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的底线是除那之外,皇帝再不可对他有任何约束。
两厢算是彼此达成了和解,皇帝将已辞官归隐的颜归璞召回宫中,隐瞒了卿云的身份,让他只做贵公子打扮,由颜归璞亲自教授为官之道。
其实颜归璞第一眼便认出卿云是皇帝身边那个紫袍大宦,只假作不知罢了。
他先前上表告老,原以为皇帝会挽留,未料皇帝毫不迟疑,立即准奏,经营半生,自以为在朝中颇有根基,哪知却也不过如此。
颜归璞心下长叹一声,臣子永远是斗不过君主的,能斗过的,那都是些无能君主。
卿云觉着这一切都好似从来没变,皇帝果然是李照的翻版,自然能跟随颜归璞这样的两朝元老学习,那是多少学子梦寐以求的事,卿云也学得极为认真。
为官之道,实则无非便是“为人之道”,同这世上任何技艺一般,也是讲求天分心性的。
颜归璞捋着雪白的胡须道:“小郎君心性过于浓烈,在官场上恐是走不远的。”
卿云听罢,方要发怒,便被颜归璞面上的神情给浇灭了,他若真发怒,岂非被颜归璞说中了?
卿云按下怒意,冷静道:“请颜大人指点。”
颜归璞却是叹了声气,“世间人各有所长,小郎君你的心性实则是有些人求也求不来的,何必强改?”
这话却又是瞬间安抚到了卿云,叫卿云不由暗暗佩服,这死老头子还真有两下子,一下便能说到他的心坎里去。
难道这便是颜归璞所说的,为官也要看天分?
“天分不足,勤学补拙,颜大人,我不求纵横官场,只求能做出些许成绩,不浪费人生光阴。”
颜归璞颔首,“这倒不难,”他微笑着看向卿云,眼中神采奕奕,“不是老臣自夸,老臣的学生在官场上即便不能纵横捭阖,也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任谁也无法真正打倒。”
譬如他,皇帝准他辞官,却又命他进宫传授,他教的学生永远会给自己留下一线生机!
三月时间,卿云废寝忘食地同颜归璞学习为官之道,有时他上课时皇帝还坐在后面听,待颜归璞走后,皇帝出来说:“这老狐狸,话都是说给朕听的。”
卿云拿书打他的小腿,“不许说我的老师。”
皇帝淡淡一笑,“朕倒是有些后悔了,将他召入宫中,叫你们师徒沆瀣一气,联合起来算计朕。”
卿云道:“这话我便不爱听,皇上英明睿智,谁能算计得到?可叹颜大人在官场五十几年,都算计不过皇上你呢。”
皇帝抬手去抚摸卿云的头发,低头亲了下他额头,“朕不也被你算计到了?”
卿云头依靠过去,“是我被皇上算计了才是。”
他一直想问皇帝,皇帝说那次秋猎才对他真正动情,想将他纳入帐中,那么先前呢,他头一次见他,是他此生最痛苦的时候,他看到他那番模样,难道便没有心动?之后种种,难道不是他们二人在互相算计?
兴许旁人想明白了,会觉着甜蜜,卿云心中却只觉得寒冷,因他明白,真心真情从来都不是算计来的,能算计来的,都不叫真心。
终于盛夏已过,天气转凉时,卿云再度出宫,这一回出宫,送他的还是那个侍卫,他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区区一个侍卫,他还是能保得住的,至于旁人,那可就不一定了。
卿云心下凛然,神色亦是一片冰冷之色,他这一回带了六个青衣内侍。
门口值守自然仍是阻拦,和上一回的说辞一致。
卿云却是淡淡道:“大人不知皇上一直在推行新政?”
值守道:“这个下官自然知道,可新政是新政,新政之中并未言明内侍可不奉召入六部。”
卿云道:“敢问大人内侍非奉召不得入六部是哪一条规矩?”
