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宴会厅的水晶灯晃得人眼花。
站在角落，端着那杯已经温吞的香槟，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随那个被众人簇拥的身影。
七年不见，他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棱角更加分明。定制的深灰色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谈笑间游刃有余，举手投足都是上位者的从容。听同学说，他的科技公司去年上市，如今已是商界炙手可热的新贵。
“谁能想到啊，当年我们班的闷葫芦，现在这么厉害。”身旁的老同学感慨。
沈砚抿了一口酒，涩涩的甜。
是啊，谁能想到。高中时的陆止安，虽然优秀，却总带着几分疏离的忧郁。而现在的他，自信耀眼，仿佛生来就该站在聚光灯下。
和他截然不同。
高中时的陆止安，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不是那种张扬的受欢迎，而是凭借一种沉静的魅力。他成绩优异，篮球打得好，却总爱独自坐在窗边看书，偶尔露出的忧郁眼神，让无数女生为之着迷又不敢靠近。
而沈砚，是班里最不起眼的男生。安静，胆小，习惯把自己藏在角落里。他的高中时代，最大的秘密就是那本厚厚的日记，写满了关于陆止安的点点滴滴——
“今天篮球赛，陆止安投进了决胜球。大家都在欢呼，他却悄悄揉了下手腕，是不是受伤了？”
“物理课老师提问，我答错了，好尴尬。陆止安却点点头，好像认同我的思路，也许只是我的错觉。”
“他在图书馆借了《挪威的森林》，原来他也喜欢村上春树。”
那些汹涌的爱意，不敢宣之于口，只能悉数倾注在笔端，填满一本又一本日记。在那个还不懂得如何面对自己性向的年纪，这份感情更像是一种原罪，只能深埋心底。
“沈砚？是你吗？”
他浑身一僵。那声音，曾在无数个深夜通过耳机里的旧录音陪伴他入眠，如今真切地在耳边响起，反而显得不真实。
转身，对上陆止安含笑的眼眸。
“真的是你。”他语气温和，“好久不见。”
周围同学的目光齐刷刷聚焦过来，带着好奇与探究。沈砚感到脸颊发烫，下意识地想逃离。
“好久不见。”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陆止安却自然地在他身边站定，与几个同学聊起来。他巧妙地照顾到被冷落的他，偶尔将话题引向他能参与的方向。
“沈砚现在在做什么？”陆止安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他张了张嘴，刚要回答，旁边一个同学抢先道：“沈砚可是我们班的文艺青年，听说现在是自由插画师？”
他点头，避开陆止安注视的目光：“给童书画插图。”
“很适合你。”陆止安微笑，“我记得你画画很厉害，校刊插图都是你画的。”
他竟然记得？
心跳漏了一拍。
聚会接近尾声，大家开始拍照留念。沈砚趁机溜出宴会厅，走向洗手间，需要用冷水让自己冷静一下。
走廊转角，一只手突然伸出来，轻轻拉住他的手腕。
温热，有力。
他惊愕转头，撞进江辰深邃的眼眸里。
“等一下，”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有话想问你。”
四下无人，只有远处宴会厅传来的模糊音乐和谈笑声。
他从西装内袋取出一个熟悉的、边角磨损的深蓝色笔记本。
沈砚的呼吸骤然停止。
那是他的日记本。高中毕业那天，他鼓足勇气想向他告白，却得知他已被国外名校录取。心碎之下，他把那本记录着三年暗恋的日记塞进了他的书包，当作一场青春的告别。第二天就后悔了，却为时已晚。
七年来，他无数次在深夜惊醒，想象他看到日记的反应——是厌恶，是恶心，还是一笑了之？
他从没想过，他会在七年后，在这样的场合，拿着这本日记出现在他面前。
“这是你的笔迹，对吗？”陆止安的声音微微发颤，眼中布满红血丝，“日记里的那个人……是我吗？”
沈砚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他看过了。他知道了。他知道那个躲在阴影里的胆小鬼，曾经那样卑微又热烈地爱过他。
羞耻和慌乱瞬间淹没他。他试图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回答我。”他向前一步，将他笼罩在他的影子里，“日记里的那个人，现在还能不能是我？”
时间仿佛静止了。
沈砚看着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曾在无数个日夜萦绕心头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里面有他从未见过的急切和……脆弱？
“你……”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你都知道了？”
陆止安点头，另一只手轻轻抚过日记本磨损的封面：“这七年，我带着它去了很多地方。每次翻开，都能看到那个躲在角落里却光芒万丈的男孩。他那么敏感，那么细腻，那么……了解我。”
沈砚怔住了。这和他预想的反应完全不同。
“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止安深吸一口气：“我知道这很突然，也很冒昧。但今晚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必须问清楚。那个人，现在……”
他的话没说完，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
陆止安皱眉，瞥了一眼来电显示，犹豫了一下，还是挂断了。
但那一瞬间，沈砚看到了屏幕上的名字——初蘅。
一个熟悉的名字。高中时与陆止安并称金童玉女的校花，听说现在是一家跨国公司的副总裁，也是陆止安商业上的合作伙伴。有传言说他们……
沈砚突然清醒过来。
七年了，一切都变了。他是商业新贵，他只是一个自由插画师。他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那本日记，不过是青春的一场遗梦，不该被带入现实。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轻声说，挣脱了他的手，“年少时的胡思乱想，不值一提。”
陆止安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不只是过去，对我而言……”
