。
秦少英又道:“这回来东宫,宫里头换了好些面孔,险些叫我迷了路。”
东宫里有皇帝的人,而且还不少,李照从前一向知道,也无意清理,他是太子,理当接受皇帝的监管。
“怕迷路,就别乱跑。”
李照淡淡道:“老老实实地待在你的将军府便没事了。”
秦少英勾唇一笑,拱手离去。
违抗皇帝的旨意,东宫的几个侍从自然也受了责罚,便是秦少英,那日出手也被皇帝关在禁军营半月。
皇帝的意思很明确,卿云现在是宫里头的奴才,无论是生是死,是赏是罚,都由皇帝一人说了算,旁人若想插手,轻则如秦少英,重则如那三个恶僧。
可……若真要叫他就此放手……
李照眼前幕幕闪过,卿云十三岁就到了他身边,中间离了他两年,令他日思夜想,那时他还只将卿云当个特殊的内侍看待,后来二人情分早比往日更加不同,叫他如何能放手?
侍卫传话回来,不敢有丝毫隐瞒,将卿云在尺素屋中愤恨大喊之语也一一转达,李照听了,心中更是心痛无比,怪不得卿云如此自伤,竟还有从前那般隐情……
如今,卿云在宫里头又不明不白地受了伤。
李照背靠在椅上,他一向性子沉稳,此刻却是感到了难言的焦躁,这是他第一次产生彻底失控之感,从前他一向觉着这个太子他当得游刃有余,这倒也是真的,可只当好这个太子,却还不够……
这般念头在李照脑海中甫一闪现,立即被他压制下去。
“让沈太医用玉肌散,”李照沉声道,“那个药的药性柔和,他吃得住些。”
“回殿下,沈太医说已经用了,用的都是太医院里头最好的药。”
李照抬起脸。
侍从仍跪在地上。
沉默片刻后,李照挥了下手,道:“你先下去吧。”
“云公公,这手,这几日可是不能再伤了,也万勿碰水。”
沈太医小心地替卿云敷药缠纱,一旁的小太监也道:“云公公,您若有什么不方便的,便吩咐我一声就是。”
卿云点头,道:“多谢沈太医,也多谢小禄子。”
太医离去,小禄子麻利地替卿云倒了茶,“云公公,您喝茶。”
卿云道:“多谢,放着吧,我不渴,你自去歇着吧。”
“不成不成,丁公公特意吩咐,我今儿什么都不用干,就是云公公您的腿,您的手,您要什么,便说一声,我‘嗖’地一下我就给您拿来了。”
小禄子面相可爱讨喜,圆脸小眼,笑起来一眯一条缝,说话也会凑趣,很显然是来给卿云逗闷子的。
卿云却是无心同他闲谈,掌心的痛已缓解了许多,那药他很熟悉,先前从大理寺回东宫,李照便让太医院给他用了这药,药是极其名贵的好药,内侍根本用不了。
皇帝赐了他乌木扇,又赐了他好药,如今又让丁开泰派了个小太监来伺候他。
卿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不知不觉,他进宫几个月,从春到夏,如今,天都要凉了。
秦少英,到底什么时候死?
夜里,卿云才用完膳,小禄子打了热水进来,外头便有太监通传,“云公公,皇上让您过去。”
卿云心下一紧,他不由自主地看向屋中浴桶,这么多天,他还是第一次可以用浴桶热水,平素也便是自己打水擦洗一遍罢了。
卿云稳住心神,立即赶到了皇帝寝殿。
皇帝已换了寝衣,正靠坐榻上看书,头发披散着,遮住了部分面容,每当此时,卿云便会有些恍惚,觉着正在看书的是李照,若是李照的话,此时该放下书卷,笑盈盈地拉了他的手过去,接下来便该做那事了,卿云浑身一颤,上前道:“参见皇上。”
“嗯。”
皇帝道:“手怎么样了?”
卿云道:“沈太医料理得极好。”
“还疼吗?”
