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是一片红的花赤的海,了无声息的尸体横七竖八地散布在各处,最后一丝生的气息在他们面上凝结成各异的神态,凄厉痛苦、惊骇万般、满目仇恨、咬牙切齿、死不瞑目……
叶含露立在这片修罗战场中,心中忽然感觉一丝疲倦与落寞。
生死场,阴阳界,原来就在这一线之间。
连生命都如此脆弱,还有什么可以坚固与长久?
一步一步走向血泊中尤自挣扎的秋风陵,见他面色紫金,知道已重伤了经脉。
秋风陵抬起渐模糊的眼,无法置信地绝望地注视着这一片血腥狼籍,终于爆发出崩溃地狂哮:“天哪————为什么!!为什么他竟没有来?!”
叶含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命丧黄泉之时,忽然转身离去。他望着那冷漠的背影,又惊又怒:“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寂静中,白影逐渐远去。
他忽然明白了,他不杀他,是因为他、不、屑!原来,自己连被杀的价值都没有了呢!这个认知让他自嘲地笑了,在那残破的笑声中喷出了胸腔里的最后一口血。
叶含露迈出大门。这一身血污忽然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他想尽快处理掉。
阴暗的角落里杀气一闪,黑暗中一个瘦小的身影扑了过来,手中的匕首在空中划过一道寒芒,直刺向他。
他仿佛就那么漫不经心地一挥手,匕首落地发出清脆的金属声。来袭之人抓着掐住自己脖子的手拼命挣扎,发出落水的猫般呜咽的鸣叫。
叶含露将这不知死活的家伙拖到明处一瞧,竟是个十一、二岁大的孩子。因为身体瘦弱面色青黄,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些。他松开手,那孩子立刻扑倒在地咳个不停,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
只见一双与年龄完全不符的仇恨愤怒的眼眸死死瞪着他,沙哑的童声恶狠狠道:“你这恶魔!灭我师门,有本事你也杀了我啊!!”
真是个有趣的孩子!叶含露挑起一抹玩味戏弄的眼神,伸手捏住他细瘦的下颌,冷森森地道:“想死?我成全你。你想怎么个死法?是断手断脚,还是身首异处?”
果然,孩子眼中浮现一抹恐惧,脸色却更凌厉倔强了,他眸中烧着阴狠仇恨的怒火,凄厉地喊道:“你杀了我罢!就算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叶含露忽然笑了,说道:“我不杀你。”
孩子怔在那儿,又猛地醒悟过来,幼兽般咆哮道:“你现在不杀我将来一定会后悔!因为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叶含露收回手,悠然道:“那我就等着你来杀我的那一天——在那之前,你可别死翘翘了哟!”
被他逗弄猫狗般的神态语气激怒了,孩子气冲冲地喊道:“我发誓——我一定会活到杀你的那一天!!”说罢头也不回地向远方奔去。
有趣的孩子!叶含露望着他瘦小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心想,这颗复仇的种子日后将长成棵怎样的大树呢?真是令人期待呀……
“这样做好么?”身后突然有人说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叶含露转身望着从阴暗处缓缓走出的人,微微惊诧地挑起了眉:“王爷屈尊这种地方有何贵干?”
“本王来欣赏一场精彩的战斗,”襄阳王露出一抹奇异的笑,“顺便给你看样东西。”说着将手中的一封信递了过去。
叶含露伸手接过,拆开信封展阅,唇边渐渐浮起嘲讽的笑:“好一招借刀杀人哪~~想不到身为武林名门的无量派竟与官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勾结,还真是置江湖规矩于无物啊!”
“这是无量派掌门秋风陵两日前送至兵部侍郎手中的密函,请求派五千朝廷精兵埋伏围剿,好将你一举成擒,恰巧被本王截到。”
“恰巧?” 叶含露眸中精光闪烁,“恐怕是兵部所有的书函往来都在王爷的耳目之下罢?”