“陆总！”远处有人呼唤。
陆止安回头看了一眼，再转回头时，沈砚已经退后几步，拉开了距离。
“我该回去了。”他勉强笑了笑，“很高兴再见到你。”
不等他回应，他转身快步离开，几乎是落荒而逃。
回到喧闹的宴会厅，沈砚的心跳依然急促。他拿起包，想悄悄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沈砚。”又一个声音叫住他。
转身，是班长李晴，手里拿着一个纸盒。
“刚才玩游戏抽奖，你不在，这是你的奖品。”李晴笑着递过来，“是一套精美的日记本呢，真巧。”
沈砚接过纸盒，里面是五本不同颜色的空白日记本，封面精致，纸张优质。
讽刺得像一个笑话。
他道谢，抱着这份“奖品”，匆匆离开了酒店。
初秋的晚风已带凉意，吹在脸上，让他清醒了几分。站在路边等车，他忍不住回头望向酒店灯火通明的大厅。
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来就不只是几步之遥。
而是一整个青春。
网约车到了，沈砚拉开车门，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方向。
就在他准备上车的那一刻，一道身影从酒店门口冲出来，四处张望，最终锁定在他身上。
陆止安站在霓虹灯下，手里紧紧攥着那本深蓝色日记，胸膛微微起伏，目光穿过川流不息的车流，牢牢抓住他。
隔着一条街，隔着七年时光，隔着他们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的嘴唇动了动。
车流嘈杂，他听不见。
但他看懂了那个口型。
是他的名字。
只是他的名字。
沈砚怔在原地，不知该前进还是后退。
那本日记，究竟记录的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还是……他从未敢想象的另一可能？
夜风掀起他的大衣下摆，带着七年前的温度。
沈砚最终还是没有停下。
他几乎是逃也似地钻进了网约车，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让他心跳失序的世界。他不敢回头，只能透过后车窗，看着那个站在霓虹光影下的挺拔身影越来越远，最终缩成一个模糊的点，消失在夜色与车流之中。
“先生，去哪儿？”司机平稳地发动车子。
沈砚报出地址，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手心里似乎还残留着被陆止安握过的温度，耳边回荡着他那句无声的“沈砚”。
他怎么会……追出来？
那本日记，他不仅留着，还带在身边整整七年？
这个认知像一场海啸，将他过去七年用以自我保护的认知冲刷得七零八落。他以为的终点，原来可能是另一个故事的起点。
回到家，冰冷的空气让沈砚打了个寒颤。这套一居室的公寓是他工作和生活的小窝，画稿、书籍堆得到处都是，有些凌乱，却让他感到安全。他随手将班长给的那盒日记本放在茶几上，那精致的包装此刻看起来无比刺眼。
他给自己倒了杯冷水，一口气灌下去，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干涩和胸腔里翻涌的情绪。
陆止安的眼神，他声音里的微颤，他紧握着日记本泛白的手指……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里无限放大，清晰得可怕。
“日记里的那个人，现在还能不能是我？”
这句话像魔咒一样箍紧了他的心脏。
这是什么意思？是怜悯？是好奇？还是……对于一份沉重过往的某种负责？
沈砚用力摇头，不敢再想下去。他走到书柜前，打开最底层一个带锁的抽屉——那里尘封着他所有的青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钥匙打开了它。
里面是几本同样款式的日记本，只是颜色不同，还有几张洗出来的、有些模糊的陆止安打篮球的照片，一张他无意中掉落在走廊、被沈砚偷偷捡起来的物理草稿纸……都是些微不足道，却被他视若珍宝的东西。
他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青涩稚嫩的字迹记录着一次短暂的对话，那是高三一个午後，他在图书馆偶遇陆止安，对方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你也看这本书？”，就让他欢喜了整整一个星期。
【今天和陆止安说话了。他的声音真好听，身上有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像是阳光晒过的青草香。他好像记得我的名字？也许只是我的错觉。但没关系，这一点点交集，也够我回味很久了。】
沈砚看着这些文字，脸颊发烫。那时的自己，卑微又真诚，将所有的爱意都倾注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而现在，那个被他仰望了整个青春的人，看到了这一切。
并且，似乎……给出了回应？
这太不真实了。像一场易碎的梦。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是一条微信好友申请。
头像是一个简洁的深色几何图形，昵称只有一个“L”。
申请备注里写着：我是陆止安。通过一下。
沈砚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手机差点从手中滑落。他盯着那条申请，像是盯着一个烫手的山芋。
他怎么会知道他的微信？是问了班长还是别的同学？
通过？还是不通过？
通过之后说什么？感谢你保留我的日记七年？还是质问你为什么追出来？
不通过？他又有什么理由拒绝？更何况，内心深处那个沉寂了七年的角落，正疯狂地叫嚣着“同意”。
挣扎了足足十分钟，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几次落下又抬起。最终，他还是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受”。
几乎是在他通过验证的下一秒，对话界面顶端就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
这短暂的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沈砚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屏幕。