“……不疼了。”
“朕瞧瞧。”
皇帝视线从手中书卷移开,看向卿云,卿云便举起右手,素白的小手束着轻纱,倒是显得肌肤晶莹,比那素纱还要白净。
皇帝打量了卿云低垂的脸,这还是个才长大的少年,额头还生着细碎绒毛。
“你真的那么想得到朕的宠爱?”
卿云猛地抬起脸。
皇帝目光神情都是冷淡的,只一旁宫灯昏黄,令他竟也显出几分错觉般的柔和。
卿云心下狂跳,低头道:“奴才……”事到临头,他心下又生出了一丝摇摆,他颤声道:“皇上英明神武,奴才感念皇上恩德……”
他话还没说完,头上便被书轻轻敲了一下。
卿云抬头。
皇帝正看着他,嘴角带笑,他笑起来便和李照不大像了,李照气质温润,皇帝却无论如何都显不出那般柔和,便是笑着,也令人悬着心。
“不许信口胡说。”皇帝道。
卿云垂下脸,轻抿住唇。
“好了,你下去吧,没养好伤前不必伺候,”皇帝放下书,又道,“也不许闹着来伺候。”
卿云低声应了句“是”,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皇帝的语气并不严肃,甚至还显得有几分随意。
卿云退了下去,回到下房,小禄子连忙出来迎接,“云公公,您回来了,水已经备好了,我伺候您脱衣裳。”
“不必。”
卿云抬手挡了一下,“我自己来。”
“没事,我今日就是来伺候您的!”
小禄子手飞快地便要解卿云衣襟的扣子,被卿云抬手挡了。
“我说不用。”
“……”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幽深无比,叫小禄子不禁一颤,手不自觉地便放了下去,“那您小心,我出去守着,若是凉了,您说一声,我再给您添热水来。”
“多谢。”
如今卿云手头没有赏人的小荷包,只能暂时先嘴上道谢。
身体没入热水,久违的舒适之感令卿云不由深深地呼了口气,受伤的手搁在浴桶旁,在宫里头,内宦便是要一桶热水都是不容易的,是啊,宫里头的内宦便是进了内侍省,又能有多少好东西可以享受,多少好日子可以过?
卿云轻闭了下眼睛,再睁开眼时,那一丝丝的摇摆都已彻底消失,荡然无存。
若说从前,他没经历过那些,兴许还会矫情一段时日,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多矫情的?
若能得到皇帝的宠爱,无论何种手段,他都在所不惜。
房内添了烛火,映在卿云面上宛若白璧生辉,卿云垂脸,看着水中自己的面庞,他抬起湿淋淋的左手,从自己面上的红痣抚起,指尖掠过眉毛,再是面颊……一张能讨李照喜欢的脸和性子,皇帝……会喜欢吗?
五日后,卿云掌心的伤差不多好全了,便同丁公公说了想回去伺候,这回丁开泰连劝都不劝了,言语当中只有恭敬。
皇帝晨起,卿云悄无声息地立在一旁,皇帝已瞧见了他,张开手臂,宫人小心翼翼地披上龙袍,皇帝道:“过来。”
如今,皇帝不必说“你”,满殿的人也都知道皇帝是在叫谁了。
卿云缓步上前,皇帝懒懒道:“手。”
卿云便抬起右手,皇帝打量一眼,道:“还没好全?”
卿云抬眼道:“已不疼了。”
“不疼是不疼了,”皇帝垂下手,直接拿起了卿云的手看,“朕瞧着像是要留疤,沈逸春是怎么做事的。”
卿云忙道:“祛疤的药,沈太医给了,奴才每日都敷,只是见效还没那么快。”
“嗯。”
皇帝放开了手,冲卿云淡淡一笑,语带促狭,“朕的妃子身上可是不能留疤痕的。”
卿云面色立即红了,人也微微发起了抖,他压住羞恼愤恨之色,只垂下了脸,不接皇帝的话。
“还会磨墨吗?”皇帝道。
卿云低声道:“会。”
皇帝道:“今日可别再毁了朕的墨了。”
卿云低头,抿唇不语。
上朝归来,皇帝在偏殿换常服,卿云手还未“好全”,故而只是站在一旁。
皇帝忽然道:“会骑马吗?”
