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奴,简单而卑贱的名字,呼唤间却可以如一根剔透的冰蚕丝,萦绕于男人的心头,一路蔓延下去,在那孽根中生根发芽。奴,没有生命却有痛感的玩偶,在主人怀里辗转呻吟,在不能逃离的羞辱和蹂躏下苍白的呼救。被摧残出来的红晕里满满泛着毒。
如此诱惑是吧,哀哀呼痛中愈加勇猛,活色生香里纠缠不舍。弱小甘美的一团烂泥,随你揉搓。那逼出来的苦痛就是他们的甜点,阿奴在谁的怀里哭的越厉害,谁就越是骄傲自得。侮辱一个弱小的生命,在他的苦痛里快乐。男人的身体被灌入女人的魂魄,上好的佳品,醉人的迷迭香。待到残破老去时,无人问津,无人怜惜。
连揪住心肺的悲怆都是别人的消遣啊,谁又在意我的心里如何刀刀见血呢。
命,注定轮回的沧桑预言,植根于心里的自我麻痹。我身上插着一把生生劈开我两半的利器,一半是羞辱苦痛,一半是凄凉麻木,干脆到连我都觉得痛快淋漓了。只一句我认命,就能让多少人在兽行后免去惭愧,在多少夜里我忍住怨恨。
生来命贱,我如是说的时候,心里有个人缩成一团。
这翠茗馆里多少假凤虚凰,多少下贱的相公坯子,歌舞升平,淫糜到如同极乐般的气息,在哭泣中曼延。这生活,又岂是一句醉生梦死可以概括的。我的合欢床对面,是一面巨大明亮的铜镜,照亮我痛不欲生的一次次婉转承欢。每个夜里两个男人,一个是熟悉的卑贱的自己,一个永远是不同面孔的禽兽,楚楚衣冠背后的残忍腐烂。每天清晨的时候,我都会裸身在镜子前面站着,看修长瘦弱的身体上的淤青破损。仔仔细细的涂上药。
无人爱怜,如果再自残,就是傻了。绝对的孤单,对自己且恨且下不了手。从十三岁的时候我就知道,自虐背后肯定是渴望得到怜惜,如果没了这个指望,不如对自己好一点。因为没人会对你好。
丝竹声声,天下太平。一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里,整整欺骗自己一生,只有上半生没有下半生的一生。其实这日子非是我一个人过的,那么多堕入这烟花巷脂粉堆,男不男女不女的相公,谁又觉得日子不好过来着?谁又觉得悲怆了?想来不过是心魔,把魂魄淘洗的纯净脆弱不堪揉搓,越是这样就越有人喜欢来折磨。
有家境困顿不得以被送来的,有年幼命蹇被人拐了卖来的。无人像我一出世就被丢弃在相公馆,身上背负着亲生母亲的怨毒。说来好笑,我的父亲竟然是王爷,当今皇上的第五子,任是谁也难信吧。
年少游花走马,看上小户人家里的二八娇娘,若是想收了也容易。可是那视常人如草芥的浪荡子不过是要一席之欢。霸王硬上弓以后弃之不顾,甚至连杀人灭口也懒得。若不经世事,就会说就算带回去养个守活寡的也好,不过是添双筷子。哪知道必要做的如此不近人情,才能满足作恶的快感。留着被自己污辱而无脸见人的女人活着是多有趣啊,想她日后的苦和恨就够人开心的。虽是小户人家,家教也是甚严。老父一场大怒后将她逐出家门,生死由她。
烈性女子,不甘白白葬送一生,报复又无门。咬牙生下我,在孩子身上裹着诉清身世的血书,扔到相公馆门口后自尽。她是要那个毁了她的人的后代,一生受尽侮辱唾弃,比之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甚至不想想我是她怀胎十月生出来的。
