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照瞥向他的手,卿云生了一双小手,双手托着玉色茶碗,比茶碗大不了多少。
“放下吧。”李照淡淡道。
卿云抬眼觑他,李照平素里总是爱笑的,他不笑时也是君子端方温雅面孔,不显严苛,卿云入东宫以来,从未见李照动过怒,便是那日在听凤池附近,李照问话时也是和颜悦色,他对太子心中已不知不觉少了许多畏惧,听了太子的话,把茶放下,又轻声道:“太子殿下可是有心事?”
李照一眼扫过去,“你说什么?”
卿云瞥了他,见他面上仍是常日里的温和,便道:“太子您回来之后便一直不说话,就这么坐着,是今日上朝有什么让您不悦之事吗?”
书房内寂静极了,几个太监都把头垂得低低的,却听太子轻轻一笑,“你倒很会察言观色。”
“因我眼中全是太子,”卿云着意讨好,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李照,“想为太子分忧。”
李照盯着卿云那双眼睛,心中思绪几番,蓦了,终还是又笑了笑,“你一个小奴才,如何为我分忧?”
“但凭太子您吩咐!”
“那你替我喝了那茶吧。”
“太子您不喜欢这茶吗?”
卿云重又捧起茶,对李照道:“太子您喜欢什么样的茶,我去学来泡给您喝。”
“我喜欢什么茶,你问长龄就是了。”
“长龄公公说我是太子殿下您说了要亲自调教的,他不敢越权。”
卿云抿了口茶,细细咂摸了两下,“太子殿下,今日这茶和昨日的一般苦,怪不得您不爱喝。”
李照莞尔,“你不懂茶之清味,这不是苦。”
卿云也笑了,“太子,您吃点心吧,点心甜。”他一面说着一面又端起点心,却见李照仍笑微微地看着他,可不知怎么他却心下一突,忽而紧张起来,一颗心像是被硬生生地从胸膛里提到了半空,捧着点心的手也不自觉地抖了。
“赏你了。”
李照笑道。
“下去吧。”
卿云面色一白,心中涌上许多不安,却也不敢违抗李照的命令,微一躬身后便捧着点心退了出去,退出书房时,脸上仍作出骄傲得意模样,他是受了赏出来的,合该如此。
随后,卿云便听里头低沉一声。
“叫长龄过来。”
卿云满面春风地回了住处,关上门,人站定了,目光盯着手上的点心,忽得脸上一阴,狠狠地将手里的托盘点心一气砸了!
一直等到傍晚,天擦黑时,长龄才回到房里,卿云早已将地上狼藉收拾干净,他听到长龄的脚步声便率先迎了上去开门。
长龄方瞧见他,面色便露出些许怜爱不忍,卿云心下觉着要糟,一双眼哀怨哀求似的望着长龄。
长龄道:“用晚膳了吗?”
卿云摇头。
长龄道:“我去膳房给你拿些吃食。”
他方要转身,却被卿云拉住了袖子,只得回头。
“长龄公公,”卿云声音发颤,“太子殿下是不是恼我了?”
长龄道:“先用膳吧。”
卿云心如死灰,却还不肯罢手,死死地揪着长龄的袖子,“太子殿下生气了?他说什么了?我哪里做错了吗?”
