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势变化,谢怀瑜小心翼翼,不敢转头,只低声问斛玉:“我们去哪边?”
没出声,斛玉摩梭着手腕的银镯,神色让人捉摸不透。
其实不光谢怀瑜瞒了斛玉,斛玉也同样有件事没有告诉谢怀瑜。
在这个入门修真就能到炼气中期的世界,斛玉自己的修为只有……
炼气初期。
台上形势未清,圆台上空,白衣飘飘仙风道骨的老者已然缓缓降临,在众人的注视下,老者一挥手,数万把长剑出现在其身后。
再一挥手,那些长剑就被分发到台上修士手中。剑落下那一刻,白玉圆台也在一瞬间变大,如同疯长的水草,一直延伸到了整个湖面。
这白玉圆台,竟是个演武场。
修士们稀里糊涂接过长剑。
同样长剑在手,斛玉余光扫了一眼躲在他身后的谢怀瑜,不答反问:“你是停云宫修士,不该去宗门那里?”
目光闪躲,谢怀瑜嗫嚅:“我……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斛玉意味深长:
“哦……”
“这位道友。”
谢怀瑜一个激灵,抬头。
不知何时,一名金衣火纹的听昀洲修士竟无声出现在二人眼前,朝着二人稍稍一点头,那修士视线随即落在斛玉身上,目光灼灼。
宗门弟子里不少正朝这边看,散修亦然。
“方才第一个抓住阵眼的,是道友你吧。”
手里的剑杵在地上,斛玉懒懒抬眼。
不在乎斛玉没有任何反应,那修士自顾自道:“这次我们可都托了道友的福,若不是阵眼暴露,或许整个大比的修士都要折在第一关。”
他笑笑:“恐怕日后说出去都难以启齿。”
看起来是挺真诚的。
斛玉来了点兴趣。
修者,五官聪敏,听力绝佳,经过刚才的分流,现在整个白玉台上,只有斛玉和谢怀瑜没有选择两边任意一方。
谢怀瑜暂且不论,第一个破了阵的斛玉已经在一开始就吸引了不少修者注意,无论修为如何,这份机敏和洞察力就已经不可多得。
他的去留,或许关乎到一会儿比武的胜算。
这人,斛玉想,他故意的。
符阵的确很难发现,但只要时间够长,能找到阵眼的修士斛玉不认为会没有。
单单把第一个破阵的斛玉自己拎出来,看似夸赞,实则是把斛玉挂在了台子上修士的正中央。
比如此刻台上,方才没有注意到谁先破阵的许多人,看过来的视线里已经多了一份敌意。
拉仇恨啊。看起来是个大宗弟子,怎么会勾心斗角上他一个修为低微的小修士身上?
盯着对方那促狭的眼神,斛玉也勾唇笑了,只是笑意不达眼底:“这样啊……”
众目睽睽,斛玉边说边抬起剑,当着所有人的面,最终将那笨重的长剑,轻飘飘地、随意地拍在了那修士的肩膀。
“……”
谢怀瑜:“……”
像忘了自己只有炼气初期的修为,台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轻易杀了他,斛玉道:“这位道友,我们不认识,所以你可能不知道,”在谢怀瑜惊恐的眼神里,他手下用力,不去看那修士眼中积蓄的阴沉,直言:
“我这个人第一厌威胁,第二厌恶宗门抱团,看不起其他修士。”
“其他修士”谢怀瑜躲在斛玉身后,有些怯怯、又有些感动地仰望着他。只听斛玉继续道:“很巧,两样你都占了,所以现在我十分厌恶你。”他微阖眸,遮住了眼中不受控制浮现出的那淡紫色流光。
一字一句,少年咬字清楚,足够台上所有人听到:“而且这位道友,难道你只会抱团,不会想想,这演武台只能用来比武?”
“脚下被人放了东西都不知道,难为你们能通过第一关选拔。”
“?!”
