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
卿云喃喃道,他很快反应过来,神色冷静道:“何故如此兴师动众?”
皇帝静静地看着两人,两人相隔至少半臂,言行举止当中并无半分错漏,他微微一笑,那笑容令卿云浑身血液几都冻住,他柔声道:“你真当朕老糊涂了?”
皇帝坐在石桌前,侍卫已押了二人双双在石桌前跪下。
皇帝笑微微地看着卿云,他自进院,便未曾多看苏兰贞一眼。
“有什么想说的?”
这般熟悉的问话叫卿云心下猛地一颤,他垂着脸,仍是从嗓子里挤出话来,“我不知皇上为何今夜忽然如此,我好好地出来收产,苏大人偷偷回来取遗留的物件,我正要报官……”卿云仰头,双眼望向皇帝,“皇上若不信,自可传人来问!”
皇帝面面上始终带着笑容,甚至是饶有兴致的,“好,朕信你,苏侍郎,你来说说,夜闯宅院,是什么罪?”
苏兰贞俯着身,他不是不想起身,而是侍卫双手死死按着他的脖颈,不让他抬头起身。
“皇上,下官不知大人在院,夜闯私宅,是臣之过错,应鞭笞四十。”
“嗯,”皇帝颔首,“苏侍郎对律法还是通的,来人,掌刑。”
卿云定定地看着皇帝,皇帝面上的神情很闲适,全然不似那回在齐王府的暴怒,怒气在那时已用尽了,剩下的便只有残忍和捉弄。
侍卫得到命令,立即走到苏兰贞身后,鞭梢划破院中宁静,卿云听着“呼呼”作响的风声和苏兰贞的闷哼声,他将自己的那颗心藏在冰窖中,假作没有任何感觉。
苏兰贞算什么,他便是死在这儿,只要他咬死不认,熬过去,摇身一变,仍是宫中那个大宦,可享这世上不知多少人做梦都没法享受的荣华富贵。
四十鞭比卿云想象得要快,仿若眨眼间便结束了,苏兰贞一声都没喊,卿云亦是,他始终那般平静地望着皇帝。
皇帝似是对卿云的表现很满意,面上笑道:“心不心疼?”
卿云的脸像是被冻住了,他的喉咙里发出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似是他在说话,又似不是,他平静道:“我同他无甚私交,姑姑死在这儿,他亦有嫌疑,皇上不打,我也要找机会收拾他的。”
皇帝颔首,“说得有理,苏侍郎,你可有辩解?”
苏兰贞久久未答,卿云不敢转头看,却已闻到刺鼻的血腥味,宫中侍卫掌刑,那都是有门道的,可以打一百板子都只是皮肉伤,也可以几鞭子便抽得人没命。
“朕问话,也敢不答?”皇帝宠溺地看着卿云,“这可是朕的云儿才有的特权。”
一声闷哼传入耳中,似是干呕,也似是吐血,卿云仍是没有转头看,便听苏兰贞哑声道:“下官……手无缚鸡之力……亦同姑姑……无甚恩怨……”
皇帝微笑道:“无甚恩怨?朕看倒不见得,或许你有什么秘密把柄叫她知晓,只有灭了她的口才能安心呢。”
刺激的血腥味涌入鼻内。
卿云胸口滞痛。
真的够了!
“你杀了他吧,”卿云忽然开口,他神色木然,“你是天子,何必如此玩弄一个臣子?要杀便杀吧。”
皇帝仍是笑着,“这话朕倒不明白了,他不过夜闯私宅,朕为何要杀他?”
卿云垂了下脸,他心下一片空茫,好痛,真的好痛,已经痛到他无法再欺骗自己,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如若这般活下去,他同死人又有什么分别?
