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我确实开始害怕了,也开始疑神疑鬼。但我仍然能分得清楚现实和想象的边界,这似乎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有效。
不过那种想法实在是太吓人了,我又开始捂住自己的眼睛告诉自己这是假的假的,注意力稍微一涣散,马上觉得这个方法行不通。因为我并没有确定自己接触成功的方法,这样一直想象下去,我感觉又要犯病了。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非常轻微的一点声音。
因为我一直捂着眼睛,脑子里也在乱七八糟的想事情。刚开始听到第一次的时候还以为是幻听,等到它第二次再发出来,我才注意到这些细微的声响。
声音是在我耳边传来的,像是什么东西扫过纸面的声音。
这声音特别轻,也只持续了短短的一刻就消失了。就像有人在整理文件时碰到纸页,一触即离,又轻又短。
这样的声音也只有两下,接着房间就重归寂静。
我不敢睁开眼,就怕有什么东西跳脸,只能闭着眼睛就这么等着。
其实在等的时候我已经觉得有些不对了,这种细小的声音也很像风吹文件的声音。我刚刚地上堆了一大堆纸片都没收拾,会被风吹动也很正常。
那么风从哪来的呢?
当然是门口的那条长廊。
我发现在深度接触的时候资料室有门,反而精神正常时没有。这非常符合我之前在所有幻觉中看到的场景:出现了严重诡异事件的时候,所有房间都是有门的。但我和周子末刚刚进来的时候,所有的房间都是没有门的。
我怀疑在现实当中,这个地下工事的门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都被日本人拆掉了。然而和它重合的,那个在深度接触里的地下工事却还保留着原样,都有门。
我也可以对他们拆掉门的原因做些许猜测:门往往有阻隔分离空间所属权的作用,外国吸血鬼不得到主人同意都没办法进门。
拆掉门,代表这个地方属于谁已经很明显了,不再需要门来进行阻隔。
至于这里是属于人类还是狼,我想大家都心里有数。
说回现在,现在房间里有风,极大可能就是那里没有门,没有门,代表着我的计划大失败,我并没能通过这种方式进入深度接触。
那就是完蛋了,我的灵机一动得到了完全意料之内的答案。这个方法并不能降san,我要另寻他路。
我叹了口气,重新睁开眼。
首先映入我眼帘的,就是那扇老旧的,资料室的大门。门外红色的灯光旋转着,投射在墙壁上。
我懵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的推测似乎也出问题了。但现在我应该是已经陷入了接触状态了啊?不对…这里有什么…
接着,我又感觉到了一阵细微的风,从我背后的架子上传来。
我发誓,我只是没有意识到这里发生了什么。我就这么回头看,回头看,然后对上了那双在书架对面的眼睛。
它太长了,所以只能倒挂着看我。
“桑原啊……还要……多久?”
“我啊…想要回去……”
那阵风,是它说话时,轻轻吹在我耳畔的。
我不知道别人这种情况会怎么样,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尖叫,然后逃跑。
我从未和这样的东西离得这么近,就在意识到它在我身后的那一刻开始,我能感受到一种来自于精神深处的震荡。我的大脑内似乎鼓起了无数晶莹的水泡,在那些水泡内,又孕育着无数密密麻麻的小眼睛。
我甚至能感觉到那种异物感,就那么一眼,我的脑袋马上涨得生疼,那些东西似乎要这样顶破我的眼球,从眼眶中一点点满溢,最终像沸腾的眼泪一样咕噜噜地挤出眼眶。
我跑出去的时候慌不择路,差点撞到了铁架子上,但我还是连滚带爬地推开了门,冲出了这个资料室。