他说罢,谢怀瑜立马低头,待看清下面的景象,他颤颤巍巍倒吸一口气。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脱落,如同世界崩塌,脚下的白玉台竟然在块块下落,慌乱的声音迭起,白玉砖亦碰撞出“叮当”的脆响。
一时之间,以为是用来比武的长剑竟也变化作千斤重的铁砣,坠着所有人掉下那白玉台下的深渊!
谢怀瑜觉得这大比简直每一个东西都在阴人。
那修士亦变了脸色,迅速回身往大宗修士抱团的方向冲去。
斛玉扔掉手里的铁砣,放任自己下落。
“救啊啊啊啊啊——”
身体骤然腾空坠落,谢怀瑜在空中吓得尖叫,惊慌之中,他感觉到有人趁乱稳稳抓住了自己的胳膊。
“别乱动,抓紧。”
余光瞥见那片熟悉的红色衣角,莫名其妙的安全感一瞬间包裹住谢怀瑜全身,冷静的声音让狂跳的心脏也随之安定下来。
不知道斛玉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他身边,狂风猎猎,谢怀瑜颤颤巍巍转头,入目是对方那张如白瓷又冷静俊美的侧脸。
或许是下坠的风太大,一时之间谢怀瑜说不出话,只是想。
哇。好,好帅……
飞雪茫茫,数风洲横跨几万里的洞天福地皆被白雪隐匿于山林,上千座雪山仿佛坚不可破的铁盔,形成环抱之势,将数风洲大大小小的宗门紧紧护于其内,唯刻有“数风”二字的黑色石碑屹立于雪山之外。
而雪山中心,太初宗门,连带着宗门百里的山群,则尽数被一层泛着金光的结界包裹。
一寸结界可顶万斛珠宝,太初结界蔓延几百里,十里就要放一块灵源,百里就要设置一座灵台,只要头一遭来太初宗的修士,望着那壮观奢靡的结界,皆久久不能回神。
太初的护山大阵,由璇霄仙尊和其精通符阵的二弟子亲自布下。
此刻,太初宗某个山腰。
没有用灵力御寒,一人拾阶而上,走过数百台阶,神色不变,呼吸未乱。
他长相俊朗,如清水皎月,脊背挺直,腰间别一把长剑,如松如柏。
一条路总有尽头,登到最后一阶,只见视线豁然开朗,如天光乍现。
万数群山层层叠叠,群山之间,无数条白玉连廊在风雪中若隐若现,若有炼器师来到这里,不难发现,这些白玉连廊其实每一个都是一座法器。
数风洲,长风不可数,故而起潮;潮推千万里,故而得岩;岩堆万万丈,故而为山。山绵一寸,人间故得之。
山是数风洲的根基。
可惜,如今最好的那块根基成了一座废墟。
那是群山正中的位置。
旁侧是璇霄仙尊的行宫,周围环绕着几个直系弟子的居所,得天独厚的位置使那座山的灵力异常丰沛,就连草木都易修炼化形。
春浮寒此刻就站在废墟中。
一个月前,天雷将这里的一切都劈成了渣,春浮寒赶到之时,微鹤知已经独自在废墟里静立许久。
男人站在阴影里,黑衣让人难以察觉。他双手手心鲜血淋漓,头顶的护山大阵正在缓慢自我修复。
春浮寒远远看着,许久,才走到男人身后。他跪了下来,洁净的衣摆被地上黑灰色的粉末染脏:“师尊。”
手心的伤痕迅速愈合,废墟中心的微鹤知手指微动,空中瞬间出现几万个轮转的金色阵圈。
这些符阵的样式一模一样,分布的位置却没什么规律。几万个符阵带来的灵力威压引得天空中又一次积蓄起黑云,轰隆隆的雷声在遥远的天际呼喊,只是再没有力气落下天雷。
雷声阵阵,天道之下,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雪,春浮寒浑身如同冻结般冷硬。
局面至此,已无力回天,亦没有回头路可走。
春浮寒叩首,他的额头抵着焦黑的地面,冰凉一片。
这一天来得并不突然,春浮寒反而有一种早该如此之感。
毕竟十年前,微鹤知曾亲眼看着那个他教养长大的小弟子、整个太初宗就那么一个的斛溪云,在他眼前一步之遥处,灰飞烟灭。
谢怀瑜感觉自己落在了一个轻软的东西上。
预想坠地的疼痛没有发生,就像被人抛进一个空间,走到一半又被拽了出来。谢怀瑜迷迷糊糊睁开眼,面前是一片杂乱的枯草垛。
这是哪里?