卿云双眼干得发疼,他一向是多泪的,只这时忽然却哭不出来了。
“我早该想到的,”卿云喃喃道,“你便是这个性子,要教训人,也要等那人放松一段时候,才秋后算账,这是你惯用的手段了。”
皇帝听他对他这般“了解”,心中怒意更甚,只面上笑容也愈浓,“不愧是朕的枕边知心人,对朕的心思倒是了如指掌。”
卿云笑了笑,他猛然抬头,“你先杀了他,再杀了我吧,你先杀他,可以叫我心痛心碎,再杀我,我便算是彻底死在你手中了……哈哈哈哈……皇上,我都帮你算计好了!”
卿云的笑声在院内回荡,侍卫们都屏息凝神,连听都不敢听,苏兰贞却是出言道:“皇上,您有所误会,我今日来此并非……”
“苏郎,你不必再辩。”
卿云打断了苏兰贞,他死死地盯着皇帝,“我们的好皇上怎会受个奴才愚弄摆布?任你再聪明机敏,他是君,你是臣,他早便心有定论了,没错,他才是我的情人,”卿云面上带着笑,那笑容妩媚动人,在火光中明艳如斯,“齐王只是个幌子,你不便想听这个吗?好,我告诉你,他爱我,我也爱他!”
卿云抿唇巧笑,“这下你满意了吗?”
皇帝起身,他走到卿云面前,单手扣住卿云的下巴,猛地将人提起,侍卫们连忙后退,二人面废近在咫尺,皇帝凝视着卿云的眼睛,淡淡道:“你真以为你在朕心里有多大的分量?”
“杀了我吧,”卿云轻轻张唇,“我已经……受够了……”
皇帝手掌收缩,这不是他第一次想要掐死他,只是先前,他都失败了。
“卿云!”
猛挣的苏兰贞被侍卫死死压在地上连话也无法说,苏兰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卿云那原便苍白失色的面孔在皇帝的掌心一点点流失生命……不……
“父皇,手下留情!”
守院侍卫被人撞开,李崇冲入院内,手中举着一卷明黄圣旨,“父皇,求您开恩放了他!这是您当年赐给儿臣的免死圣旨,我恳求您,以此旨意,放了卿云!”
皇帝扭过脸,眼神冰冷,“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李崇跪下举起圣旨,道:“当年母后受冤,以死明志,您怜悯母后爱子之心,赐下圣旨,只为日后儿臣犯错时可保一命,二弟临走时也曾求过父皇,无论他犯下什么过错,都留他一命,父皇,我们兄弟二人难道还不足以保下他一条命吗?!”
皇帝回转过脸,看着已面色涨红,闭目快要晕厥的卿云。
“你们都被他迷糊涂了?”皇帝冷笑道,“无量心,朕一向以为你冷心冷情,没料你会为这奴才欺君罔上,还拿了你母后用命换来的圣旨救他,你们这般,朕更要杀他了!”
皇帝手愈紧一分,李崇见卿云已进的气少,出的气多,便大声道:“父皇,儿臣非是为他,而是为了咱们的父子情分!父皇,维摩的性子何等执拗,求您暂且饶他,我保证让他消失在京城!何苦脏了您的手!”
卿云耳边嗡嗡作响,几已听不清李崇在说什么了,脑海中回荡起的却是尺素抱着他在冷宫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她嘴里唱着歌,幼时的他没听懂,现在他才知晓原来那便是卿云歌……
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舜禅位于禹,群臣作歌,共贺新帝登基,先帝呢?先帝不久便在行宫病逝了,他一生无子嗣,亦有传言他不能人道。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滴在掐着他脖子的那双手,也是滴在将他从母亲腹中剖开的那双手上。
那会是他此生最后一滴泪吗?