长龄斟酌片刻,缓声道:“太子殿下从不跟奴才置气,你放心吧。”
卿云哪能放心,长龄却是拉开了他的手,去膳房端了饭食回来,叫卿云先吃,他已吃过了。
卿云心中又酸又妒,想长龄一定是在太子那吃了。
从前在玉荷宫时,卿云曾发愿只要能顿顿吃上饱饭,他便心满意足再无他求,如今入了东宫,方才一月有余,他不仅顿顿吃饱,还吃得很好,平时太子常有赏赐自不必说,膳房里的吃食也是随便取用,可他现在却是食不甘味,味同嚼蜡,勉力用了一些就放下了。
长龄虽是东宫里管事的大太监,屋里却没有小太监伺候,凡事都是亲力亲为,哪怕卿云来了,也是他照顾卿云,不过他却不以为苦,反以为乐。
要了一些热水,长龄把热水倒进浴桶里,却见卿云孤零零地坐在床沿,耷拉着脑袋,说不出的丧气,他心下一软,轻轻走过去。
“别难过,”长龄替卿云摘了幞头,又替他散了发髻,轻抚他的头发,“太子殿下还是喜欢你的。”
卿云心中正忧愤难当,心道谁要你假惺惺!只也不作声。
长龄轻叹了口气,手搀着卿云起身,引他走到木桶前,一面帮他解腰带衣物一面道:“太子性情宽厚是不假,可他是太子,做奴才的,在主子面前要有分寸,这个分寸得你自己去拿捏,你若不想出错,规矩一点便是了。”
可太规矩的,太子也不喜欢。
长龄在心中轻声道。
长龄见卿云小小的人站在木桶旁,只比木桶略高上小半个身子,看着又倔又可怜,便直接把人抱了起来放进木桶。
卿云在热水里轻轻瑟缩了一下,他是在东宫才生平第一次洗上的热水澡,不,他不想离开东宫,更不想失宠,他抬手抓住了长龄的手,“长龄公公,太子会赶我走吗?”
他神色凄惶,看样子是真的怕了,长龄道:“不会的。”
卿云此时害怕,也到底城府不深,不由说出了真心话,“那会让我去下房住吗?”他紧紧地抓着长龄的手,“他们都不喜欢我,会欺负我的。”
长龄听了他这孩子气十足的话,不由笑了,“放心,这个地方我做主,你且安心住着吧。”
卿云听了他这话,也只安心了一半,心下仍是凄楚,太子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也就罢了,毕竟他是主子,可长龄算什么,他竟还要讨好攀附另一个太监吗?
卿云心中痛楚,几乎一夜未眠,听得长龄起身,也顾不得假装正好睡,连忙也跟着起身,他想去见太子,一是探探太子的口风,二是想要弥补一二,他方掀开被子要下床,长龄就拢着衣服过来按住了他的肩膀。
“睡吧。”
“时辰差不多了,”卿云道,“该去伺候太子晨起了。”
长龄的手仍按在卿云肩头,卿云那悬在半空中的心随着他的手劲逐渐沉了下去……
“太子说,这两日先不用你伺候了。”
“咚——”
一颗心直沉谷底,卿云脑海中“嗡”的一声,浑身都瘫软了。
第10章
“宫里头得宠失宠,那都是一夕之间的事,从云端到地底,叫人反应不及,一夜之间,就什么都变了,宫里便冷清起来……皇上……您为何忽然不宠爱臣妾了……”
惠妃哀怨疯狂的脸又浮现在了卿云眼前,一双幽深怨毒的眼睛直在他的脑海中转个不停。
他已经五日没在太子跟前伺候了。
头一日,卿云以为太子是小惩大诫,还期盼着第二日能去赔罪,尽管他也不知道自个儿到底犯了什么罪,可到后来他才明白了过来,原来他同惠妃一样,是失宠了。
长龄说太子事忙,太子一忙起来,就不喜欢身边有人待着。
卿云能说什么?他知道求长龄也没用,只默默忍受了,总不能学惠妃那般发疯吧?
卿云沉住了气,不沉住气也不行,否则只能叫旁人看笑话,他如今和长龄独住一屋,只要他不出去,倒还可以免去那些冷眼讥笑,只是长龄却也陡然忙碌了起来,晨起离开后,一直要到深夜才回。
长龄这儿什么都好,便是什么都要自取,吃的喝的,也不会有人平白送来,卿云午间等不到长龄回来,只好自去膳房。
太监们消息灵通得很,卿云方才失宠,膳房里的太监们就开始对他不复从前,真如惠妃所说,宫里的人全都是见风使舵、捧高踩低的,但凡落下去,不知多少人急着来踩上一脚。
“哟,这不是卿云小公公吗?”