值守倒也的确有律可循,“第四十七条律例当中写明‘内宦非奉召不得入六部’。”
“很好,那今日我也未奉召,你是不是也不让我进?”
那官员一愣,“这……公公是皇上特许。”
卿云嘴角轻弯,“那这几人是我的随侍,便是我特许。”
那官员一时又愣住了,“公公特许?这……下官没听过……”
“皇上特许我行走六部,我行走六部时便是要人伺候,这些人都是随侍伺候的,又有哪一条律例规定,内宦特许入六部后不得内侍随行伺候?若今日是皇上亲临,他身边伺候的内宦你也要一一阻拦,让皇上逐一下诏特许不成?真是笑话!”
那官员本想辩驳,竟一时想不出辩驳之语,他心下明白卿云是强词夺理,可他又找不出合适的反驳之语。
卿云的“特许”到底“特许”到哪一层?皇上没有明令,他们自然也无从查纠。
先前卿云根本不懂官场之事,只那值守官员说有条例便乖乖遵从,经过三月的潜心学习,正如颜归璞所说,他即便不能纵横官场,也不是一般人能拦得住的了!
卿云余光冷冷地扫向那呆怔的官员,轻哼一声,“走。”
六名他特意挑选出来的身形高大魁梧内侍便立即拥着他,上前齐齐发力,沉重的门铰发出轰鸣之声,被六人一气推开!
卿云带着六名内侍闯入六部,径直便往户部走去。
六名内侍进入户部,户部众人同门口值守官员一般极为惊愕,似不明白今日怎么会有这么多内侍闯入六部,消失已久的卿云又怎会再度现身六部?
其中一名内侍二话不说,便搬了张椅子让卿云坐下,他们随行提了食盒,便有人打开食盒,替卿云倒茶,卿云端着热茶抿了一口,道:“都愣着做什么,查你们户部的账来了。”
户部各位官员面面相觑,他们眼见卿云来者不善,便不纠结这么多内侍是为何,有人上前应付道:“公公想查什么账,查哪一年的账?”
“你是谁?”卿云眼皮微抬,没真正把人放进眼里。
“下官乃是户部郎中徐咏德。”
“好,徐大人,我今日便查你的账,你是管各项税赋收益之案的吧?将你所管辖的所有账案全都拿来。”
“公公,真对不住,”徐咏德温声道,“这几日封账,账案全封存在库里了,按规矩,是不能取出来的。”
卿云等的就是他这一句话,他轻轻一声放下茶盖,嫣然一笑,“好,很好,”随即面色骤变,“怀静,怀安,去,查他的座,他座上若是有一本账案那便是私扣账案!”
“是——”
被点到姓名的两个内侍立即前去,徐咏德措手不及,怔神之后马上便去阻拦,“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你们怎么能随便翻本官的书案!”
“徐大人此言差矣,他们不是随便翻,”卿云一面笑一面看向惊慌失措的徐咏德,“他们是奉了我的命,我呢,是奉皇上的命。”
“徐咏德,你现在有两个罪名可以认,一是信口雌黄藐视上官,二是封账之前私扣账账,徐大人,你私扣账案,是想做什么?”
徐咏德看着似笑非笑的卿云,浑身简直如同被冰雪冻住,余光再看四周,同僚竟纷纷回避目光,他膝盖一软,涨红了脸,拱手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是下官记错了,账案并未封存……”
“啪——”
卿云将茶掼在地上,四周官员被吓了一跳,齐齐看向被四个内侍包围的紫袍大宦。
“徐咏德,”卿云盯着徐咏德的眼睛,缓缓道,“你可想好了再说,记错了?”
“公公,找着了——”
后头两个内侍已搜出账案。
被盯着的人见大势已去,私扣账案可是死罪,他只能上前,咬牙颓然下跪,“卑职信口雌黄藐视上官,不恭不敬,还请公公恕罪!”