卿云一怔,突然想起李照曾说过要教他学骑马,可是后头……卿云心中一痛,低声道:“不会。”
“无妨,”皇帝换好常服,走到卿云面前,“朕到时命人在围场教你。”
卿云抬起脸,“围场?”
皇帝笑了笑,“今岁秋狝,也带上你,如何?”
卿云眼中惊疑不定,一时忘情,竟脱口反问道:“真的?”
皇帝倒也没因他竟敢反问而生气,弯腰抬手点了下卿云的鼻尖,卿云不由向后一缩。
“君无戏言,”皇帝直起腰回身道,“丁开泰。”
“奴才在。”
“让尚衣局的人过来,给他做几套骑装,颜色鲜亮些的。”
皇帝说完,便走出了殿内去批折子,徒留惊愕到下巴都快掉下来的丁开泰看着卿云发愣。
尚衣局的人接到旨意时也是吓了一大跳。
尚衣局从来只负责给皇帝制衣,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更叫他们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居然还是给个内侍制衣,尚衣局的人来了之后反复问丁开泰,这……这真是皇上下的令?
丁开泰也是无言,半晌,道:“您是觉着我胆敢假传圣旨?”
尚衣局的人忙道:“不敢不敢,只……从没这规矩啊。”
宫中各项最讲究的历来便是规矩二字,衣食住行皆有定例,什么品级该用什么东西,要是出了错,那便是僭越,僭越那可是死罪啊。
丁开泰道:“皇上的吩咐,还讲什么规矩?”
除皇帝以外,唯一最安之若素的莫过于卿云自己了,这一遭,他已在东宫经历过,那时内直局的人也是这般表面淡然,神色之中压不住的惊疑审视,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小小内侍竟能劳动他们来制衣,这可不是前朝啊?——不,便是前朝也没这样的事。
没过几日,尚衣局的人便赶制出了几套精美的骑装,按照皇帝的吩咐,选了鲜亮的颜色,一套火红的,一套宝石蓝的,还有一套雪青色的,衣襟袖口都刺了宝相花纹,华丽精美。
中间制衣时,卿云已穿过几回,等到成衣之后再上身,卿云揽镜自照,也觉着有几分稀奇,这还是他头一回穿骑装。
尚衣局的人全都赞不绝口,卿云人虽算不得多高挑,体态却十分匀称合度,穿着骑装,更显得楚腰纤纤,四肢修长。
“云公公,衣裳还合身吧?”
卿云看着镜中的自己,果然人靠衣装,平素穿着内侍服侍,再怎么也是内侍模样,如今穿着这华丽骑装,活脱脱便是一个贵族少年。
卿云心下一些从未死去的东西正在蓬勃跳动。
他真的单单只是为了长龄之死要向秦少英复仇吗?