太监冲他作揖,笑嘻嘻道:“给您请安了。”
卿云板着脸充耳不闻,直去拿桌上的一碟馒头,他的手才伸出去,立刻被人压住了,“诶?这是什么意思?”
卿云抬眼,“什么什么意思?”
“急赤白脸的就拿我们膳房的东西,卿云小公公,没这规矩吧?”
卿云道:“我要用膳。”
那太监懒懒道:“用膳的时辰已经过了。”
卿云知他这是故意刁难,又认出那太监的声音,便是那日在背后编排他的人当中一个,心中不愿,却也只能冷冷道:“倘若长龄来取,你也这般对他说吗?”
“好个刁货,”那太监阴笑了一下,放开手,后退了两步,目光从上往下打量了卿云,又冲着一旁另一个太监道,“果然人生得标致,出路便是多。”
另一个太监不愿掺和这事,啐了一口,“要饶舌便出去饶舌,没得拖人下水惹是非。”
那太监哈哈笑了两声,“就知道你是怕了,也是,长龄公公的人,谁能不给……哎哟——”
随着瓷器破裂的声响,那小太监痛得往后退了两步,一抬手摸到额头伤处,眼睛登时直了,血!他凶神恶煞地抬起脸,却见卿云手攥着碟子边缘的碎片,小脸冰冷地瞧着他。
卿云心里头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恶气,那日福海眼中邪念闪动时,他心中几乎是冷笑着感到了一种畅快,因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去出了那口恶气。
他想杀了福海,想一刀捅进福海的肚子,再将拿刀拔出来捅入福海的眼眶,将他那一双贱招子给挑出来,狠狠地用鞋底踩上一脚。
“你敢打我?!”
东宫规矩大,太监们私底下纵有龃龉,顶多也就是打打嘴仗,互相在饭食里吐两口唾沫,再怎么也不会动起手来,这要闹上去,可要小心被赶出东宫,这小太监素日脾气急躁,惯会尖酸,也不是单对卿云,便是这个性子,只没闹出过事来罢了,未料卿云人生得娇弱,却是个狠的。
“好、好、好……”
那太监连说了三声好,扭头望向其余众人,“你们可都瞧见了,我可什么都没说,青天白日的,竟就这么动起手来了!东宫可没这样的规矩!”
“算了算了,”有人劝道,“得全说得有理,你若不饶舌,怎会惹是非?”
“别。”
另外那小太监拔腿就走,“我可忙去了,别扯上我。”
其余小太监也都不愿惹事,纷纷回避。
那受伤的小太监见没人支援,又心里省得卿云到底是还和长龄住在一块儿,只能暂且咬牙忍下,冲卿云脚下重重啐了一口,肩膀用力撞了卿云,率先走了出去。
卿云手里攥着瓷器碎片,掌心也被划伤了,一地的碎瓷片就堆在他脚下,他也不管,扔了碎瓷片,重又拿了碟馒头走人。
身后小太监嘀嘀咕咕,抱怨地收拾残局。
回到屋里,卿云这才浑身都垮了下来。
如若不是他还住在长龄这里,今日怕是不能善了。
卿云面上一丝一毫的神情都没有了,冷冰冰的,既像木偶,又像瓷人,没有半点生气。
他这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吗?能这么过下去吗?倘若哪天长龄将他赶到下房,那他就真的全完了。
卿云虽未曾真正与太监同住过,可早已从惠妃那里将宫中最黑暗恐怖之处都听了个遍,再兼瑞春死于非命在前,福海欺辱在后,他心中深知若真落到那般境地,他想要保全自己是断断不能的。
卿云浑身一阵阵发冷,他忽然又想起瑞春,瑞春说他将他锁在玉荷宫里其实是为护着他,外头的风霜雨雪不是他能经受得住的,他保不住他。
他不信。
卿云抱紧自己。
他偏不信!