一条消息跳了出来。
L：「到家了吗？」
很平常的一句问候，却让沈砚鼻尖莫名一酸。他用力眨了眨眼，回复。
SY：「嗯，到了。」
L：「那就好。」
对话似乎在这里陷入了僵局。沈砚看着那个名字，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问他日记的事？问他追出来是什么意思？他不敢。
就在他纠结时，陆止安的消息又过来了。
L：「那本日记，我看了很多遍。」
直白的一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沈砚本就不平静的心湖，激起千层浪。他手指僵硬，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承认？还是继续逃避？
SY：「……都是过去很久的事了。」
他试图轻描淡写。
L：「对我而言，不是。」
陆止安的回复快而坚定。
L：「沈砚，我们见一面吧。好好谈谈。」
不是询问，更像是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丝请求的意味。
沈砚愣住了。见面？谈什么？谈他那份幼稚可笑的暗恋吗？在对方已经功成名就，而自己依旧平凡的现在？
他还没有回复，陆止安又发来一条。
L：「不是现在。你刚到家，需要休息。明天，或者后天，你方便的时候。给我一个时间。」
他体贴地给了他缓冲的余地，却又步步紧逼，不让他再次躲回龟壳。
沈砚看着这条消息，仿佛能看到陆止安此刻的表情——认真的，执着的，带着他记忆中那份沉静的坚定。
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陆止安。高中时，他看到的只是他展示给外界的一面。而今晚，以及此刻手机另一端的那个人，展现出了他陌生的一面，急切，脆弱，甚至有些……不顾一切。
是因为那本日记吗？
那本日记，究竟让他看到了什么？
沈砚靠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感觉思绪一片混乱。良久，他拿起手机，敲下了一行字。
SY：「明天下午吧。地点你定。」
消息发出去的那一刻，他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轻松，以及更深的惶恐。
他给了他，也给了自己一个机会。
去直面那个贯穿了他整个青春的秘密，去倾听一份迟来了七年的回响。
L：「好。明天下午两点，XX路转角那家‘沉默森林’咖啡馆，可以吗？」
那是他们高中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安静，隐蔽。沈砚记得，他曾经偷偷跟踪陆止安，看到过他一个人在那里看书。
SY：「可以」
L：「晚安，沈砚」
沈砚没有再回复。他放下手机，走到窗边，看着城市璀璨的灯火。
今夜，注定无眠。
而那本深蓝色的日记，仿佛在黑暗中，静静地散发着幽微的光，等待着重见天日，等待着一个答案。
第3章 咖啡馆重逢
“沉默森林”咖啡馆依旧保持着七年前的模样，只是外墙的爬山虎更茂密了些，木质招牌上的字迹被岁月冲刷得略显模糊。沈砚提前十五分钟到达，选了个最靠里的卡座，背对着门口。这样，他可以在陆止安进来时，有一点心理准备的时间，而不必直接迎上对方的目光。
他点了一杯美式，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窗外的阳光透过格栅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的醇香和旧书卷特有的气味。这里的一切都容易让人产生时空错位感，仿佛下一秒，那个穿着校服、神情冷淡的少年就会推门而入。
心跳快得不受控制。他从出门前就开始紧张，几乎想临阵脱逃。但心底深处，又有一丝隐秘的渴望破土而出，驱使着他来到这里。
两点整，咖啡馆的门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沈砚的背脊瞬间僵直。他没有回头，却能清晰地听到脚步声不疾不徐地靠近，然后在自己对面的卡座旁停下。
“抱歉，久等了吗？”陆止安的声音比昨晚在酒店走廊里要平稳一些，但依旧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磁性，敲打在沈砚的心上。
沈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没有，我也刚到。”
今天的陆止安换下了昨晚那身略显正式的着装，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深色长裤，少了几分商界精英的锐利，多了几分清爽的书卷气，看起来……更像记忆里的那个少年，只是眉眼间褪去了青涩，多了成熟男人的沉稳。
他在对面坐下，服务生过来，他点了杯拿铁。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咖啡的香气氤氲，却化不开那份凝滞的尴尬和紧张。
最终还是陆止安先开了口，他的目光落在沈砚微微颤抖的手指上，又移回他的脸。“谢谢你愿意来。”
沈砚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却失败了。“……没什么。”
“昨晚，”陆止安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追出去，是不是吓到你了？”
沈砚垂下眼睫，盯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有点。”他老实承认。
“对不起。”陆止安的声音很低，“我当时……没想太多。”
又是一阵沉默。沈砚鼓起勇气，问出了盘旋在心头一夜的问题：“你怎么……会留着那本日记？还带了七年。”
这是他最无法理解，也最想知道的。那本日记对他而言是视若生命的珍宝，但对陆止安来说，可能只是一个陌生仰慕者无关紧要的馈赠，甚至是一种负担。
陆止安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视线投向窗外，眼神有些悠远，仿佛穿越回了七年前那个燥热的毕业季。
“毕业典礼那天，很多人互相送礼物、写同学录。”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你托人把它转交给我，我当时……并没太在意。那天事情很多，很乱。”