皇帝放开手,奄奄一息的人落在地上,溅起尘土。
苏兰贞眼中泪水弥漫,他原以为他所有的泪都在父母离世时落尽,却未曾想,父母不是他的父母,他亦不是他,他曾有兄长,兄长赠百金,母丧子离魂,他聪明一世,原来是糊涂一世……
“三日,”皇帝看向李崇,胸膛微微起伏,“朕给你三日时间。”
李崇叩首,“儿臣多谢父皇。”
皇帝手指了下李崇,“你的账,朕日后再同你算。”
李崇俯首,“儿臣有罪。”
皇帝走了,侍卫们押着苏兰贞一同离去,眨眼之间,院子里便只剩下李崇和躺在地上的卿云,李崇这才上前将人抱起,卿云已昏厥过去,不知生死。
李崇回身对自己的侍卫厉声道:“叫叶回春!”
齐王府内彻夜点灯,叶回春带着几位得意弟子守在个人事不知的小内侍床前全力施救。
李崇道:“如何?”
叶回春道:“王爷放心,以草民之力,必能保下他的性命。”
如此一夜施救,卿云终于在翌日午间醒转,他一睁开眼,屋内仆人便立即去禀告了李崇,李崇也极快地过去了。
叶回春正在替卿云把脉,卿云靠在软枕之上,脖间紫红刺目,喉咙几乎被生生掐断,他说不出话来,见到李崇,他便虚弱地抬起手,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李崇在床榻前坐下,对卿云道:“你先休养,待你身子稍好些,我便立即送你出京。”
卿云用眼神问他:为何?
为何要多番救他?昨夜那般情形,他已注定毫无用处,为何?
李崇轻叹了口气,“不瞒你说,维摩在离京前曾特意来求过我,他信不过父皇,求我多多留心你。”
卿云眼睛慢慢睁大。
“他从未求过我什么,”李崇对卿云微微笑了笑,“我当他一生都会那般高傲,目下无尘,原来也会求人。”
“好了,你且安下心来,维摩已得胜班师回朝,等他回京,我自将你交还于他,他如何金屋藏娇,我可管不了,也再不管了。”
叶回春对李崇道:“王爷,郎君已无大碍,只伤了咽喉,恐不能发声,待草民去为他开几服药。”
李崇道:“他的身子可否长途颠簸?”
叶回春道:“若王爷着急送郎君出京,草民调理一两日后,可随护出京。”
李崇颔首,“那便再好不过。”
叶回春退下,卿云吃力地拉了李崇的袖子,李崇回眸看向卿云,卿云嘴唇干涩地动了动,他发不出声,发出声也不过“嗯嗯”作响,喉咙里涌出阵阵血腥,只能将口型做大。
李崇看出来了,他在问——苏兰贞。
李崇垂了下脸,上前替他掖了掖被子,俯身温声道:“别再想那些事了,好好歇着便是。”
昨夜之事,于卿云好似一场预演许久的噩梦,他到现在也不知噩梦到底醒未醒,他死死地抓了李崇的袖子不肯放手,双眼中溢出泪水,轻轻摇着头哀求,哀求李崇告诉他一个好消息。
李崇却是坚决地拉开了他的手,双眼望进卿云的泪眼,“你现在该想的是维摩,旁人,你只当没那个人便是。”
卿云定定地看着李崇,半晌,他躺下去,合了眼。
在叶回春的悉心照料下,卿云第二日便终于开了嗓子,他说的第一句,便是:“我要,见,张平远。”
张平远见到病榻上的卿云,几是无话可说。
卿云张口,缓声道:“兰贞,死了?”
张平远同苏兰贞是君子之交,对苏兰贞从来样样推崇,他对苏兰贞的私事知之不多,却也知除他之外,苏兰贞最看重的便是这位大宦。
真是奇怪,去了一趟这大宦的旧院,人便死了,死在刑部大牢,死得不明不白,死得没有名目。
张平远静静地看着卿云,一切尽在不言中。
“是我,对不住,他。”
卿云每说几个字便要停顿一下,以压制喉中翻滚的血意。
张平远却是平静道:“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如今,道真也算得道了。”
“他,昨夜,为何,你,知晓?”