我感觉我可能错误地预估了一件事,我的想法是没问题的,但执行起来事情好像会比较困难。
注视这些东西和注视黑山不一样,但你可以将其看作较弱的黑山。盯着黑山看会死,而我估计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盯着它看会疯。
这不是由我的意志是否坚韧决定,它带来的那种压迫和疯狂本就不能被人类所窥探。刚才那一次想起来已经有些冒险,我不确定接下来我还能不能继续坚持。
我冲出房间就直接往前跑,反正这一条通路上什么都没有,只有重复枯燥的灯光。通道尽头黑漆漆的,也看不见什么方向。
那个长条人大概是追出来了,我听见那种昆虫脚在墙壁上行走一般的细碎声响,它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通道在前几百米几乎没有拐弯,但在后面就出现了那种三岔口。每个都差不多,我选择其中最窄一条冲进去跑了一段,才感觉到这个岔口是向下倾斜的。而前面就连那种诡异的红色灯光都没有,我不太敢继续往下。
这个岔口里面很黑,我把自己紧紧地贴在墙壁上。那个东西如果追过来了我马上就继续往下,如果不追了,等下我还要再出去,有灯怎么也比没有好,至少有个心理安慰。
我屏息在那里等了一会,终于,我看见了在墙壁上,红色灯光照应下,那个东西的影子。
它比我短暂一瞥的时候变得更加细长而庞大了。从我这里能看见它细长僵硬,如同竹节虫的身体在隧道中缓慢地向前移动着。
它的手、头和腿的长度完全不成比例,有点像小时候看到的那种火柴拟人的动画,里面的火柴人被拉长十倍之后的模样。
然后,我看见了,它的影子扭曲了。
“桑原啊…”
“你自己…先走了吗…”
它的每个关节都开始膨大,扭曲,从一条变成了一束,又变成了一把。原本还能隐约看出是人的形状,现在只像某种愤怒的小孩画出的线条,全部尖利地支楞着,杂乱无章地在墙壁的光线里生长。
这他妈的不就是Boss第二阶段吗,我真的冷汗都出来了,怎么办?我难道还敢直面这种虐待我大脑的玩意儿?
本来黑暗是令人恐惧的,现在感觉也没那么可怕了。我咬咬牙,直接钻到了那条路里。
这条隧道有点坡度,我摸索着墙壁向前跑。体感上跑了也挺远的,至少到了我已经开始喘气不均的地步,我才在前面见到了闪光的红色灯。
至少是甩开了,我稍微放慢了一点脚步。这个前面有什么我不确定,但是至少我不会再往后走了。
“回、回、回来——”
我听见前方传来一声尖啸。
这他妈的是怪物的背后。
我赶紧又转头跑。这个破地方应该已经完全错乱,所有的通道都是乱接的。我跑了几步,本来墙面平整什么都没有,接下来又摸到了一个入口,乱七八糟,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往里钻。
大概这样穿行了三四次,我再也没有见到怪物,也没有见到那种红色的灯光。直到大概第五次随机找了一个入口进去的时候,我发现灯光又回来了。
我第一怀疑的是是否又走到了原来的那条路上,所以我出去得十分小心翼翼,但往前走了几步,又发现应该不是这个情况。
前面的这条道路很宽,远远比我来的那条路宽得多。
我迈出去,第一步,我就觉得不对劲了。
我的心跳声变得很响。
不是那种心慌的感觉,反而像所有血都涌上了鼓膜,我的心跳跟在草原上听到公主敲鼓一样,每一拍都直接击中我的耳朵。我听着自己的心跳,恍惚间,整个空间仿佛都回荡着那种带来生命的,巨大,沉闷的响声。
前面,是一个闪着红灯的转角。
在转角的那头,绝对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
我犹豫了。
这使我再一次生出那种“如果我没来,一切会不会变得更好”的感觉。如果我不过去,如果我不去面对这些东西,我的人生会不会变得更好?