沈砚的心微微下沉。果然……
“晚上回到家，整理东西时，我才随手翻开。”陆止安的目光收了回来，重新聚焦在沈砚脸上，那目光深邃，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力量，“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个名字，和那些……关于我的点点滴滴。”
“我花了整整一个晚上，一页一页地看完。”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回忆时的微妙震动，“我很震惊。我从不知道，有一个人，在离我那么近的地方，用那样……专注而细腻的笔触，观察着我，记录着我。那些被我忽略的瞬间，走廊里的擦肩，球场边的身影，图书馆里偶然的对视……在你的文字里，都被赋予了不一样的意义。”
沈砚的脸颊开始发烫，他几乎不敢看陆止安的眼睛。自己的那些小心思，在当事人面前被如此直白地摊开，无异于一场公开处刑。
“我试图在记忆里寻找更清晰的你。”陆止安继续说，“但很模糊。只记得你好像总是很安静，坐在靠窗的位置，偶尔在画些什么。我们之间的交集，少得可怜。”
这符合沈砚的认知。他本就是刻意隐藏在人群里的。
“然后呢？”沈砚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然后……”陆止安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我把它放进了行李里。最初可能只是觉得，这是一份很特别、很沉重的‘礼物’，不能随意丢弃。后来出国，学业繁忙，异国他乡，偶尔夜深人静翻出来看看，竟然成了一种……习惯。”
“习惯？”沈砚愕然抬头。
“嗯。”陆止安直视着他，眼神坦诚得让人心慌，“看着那些文字，会让我想起高中时代，想起那个……我可能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同学，沈砚。也会让我觉得，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自己曾经被那样真挚地、长久地注视过。这种感觉……很复杂。”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它陪着我度过了很多个孤独的夜晚。后来回国，辗转几个城市，很多东西都扔了，但它一直跟着我。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舍不得丢。”
这三个字像羽毛，轻轻搔刮着沈砚的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他以为会被视为负担的东西，在对方那里，竟然是被“舍不得”的存在。
“所以，”陆止安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沈砚闪躲的眼睛，“你昨天问，那本日记对你意味着什么。”
“它意味着，我这七年来，一直知道有一个叫沈砚的人，曾经那样深刻地……喜欢过我。”
沈砚的呼吸一滞。
“而我，”陆止安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在昨晚重新见到你之前，对那个‘沈砚’的印象，始终停留在七年前那本日记的字里行间。直到你站在我面前，直到你认出我却又想逃开，直到我握住你的手腕，感受到你的颤抖……”
“沈砚，那个写日记的男孩，和现在的你，重叠在了一起。”
咖啡馆里流淌着舒缓的爵士乐，但在沈砚听来，所有的背景音都模糊远去，只剩下陆止安清晰的话语，和他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你昨晚问我，‘日记里的那个人，现在还能不能是我’。”沈砚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微颤，“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是他所有惶恐、期待和不确定的源头。
陆止安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沈砚几乎要溺毙在那片深邃的墨色里。
“意思是，”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想认识现在的沈砚。不是透过日记的回忆，而是真真切切地，认识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
“意思是，如果那份曾经只属于日记的感情，还有可能……”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恰当的词语，“延续，或者，重新开始。我希望，那个人能是我。”
沈砚彻底呆住了。
他预想过很多种可能，怜悯，好奇，甚至是一时兴起的玩弄，却唯独不敢想象这一种。
陆止安，在知道了那份沉重而卑微的暗恋后，不是逃避，不是怜悯，而是……走向他？
这怎么可能？
“为……为什么？”沈砚听到自己傻傻地问。
陆止安微微蹙眉，似乎这个问题也难住了他。他思考了片刻，才缓缓摇头：“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那本日记让我无法忽视你的存在。或许是因为昨晚你逃走时，我这里……”他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感觉很空。又或许，仅仅是因为，我想。”
他目光灼灼：“沈砚，感情有时候，不需要那么多‘为什么’。”
服务生端来了陆止安的拿铁，暂时打断了两人之间几乎要凝固的气氛。陆止安道了声谢，用勺子轻轻搅动着咖啡上的拉花。
“你不用立刻回答我。”他看着低垂着头的沈砚，语气放缓，“我知道这很突然。对你来说，我只是一个突然闯入你平静生活的‘过去’。你可以慢慢想。”
沈砚确实需要时间消化。陆止安的话像一颗巨大的陨石，砸入他沉寂了七年的心湖，掀起了滔天巨浪。他过去的认知被完全颠覆，未来的可能性像迷雾一样在眼前展开，既令人恐惧，又充满了难以抗拒的诱惑。
“我……我需要时间。”他低声说，声音带着一丝无助。
“好。”陆止安应道，“我给你时间。”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没有再谈论那个沉重的话题。陆止安很自然地聊起了国外求学的趣事，聊起他工作上遇到的一些无伤大雅的麻烦，试图缓和气氛。沈砚渐渐放松下来，偶尔也会附和几句，说说自己作为插画师的工作。