卿云人微微往后靠了,目光一点点从在场官员面上滑过,“我呢,受皇上调教,一向也同皇上学了宽仁之道,徐大人,我便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要是不要?”
徐咏德还能说什么,他只能说:“多谢公公宽厚。”
“好,那今日便由你,在这儿……”
卿云指尖轻轻点了两下他身边的小案,“把户部的账都给我查明白了。”
“若是出了什么纰漏,”卿云抬手,便又有热茶送上,他轻轻吹了吹热气,语带双关,“我便新账旧账……”抬眼看向眼中溢出恐惧的徐咏德,“……一块算!”
户部被封了三天三夜,别说人了,就是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一应膳食皆由公厨供应,公厨来送膳,卿云淡淡道:“都记在我的账上。”
公厨之人再不敢说什么公公非六部之人无账可记的话了,只呐呐地点了点头。
哪知卿云方才吃一口,便“呸”地一声吐了出来,“什么东西,这是给人吃的吗?哦,我知道了,”卿云眼扫向拨算盘已拨得手指红肿的徐咏德,含笑道,“你们户部谁贪了?就叫六部的人都吃这些泔水!”
“皇上恩德,特赐公厨,你们倒好,中饱私囊,哼,怪不得一个两个都对皇上的新政诸多不满,阳奉阴违,原来是怕日后不好贪了是吗?!”
户部官员们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本就全都是书生罢了,都已精疲力竭,此时更是连话都不知道回了,况且这话还真无法回。
能在六部公厨负责采买帮厨的大多的确是同六部官员有些关系的人……根本经不起细查。
那公厨送膳的亦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知该如何回话。
卿云从荷包里掏出金锭子在案上搁下。
“怀静,去,到外头酒楼置办几桌酒席来,好好犒劳犒劳诸位大人,我请客。”
“是,奴才遵命!”
这三日,卿云也未迈出户部半步,他本便是少睡之人,实在精神疲倦,便裹了大氅眯一会儿,几个内侍也都轮番休息。
户部那些人就没那么便宜了,几个内侍嗓门又大又尖,谁敢合眼就上去一顿阴阳怪气,三日下来,几乎人人都脱了一层皮。
自然,那几个品级高,在后头内堂的,卿云都没管,只也不许他们离开。
杀鸡儆猴,猴怎么能走?
待到第四日,内侍们推开户部大门,户部众人恨不得立即爬出去。
“大人们辛苦了,瞧瞧你们这些账,错漏百出,所以皇上才要推行新政,你们凡事都记一笔,不就什么事都没了?你说是不是,徐大人?”
徐咏德是被杀的那群鸡当中最惨的一个,他拨了三天的算盘,脸色惨白,手指已经抖得不能自控了,此时对卿云已再无半点不服之心,只垂首颤巍巍道:“公公说的是。”盼着卿云快点儿走。
“下个月,”卿云站起身,环顾一群瘟鸡般的官员,“我希望下个月能瞧见户部作出表率,叫我,也叫皇上能看看新政的成果,各位大人,任重道远,望君珍重。”
卿云含笑转身,六个内侍齐齐跟上。
户外部头一堆官员正在探头探脑地察看,见门打开,里头那雪肤花貌的内宦走出,又纷纷闪开躲避,唯独一人抱着手臂在外头瞧着。
卿云走到秦少英身侧,停下脚步,转头对秦少英笑了笑,柔声道:“下一个,便是你们兵部。”
再无二话,翩然离去。
秦少英看着他披着大氅的身影,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嘴角轻勾。
这毒妖精,怎么越来越漂亮了?
回到宫中,卿云先行沐浴,宫人们都一个劲地心疼他,卿云拿起浴池边上的桂花酒抿了一口,“你们就别这般了,都是我的好哥哥好姐姐,何苦帮他做戏?”
宫人低低笑道:“皇上是真心疼您,三天呢,皇上每天晚上夜里都睡不着。”
“说这话,你们谁瞧见了?”