“终于醒了?”
熟悉的对白,熟悉的话和人。只是早上的场景被完全颠倒过来,此刻,叫人的变成了斛玉,昏睡苏醒的成了谢怀瑜。
感觉头痛欲裂,谢怀瑜挠挠脑袋:“我们这是在哪里?”
斛玉没回答,而是忽然对他说:“别乱动手动脚。”
哪里乱动了,谢怀瑜皱眉,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没有眉毛可皱。同样,也没有手可以挠脑袋。
“……”
谢怀瑜惊。
……谢怀瑜大惊。
谢怀瑜惊叫:“啊啊啊这这这——”
草面柔软,斛玉蹲在地上,用翅膀挠了挠头顶正在尖叫的鸡冠——尖叫的谢怀瑜。待对方停止尖叫,斛玉才放下翅膀,重新窝成毛茸茸的一团。
他懒声:“适应了?”
谢怀瑜颤抖:“你是指什么?”
斛玉:“当然是我变成鸡而你变成我的鸡冠这件……”
谢怀瑜再次发出尖叫。
鸡飞狗跳一刻钟,终于勉强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谢怀瑜不折腾了,他气若游丝,再次发问:“所以我们这是在哪里?”
斛玉打了个哈欠:“幻境。”
斛玉:“那白玉演武台,是个法器。”
从白玉台如水草生长时起,斛玉就意识到了这件事。但察觉到有蹊跷,是在一开始落入其中的那段时间。
修真界没有任何一种符阵可以将万人转瞬传送。
二师姐曾经做过一次假设。
彼时太初简陋的灵台上,手画着符阵,嘴里叼着朱砂盒子,二师姐说的话含糊不清,但所幸斛玉听得认真,所以没错过:
“传送阵运行的根基是灵力和空间符文,灵力将两道相同的空间符文连接,再借用一道灵力将东西从连接处推过去,就完成了传送。
运的东西越多,符文就要画得愈大,灵力损耗相应会成倍增长。”
二师姐伸出一根手指,在斛玉面前晃晃:“传送一个人需要的灵力,就足够一名修士御剑飞行一年。传送一万人,那全天下灵力榨干了也不够。”
所以,斛玉道:“下坠也不是真的,只是为了将人分开,分别送入幻境。”
谢怀瑜恍然大悟:“哦——所以当时你让我抓紧,是这个意思。”
可他们怎么会变成,变成……一只鸡……
斛玉没说话,他有些沉默,谢怀瑜张口,刚想说些什么,一道大力猛地揪住了他。
“!?”
一个属于成年男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仙长,你看看这只怎么样?又肥又有精神,我儿子最爱吃这种……”
谢怀瑜感觉头皮都被揪紧了,却没办法挣脱。幻境都是基于世间真实发生过的事,或许有些不同,但都不是虚空构造,所以无法更改或者影响幻境中固定的某些东西,比如此时,这只鸡需要挣扎,若是斛玉,动都懒得动一下,但在幻境的人看来,鸡就是在手下尖叫的。
“可以,就这只。”
清清冷冷的声音,还挺好听的,谢怀瑜想和斛玉感慨,却突然感觉身体在听到这声音的瞬间莫名僵住了。
不是鸡或是谢怀瑜僵住了——是斛玉僵住了。
谢怀瑜愣怔:“你怎么……”
“好嘞,仙长稍等。”拎着鸡的男人喜气洋洋地将鸡装进笼子,用草绳稍一捆,一绕,整只鸡就如同一个五花大绑的粽子般,被打包成了一份可以随时拎走的食材。
“您的鸡,拿好。”
入目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绳子带来的视角,谢怀瑜作为鸡冠,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人手心的茧。
茧的位置眼熟,作为炼器大宗弟子,谢怀瑜很清楚握剑哪里最容易磨损手掌。
这人是个剑修。
笼子被人提在手里,看不到脸,只能看到一截衣摆,摇摇晃晃,看一会儿就变得晕头转向。谢怀瑜嘀嘀咕咕:“这人好奇怪,修仙之人还要买凡间吃食,不怕灵气污浊,影响修为吗?”