我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然后又迈开了步子。
去他妈的,反正我的人生,已经完全被毁掉了。
整条走廊都是红色的。
所有的墙壁都是红色的,或许它有其他的颜色,或许它有过其他的模样,但是现在,这个世界都是红色的。
一种低沉到沙哑的的警报声从地下工事这个庞然大物的腹腔中传来,那种令人头脑昏聩的共鸣声震荡着我的胸口。我听见过这样的声音,它是未知疯狂袭来的前奏。
警报声轮番响着,我站在原地。在红光中我可以看到投射到墙壁上的影子。我的影子,以及我身边其他人的影子。
很多人,很多很多人,我看不见他们真实的形状,他们像是从地底长出来的一样,就这样摇摇晃晃地出现在四周,面向墙壁,站在我的身侧。
如果是平时我已经会吓得尖叫,但是现在我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这是什么。
是死在这里的灵魂的倒影。
我就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出现,默默地转身,然后向那个地方走去。那个走廊转角如同某种未知巨兽,或者是什么火炉柴堆,他们一个一个在我面前晃过,麻木地消失在其中。
我的影子也动了。
我确定我是没有想要走路的,但是那条队伍其中就是空出了一个位置。我的影子走了进去,我也走了进去。
我嵌在当中,很难说得清楚当时是愿意的还是不愿意的。我的意识进入到了一种脱离现实状态的混沌。比起个人意愿,我只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这一切都是应该发生,且无可阻挡的。
我就这样向前走,再向前走,直到穿过了阻碍时间的拐角墙壁。
我终于看见了它。
和我想象中的一样。
它是一扇十分厚重的,军绿色的大门。门上有那种圆形的,旋转的开合装置,从门框到门体上全部都有大块的锈迹,上面也有用红色喷漆喷上去的几个字,已经剥落得太严重了,根本看不清楚。
我总觉得在哪见过这样的一扇门,不知道我的人生中那年那月哪日,我就曾经在某种地下的人防工程中见到过这样的一扇老旧,但结实到你感觉能抵挡核弹的大门。
门上有一盏红色的灯,非常亮。跟随着沉沉的警报声转动,我看见的灯光应该就是它发出来的。
在红色的灯光下,宽阔的走廊两边——
全部都是尸体。
我第一眼就看见了,但比起那扇门来说,那些尸体完全不是需要我注意的东西。它们横七竖八地倒在道路两边,却很贴心地让出了中间的那条路来,用他们死不瞑目的眼睛,齐齐地望向我。
而我就在那些眼睛的注视下,向前走去。
这条路大约只有几百米,并不短,也不算长。那些尸体们姿势怪异地堆砌着,身体上没有任何可以辨认的伤口痕迹,但是我就是知道,它们已经死了。
“死”在这里,是一种状态,我想起来了。和“生”对应的状态,“生”和“死”在黑山面前只是一个小小的电闸开关。你可以把它按下,也可以将它拨回原位。
和费尽心思才能将肉体与灵魂再度融合的公主不同,黑山只需要动一动念头,人类的躯体在它手中只是一个简单的橡胶肉球。无论是弹弄还是切开,你甚至不会生出任何逃跑的念头。
你觉得一株植物,会萌生将自己的根从土里拔出来的想法吗?大地对它来说是深不可测的造物,即便是你将它倒挂,它的根也只会垂直向下追逐土壤。
我们就是那样的植物,我们不可避免地被它吸引,又不可避免地死于它手。
我直直地向前走着,那些尸体的眼神一直追逐着我,有的尸体甚至在喃喃自语,说着我听不明白的一些话。
它们已经死了太久,那些折叠融合的肢体手指轻轻晃动,无力,也无意义地微微抓握。它们就像风里摇晃的蒲公英,不知因为什么外力,正在轻轻地活动着。
我突然萌生了这样的想法。
或许这里也是一片高草丛,所有的尸体都是草的叶子,我在向前行走,触碰到的叶子纷纷摇晃,散开。
这样看,这些尸体对于那座山来说也不过是一株一株的草。它们就这样生长着,枯黄了也好,还是青绿色的也罢,只是门前的一点装饰,不值得任何的关注。
我继续走,耳畔听见有的尸体正在说话。
“早餐…早餐是…罐头…”
“为什么那么着急?为什么那么着急…?”
“麻烦让一下…谢谢哦…”
“你听见了吧…事情就是这样…”
它们细碎的话语组成了另外一片草丛,嗡嗡地在我耳边鸣响。所有截落下来的语言片段都没有实际上的意义,这只是程序的一部分,死人就是会变成这样的东西。
尸体会说话,也是很正常的。
那扇门就在前方,我越靠近,那种浓重的声响就让我的耳朵越难受。它维持着一种古怪的频率,几乎与我体内一切血液的运转相当。
我的心脏每跳一次,就与它重合一次。
直到我走到那扇门的前面。
那扇门并不是紧紧锁着的,在远处我看不太清楚,但是现在我看到了:它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缝隙里是一片浓重的黑暗。
我很清楚那后面是什么,也很清楚打开门之后,等待着我的是什么。
我把手放在门上,它看上去那么厚重,但是我轻轻一拉,它就又开了一条更大的缝隙。
里面是黑的,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我的心里陡然升起了一种奇异的失望感。我不知道在我的想象中黑山内的样子应该是怎样的,但是我知道肯定不会是一片漆黑的虚无。那里应该布满了答案,人类倾尽一生研究寻找的东西,在那扇门后面,应当唾手可得。
那么现在呢?我在这里,答案在哪?我们想要的,我们一路追寻着的,甚至不惜付出生命代价的东西呢?