卿云看着银白宝石铜镜中映出的自己的脸,他心下一突,回转过身,对小心翼翼的主衣微微笑了笑,道:“很合身。”
距离上一回皇帝秋狝已过去了十多年,皇帝初登基时,时常秋猎,永平十年后便再没有了,此次重又秋狝,宫中上下,朝廷内外都忙碌起来,如此一月之后,秋高气爽之日,皇帝带领万人之数前往围场。
卿云作为随行太监,坐在离皇帝御辇最近的侍从车中,他独自一人,却也不敢随意推窗观看,只在驿站休息时有机会下马车,也只是匆匆进入驿站,不能多从旁乱看一眼,太子仪仗紧跟在后,卿云也不去多想,倒是秦少英,一直骑着马,紧随御辇。
卿云下马车时,目不斜视,只当没这个人,秦少英也未曾投来视线。
如此一连三日,御驾才抵达围场,卿云等随行太监立即下了马车,行宫之中自然也早已有内侍收拾停当,卿云等人不过再检查其中可有纰漏罢了。
等到皇帝驾临,行宫里头已收拾得同宫中一般。
皇帝居于主殿,太子居于左侧不远处的碧成殿,齐王居于右侧的合欢殿,按照规矩,二人前来向皇帝行礼问安。
“都歇着吧,”皇帝道,“一路上也辛苦了。”
是夜,皇帝就寝之前,又召了卿云。
“明日,朕派人教你骑马。”皇帝道。
卿云垂首道:“多谢皇上。”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卿云下去,卿云便一步步退了出去,他低垂的眼余光轻瞥,皇帝靠在榻上,戴着皮质手套,正在引逗一只海东青,那海东青通体雪白,斑纹点点,强健机敏,牢牢地抓着皇帝的手,似注意到了卿云偷窥的余光,猛地扭过头,淡褐色的眼睛如同盯住猎物一般盯了卿云,卿云浑身一颤,立即垂下了脸。
翌日,秋狝正式开始,皇帝亲自祭天,王公大臣依次跪拜,卿云被留在猎场附近的营帐内,只远远听着鼓乐之声。
小太监们帮着卿云穿好骑装,等候皇帝的指令。
这一等,便等到了傍晚,卿云倒是很平静,皇帝随口一说命人教他骑马,忘了也是寻常,抑或者皇帝故意晾着他,也未可知。
营帐外忽然传来马蹄震动之声,卿云面色微变,转脸看向营帐出入口。
马蹄声越来越近,重重叠叠,踏地之声如在耳畔轰鸣,如此大的阵仗,应当只有皇帝了。
卿云原正坐着,连忙起身走到营帐门口,不远处,果然有大批马队正朝这儿过来,前头层层禁卫围绕,头顶一声尖锐呼啸,卿云抬头,昨夜那只海东青展开翅膀,向着马队俯冲而去,马队向四面散开,海东青扇着翅膀急停在一人肩膀之上。
皇帝在营帐前勒马停下,他身穿玄色骑装,骑着一匹通体金色的汗血宝马,肩膀处皮革斜束,海东青稳稳地停在上头,正在啄弄羽毛。
卿云连忙垂首行礼,“奴才参见皇上。”
“嗯。”
皇帝方才开猎返回,直接道:“齐峰。”
“臣在。”
队伍中一人立即拍马出列。
皇帝马鞭一指卿云,“教他骑马。”
卿云猛地抬起脸。
那名为齐峰的侍卫方脸阔面,双目有神,身材健硕,一看便是个练家子,在马上对着皇帝恭敬拱手道:“臣遵旨。”
皇帝微微俯下身,对下面的卿云道:“好好学。”
卿云忙道:“多谢皇上,奴才一定用心学习。”
皇帝笑了笑,又对齐峰道:“去朕那,给他挑一匹性情温顺稳重的母马。”
“是!”
皇帝交代完,便轻一勒缰,汗血宝马听话地调转马头,肩上的海东青也跟着转动,只褐色的眼睛仍在盯着卿云。
“走。”
皇帝拍马离去,上百禁卫也立即包围跟上,只留下了那个叫齐峰的。
齐峰下了马,卿云连忙行礼,“齐大人,有劳了。”
齐峰拱手道:“公公客气了,请随我去挑马吧。”
围场里头专门豢养着马匹,齐峰带了卿云来到专属于皇帝的马厩,里头有无数好马正在休憩,见有人来便立即兴奋地踏蹄。
“这几匹,都是性情稳重的,以你的身量,我想,挑一匹小一些的……”
齐峰拉住一匹马的辔头,“这匹,如何?”
卿云仔细打量了,只见那马褐中带红,毛发柔滑发亮,体型粗壮结实,鼻尖一团白色,性情也果然如齐峰所说的很稳重,辔头被人随意拉在手上,双眼之中全是温顺柔和的光芒,正静静地看着卿云。
“齐大人挑的自然是好。”
卿云心里也挺喜欢这马,这马的眼睛令他想起了长龄。
“那便就是她了。”
齐峰从一旁侍马的宫人使了个眼色,宫人连忙出来牵马,遂又告知卿云,这马平素一向都是好脾气的,便是打雷也不怕,名字也温柔,名为“烟霞”。
“烟霞?”