站在角落，端着那杯已经温吞的香槟，目光不受控制地追随那个被众人簇拥的身影。
七年不见，他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棱角更加分明。定制的深灰色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谈笑间游刃有余，举手投足都是上位者的从容。听同学说，他的科技公司去年上市，如今已是商界炙手可热的新贵。
“谁能想到啊，当年我们班的闷葫芦，现在这么厉害。”身旁的老同学感慨。
沈砚抿了一口酒，涩涩的甜。
是啊，谁能想到。高中时的陆止安，虽然优秀，却总带着几分疏离的忧郁。而现在的他，自信耀眼，仿佛生来就该站在聚光灯下。
和他截然不同。
高中时的陆止安，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不是那种张扬的受欢迎，而是凭借一种沉静的魅力。他成绩优异，篮球打得好，却总爱独自坐在窗边看书，偶尔露出的忧郁眼神，让无数女生为之着迷又不敢靠近。
而沈砚，是班里最不起眼的男生。安静，胆小，习惯把自己藏在角落里。他的高中时代，最大的秘密就是那本厚厚的日记，写满了关于陆止安的点点滴滴——
“今天篮球赛，陆止安投进了决胜球。大家都在欢呼，他却悄悄揉了下手腕，是不是受伤了？”
“物理课老师提问，我答错了，好尴尬。陆止安却点点头，好像认同我的思路，也许只是我的错觉。”
“他在图书馆借了《挪威的森林》，原来他也喜欢村上春树。”
那些汹涌的爱意，不敢宣之于口，只能悉数倾注在笔端，填满一本又一本日记。在那个还不懂得如何面对自己性向的年纪，这份感情更像是一种原罪，只能深埋心底。
“沈砚？是你吗？”
他浑身一僵。那声音，曾在无数个深夜通过耳机里的旧录音陪伴他入眠，如今真切地在耳边响起，反而显得不真实。
转身，对上陆止安含笑的眼眸。
“真的是你。”他语气温和，“好久不见。”
周围同学的目光齐刷刷聚焦过来，带着好奇与探究。沈砚感到脸颊发烫，下意识地想逃离。
“好久不见。”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陆止安却自然地在他身边站定，与几个同学聊起来。他巧妙地照顾到被冷落的他，偶尔将话题引向他能参与的方向。
“沈砚现在在做什么？”陆止安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他张了张嘴，刚要回答，旁边一个同学抢先道：“沈砚可是我们班的文艺青年，听说现在是自由插画师？”
他点头，避开陆止安注视的目光：“给童书画插图。”
“很适合你。”陆止安微笑，“我记得你画画很厉害，校刊插图都是你画的。”
他竟然记得？
心跳漏了一拍。
聚会接近尾声，大家开始拍照留念。沈砚趁机溜出宴会厅，走向洗手间，需要用冷水让自己冷静一下。
走廊转角，一只手突然伸出来，轻轻拉住他的手腕。
温热，有力。
他惊愕转头，撞进江辰深邃的眼眸里。
“等一下，”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有话想问你。”
四下无人，只有远处宴会厅传来的模糊音乐和谈笑声。
他从西装内袋取出一个熟悉的、边角磨损的深蓝色笔记本。
沈砚的呼吸骤然停止。
那是他的日记本。高中毕业那天，他鼓足勇气想向他告白，却得知他已被国外名校录取。心碎之下，他把那本记录着三年暗恋的日记塞进了他的书包，当作一场青春的告别。第二天就后悔了，却为时已晚。
七年来，他无数次在深夜惊醒，想象他看到日记的反应——是厌恶，是恶心，还是一笑了之？
他从没想过，他会在七年后，在这样的场合，拿着这本日记出现在他面前。
“这是你的笔迹，对吗？”陆止安的声音微微发颤，眼中布满红血丝，“日记里的那个人……是我吗？”
沈砚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他看过了。他知道了。他知道那个躲在阴影里的胆小鬼，曾经那样卑微又热烈地爱过他。
羞耻和慌乱瞬间淹没他。他试图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回答我。”他向前一步，将他笼罩在他的影子里，“日记里的那个人，现在还能不能是我？”
时间仿佛静止了。
沈砚看着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曾在无数个日夜萦绕心头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里面有他从未见过的急切和……脆弱？
“你……”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你都知道了？”
陆止安点头，另一只手轻轻抚过日记本磨损的封面：“这七年，我带着它去了很多地方。每次翻开，都能看到那个躲在角落里却光芒万丈的男孩。他那么敏感，那么细腻，那么……了解我。”
沈砚怔住了。这和他预想的反应完全不同。
“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止安深吸一口气：“我知道这很突然，也很冒昧。但今晚看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必须问清楚。那个人，现在……”
他的话没说完，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
陆止安皱眉，瞥了一眼来电显示，犹豫了一下，还是挂断了。
但那一瞬间，沈砚看到了屏幕上的名字——初蘅。
一个熟悉的名字。高中时与陆止安并称金童玉女的校花，听说现在是一家跨国公司的副总裁，也是陆止安商业上的合作伙伴。有传言说他们……
沈砚突然清醒过来。
七年了，一切都变了。他是商业新贵，他只是一个自由插画师。他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那本日记，不过是青春的一场遗梦，不该被带入现实。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轻声说，挣脱了他的手，“年少时的胡思乱想，不值一提。”
陆止安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不只是过去，对我而言……”
“陆总！”远处有人呼唤。