斛玉突然道:“不是他吃。”
谢怀瑜眨眨眼:“啊……嗯?”
斛玉抬头,视线怎么也到不了这人腰部以上的位置。熟悉的衣纹在眼前晃来晃去,有一瞬,这只彩羽公鸡圆圆的眼睛里闪过说不清的情绪。再垂下脑袋,斛玉对谢怀瑜淡淡道:“他买回去给年纪小的孩子补身体的。”
如果刚才还不够肯定,那么现在再看不出来谢怀瑜就是傻子。
这里好像是……斛玉的幻境。
意识到这件事那刻,谢怀瑜立马自觉闭上了嘴。幻境大多比较私密,或是修者最珍贵的回忆,或是修者不愿回忆的噩梦。总之在修真界,擅自进入他人的私人幻境,不合乎礼仪,进去了也最好闭上眼。
这方面谢怀瑜是个相当传统的人,他准备接下来的时间,除非必要,都做一只安静的鸡冠。
斛玉倒是觉得没所谓:“这么小心做什么,”他从来不太注意这些礼节,而是道:“现在主要是想办法破除幻境,拜天游给修士扔到各自幻境,无非是考验心性。”
“知道为什么要你抓紧我吗,”斛玉道,“这幻境针对的是我,你在这里不受影响。我需要你做我的眼睛,去看一些我注意不到的异常,破除幻境。”
没想到自己的作用这么大,谢怀瑜一愣,又欢欢喜喜支棱了起来,但有一点,谢怀瑜问:“你还有注意不到的异常吗?”
方才的阵眼和演武台,斛玉都是很快注意到异常所在。即使这里是迷惑人的幻境,但大多是发生过的场景,再经历一次,该能注意到很多不同之处才对。
斛玉动了动翅膀,淡淡道:“有啊,我又不是神。”
他的声音懒懒的,听不出什么情绪。谢怀瑜直觉他说的不是真心话。但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斛玉不想说,他不会追问。就像他也有隐瞒斛玉的某些事。
早春雾气弥漫,有些潮湿。男人提着那只和他气质一点都不搭的肥鸡稳步走着,前方是连绵不绝的群山,被云雾缠绕,一眼望去,颇有点山海交错的模糊朦胧。
斛玉看着这番景象出神,谢怀瑜尽职尽责观察着一路的见闻。
山腰有个小村落。简陋的竹栅栏,朴素的竹屋,不大的小院落,还有一棵光秃秃看不出品种的大树。看上去和山下凡人村落没什么区别,让人难以想象,这竟是修仙之人的居所。
绕过几座房屋,剑修推开其中一座院落的竹门。
鸡被挂在竹栅栏上。
被迫挂在栅栏边缘摇摇欲坠,正前方树下,打坐的清瘦背影吸引了努力维持平衡的谢怀瑜注意。
谢怀瑜踟蹰:“这是……”
沉默一路的斛玉没什么感情地嗯了声,肯定了他的答案:“是我。”
树下,衣袍不太合身,随风勾勒出脊背的骨骼。此时少年正坐在蒲团上打坐,腰背挺直,没有丝毫懈怠,按照法门吐息。
乌黑的长发并未束起,而是自然散落在身上,看起来不像修士,更像是山野里刚修炼成人的小妖。
听到身后的声响,少年睁眼,缓缓转头,琉璃般清透的眸子倒映着院门处男人的面容。
“……你回来了。”
修士“嗯”了一声,少年斛玉看向栅栏那只鸡,他嘴唇动动,最终抿起,什么也没说。
院落里又恢复了死寂,氛围古怪极了。
他不说,谢怀瑜只能小声问:“当时你想说什么?”