我犹豫着,伸出手。门内的黑暗瞬间将我的手指吞噬,我吓得立马把手缩回来,那边的温度和感觉和这边几乎一样,我的手也好好的。
那面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吞了一下口水。
我应该进去吗?
我知道我的状态很不对劲,我很想进去,非常想。
就跟马上这项工作就要完成,还差最后一个句号一样。我不可能就在这个时候放弃敲下那个句号。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是还能是什么呢?我想要的一定在里面,即便全世界都没有人知道,那座山也一定知道。
那接下来要怎么做?
我转了几圈,这个念头也在我脑海里转来转去。我必须用心去压制这样的想法,才能不直接走进去。
还是要找东西试探一下…
我模模糊糊有这样的一个想法,还是之前的经历让我变得更谨小慎微了,不知不觉中,似乎对自己的脑子也有了更多的掌控。
我转了两圈,挑挑拣拣,最终从旁边的尸体堆里选了一具。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个子不高,穿着军服,上身没穿外套,里面是一件白色的无袖背心。他的位置就在门附近,看上去也不太重,我就选了他。
我把他从尸体堆里拉出来,他一直睁着眼睛,看着我。
“不能就这样放弃…”他嘴几乎没有动,声音从齿缝中含糊地发出来,“难道没有人说过吗?坚持下去才有机会…”
好老套的话。
我拖着他的胳肢窝,把他拉到门旁。
那扇门开的缝隙已经足够我把他塞进去了。他的四肢没有一点力气,跟有骨头的烂泥娃娃一样,任凭我摆弄着,期间手指莫名地做了一些摇动的手势,不知是不是尸体的自然反应。
“坚持下去才可以…”
他睁着那双无神的眼睛,继续这样说。
我拉着他的手,将他的腿,还有大半个身体推了进去。尸体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一直在嘟囔这样的话,我就顺势将他的脑袋也从缝隙里塞了进去。
在他的头被黑暗完全吞噬的那一刻,他的声音突兀地停了下来。
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除了他恍然大悟的声音。
“哎,原来是这样。”
我觉得我手上的力道陡然一轻,我马上把他往外拽,却错误估计了力道,直接摔在了地上。
我手上只剩下一节手臂,切口平整,没有一滴血,连骨头都被斩断得干净利落。
他被吞掉了。
我坐在地上,拿着手臂,想要不让他们团聚好了,又把手臂也丢了进去。
门里面还是那样,没有声音,也没有变化,黑黢黢的一条缝开着,刚好是我能进去的宽度。
过了一会,我又去尸体们身上扒了一堆上衣。裤子不好脱,就没选。
我跟一个纺织工人一样把所有的上衣串成一条,我觉得至少有十几米那么长。我把衣服条塞进去,一直往里塞,往里塞,知道手头上的布料用完。
然后,我又一点一点地往外抽。
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五分多钟,中间我已经完全没办法抵御那种时不时在我脑海中跳出来的想法了。我几乎已经确定无论里面是什么,我绝不会放弃这个机会。无论里面是什么,我都会进去。
我把绳子抽到最后,什么都没有,还差一点,衣袖就要完全离开门的范围。
这个时候,衣服轻轻地动了一下。
这是完全出乎意料的,我马上放手,衣服又不再动弹了。
然而当我想要继续拽住,手还没合拢的时候,衣服以一种非常快的速度,“嗖”的一下窜进了门里。后面的几十米如同一条有自我意识的蛇,直直地扎向门内。
呲溜一下,整条连接起来的绳子全部消失了,只留下我,还有这条走廊。
其实我对这个结果也并不算特别意外。这座山从不排斥“死亡”,也不定义“活着”,它只是一个公正严明的概念,诉说着如果想要答案,必须自己吃下这个苦果。
我只能自己踏入这里。
我靠近那扇门,准备将它推开。
本来我是可以确定里面什么都没有的,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但是在我推开门的那一刹,我看见门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周围太黑,我的眼睛感觉也有点出问题,看东西一会黑一会白的,不知道是不是被环境影响了。
我一直盯着门深处的东西看了好久,才辩认出来那原来是一把椅子。
椅子…?