宫人们自然不敢作答。
卿云受了颜归璞的教导,将周围的一切也都看得更清晰,也自然更加应对自如。
颜归璞有些话实在是令他受益匪浅,他这般性子浓烈之人更应该适当收敛心绪,也算是一种保养,免得早死,颜归璞那死老头子都年逾七十了,瞧着还精神矍铄,也是头老王八。
沐浴完毕,卿云穿着寝衣,大白天就跑龙床上补眠去了。
皇帝回来时,卿云还在酣睡,皇帝撩起床幔看了一会儿。
这似乎是春猎之后二人分开时间最长的一次,先前皇帝说卿云若是不将心思放在他身上,兴许二人之间便淡了,然而卿云不在他身边的这三日,他却一直对他牵肠挂肚,心中暗暗生悔,是否不该放他出宫?
“皇上听说了吗?”卿云坐在床上,盘腿同皇帝说话,他轻捋着头发含笑对皇帝道,“户部的人可被我整惨了。”
“朕听说了。”
皇帝撩起卿云的发尾,不知怎么,他觉着卿云短短几个月便给他一种“长大了”的感觉,先前卿云身上那般鲜明的纯粹变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眉间那颗越发鲜红的红痣所带来的妖异清冷之感,只细一看又似乎还是从前那般。
“的确厉害,”皇帝道,“颜归璞的学生当中,你算是有悟性的。”
卿云低头淡淡一笑,“那日我问老师,他的学生当中他觉着最厉害的是谁。”
“他怎么说?以他的性子,不会拍马,应当实话实说,是苏兰贞么?”
卿云听皇帝提起苏兰贞,没有半分异样,道:“他说是他自己。”
皇帝笑了,“还真是他的脾性,自视甚高。”
卿云道:“皇上说的那个苏兰贞根本不是他的学生,只是颜大人在隆平讲学时,他听过颜大人几次课罢了,皇上你实在是冤枉颜大人了,是那苏兰贞故意到处打着颜大人的旗号狐假虎威,欺负颜大人不好解释。”
皇帝道:“原来如此,看来这个苏兰贞确实有两下子,就连朕也被他骗了,想起来先想到的都不是他是谁,而是他是颜归璞的学生。”
卿云笑道:“是啊,此人奸猾无比,正是在官场上混迹的一把好手。”
“你如今满口官场,朕听着倒不习惯了。”皇帝将话扯回,卿云却是从容不怕,“习不习惯由不得你!”一面说一面将皇帝推倒在床,手指轻轻点在皇帝唇上,“宫人们都说你想我想得夜不能寐,我来瞧瞧,是也不是……”
卿云面上带着笑容,另一只纤白小手如扭动的蛇般顺着皇帝的胸膛向下。
他从来不肯多看多碰,只颜归璞说得没错,越是恐惧的便越是要跨过去,否则一生受困,如何解脱?
卿云一手指尖在皇帝唇上摩挲,趴在皇帝身上,上身微微扬着,身后乌发披散,遮住了二人重叠之处。
皇帝瞧不见他的手,却能感觉到他的手,那只小手微微带着凉意,柔若无骨,带着几分青涩的亵玩之意,卿云伸出舌尖,轻轻在皇帝身前肌肉上舔了一下,哑声道:“皇上,原来你同太子真的处处都生得很像呢……”
卿云没机会再说下去,皇帝一把便翻身将他压住。
在床上,卿云总是怕的,要到最昏昏沉沉时才能显出几分真性情来,如今,卿云不仅不怕,甚至还想反过来在床上驯服皇帝,只是到底受困于这恼人的身子,开始还妖精似的,没几下便故态复萌,又是哭又是叫的。
皇帝抚了他在此事中既娇媚又脆弱的面孔,“哪里学的狐媚手段?”