襄阳王闻言脸色寒了一瞬,微眯起眼:“你真是过于聪明了,可惜太聪明的人往往不长命……”
“多谢王爷出言点拨,如果没事草民这就告退了!”说罢转身隐入幽暗的林中。
襄阳王一愣,随即追了上去。
眼见一片碧波粼粼的湖水就在面前了,叶含露无奈地叹了口气,停下疾驰的脚步,“王爷究竟要跟着在下到什么时候?”
襄阳王大大咧咧地往湖边岩石上一坐:“本王只是想问你,对于上次的提议,你可曾考虑清楚?”
“我已说得很明确,我不想做的事情谁也别想强迫我,我想做的事情,谁也不能阻拦我!”叶含露挑起长眉,眸中流动一丝狡黠的光芒:“就算今日王爷帮了我的忙,可那也是王爷自愿的,我可没求你。”
“你!……呵,没错,你不欠本王什么人情。” 襄阳王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面上浮起傲色:“这回本王请你重新考虑,是想和你做笔交易!”
“哦?什么交易?”
“只要你肯助我一臂之力,本王答应帮你解决剩余的六派!”
叶含露忽然笑了。
襄阳王在这微微嘲讽的笑声中恼了神色,怒声道:“怎么?你怀疑本王是否有这能耐?”
“不!王爷要解决六派并非什么难事,对此我丝毫不怀疑。”
“那你是答应了?”
叶含露并不回答,只是望着眼前弥漫着薄雾的湖,静静走入夜晚冰寒冷彻的湖水中。白衣上的血迹顿时随着荡漾的水波扩散开来,将周围一圈都染成了浅浅的红。清澈冰冷的湖水洗去了身上粘腻甜腥的感觉,他舒了口气,望向襄阳王诧异的目光,淡淡说道:“虽然我不喜欢身上粘血的感觉,但是有些事,我身上不粘血便无法真正解决。不论身上粘的是别人的血还是我自己的血,我都不希望有人插手其中。王爷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襄阳王深深凝视这湖中白衣漂浮荡漾宛如白莲绽放的身影,目光复杂,许久,终于说道:“本王明白了!这件事本王不会再提起。但是对你——”他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的脸上露出傲然决绝的神色,“不要忘了本王说过的话,本王一、定、会、得、到、你!!”
叶含露的眼眸猝然亮得惊人,盯着他挑衅般说道:“既然王爷如此自信满满,那我就拭目以待罢!”
襄阳王转身方走了几步,背影忽地一顿,抛下一句话匆匆离去:
“春寒水冷……”
浸在冷水中的人闭着眼,氤氲的雾气中唇角仿佛勾起一丝可疑的弧度。
“衡山与崆峒,如今该轮到你们了!”望向半跪在地的明丽女子,叶含露淡淡说道:“水使绯水,这件事你能办好么?”
“请宫主放心,绯水定不辱命!”
“你去罢,别忘了按计划行事。”
三个月之内,风云翻涌,武林巨变!
大事一件接一件地发生。
无量门一夜灭门,血流成河,尸横遍地,死亡三百一十五人。
衡山派掌门暴毙,大弟子与三弟子因争夺新任掌门自相残杀。最终二弟子尽诛二人,登上掌门之位,随即宣布退出七派联盟。
崆峒派与南宫世家突起激烈争执,少林武当从中调解未果,崆峒掌门一怒之下与其决裂,隐入崆峒山再不过问武林中事。
七派联盟连去其三,只剩少林、武当、天王与南宫世家四派苦苦相撑。
一个月后,四派倾全巢之众终于将修罗宫主叶含露堵截在红叶谷口。
车轮战。人海战。一批人倒下去,又一批如潮水般涌上来,四大所谓的名门正派已抛名弃誉、不顾脸面。
叶含露白衣之上已溅满鲜血,殷红一片,仿佛雪地上绽放的赤梅,灵动的身形也开始因疲惫而渐缓。
四派之人发现异状,进攻之势愈加猛烈了。
看来不得不冒险用那一招了!叶含露心中叹口气,忖道。
他忽然停住身形,反手将剑尖斜指向天,摆出一个怪异的剑势。
眨眼间,千万条银芒向四周迸射流飞,冰寒的锐利的辉光镝割空气,空气激荡呼啸,宛如多少冤魂厉鬼的呻吟。
光影骤停。方圆十丈之内,人,竟都不见了!