“殿下,这是三月的账。”
“搁这儿吧。”
长龄将账册放下,垂首静立,不知过了多久,听得太子轻轻的搁笔声。
“你把这些供到母后那去。”
“是。”
长龄捧了那几卷经,躬身站着,轻声道:“殿下,是全供在凤仪殿,还是分些在听凤池?”
李照侧过脸,他轻瞥了长龄一眼,见长龄低眉顺眼一如往日,方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在我这儿耍心眼了?”
长龄腰弯得更甚,“奴才不敢。”
李照往后仰了,漫声道:“下去吧。”
长龄低着头退了出去,出了殿内,方才轻出了口气,又斜着脸看向天边高悬的太阳,又轻叹了口气。
伴在太子身边多年,长龄自认已算是对太子性情有所把握,在太子面前该如何当差,也只能拿捏个六七分,太子仁厚是不假,可再仁厚的主子也是主子。
如今太子对卿云到底是什么意思,长龄也摸不准,方才已算是大着胆子提了一提,太子的反应应当并非真的厌弃卿云。
长龄去宫中办完了差事,因心里记挂着卿云,便急急地返回东宫。
这几日他早出晚归,盖因手头事情忽然变多,他心里想着大约是太子的意思,不令他和卿云多话,他估摸着揣度上意,于是便顺服听从,不与卿云多说。
卿云这几日强撑着惊惶害怕,长龄也都看在眼里,他没对卿云说过假话,太子要亲自调教人,他是不好插手的,万一适得其反,岂不是害人害己?
只是长龄早晚进出,总瞧见卿云眼睛来来回回地盯着他,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心里到底不忍,那分不忍从初见时,卿云昏沉沉半死地躺在那儿,便从长龄久久掩埋的心事中破土,叫他不由乱了些许方寸。
长龄回到东宫,犹豫片刻,想着先去回了太子,再试着告假回去,若太子允准,那便是没事了。
长龄一路向了承恩殿过去,远远的便瞧见殿门口廊檐下跪着个人,那人身形单薄瘦小,不是卿云是谁?!
长龄疾步过去,近前了才放缓脚步,他余光悄然瞥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卿云,只见他低垂着脸,侧脸雪白,一双手垂在身侧,指尖正点在地上,似是有些跪不住,长龄目不斜视地掠过他,待到殿门口,眼神扫了旁边太监。
那太监会意,悄然过去,恭恭敬敬地唤了声:“长龄公公。”
长龄道:“这是怎么了?”
那太监道:“奴才犯错,太子殿下让他跪在那儿思过。”
长龄眉头轻皱,“是太子殿下让他跪的?”
“是。”
长龄偏过脸远远地又看了一眼卿云,“他犯了什么错?”
“这奴才倒不知。”
“跪了多久了?”
“也有一个时辰了。”
长龄眉头皱紧,这不正是他进宫之后,卿云便被罚跪在那儿了?
长龄不再多言,缓步进了殿内,想参见太子,却被拦住,“太子正在里头午睡。”
“外头怎么回事?”长龄轻声问道,“你可别像思齐似的糊弄我。”
那太监道:“哪敢呢,”他向后轻瞥了一眼幽深的内殿,低声道:“方才太子正要午睡,才伺候梳洗的小太监里有个额头上沾了伤,太子查问之后,方知是那小奴才捣鬼,在膳房里对人动了手,太子唤了他来问话,也不知他是怎么回的,太子便让他跪在外头醒醒神。”
长龄一听便知不对,“他既伤了脸,怎么还能到太子跟前伺候?”
那太监讳莫如深地笑了笑。
长龄见状,又问道:“是哪个太监?”