翠茗馆的主人也真是大胆,竟然敢收下我,或许能在京城开妓馆的都有来头,大半也都是亡命之徒起家。与官府势不两立,惟恐没事惹。待我十三岁,不再是清倌的时候,每次有权贵的恩客来,男鸨就要拿出血书来请他鉴赏。平常严肃威严的人,往往心里藏着一包乌黑腐烂的脏水。一想到平常一见就要卑微的讨好的王爷,竟有子嗣流落在风尘,那心里的畅快不言自明。床第之间也格外用力虐待,恨不得生生弄死我。主人仿佛是吃定了我这颗棋只能会让翠茗馆名声大噪,而不会有麻烦。若是有人来封了翠茗馆或是杀了我,岂不是坐实了流言?只能唾面自干,不承认。
想到自己一个掌管下九流的地方的人,竟能让王爷无能为力,那得意恐怕能让他多活十年。
那跋扈歹毒的亲爹,人人恨毒了他,无法动他一分,如今知道有我存在,岂不是大快人心,人人争相辱没?从小就被随时毒打,把饭撒在地上让我吃,馆里的兄弟们没有一个肯跟我好好说一句话。待到红了以后,表面上荣光,打扮的华贵逼人,实际上人人指点嘲笑。这日子,早就没了悲惨的概念。一日一挨,十一二岁的时候我已百毒不侵,没什么能让我带着感情流下一滴泪。
我不怨命,我从来就没怨过。
该诅咒的出生,爹巴不得我早死,娘恨我入骨,恨不得我受尽人间所有苦楚,我还配怨什么吗?我认命,我从不反抗,也不抱希望。
阿奴,生我的人用滴血的手指怨毒的书在白布上的诅咒,她要这孩子终生为受人蹂躏的奴。
“烟雨悠悠,有句相酬,无计相留”声声慢板,凌波微步,眉目幽怨,神色迷离。从未如此用心的唱过曲,从未情愿去勾引一个人。白衣素袖,婆娑起舞,期望意中人一个笑容。
我竟然如此迫切。
因为面前端坐的俊美少年就是五王爷的长子,世子端绪。同我有一半血脉的哥哥。原来,我的心里也有恨,也期望上天赐给我一个报复的机会。让已蒙羞的皇室血脉再添上一个乱伦且断袖的罪名。那将是多么痛快的一击,如同狠狠碰击石头的鸡蛋,发奋给坚硬不可摧毁的对头抹一身脏。
那不动声色恃才傲世的神色,满溢着自以为的高贵。嘴角上扬的如此讽刺,若不是听了我身世的传言,他又怎么会在这里?我嫣然,这将是一场预谋得逞的狼狈为奸,心甘情愿的你来我往,欲拒还迎。莫非他心里也恨毒了生父,或许出于豺狼噬父的本能?
“好!”一声喝彩,让我心头畅快,这好,即是好戏的开场。
歌收舞罢,我直立着微微一笑,走了。
男鸨惊惧,只不说我从没给客人脸色一桩,如今这捧场的可是世子,未来的端亲王。我不想活了他还想要命呢。一叠声的埋怨及赔礼,差一点就跪下了。端绪起身一笑:“不妨,我去他房里见他。”
男鸨一时大喜,一为了转祸为福,二为了以为我长进了,以退为进,险中取胜。急忙带了端绪上楼,送入房内后怕我不识抬举,把门在外面锁死了。
端绪看了看我,坐在了梨木椅上,摇着扇子微笑不语。
我面无表情,铅华洗尽,衣服素白,整个人如同鬼魅。
端绪喝了盏茶,悠悠的说道:“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我露出一丝笑意,他又说:“过来!”
我走过去,坐在他对面,他伸手握住我的手,看了一遍说:“素骨丰肌,颀长优雅,不像是个下贱之人啊。”我笑了,轻轻一点又不说破,这就是我们协商的开始吗?用我们微妙的身份一起算计那头虎狼吗?他悠闲的把扇子一折,揽我入怀,食指点在我唇上:“你要什么?”
我盯着他:“你能给我什么?”