卿云抬手,试探着想摸摸那马,那马似看出了他的意图,低头将脸往卿云手上凑,卿云轻摸了下她的侧脸,心中愈加喜爱,“很衬她。”
齐峰带着卿云到林子前的一处空地教他骑马。
齐峰自己便是马术高手,卿云虽从未骑过马,在齐峰的教导下倒也很快便上了手,不过小半个时辰,陪侍的宫人便放了手,卿云自骑在马上,手里拉着缰绳,双腿夹着马腹,慢慢地绕着圈,身子还是有些僵硬,可骑马的感觉实在很新鲜有趣,他面上也不知不觉露出了笑容。
天边一道晚霞落下,卿云侧着脸,眼眸含笑地看着那马,口中轻轻地念念有词,“好马儿,乖马儿……”
“公公,”齐峰道,“该到林子里走一走了。”
卿云看向齐峰,“进林子?”
齐峰道:“是啊,公公,您已经会骑马了,明日皇上狩猎,您是要跟着的,这么慢悠悠地转可不成。”
卿云道:“皇上让我跟着陪猎?”
齐峰莞尔,“如若不然,皇上为何要命我教您骑马呢?”
卿云眉头轻皱,心下不由觉着为难,他方才刚能骑马就这么慢慢地走,如何能跟着皇帝打猎,可这显然是皇帝给他的考验,难道他要不战而退?
只片刻之后,卿云便勒住了马,对齐峰道:“还请大人多多指点。”
齐峰微微一笑,“放心,骑马原不难,在林子里骑也是一样的。”说罢,便上了他自己的马,勒着马让卿云跟他一起进林子。
林子里头不像外面空旷,天也渐渐暗了,整片翠绿的林子染上一层暗红,卿云小心翼翼地指挥着烟霞,所幸烟霞是匹好马,像是知道卿云还不善骑术一般,行动幅度很小,前面齐峰也骑得很慢,这叫卿云渐渐也不是那么紧张了。
“皇上这儿的马都是受了调教的,这些马都有自己的本事,便是什么都不懂的人,骑上这马,也能跑上一段,你便放松些,由着它去跑,让它带着你便是。”
“是。”
前面齐峰的马轻轻松松越过树枝,卿云心下仍是不由紧张,然而正如齐峰所言,根本无须他多控制,烟霞自己便随着前头的马也自如地越过了树枝,只是颠簸了一下,让卿云吓了一跳,不由攥紧了缰绳,缰绳被忽然拽住,烟霞也好性地依旧不紧不慢,卿云面上不由再次露出笑容,弯腰轻抚了抚烟霞的侧脸,烟霞也像是极通人性般耳朵蹭过卿云的掌心。
卿云心下终于渐渐放松,林子里很安静,只有鸟叫马蹄声,他一直喜欢这样的地方,仿佛天地间唯有他一人……等等,他一人?
卿云猛地回眸,环顾四周。
齐峰呢?!他人什么时候不见了?!好像只刚刚越障,一眨眼,齐峰人就不见了!
一股寒意猛然窜入心头,卿云紧抓着马缰,勒了烟霞停下,大声道:“齐大人?”
林子里头回荡着他的声音,如此紧张、又如此惶恐,卿云忽然觉着很冷,四周全是没有任何区别的树,林子的出口在哪?他要回去!
卿云立即调转马缰,吃力地将烟霞转过去,正在辨认方向时,异变陡生——
“嗖——”
利箭射于马前,一向性情稳重的马儿也不禁嘶鸣了一声后退,马上的卿云不由跟着颠簸,他只能紧紧地抓着马缰,尚未等他有任何反应,数枚冷箭连发,擦过一人一马,烟霞长长地嘶鸣一声,终于受惊狂奔!
“烟霞!!!”