于是有物从空中落雹似的降下。剩余的四派弟子下意识地抬头看去——漫天血肉横飞,至少有几百具活人的皮囊在不可思议的极短时间内化为烂糜飞洒空中,砸在他们身上,鲜血模糊了他们的脸。——想收拾残骸者,将会发觉找不到一片巴掌大的肉!
人间地狱。
许多人开始呕吐,更有人口吐白沫昏到在地。
他们终于见识到修罗剑法中传说威力最大、也最惨绝人寰的一招——“天魔舞”!
叶含露煞白着脸,仿佛浴于燃尽一切的红莲火焰中的战神阿修罗,带着傲视天下睥睨一切的神情,冷笑一声:
“这招天魔舞我才发挥出五成的威力,若我将威力发挥至十成,你们猜又会怎样?”
会怎样?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词:
血泥肉酱!
又有人口吐白沫昏到在地。
众人眼睛发直,脸色更是白里透青,灰败得不带一点人味,死亡的阴影笼罩着他们,深镌入他们心底。脚步不觉开始后移。
没有人愿意变成肉酱。
名门正派也不例外。
正在此时,叶含露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薄而出,剑往下一拄,才撑住了摇摇晃晃的身体。
众人眼睛一亮。有人喊道:“他受了内伤,动都动不了啦!”
后移的脚步又小心翼翼地相前聚拢。
修罗神功尚未练至第九重便妄用真气施展“天魔舞”,果然还是太勉强了!若用尽全力,或许还可以再施展一次,但那之后……叶含露凄凄一笑,就当我命该绝于此罢!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立直身子,将剑尖斜向天空一指!
招式将发未发之际,远处一大队兵马裹着滚滚烟尘疾驰而来。弹指间便已包围了这一片战场。
剑拔弩张的官兵中,为首的紫衣人在马上傲然道:
“尔等无视律令,私自聚众械斗,依我大宋法规,当判处鞭挞三百,刺配南蛮,永世不得还朝!”
自古武林人士莫不畏官家,无人不知,与官府为敌便是死路一条。就算你遁入地底,全天下千千万万的捕头官差也能将你由黄泉之下掘出。
四派之人不得不告罪散去。
叶含露暗暗松了口气,又一股鲜血涌出唇角。
在他倒下的恍惚间,感觉自己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中。
……小露……小露…………
谁?是谁不停地呼唤他,欲将他由幽暗的沉静中唤醒?
颊上传来温暖而干燥的触感,犹如多年前那令人留恋的温度。
喉咙烧得厉害,他张了张嘴,发出一丝微弱的声音:
“……水……”
须臾,一缕甘泉润进干燥的喉咙,他贪婪地吞咽着,溢出满足的叹息。随即觉得唇被什么堵住了,一条柔软滑溜的东西顺着水流滑进来。它纠缠、追逐着他的舌,令他差点透不过气来。
“咳!咳!”他的唇好不容易获得自由,空气迫不及待地闯进,引起一阵呛咳,也使他终于可以睁开眼睛。
好…………奇怪的表情!深情款款、关切备至,目中一片惊艳温情之色——呃,其实表情本身没什么问题啦,可是搭配在眼前这张英挺的脸上却让他莫明觉得颇不协调——他忽然意识到:这张脸——这不是襄阳王嘛!难怪~~
“……王爷?”
襄阳王面露喜色,捉住叶含露的手,柔声道:
“小露,你终于醒了!大夫道你妄用真气导致经脉逆转、气血淤积,伤势颇重,你昏迷了两天两夜,可真真令人担忧啊!”
“小露?” 叶含露习惯性地一挑修眉,不动声色将手抽出,坐起身来,“我怎不知自己与王爷已熟捻至此了?”
“嘿嘿,”襄阳王厚着脸皮道:“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成知己嘛~~~~~”
瞧着堂堂王爷一脸无赖之相,叶含露不禁嗤笑。
襄阳王面上一滞,目中掠过一抹惊赞与痴然。他伸出修长的手,抚上眼前清辉般的容颜:
“如此风华绝世,难怪要隐于白纱面具之后。本王既有缘一睹真容,更决然不会放你走了!”