这是一把背对着我放的椅子,普通的木椅,就这样放在那一片黑暗当中。
在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从我这个角度看不见那个人的脸,也并不清楚他是谁。他就在那里坐着,似乎并不知道我在看他。
他是谁?
我看着他,他没有转过头来,只是微微地抬起头,看向上方。
“林江淮。”
那个人突然说话了。
我惊了一跳,他的声音有些像那种电子变声器变声后发出的声音,调子非常平,没有什么波动,但是距离这么远,我还是能听清楚。
“…你是谁?”
我低声问他。
我已经和太多这样的东西说过话了,也不在乎多这么一个。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又叫了一次我的名字。
“林江淮,”他重复道,“你要记住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是你过去,和将来的路。”
我不太确定他是不是和我说话,就算是,我也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
“名字,代表‘我’,”那个机械的声音这样说,“‘我’,会被发现,但是不会融入。”
“融入什么?”我真的不能明白他说的任何话,“你是谁?你所在的地方是哪里??黑山到底是什么 ?”
我一连串问了一堆问题,对方全部没有给予回答。他只是在寂静中坐着,坐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做任何动作。
“我想知道的事,你能告诉我吗。”
我不报任何希望,但是我想要一个这样的答案,我想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是我站在这里,而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我不想得到什么奥秘,也并不是迫切地想要了解这一切是怎样如蛛丝网一般铺开缘起。我只是想知道我自己的一些事情,那些事情从我记事以来就一直困扰着我,直到今天。
我的妈妈怎么了?我的爸爸又怎么了?我的家,到底是因为触碰了什么,才变成如今的这副模样?
为什么是我?
我还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被人记住,被人理解…甚至,被人爱吗?
为什么是我…要背负这一切?
我想起我小学时的一件事。
那个时候我已经记事了,有了几个朋友,他们也知道平时来接我的是我的姨妈。小孩总是非常好奇的,他们问我为什么没有父母来接。
我当时已经有点猜测,我可能是被父母抛弃了,但这种话不能直接说出来,我就只能含糊地说是因为我爸妈在很远的地方工作,大概有内蒙古那么远。
现在想起来,这个地点真的只是我随口一说,因为当时好像学了一篇相关的课文,老师说那个地方离我们很远,被我记住了。
佛教里有一种避谶的说法,我当时说出口并没有想那么多。但我仍然很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那个下午,放学回家,我跑去问我的姨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还记得那天的光又暖又黄,照在墙壁上。姨妈拉上窗帘准备开灯。我问她这个问题,她偏过头来看着我,半个脸被柔软的黄昏吞没。
她没有回答我,因为我已经问过这个问题太多次了。我想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件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然后她拉上窗帘,光消失了,被室内人造的光源代替。
“洗手吃饭了。”她说。
我从那个下午确定了,我的父母应该是死了。
话并不一定是要从嘴里说出来才能构成话语,有的时候,那些未尽的言语会从人的眼睛里溢出来。我看见了,也读明白了,她看着我,告诉我那些悲伤和怜悯并非毫无理由。
她的妹妹消失了,我已经不止一次听到她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带着愤怒与怨恨。种种迹象都在暗示着我,或许也在暗示着她自己,她妹妹是个冲动而无脑的女人,为了一些正常人都无法理解的原因,她选择抛下孩子,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信。
但在那个下午,她的眼睛告诉我,这种消失并不是天各一方,但终归知道对方仍令人厌恶地逍遥着。这种消失是血亲之间才会明白的一堵厚墙,它就这样建起来,将两人的链接完全斩断。
她近乎直觉地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的妹妹,我的妈妈了。
所以,她到哪里去了?我又是从哪里来的?
我再也没有问过姨妈,因为我知道,她也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