卿云还不服,一面低吟一面道:“反正不是同你学的……”
皇帝知道卿云近来十分安分,也不介意他在床上胡言乱语,只低头堵住他的嘴。
皇帝心中思念终于在床上被卿云消弭得干干净净,翌日,卿云便又跑去六部,他没有食言,立即去了兵部。
卿云已想好了要如何对付秦少英,哪知兵部上下却是恭敬乖觉,自先乖乖开始推进新政了,倒是让卿云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看向一旁似笑非笑的秦少英,面上也始终保持着淡笑。
好,不过是挫其锐气,避其锋芒,这点伎俩他看得明白。
秦少英见他如此沉得住气,柔声道:“什么时候轮到工部?”
卿云道:“秦大人想管工部的事了?看来是有宰相之志?不错不错,秦大将军已是我朝第一武官,秦大人又心系宰相之职,父子两个一文一武,以后朝政之事就全靠你们了。”
秦少英听他这般说辞,微微一笑:“从哪学的满口官腔,真是难听至极,好好的人全被这些东西给污糟了。”
“秦大人不喜官腔,看来是志向高洁,想当隐士了,请辞的呈表写了吗?我替你带给皇上。”
“从前只是伶牙俐齿,如今却是胡言乱语了,我便是请辞了这兵部差事,也是少将军,真对不住,这官场我恐怕是无法远离了,只不知公公又能待到几时?”
兵部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针锋相对,不由心下引以为奇,因秦侍郎一贯寡言少语,加之他身份高贵,在兵部少和同僚来往,他们从来没见过秦侍郎这副模样。
卿云不知不觉同秦少英竟打起了嘴仗,他反应过来后便硬生生截断话头,拂袖便走,秦少英看着他拂袖离去的背影,转头看向看热闹的同僚,道:“好看吗?”
同僚们立即纷纷低头。
六部之中,这一次,卿云最后才去的工部。
他听闻工部罢官的官员回来之后,又闹了好几场,都被苏兰贞一一化解,苏兰贞是从地方官员做起,摸爬滚打上来的,比起那些一开始便是京官的许多官员要有手段的多。
卿云神色冷然地进了工部,发觉工部井井有条,气象焕然一新。
三个月的时间,他在不断学习,苏兰贞也在不断改革工部,两边也算是都颇有成效,可他们彼此却是那日在天香楼一见后再未见过。
卿云心下微刺。
经过天香楼一事,卿云自然明白苏兰贞同长龄的性情截然不同,那几分相貌的相似又如何?于他而言,同“睹物思人”没什么分别,他既能狠心将玛瑙络子埋藏好,怎的不能狠心只当没苏兰贞这个人?!
卿云照例问了几个人,又察看了他们的新制考勤,发现并无错漏之处,他看到了张平远,张平远那日没在天香楼瞧见他,自然是对面不识。
“工部做得不错,”卿云道,“既如此,我便先走了。”
“公公慢走。”
卿云起身,他在原地停留了不过片刻,便转过身,大氅划出弧度,内侍们围住跟上。
卿云走着走着,又到了六部那片竹林,他现在都不知道那方帕子和里头裹着的钥匙到底去哪了,他怀疑过秦少英,只若是秦少英捡到的话,必定要拿那些东西来在他面前胡来了。
卿云对那几个内侍道:“你们去外头等我。”
“是。”
那几个内侍对他言听计从,是他特意选出来调教的,在他们心里,他的话比皇帝还重要。
卿云靠近竹林,秋日的竹林颜色变得更深了,由青翠转向墨绿,卿云迈入其中,没有再一味往林子里钻,只在那小道上轻轻漫步,他停在那日藏东西之处附近,视线轻望过去。
原地立了片刻,卿云回转过身,目光却立即顿住了。
苏兰贞正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他。
卿云不假思索地低垂眼眸,再抬眼时,神色已完全如常,“苏大人。”
“云公公,”苏兰贞道,“那次回宫之后,可还好?”