张平远听懂了,他看了一眼外头,却又觉着顾忌与不顾忌,生死不便那般,便直言道:“据我所知,他正在探查身世与兄长之死,他一直在遍访出宫的宫人,好像还有几个前朝的宫人。”
卿云闭了闭眼。
“你,忘,走。”
张平远起身,拱手道:“保重。”
张平远走后,卿云躺在榻上,久久发怔,他想到那个在长龄墓前看到的小太监,想到李照的遇刺,那也是一桩悬案,宫里头的悬案真多,太子遇刺是悬案,长龄之死是悬案,尺素被杀也是悬案。
李照遇刺后,皇帝大肆清洗了一片宫人,无人敢置喙,因储君遇刺,皇帝怎么雷霆震怒都是理所应当,淑妃都吓得以命证清白。
卿云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嘴角忽然扬起笑容,真傻,宫里头从来哪有什么悬案呢。
夜深了,卿云摇铃唤来李崇。
“我想,写信。”
李崇道:“你想留书给维摩?”
卿云摇头,“皇上。”
李崇一怔,“你想写信给父皇?”
卿云掀开被子,身躯滑落下榻,跪在地上,给李崇磕了个头,抬眸,双眼晶润剔透,“长别离,难断情,求齐王,成全。”
李崇神色晦暗莫名,“我好不容易才将你从父皇手中救下,你若再见父皇,因此丧命,让我如何同维摩交代。”
卿云定定地仰头望着李崇。
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
张平远说得这句话实在太好了。
“虽死,”卿云嘴角莞尔,那是他在李崇面前最真心的一次笑容,“无悔。”
第159章
“李旻亲启:伴君多年,日日夜夜,战战兢兢,情肠万千,苦愁良多,恨夜长,恨日短,恨不似从前相伴好,唯愿见君,求诉衷肠,死而无憾。”
信的背面也渗出了墨,手掌翻过,却是一个大王八背上驮着一朵祥云,边缘似被水浸湿,略有些模糊了。
皇帝将信笺放在一侧,看向跪在下头的李崇,淡淡道:“朕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李崇低头道:“儿臣有罪,这便立即送他出京。”
“送他出京?”皇帝淡淡道,“朕记着你说的是让他在京中消失。”
“儿臣明白。”
皇帝绷着脸道:“下去吧。”
李崇退出殿内,回到齐王府,对上卿云希冀的眼神,轻轻摇头,卿云眼中光亮一点点熄灭。
李崇在床尾坐下,道:“我真的已不明白了,你心中究竟有谁?”
卿云淡淡一笑,不言不语。
“王爷,”外头侍卫禀告,“曾良酬来了。”
李崇对卿云道:“你同他告别吧,东西已都收拾好了。”
李崇在外等了一盏茶的工夫,仆人便回禀,可以离京了。
卿云上了马车,叶回春的医术很厉害,不过休养了两日,他的身子便好多了,可以行动自如,他坐上马车不久,李崇便也进了马车,卿云看向李崇,李崇道:“我亲自护送你出京。”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李崇时不时看向卿云,卿云面白如玉,神色之中一片安宁,低垂着脸,仿若世上最乖巧可怜的人。
李崇道:“我会派人送你到安全的地方。”
卿云只垂着脸不说话,乌发团在晶莹小巧的耳后,李崇手指动了动,有一个瞬间,他想抚一下他的头发。
马车很快便出了京城,只才驶到郊外,身后却似有快马追来,卿云听到马蹄声,低垂的眼猛地睁开,李崇却是一把将他搂在了怀里,卿云抬头看向李崇,李崇低声道:“别乱动。”
“王爷——留步——”
李崇对前头赶车的侍卫道:“别听他的,快走!”
卿云靠在李崇怀里,却是一下推开了李崇,打开马车的窗户,探出了身,“齐峰!”