陆止安回头看了一眼，再转回头时，沈砚已经退后几步，拉开了距离。
“我该回去了。”他勉强笑了笑，“很高兴再见到你。”
不等他回应，他转身快步离开，几乎是落荒而逃。
回到喧闹的宴会厅，沈砚的心跳依然急促。他拿起包，想悄悄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沈砚。”又一个声音叫住他。
转身，是班长李晴，手里拿着一个纸盒。
“刚才玩游戏抽奖，你不在，这是你的奖品。”李晴笑着递过来，“是一套精美的日记本呢，真巧。”
沈砚接过纸盒，里面是五本不同颜色的空白日记本，封面精致，纸张优质。
讽刺得像一个笑话。
他道谢，抱着这份“奖品”，匆匆离开了酒店。
初秋的晚风已带凉意，吹在脸上，让他清醒了几分。站在路边等车，他忍不住回头望向酒店灯火通明的大厅。
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来就不只是几步之遥。
而是一整个青春。
网约车到了，沈砚拉开车门，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方向。
就在他准备上车的那一刻，一道身影从酒店门口冲出来，四处张望，最终锁定在他身上。
陆止安站在霓虹灯下，手里紧紧攥着那本深蓝色日记，胸膛微微起伏，目光穿过川流不息的车流，牢牢抓住他。
隔着一条街，隔着七年时光，隔着他们截然不同的人生。
他的嘴唇动了动。
车流嘈杂，他听不见。
但他看懂了那个口型。
是他的名字。
只是他的名字。
沈砚怔在原地，不知该前进还是后退。
那本日记，究竟记录的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还是……他从未敢想象的另一可能？
夜风掀起他的大衣下摆，带着七年前的温度。
沈砚最终还是没有停下。
他几乎是逃也似地钻进了网约车，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让他心跳失序的世界。他不敢回头，只能透过后车窗，看着那个站在霓虹光影下的挺拔身影越来越远，最终缩成一个模糊的点，消失在夜色与车流之中。
“先生，去哪儿？”司机平稳地发动车子。
沈砚报出地址，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手心里似乎还残留着被陆止安握过的温度，耳边回荡着他那句无声的“沈砚”。
他怎么会……追出来？
那本日记，他不仅留着，还带在身边整整七年？
这个认知像一场海啸，将他过去七年用以自我保护的认知冲刷得七零八落。他以为的终点，原来可能是另一个故事的起点。
回到家，冰冷的空气让沈砚打了个寒颤。这套一居室的公寓是他工作和生活的小窝，画稿、书籍堆得到处都是，有些凌乱，却让他感到安全。他随手将班长给的那盒日记本放在茶几上，那精致的包装此刻看起来无比刺眼。
他给自己倒了杯冷水，一口气灌下去，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干涩和胸腔里翻涌的情绪。
陆止安的眼神，他声音里的微颤，他紧握着日记本泛白的手指……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里无限放大，清晰得可怕。
“日记里的那个人，现在还能不能是我？”
这句话像魔咒一样箍紧了他的心脏。
这是什么意思？是怜悯？是好奇？还是……对于一份沉重过往的某种负责？
沈砚用力摇头，不敢再想下去。他走到书柜前，打开最底层一个带锁的抽屉——那里尘封着他所有的青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钥匙打开了它。
里面是几本同样款式的日记本，只是颜色不同，还有几张洗出来的、有些模糊的陆止安打篮球的照片，一张他无意中掉落在走廊、被沈砚偷偷捡起来的物理草稿纸……都是些微不足道，却被他视若珍宝的东西。
他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青涩稚嫩的字迹记录着一次短暂的对话，那是高三一个午後，他在图书馆偶遇陆止安，对方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你也看这本书？”，就让他欢喜了整整一个星期。
【今天和陆止安说话了。他的声音真好听，身上有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像是阳光晒过的青草香。他好像记得我的名字？也许只是我的错觉。但没关系，这一点点交集，也够我回味很久了。】
沈砚看着这些文字，脸颊发烫。那时的自己，卑微又真诚，将所有的爱意都倾注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而现在，那个被他仰望了整个青春的人，看到了这一切。
并且，似乎……给出了回应？
这太不真实了。像一场易碎的梦。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是一条微信好友申请。
头像是一个简洁的深色几何图形，昵称只有一个“L”。
申请备注里写着：我是陆止安。通过一下。
沈砚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手机差点从手中滑落。他盯着那条申请，像是盯着一个烫手的山芋。
他怎么会知道他的微信？是问了班长还是别的同学？
通过？还是不通过？
通过之后说什么？感谢你保留我的日记七年？还是质问你为什么追出来？
不通过？他又有什么理由拒绝？更何况，内心深处那个沉寂了七年的角落，正疯狂地叫嚣着“同意”。
挣扎了足足十分钟，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几次落下又抬起。最终，他还是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受”。
几乎是在他通过验证的下一秒，对话界面顶端就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
这短暂的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沈砚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屏幕。
一条消息跳了出来。
L：「到家了吗？」
很平常的一句问候，却让沈砚鼻尖莫名一酸。他用力眨了眨眼，回复。
SY：「嗯，到了。」