风华绝世么?原来如此。叶含露星眸微敛,闪过一丝迅不可觉的精光:既然你心怀不正,那就莫怪我将计就计了!
他微微一笑,眼见襄阳王再度呆住,才淡淡道:
“既来之,则安之。我倒要感谢王爷借与我个疗伤养息之所,此恩此德日后定当相报。”
“哪里哪里,所谓施恩不望报嘛~~~”襄阳王目光灼灼。
叶含露百分百肯定:他说谎。
夜已三更。
叶含露在榻上却毫无睡意,静静沉思着。
他忽然开口道:“影。”
窗外重重树影中有一个低沉冷冽的声音答道:“属下在。”
“找一个人,让他为我做一件事……”
第七章 白衣舞清商
汴京市井,街头巷尾。小道消息、说长道短向来是平民百姓们不可或缺的生活调剂品。
近来的私言窃语却都谈论着同一个话题。
有人说,襄阳王府新进一绝世佳人,说不尽的倾城倾国——可谁也没有见过佳人究竟长啥模样。
又有人说,襄阳王对此佳人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只因佳人一句“冬赏牡丹夏观竹”,尽拔后花园内百亩牡丹,遍植湘妃翠竹。
还有人说,襄阳王偏安一隅、自得其乐,怕是要荒废时务、不谋其政。
………………
飞短流长自是传得风快,不仅是朝堂大臣,连深宫中的皇帝也多有耳闻。
无巧不巧,时值皇帝御览丞相、吏部尚书、三廉王等一干重臣的联名奏折,弹劾襄阳王暗地里扩充军备、积聚粮草,有不轨之心。襄阳王统领全国三分之一的兵马,于君极为不利,请求削其兵权、罢职问罪。
皇上看看奏折,又看看密探的回报,大笑数声,朱笔在折上批复道:
“既有耽乐之心,安起谋逆之意?”
遂不以为意。
襄阳王府。
叶含露望着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的满桌佳肴,修眉微颦,玉箸上端抵着纤巧的下颌,动也不动。
“小露,这些菜肴不合你胃口么?本王立刻命人重置一桌。”
襄阳王正要下令,叶含露懒懒开口道:
“不会啊~~看上去颇为可口的………那盘翡翠明虾色鲜味馨,可惜剥壳太麻烦了……”
襄阳王一愣,随即伸箸夹过最大的一只,用他尊贵的龙爪剥壳去肠,沾好作料,送到他唇边。
叶含露不客气地咬住脆嫩的虾肉,听着周围一阵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那盘泼汁四腮鲈鱼也很鲜美的样子……只是鱼刺太多,挑起来甚是麻烦……”
襄阳王毫不犹豫择起最鲜肥的一块鱼肉,将鱼刺细细挑出,送入他盘中。
一众随侍眼睛都快掉出来了,脸上白了又青。
“还有那盘伊犁的水晶葡萄——”
未及他说完,襄阳王便起身取过整盘,一粒粒剥去薄皮。
当看见王爷居然亲自伸出金手盛接他吐出的葡萄籽,一干人等终于承受不了眼前的刺激,纷纷石化。更有一胆怯侍婢受惊过度,“咚”一声栽在地上,不醒人事了。
叶含露丝毫无视众人的痴呆神情与王爷的满面柔情,挑起面前一条雪白的绢巾优雅地抹抹嘴,清凌的声音道:
“我吃饱了。”
说罢丢下餐巾,悠然一笑径自飘然而去。
那一笑的风采,让一屋子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的人再度石化。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脉脉斜晖下,半湖风荷亭亭玉立、摇曳生姿,一派旖旎的夏日风情。
湖心亭内,新一季的青梅酒正在炉上飘散着轻烟甜香。
襄阳王面对水天相接的浩浩碧波,负手而立。紫衣在煦风中微微飘动,俊挺的面容上英华聚敛、意气飞扬:
“人都道‘夕阳无限好’,可本王却更喜那旭日高升,艳阳普照之下的丽景。他年我若为天帝,定让那曦和停舆驻螭,光明永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