皇帝还是派人追来了。
卿云下了马车,李崇神色复杂地看着卿云,卿云却只是轻轻一欠身,向李崇行了一礼,便跟着齐峰坐上了马车。
“大人,得罪了。”
上了马车后,齐峰便毫不迟疑地仔仔细细搜了卿云全身,确认他身无利器后便带着卿云回了宫。
入殿,殿内宫人还是按照旧习,一一退出,将殿门关上,只将内殿留给君奴二人。
皇帝负手立于殿内,他背对着殿门,卿云上前几步,在他身后跪下。
“多谢,皇上,肯再见,最后,一面。”
皇帝淡淡道:“无量心说你有话对朕说,便说吧。”
殿内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威压和杀气,卿云明白自己这是自投罗网,可齐王难道便真的保得住他安然无恙?他亲自护送又如何?撑到太子回来又如何?
这个天下是皇帝的天下,他要一个人死,那个人总是会死的。
“皇上,不问我,为何,同苏兰贞,有私?”
皇帝轻轻笑了一声,眼角斜睨,“朕何必关心你一个奴才所思所想?你未免真的太瞧得起自己了。”
若真不关心,又何必在他死前还要将他召回?还是不甘心的吧?这么多年,恩爱争吵,皇帝也费了无数心力,他大约此生都未曾在一人身上花费那么多心思。
“我,从未,爱过他。”
卿云平静道。
“此生最爱,唯有,李旻。”
皇帝依旧一动不动,他已不会再因卿云这种话有丝毫波动。
“我自来,宫中,千方百计,讨好你,吸引你的注意,起初,确是为了荣华,可后来,我便渐渐,不能自拔……”
“我对你,动过情愫,你对我,时好时坏,叫我,忽上忽下,令我心中,只有你,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只我自小,活得艰难,不肯轻易,交托心意,我怕,若交托出去,你便不会,再高看我,我便如,这宫中,妃嫔一般,沦落平凡,你也再不爱我。”
“我做梦,都想,得到你,全心全意的爱,可我,也知,我此生都,得不到,我心中,好恨……”
“那句话,是真的,因恨你,才寻他人,没有你,他什么都,不是。”
“我不恨你,杀任何人,我只恨你,不能全心爱我。”
皇帝面无表情,卿云却是自顾自地已站起身。
“我明白,我已没有活路,齐王,太子,我都不要,我已有过李旻,”卿云喉间渗血,却是越说越流利,“我来,是为赴死。”
“李旻曾承诺,此生不杀我,我不想叫李旻承诺落空,便自赴死吧。”
卿云解了发髻,乌发飘落,他知道,皇帝最爱他这一头乌发缠身的模样,他轻轻地解开腰带,身上平民服饰坠落,堆于脚踝之下,他赤身裸体地站在皇帝身后。
“只求,最后一夕欢愉。”
“李旻,”卿云眼中渗出清泪,“回头看看我,看看你的云儿,这是此生最后了,过了今日,你心中再无烦忧,我亦魂归宫中,我生在这里,便也该死在这里。”
卿云上前,赤条条的手臂环住冷漠的皇帝,“李旻,最后爱我一次,”他柔软的面颊在皇帝龙袍上轻蹭,“我会如你所愿,死得不叫你为难。”
皇帝余光瞥向环在他腰上的手臂,这双手从幼小得仿若一捏便碎时,他便曾见过,只未料会同他多年恩爱,又恩情负尽。
他真的想杀了他,想亲手杀了他。
皇帝猛地将人打横抱起,卿云躺在他怀里,神色眼眸都透露着全然的柔顺,在临死之前,他终于满眼都是他,他也终于,眼中只余情与恨。
李旻,短暂地在这具躯壳里复活了。
他想杀了他,因他真心爱上了他,却又无法真心爱他。
卿云面上笑了笑,他靠在皇帝怀里,脸颊轻蹭,“我记得,你从奔马上不要命地救我,你是皇帝啊……李旻,”他仰头,笑得很甜美,很认命,“那时,你忘了自己是皇帝了,是不是?”