L：「那就好。」
对话似乎在这里陷入了僵局。沈砚看着那个名字，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问他日记的事？问他追出来是什么意思？他不敢。
就在他纠结时，陆止安的消息又过来了。
L：「那本日记，我看了很多遍。」
直白的一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沈砚本就不平静的心湖，激起千层浪。他手指僵硬，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承认？还是继续逃避？
SY：「……都是过去很久的事了。」
他试图轻描淡写。
L：「对我而言，不是。」
陆止安的回复快而坚定。
L：「沈砚，我们见一面吧。好好谈谈。」
不是询问，更像是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丝请求的意味。
沈砚愣住了。见面？谈什么？谈他那份幼稚可笑的暗恋吗？在对方已经功成名就，而自己依旧平凡的现在？
他还没有回复，陆止安又发来一条。
L：「不是现在。你刚到家，需要休息。明天，或者后天，你方便的时候。给我一个时间。」
他体贴地给了他缓冲的余地，却又步步紧逼，不让他再次躲回龟壳。
沈砚看着这条消息，仿佛能看到陆止安此刻的表情——认真的，执着的，带着他记忆中那份沉静的坚定。
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陆止安。高中时，他看到的只是他展示给外界的一面。而今晚，以及此刻手机另一端的那个人，展现出了他陌生的一面，急切，脆弱，甚至有些……不顾一切。
是因为那本日记吗？
那本日记，究竟让他看到了什么？
沈砚靠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感觉思绪一片混乱。良久，他拿起手机，敲下了一行字。
SY：「明天下午吧。地点你定。」
消息发出去的那一刻，他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轻松，以及更深的惶恐。
他给了他，也给了自己一个机会。
去直面那个贯穿了他整个青春的秘密，去倾听一份迟来了七年的回响。
L：「好。明天下午两点，XX路转角那家‘沉默森林’咖啡馆，可以吗？」
那是他们高中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安静，隐蔽。沈砚记得，他曾经偷偷跟踪陆止安，看到过他一个人在那里看书。
SY：「可以」
L：「晚安，沈砚」
沈砚没有再回复。他放下手机，走到窗边，看着城市璀璨的灯火。
今夜，注定无眠。
而那本深蓝色的日记，仿佛在黑暗中，静静地散发着幽微的光，等待着重见天日，等待着一个答案。
第3章 咖啡馆重逢
“沉默森林”咖啡馆依旧保持着七年前的模样，只是外墙的爬山虎更茂密了些，木质招牌上的字迹被岁月冲刷得略显模糊。沈砚提前十五分钟到达，选了个最靠里的卡座，背对着门口。这样，他可以在陆止安进来时，有一点心理准备的时间，而不必直接迎上对方的目光。
他点了一杯美式，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窗外的阳光透过格栅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的醇香和旧书卷特有的气味。这里的一切都容易让人产生时空错位感，仿佛下一秒，那个穿着校服、神情冷淡的少年就会推门而入。
心跳快得不受控制。他从出门前就开始紧张，几乎想临阵脱逃。但心底深处，又有一丝隐秘的渴望破土而出，驱使着他来到这里。
两点整，咖啡馆的门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沈砚的背脊瞬间僵直。他没有回头，却能清晰地听到脚步声不疾不徐地靠近，然后在自己对面的卡座旁停下。
“抱歉，久等了吗？”陆止安的声音比昨晚在酒店走廊里要平稳一些，但依旧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磁性，敲打在沈砚的心上。
沈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没有，我也刚到。”
今天的陆止安换下了昨晚那身略显正式的着装，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深色长裤，少了几分商界精英的锐利，多了几分清爽的书卷气，看起来……更像记忆里的那个少年，只是眉眼间褪去了青涩，多了成熟男人的沉稳。
他在对面坐下，服务生过来，他点了杯拿铁。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咖啡的香气氤氲，却化不开那份凝滞的尴尬和紧张。
最终还是陆止安先开了口，他的目光落在沈砚微微颤抖的手指上，又移回他的脸。“谢谢你愿意来。”
沈砚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却失败了。“……没什么。”
“昨晚，”陆止安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追出去，是不是吓到你了？”
沈砚垂下眼睫，盯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有点。”他老实承认。
“对不起。”陆止安的声音很低，“我当时……没想太多。”
又是一阵沉默。沈砚鼓起勇气，问出了盘旋在心头一夜的问题：“你怎么……会留着那本日记？还带了七年。”
这是他最无法理解，也最想知道的。那本日记对他而言是视若生命的珍宝，但对陆止安来说，可能只是一个陌生仰慕者无关紧要的馈赠，甚至是一种负担。
陆止安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视线投向窗外，眼神有些悠远，仿佛穿越回了七年前那个燥热的毕业季。
“毕业典礼那天，很多人互相送礼物、写同学录。”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你托人把它转交给我，我当时……并没太在意。那天事情很多，很乱。”
沈砚的心微微下沉。果然……