“无碍,有皇上宠爱,犯夜不算什么,苏大人不必担忧,工部我去过了,新政推得极好,我会向皇上呈禀,为苏大人你记一功的。”
苏兰贞觉着奇怪,三月时间,说短的确不短,怎么面前的紫衣大宦忽然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对他如此生疏,那双眼睛简直就像是不认识他似的,照理说,这应当是他们才见面时该有的情形,为何他们却是前后颠倒?
“苏大人,告辞了。”
卿云微一颔首,未朝苏兰贞那儿走,而是转身继续向前,从另一条道上移开。
“苏大人,要小心哪。”
一声带笑的声唤醒了苏兰贞,苏兰贞负手回身,身后却是秦少英。
原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苏兰贞很快便消除了这个念头,他并非知晓卿云在此,才来这竹林,而秦少英显然是有意前来。
苏兰贞淡淡道:“秦大人,这是何意?”
秦少英微微一笑,“天子宠宦,苏大人多一眼都不该看。”
苏兰贞听了这话,神色却是毫无波动,“不该看,倒是可以动手动脚?”
秦少英笑了一声,“苏大人,你很有趣啊。”
苏兰贞仍是那副油盐不进的平淡模样,“秦大人,你很危险。”
“哦?此话何解?”
苏兰贞道:“无解。”
林间一时寂静,秦少英微微眯了眯眼睛,苏兰贞却是若无其事地拱了下手,“秦大人保重。”
第126章
之后有几日,卿云也同苏兰贞碰过面,不过公事公办,苏兰贞也仿若无事,他们本便无事,只是才相识时,卿云对着苏兰贞撒娇卖痴了几日,如今也只是恢复如常罢了。
只在苏兰贞不注意时,卿云还是忍不住看他,这是半个活的长龄,他不过看两眼,应当也不打紧吧?
“云公公?你说搅得咱们六部天翻地覆的那个云公公?”
张平远笑道,“道真兄,你如今才想起来打听他,是不是有些晚了?”
苏兰贞抬起酒杯,“易安兄的意思是,对这云公公的事打听得很清楚了?”
“本也不难打听,他原是东宫的内侍,之后不知怎么到了宫里,之后便一路平步青云,成了如今这般。”
酒肆上方青旗摇曳,苏兰贞端着酒杯正在侧耳静听,道:“没了?”
“没了啊,”张平远道,“还有什么?宫里头的事岂是随便就能打听到的,知道他受宠,不好得罪,不就行了吗?你也别想着送礼,昨日来工部,你瞧见了吗?他穿的那身大氅,哼哼,你我一辈子的俸禄都别想。”
苏兰贞看向张平远,张平远同他一般为官都是为挣个清明官场,二人自然也都是两袖清风,连出来喝酒也只能在这路边酒肆。
天子宠宦。
苏兰贞抬起酒杯喝了口酒。
单论相貌,那位云公公的确算得上是清丽绝伦,一颦一笑,宜喜宜嗔,再看性子……苏兰贞琢磨不透,说不出来卿云到底什么性子,忽热忽冷的。
“嗯——”
张平远放下酒杯,咽下嘴里的酒,忽然想起什么来,“有个人,他说不定知道点事,不过你打听这个云公公做什么?想同他套近乎?我听说他刚来六部的时候,不是挺黏着你吗?”
“黏着我?”苏兰贞反问道。
张平远再反问:“难道不是吗?”
“那是因为当时工部一团乱,他初入六部,无从下手,想从我这儿插手工部罢了。”
“你这不看得挺清楚嘛,如今你在工部也顺手起来,不必再借助外力。”
苏兰贞是个谨慎到以策万全的人,他从一开始便看出……不,卿云傻乎乎地直接说出了他的意图,在官场上怎么能随便将自己心中真实所想告诉他人?无论那个人是你的敌人还是朋友,那都是不可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