卿云紧抓着马缰在狂奔的马上摇晃,四周林叶不断打脸,身后竟还有“嗖嗖”冷箭追魂索命,激得马狂性大发,险些要将身上的人甩出去。
卿云歪着身子大叫了一声,伏趴下去,紧紧地抱住马脖子,死亡的恐惧如利箭般射穿了他,他禁不住放声大哭,大喊着求烟霞停下。
绝望嘶哑的哭声在林间回荡,而就在林外不远处的山坡上——
皇帝正神色淡淡地持望筒瞧着抱住奔马哭嚎的红衣少年,他放下望筒,将手中的望筒递给身边的人。
“你若此刻上前施救,日后,他必定对你心悦诚服,死心塌地。”
李照面无表情地抬手接了望筒,他掌心已渗出了汗,强自镇定地也举起望筒。
藏匿在林子里的禁卫们正连放冷箭,将那马赶着不断绕圈。
卿云便被困在了那圈中。
火红的身影因马儿惊恐的疾奔成了一片缥缈的云。
他在发抖、震颤。
李照的心也正在颤抖,他慢慢放下望筒,淡淡道:“儿臣受教了,是儿臣不会调教奴才。”
皇帝道:“朕只教你这一回,你若想要豢养玩物,就该拿出手段来,好好调教,咬了自己的手便实在太糊涂了。”
李照神色不变,道:“是,儿臣知错了。”
皇帝微一抬手,身后侍卫向前,李照余光已瞧见了侍卫们的手都已搭在了弓上,仿佛皇帝一声令下,便会齐发利箭,将林子里那个绝望哀鸣的小小内侍万箭穿心。
单手死死地抓住马缰,李照面颊肌肉微微颤抖。
皇帝淡淡道:“要不要过去,把那小奴才带回东宫?”
李照脑海中回想起真华寺一事。
他的人,想救卿云,可是皇帝的人也在,他的人便没有资格出手,若是出手,卿云……就会死。
这才是皇帝对他“无能御下”真正的警告与惩罚。
李照轻侧过脸,不再看那林子,低声道:“儿臣无能,还请父皇继续帮忙调教。”
皇帝微一颔首,“你求朕,朕总是答应的。”
李照心下一阵麻木,竟有些想要冷笑。
皇帝说罢,抬起胳膊,肩上的海东青便顺势落到了小臂,皇帝轻抖小臂,海东青呼啸着俯冲入林。
一声尖锐、清亮的叫声袭来,林中冷箭立即停止。
受惊的马在海东青的指引下竟也渐渐平静下来,慢慢停下了狂奔。
马上的人则早已精疲力竭,只死死地抱住马,眼泪滴滴渗入鬃毛之中。
烟霞有了指引,很快便跑出了林子,天已近乎全黑,出林的马在海东青的引导下驮着马背上的人,终于乖乖地停在了它真正的主人面前。
卿云已然力竭。
当第一道冷箭射来时,他心下还不明所以,只是恐慌,到之后冷箭犹如天罗地网一般袭来,卿云心下便明白了。
这是皇家围场,谁敢在此明目张胆地放箭?
唯有皇帝,也只有皇帝。
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渗入马儿的鬃毛之中,他双手仍旧死死地抱着马脖子,不是他不想放开,是他已然浑身脱力,丝毫无法动弹。
海东青完成了职责,回到皇帝肩上,闲适地用尖喙梳理羽毛。
褐红色马背上的红衣内侍哭得浑身颤抖、满面赤红,营帐四周几百禁卫皆俯首帖耳,不敢多看,也不敢多听。
皇帝没理会卿云,径自下了马,入了营帐,营帐中早已有宫人预备好热水,为皇帝梳洗更衣。
换上轻便舒适的常服之后,皇帝这才负手走出营帐。
外头已经升起篝火,卿云还伏在马上,整个人就像是薄薄的一页红笺。
“下来。”
皇帝的声音传来,卿云却是不动,一是他气力尚未恢复,二是他心中一股积压已久的暴烈之意正不断上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