“膳房的小太监,来喜。”
长龄闻言,立即严肃起来,他看向那太监,那太监的神情却是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一个膳房的小太监,照理是不可能到太子跟前的,必定是有人故意把人带来,长龄也不再多查问,他身处东宫多年,心里明白纵使东宫上下规矩严明,也难免有些明争暗斗。
长龄叫了膳房的太监问话,将午间那档子事问得清楚了,心中暗道卿云实在太过冲动,这可真是犯了太子的大忌讳了。
长龄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出手救人,只能在殿中等着太子午睡醒来,他时不时地看向跪在廊檐下的人,心里揪着,却又无可奈何。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伺候梳洗的太监们悄无声息地来了,长龄瞥眼过去,倒未曾见到那受伤的来喜,为首的太监冲长龄行了个礼,“长龄公公好。”
长龄回礼,他瞥了队伍,道:“安公公什么时候调教了新人,我倒不知。”
安公公不接长龄的话茬,只压低了声笑道:“太子该醒了吧?”
长龄也不作声了。
如此又过了些许时候,殿内有了动静,安公公带着人鱼贯而入,长龄也不能近前,等到安公公出来之后,才请求进殿。
殿内小太监出来传话,却不是对长龄说,只向长龄行了个礼,而是碎步到了卿云面前,一板一眼道:“太子问你,知错了吗?”
长龄回眸望去,卿云人已跪得摇摇欲坠,两只手都撑在了地上,却听他冷冷回道:“我没错。”
太子召见,卿云自是欣喜,想太子终于是消了气,想起他来了!
卿云跟着传话的太监来到偏殿,太子已换了轻薄衣衫,坐在床前,面色如常,正拿着一方帕子擦手。
卿云连忙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他久久不听太子召唤,便试探着自己慢慢抬起头来,这一抬头不要紧,他看到了太子右侧那额头被他打伤的太监,他心中一紧,神色也变了。
“殿下,”卿云故作镇定道,“不知召我来所为何事?”
李照早察觉卿云视线,只是不理,想他瞧了屋内形势,便会自己请罪。
李照当然明白这受伤的小太监是有人故意带来他眼前,这是另一桩事,现下要紧的是卿云犯了错,且是大错,在宫里头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没这样的规矩,只他没料到卿云竟好似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似的。
“你,”李照分出一点耐心,“知错吗?”
卿云一颗心又揪紧了,他咬紧了牙,到底忍下了,轻声道:“太子,您莫听那恶人先告状,是他为难于我,我气不过,这才……”
“你气不过?”
太子平淡的语气令卿云不由一怔,他仰头看着太子,分明还是那张脸,还是那日替他主持公道的模样,此时却叫卿云心中比那时还要飘忽不定,心中有股说不清的惶恐正在摇曳。
“出去跪着思过。”
太子就这么淡淡的一句,卿云满脑子浆糊一般,他看向那个被他打伤的太监,那太监低眉顺眼,如今看着却是老实了。
卿云不肯就这么出去,急急地分辩道:“太子殿下,是他阻了我拿吃食在前,又言语羞辱我在后,太子殿下明鉴,若非如此,我断断不会动手!”
这便是卿云在太子面前说的最后一句了,他方才说完,旁边太监不用太子吩咐,只一个眼神便上来一左一右架着卿云出去。
卿云还想辩解,却见那受伤的小太监悄悄地一勾嘴角,正是得意,他便咬着牙不肯说了,宁愿去外头跪着。
四月的天,说冷不算冷,说热日头上来了倒还真有几分热浪袭来,卿云跪在地上,背上晒,膝盖疼都是次要,如此大庭广众地受辱才真叫他心中万分煎熬。
殿外立着的侍卫太监们自是不会多看,可卿云就是觉着他们人人都在看他的笑话。
得宠了没几日,就为自己出了口气,太子竟如此罚他。
前段时日方对太子生出的几分感激之情烟消云散,卿云心中一股恨意翻涌,又委屈又难过,暗骂自己真是瞎了眼!怎会以为太子是真喜欢他,待他好。这宫里头原没有好人,他怎么就忘了?!