斛玉:“不记得了。”
斛玉:“我印象里没这只鸡。”
幻境私自篡改?
谢怀瑜皱眉,心情愈发凝重,竟多出了不属于回忆的东西,看来这幻境比想象中更难破。又听到斛玉道:“虽然不是鸡,但我记得有只鹅啊?”
眉头还没松开的谢怀瑜:“……”
那说啥呢。
凝重的气氛被斛玉戳破,感受到谢怀瑜那股浓浓的无语,幻境脑海中,斛玉笑出丝气音,他尾调上扬,话语间噙着一点笑意:“开个玩笑,小怀瑜,你太紧绷了。别那么紧张,放松。”
“……谁是小怀瑜。”
憋了半晌,谢怀瑜最终无奈摇头,但因为这小小玩闹的插曲,他也暗中轻吐出了一口气。
斛玉说的没错,他的确有点紧张,识海进入幻境,一点傍身自保的法器也无,对炼器师来说,这样两手空空的境遇意味着四处都是危险。
如果拜天游大比第一关是符阵师做的,那么第二关一定是炼器师的手笔。
院落中,静谧许久,剑修开口:“吐息学得如何了。”
少年斛玉紧绷的后背放松了些:“能察觉一点灵力。”
剑修点头:“今日便学习引灵入体。”
少年默默点头,只是眼神一直飘忽在这只鸡身上。
斛玉:“原来是这里……我想起来了,”他慢悠悠回忆:“儿时得了几场病,这只鸡好像是给我补补来的。”
谢怀瑜:“方才来的路上,你不是知道这只鸡是干嘛的吗,怎么现在才想起来?”
斛玉:“哈哈,是吗,我有说过?”
谢怀瑜:“……”
谢怀瑜扶额……扶冠:“所以接下来怎么做?”总不能坐以待毙,时间紧迫,若一会儿鸡被下锅炖了,他们可就没机会找异常了。
斛玉淡定:“不急,再看看。”
谢怀瑜一向听他的,两人默默挂在栅栏,看着院子里的小斛玉一遍遍练习口诀。幻境模糊了男人的面容,只能隐约看到侧脸的一些线条。
“咣当——”
练习用的木剑再一次掉落在地上,小斛玉低着头,长发垂落,遮住了表情:“……抱歉,今日不太舒服,明日再继续吧。”
男人捡起木剑的动作一顿,就着弯腰的姿势,他微仰起脸,和斛玉平视。但小斛玉不看他,侧过了脑袋,圆圆的后脑勺写满了回避和别扭几个词。
木剑被放回了墙角,黑衣修士再次回到小斛玉面前,他重新蹲下身:“哪里不舒服?”
没有怀疑斛玉是否在说谎,男人声音放低,好像斛玉真的身体抱恙,需要比平时更仔细照顾。
从谢怀瑜的角度,他看到,当男人说完,小斛玉下一刻就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许久,他问:“我不能留在这里吗?”他声音很低。问出来已经用了斛玉所有的勇气,他只能装作镇静。
但此时在局外看着的斛玉,事隔经年,他清楚听到了儿时自己说出这句时颤抖的尾音。
原来那个时候的演得这么差,斛玉想,怎么记忆里,他明明那么镇静。
闻言,男人沉默下来,一语不发。
许久,因为攥紧拳头,骨头都握得生疼,小斛玉点点头,吐出一口气,他扬起脸,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我知道了,多谢您这几日教诲,明日我就走。”
谢怀瑜紧皱眉头:“他要将你送去哪里?”