“晚上回到家，整理东西时，我才随手翻开。”陆止安的目光收了回来，重新聚焦在沈砚脸上，那目光深邃，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力量，“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个名字，和那些……关于我的点点滴滴。”
“我花了整整一个晚上，一页一页地看完。”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回忆时的微妙震动，“我很震惊。我从不知道，有一个人，在离我那么近的地方，用那样……专注而细腻的笔触，观察着我，记录着我。那些被我忽略的瞬间，走廊里的擦肩，球场边的身影，图书馆里偶然的对视……在你的文字里，都被赋予了不一样的意义。”
沈砚的脸颊开始发烫，他几乎不敢看陆止安的眼睛。自己的那些小心思，在当事人面前被如此直白地摊开，无异于一场公开处刑。
“我试图在记忆里寻找更清晰的你。”陆止安继续说，“但很模糊。只记得你好像总是很安静，坐在靠窗的位置，偶尔在画些什么。我们之间的交集，少得可怜。”
这符合沈砚的认知。他本就是刻意隐藏在人群里的。
“然后呢？”沈砚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然后……”陆止安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我把它放进了行李里。最初可能只是觉得，这是一份很特别、很沉重的‘礼物’，不能随意丢弃。后来出国，学业繁忙，异国他乡，偶尔夜深人静翻出来看看，竟然成了一种……习惯。”
“习惯？”沈砚愕然抬头。
“嗯。”陆止安直视着他，眼神坦诚得让人心慌，“看着那些文字，会让我想起高中时代，想起那个……我可能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同学，沈砚。也会让我觉得，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自己曾经被那样真挚地、长久地注视过。这种感觉……很复杂。”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它陪着我度过了很多个孤独的夜晚。后来回国，辗转几个城市，很多东西都扔了，但它一直跟着我。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舍不得丢。”
这三个字像羽毛，轻轻搔刮着沈砚的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他以为会被视为负担的东西，在对方那里，竟然是被“舍不得”的存在。
“所以，”陆止安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沈砚闪躲的眼睛，“你昨天问，那本日记对你意味着什么。”
“它意味着，我这七年来，一直知道有一个叫沈砚的人，曾经那样深刻地……喜欢过我。”
沈砚的呼吸一滞。
“而我，”陆止安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在昨晚重新见到你之前，对那个‘沈砚’的印象，始终停留在七年前那本日记的字里行间。直到你站在我面前，直到你认出我却又想逃开，直到我握住你的手腕，感受到你的颤抖……”
“沈砚，那个写日记的男孩，和现在的你，重叠在了一起。”
咖啡馆里流淌着舒缓的爵士乐，但在沈砚听来，所有的背景音都模糊远去，只剩下陆止安清晰的话语，和他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你昨晚问我，‘日记里的那个人，现在还能不能是我’。”沈砚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微颤，“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是他所有惶恐、期待和不确定的源头。
陆止安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沈砚几乎要溺毙在那片深邃的墨色里。
“意思是，”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想认识现在的沈砚。不是透过日记的回忆，而是真真切切地，认识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
“意思是，如果那份曾经只属于日记的感情，还有可能……”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恰当的词语，“延续，或者，重新开始。我希望，那个人能是我。”
沈砚彻底呆住了。
他预想过很多种可能，怜悯，好奇，甚至是一时兴起的玩弄，却唯独不敢想象这一种。
陆止安，在知道了那份沉重而卑微的暗恋后，不是逃避，不是怜悯，而是……走向他？
这怎么可能？
“为……为什么？”沈砚听到自己傻傻地问。
陆止安微微蹙眉，似乎这个问题也难住了他。他思考了片刻，才缓缓摇头：“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那本日记让我无法忽视你的存在。或许是因为昨晚你逃走时，我这里……”他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感觉很空。又或许，仅仅是因为，我想。”
他目光灼灼：“沈砚，感情有时候，不需要那么多‘为什么’。”
服务生端来了陆止安的拿铁，暂时打断了两人之间几乎要凝固的气氛。陆止安道了声谢，用勺子轻轻搅动着咖啡上的拉花。
“你不用立刻回答我。”他看着低垂着头的沈砚，语气放缓，“我知道这很突然。对你来说，我只是一个突然闯入你平静生活的‘过去’。你可以慢慢想。”
沈砚确实需要时间消化。陆止安的话像一颗巨大的陨石，砸入他沉寂了七年的心湖，掀起了滔天巨浪。他过去的认知被完全颠覆，未来的可能性像迷雾一样在眼前展开，既令人恐惧，又充满了难以抗拒的诱惑。
“我……我需要时间。”他低声说，声音带着一丝无助。
“好。”陆止安应道，“我给你时间。”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没有再谈论那个沉重的话题。陆止安很自然地聊起了国外求学的趣事，聊起他工作上遇到的一些无伤大雅的麻烦，试图缓和气氛。沈砚渐渐放松下来，偶尔也会附和几句，说说自己作为插画师的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