他心里头想不通太子为何要这般对他,却忽的觉察到了视线,待到那视线流转,卿云手撑在地上,方瞧见前头长龄的身影。
这下好了。
太子罚他,长龄正可落井下石,打蛇随棍上,他今日怕是真要完了。
卿云心灰了一大半,摇摇欲坠地还不肯熄,就这么跪着,想要转圜,却想不出什么转圜的道理计策,他心中不觉得自己做错,可太子觉得他错,为今之计也只有认错罢了,忍下这气再说。
等人出来问话,他正想要服软,却又觉察到长龄视线在他身上绕着,心中也不知怎么,一下起了心思,硬邦邦地回了句“我没错”。
那问话太监大吃一惊,他反问道:“你想好了么?”
卿云此时硬气话已出了口,再要回转,更是不能,便只不说话。
那太监抽了两口冷气,不敢拿这话去回太子,只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仅两人听见,“说你糊涂,你还真糊涂了,你是什么身份?一个奴才,还跟太子置上气了吗?你也不想想,谁把你从鬼门关里救出来的,就凭这一桩,你为太子死了也是值当的,怎还敢如此拿腔捏调!”
卿云心中怨愤,想的却是那日纵使李照不来,他也自有法子脱身,浑不知他那杀人抛尸的法子实际后患无穷,绝难成事,他心里不服,又不愿拿出当日敷衍福海的本事来,敷衍福海,那是为了要福海的命,今日敷衍太子……那也是为了救自己的命……
卿云心下一通百通,然而胸中那股忧愤之气却是不能排解,他眼中泪珠儿摇摇欲坠,心中好恨,方要张嘴,两片嘴唇抖着,像是黏住了一般,不能言语。
长龄远远瞧着,也顾不得了,只向殿内喊了一声,“长龄参见太子殿下。”
这一声将一众太监侍卫们都惊着了,也都不敢动静,片刻之后,太子终于从殿内出来了。
长龄一见太子,立即下跪行礼,口中道:“回禀太子,奴才已将那些经放在了凤仪殿。”
李照目光从长龄身上掠过,看向了殿外的卿云。
卿云跪得久了,难以支撑,此时又心中忧愤,半个身子都伏在了地上,青色太监服勾勒着他单薄的身子,如一片小小的翠羽依托在地上。
李照径直走了过去,问话太监已提前让到了一边。
卿云瞧见金丝锦绣的靴尖停在面前,胸中翻涌,眼中泪珠再也熬不住,“啪”的一声打在缎面上。
“知错了吗?”
太子的声音轻轻淡淡,叫人辨不出喜怒。
卿云没有回话,只一味伏趴着,眼泪滴滴答答地流。
李照原没注意,低头瞧见靴尖颜色濡深了,这才眉头轻皱,俯身手擒了卿云的下巴抬起,却见卿云一张小脸泪水弥漫,眼眶被泪水浸透,都睁不开了。
李照放下手,直起身,他俯视着卿云垂落下去的脑袋,“瞧瞧,好一个有志气的奴才,自己犯了错不认,倒像是孤给他委屈受了。”
长龄立即膝行过去,伏拜道:“请太子殿下恕罪,都是奴才管教不力。”
“也怪不得你,”李照道,“这奴才原是孤亲自调教的。”
长龄头低得更甚,“殿下事忙,拨冗调教了这奴才一二,是他天大的福分,却是这奴才不受教,还请太子殿下莫要为这奴才动气,卿云——”长龄轻轻唤道,“还不快认罪!”
卿云也想认罪,可他似是上回险些被勒死时落下了病根,此时情绪翻涌才察觉,他喉咙里像是被堵住了似的疼,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伏在地上的手掌深深蜷了,他伸手抓住太子长袍一角紧紧攥着,仰头,只觉太子的面容在他面前一片模糊,想要张嘴求一个转折,一张口却是“哇”的一声,呕出了一团黄水,全喷在太子鞋面上,随即整个人便软倒一侧,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