斛玉目光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放在蹲着的背影上,此刻听到谢怀瑜问,也没有离开过。
对谢怀瑜的疑问,斛玉没出声,而是突然挣扎了两下,栅栏上传来吱吱呀呀的声响。
院中两人如梦方醒。男人站起来,没有同意或者否决他的说法,只是对小斛玉道:“这件事之后再谈,先养好身体。”
他转头朝着栅栏上的鸡走来。
“完了完了要被炖了!”被炖了可就真的没机会出去了,谢怀瑜哀嚎,下意识求助斛玉:“怎么办,我们要不趁着他解开绳子的时候跑路?”
斛玉突然说:“也不一定要跑。呆在这里等大比结束,自然有人放我们出去。”
谢怀瑜愣住,他磕磕巴巴:“可,可是……”
斛玉打了个哈欠:“入大比本就非我意,幻境里睡一觉也不错……你要不要一起?”
谢怀瑜:“啊……啊?”
谢怀瑜一向很灵的直觉此刻在猛戳他的脑袋。
他回忆起进幻境之前的斛玉。冷静,果决,一切都好像在他掌控之中、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绝不会让自己身处不能自保的幻境中坐以待毙。
不对……好像被冰贴在了头顶,谢怀瑜忽然清醒了。
这幻境果真有问题!
古籍记载,幻境生于人心,想要破除幻境,只要找到异常之处,那一瞬幻境便可破。所以幻境往往不会让人丧失神智,只是暂时让人困于其中。
可现在这个幻境从明显一开始就有古怪——他们竟可以附身在幻境的活物身上。
对啊……幻境本来就是肉身入境的,怎么会是神魂?
这么重要的事,他怎么会忘了?
谢怀瑜想起来斛玉在入幻境伊始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终于醒了。
可他又是什么时候睡着了的?
谢怀瑜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呼吸有点抖。
这,这好像真的不是幻境,而是……梦境。
不同于幻境,梦境处理不好,一直醒不过来,是真的会死人的。
【“下坠也不是真的。”
“这个幻境针对的是我,你在这里不受影响。”
“我要你做我的眼睛。”】
怪不得,谢怀瑜不敢向下看,他咬了一口舌尖,试图让自己清醒。
或许斛玉从一开始就被梦境影响了,他自己应该也察觉到,所以才会对他说那些话。之后他的话和行为越来越沉默,或者不冷静。种种异常,是斛玉的神识在被梦境一点点蚕食。
拜天游怎么会设置梦境这么危险的东西?!
谢怀瑜急了,谢怀瑜急死了,他想大声叫醒斛玉,让他不要沉于梦境,但忽然发现自己竟无法再出声。
谢怀瑜意识到是因为自己醒了。可斛玉作为梦境的主人,没有苏醒的能力。于是相当于此时他们一个在梦里,一个在梦外。
梦外的声音是传不到梦里的。
怎么办?怎么办?
谢怀瑜急得在鸡冠里转圈,忽地感觉到院落中的少年斛玉又朝他们看了一眼。
谢怀瑜顿住。
第三次了,他看了这只鸡三次。这只鸡是有什么特别的吗?
顺着他的目光,谢怀瑜努力抻着头向下看,突然,他眼睛一亮。
“溪云……溪云!”
“阿玉!”
“斛玉……斛!溪!云!”
斛玉猛地睁开眼,瞳孔骤缩,整个人僵直在原地,他仰着头,脖子绷直,豆大汗滴从苍白的脸颊边滑落,摇摇欲坠,像从水里捞出来。
急促混乱的呼吸声在大堂内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没有聚焦的视线回归原地,斛玉眨眼,甩掉了睫毛上的汗珠。
眼前逐渐清晰,一条镶金的木柱横在眼前,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层层叠叠,使人头晕目眩。
这是哪里?
僵硬地扭回脖子,斛玉慢慢直起身,周围景象清晰地出现在了斛玉眼中——
乌压压的人群三面围绕。注视着他,眼里有一些斛玉看不懂的情绪。没有一个人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