皇帝一言不发,只静静地看着这个注定要死的小内侍。
床幔落下,卿云跪在床上,亲手替皇帝脱衣,皇帝从未见过他如此温顺,又如此快乐的模样,竟是在他们关系走到尽头,在他临死之际,他一直想剥开他那些不知从哪来的伪装与保护,瞧一瞧里头最真实的他。
如今,他瞧见了,原来那些防御背后裹着的是这般纯然柔软的一个人。
可他快要死了,他绝不容许自己再放过他,他在他心中已经死了,正如他也早在他心里死了一般。
卿云仰头看着皇帝,皇帝也正静静地看着他,这令他们都想起他们第一次的事情,皇帝特意带他出宫,其实不止卿云不喜欢,皇帝也不喜欢那过于冰冷残酷的宫廷,他去接自己年少时的结义兄弟,带上了头一回令自己心动的人。
卿云张开唇,眼角泪水滑过,他吻上皇帝,那柔软美好的触感一如往昔。
皇帝的心是冷的,硬的,往日的回忆已冻结在他的胸膛,他不允许自己回想,卿云却是锲而不舍地舔吻着他的唇缝,李旻,他听他在唤他,求求你。
皇帝抬手搂了过去。
唇舌交换之间,他尝到血的味道,也尝到泪的味道。
卿云真是来赴死的。
这般念头在皇帝脑海中闪过,他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与兴奋,最后一次,从此以后,他便永远属于了他。
皇帝翻身压下,却是被卿云重又推倒。
“不,”卿云眼中泪水满溢,满是幸福,“最后一次,是我要你,是卿云要李旻。”
他一手向后,一手遮住皇帝的眼睛,皇帝听到他细碎动情的呻吟声。
皇帝忽然意识到,这个由他亲手带来世界的内侍心中燃烧的是同他一般的火焰,唯有死亡这一刻能够永恒。
红唇再度覆上,同时卿云也吞入了他,皇帝抬起手,将双手放在那条细长的脖颈上,他该成全他的,便就这般让他死在他身上,才是二人之间最好的结局。
唇舌缠绕,意乱情迷,死生最后,口中异样之感传来的瞬间,皇帝猛地睁开眼,卿云的舌头已快速从皇帝口中退了出去,他对上皇帝的眼睛,眼中漫出笑意,嘴角渗出血迹,“舒服吗?这可是从前宫里头的好药……”
他骗曾良酬,是他自尽所用,曾良酬是个实心眼,听他坦言自己犯下大罪,会牵连程家兄妹,只求速死,便真的带来了家中秘传毒药,服用后便会浑身无力,犹如在睡梦中般死去。
以蜜蜡封存,藏于羊肠之中,最好夹带。
好痛……
一股灼痛传入胸口,卿云已分不清他吐出的血是喉间伤口还是毒发所致,他方才咬破蜜蜡时,口中也沾上了毒药,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皇帝面上,皇帝的瞳孔已开始发散,他仍有意识,双眼还在看着卿云,只掐在卿云颈间的手已无力地垂落。
卿云一面笑一面道:“这还是我头一回夹带……”他说得无比顺畅,快速道:“方才,有些话我没有骗你,”卿云抬起手,将皇帝面上二人的血一一抹开,描摹着这陌生又熟悉的轮廓,笑道:“我真的对你动过一丝丝真情,可是你也真的……该死!”
卿云也已中毒,双手本已无力,却在此时爆发出了无穷的力量,抬起手便死死地扼住了皇帝的脖子。
他掐了他那么多回,现在终于轮到他了。
去死吧。
皇帝,去死吧!
你早该死了!你死了,就是爱我的那个李旻了!
皇帝原本扼在卿云喉间的手微微发颤,他嘴唇颤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鲜血不断涌出,只能那般定定地望着此生唯一令他心动的人。
卿云双瞳死死地盯着皇帝慢慢涣散、扩大的眼瞳和他七窍流血的面颊,他心中好畅快,他忍不住大笑出声,床幔内弥漫着爱欲和鲜血的浓烈味道,让他兴奋得快要发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