“奇宝珍玩,紫玉金萧,宝剑古琴,随你开口,即使是——你向我要荣华富贵。”
我凝视着他,一字一顿的说:“我要你——不离不弃。”
“好!”他击掌:“说的好,不离不弃,我们岂是离弃的了的?”我笑的如春雪初融,是啊,那一身毒血是如何离弃的了?刹那间我突然怀疑如果也生长在王府,会不会同他一样。聪敏犀利歹毒,脑后长着连着命的反骨。
琴棋书画艺,不过是穿于身上的衣服。真正诱人的,是深入骨髓的本性。抵死缠绵,开合抽插间,谁要那假惺惺的风雅,谁又顾那装饰用的脸面?唇色妖娆,周身滑腻,相似的容颜,同样孽障的男儿身,此屈彼伏。只有这一夜,我十五年的生命里头一次有不是麻木承受的欢好。因为心里充满了愤恨和悲怆,振起不曾伸展过的雄风,原来我都忘了我是个彻底的男儿身,我的脸庞清俊而不妖娆,我的心里没有女子的痴缠柔情,只是十五年来我都被压迫成了一个雌伏的废物。我在端绪肩上狠咬了一口,鲜血淋漓刺激着我的眼睛,我看见了十五年的惨然随着他的血而流出。
他冷冷的看着我,单手用力掐住我的脖子,为世子少不了要精于武道,那力度使我晕眩而快乐,因为我以为我要死了,临近那终极境界的时候,是多么的轻松。
“会咬人了?”他压在我身上,笑笑的说:“求我,我就放了你。”我呼吸已然困难,头脑充血,不过我闭目不答他,其实我是希望他真的掐死我,那就干干净净,再也没有痛苦了。
最后他还是悻悻然的放手,在我身上舔吮啃吻,最后让我反坐在他身上,把我摇晃的即将要碎了。我的喉头腥甜,一口血喷了出来,今夜已耗尽了太多的怨气与精力,似悲死喜的感觉在心里萦绕。我不再是等死了,我是要用娘亲加在我身上的怨毒毒死这孽缘的制造者,再杀了自己,抹去这世上的绝色伤口。那疯狂让我羸弱的身子顶不住。我在昏迷间仿佛看见低垂的天幕下飘飘扬扬的纸钱,飞舞自由。挫骨扬灰,尘土自归,我的世界一片空明。从来处来,回来处去。
端绪急忙的抱起我,连声呼唤“阿奴,阿奴,你醒醒,你不能睡过去啊!”只披着一件解开的袍子,他抱着我跑出去:“来人哪,去请王府里的太医过来,快!”我半醒间竟有点感动,为了什么对我好呢,是为了我的用处,还是为了跟我牵连的血脉,亦或是为了那所谓的情分?——不管了,起码,此生曾有一个人,会为了我的性命担忧,比之那狠心的爹娘,总好过千万遍。
我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他在床头守侯着,容色疲惫。他握紧我的手:“好点了吗?”我凄然一笑:“阿奴是在人身下讨生活的,挨的打比吃的饭多,不会那么娇弱的,世子费心了。”为什么那么伤痛怜惜的看着我,是伤感我们同根不同命,还是只觉得这具躯体美好,动了爱怜的念头,或者只是做一场无妨的戏,骗取一个卖命的傀儡?我心里一声冷笑,若是信了你,我真枉活了十五年!
昏昏睡过去。那场折腾真让我病的不轻,养了半个月才好。端绪常来看我,坐着陪我聊天。我常常暗自琢磨,王府里就不知道吗,怎么容得他常来呢,何况我的身份特殊。
想想当初的想法真可笑,就是想跟他有染,让王爷知道,把王府搅个天翻地覆,最好人人耻笑。真是傻孩子啊,我自己叹息着,不过是作践自己罢了,真能伤到人家分毫吗,那禽兽的王爷又岂会为自己动一点心思?十三岁接客,如今已有两年,多少恩客看过那血书,有多少人知道自己就是他的血脉,如果他有一点父子情分的话,会让他在这地方讨生活吗?——哪怕是杀了他都好。想来每次被人看那身世的时候,羞辱的都是自己啊!
一口哀伤咽下,悲怆却从肚腹中攀爬上来,羞愤和悲凉交错着,只觉得冷,好冷,在床上不停的缩,缩成一团。惟有把自己抱的紧紧的,才能免去那心痛的感觉。仿佛自己是三千界中淬了毒的一粒沙,漂浮无着,前后左右四周全是空荡荡,那毒惟有腐蚀了自己,无药可解,无计可施。
端绪到底要干什么呢,他该不会跟我一样想孩子气的给父亲难堪吧?虽然相识不过十几日,我也看的出他是个深藏不露,极有野心,处处留退路的人,他到底要我干什么呢?我实在不明白。
当他提出要接我入府的时候,我真不知道该哭还是笑。我入王府,算什么呢,世子的娈童?哈哈哈,真是可笑。更可笑的是,他竟然说是接我去认祖归宗的。我看错他了吧,这么天真的话是从他口中说不来的,认祖归宗?王爷连杀我都嫌手脏,又怎么会接受这么一个下贱的儿子?端绪却说先随他去,他自会向父王说明。
我本不想去自取其辱,我更不想借他们什么富贵。端绪凝神望着我,突然轻笑:“你不想报仇了吗?”我楞住:“报仇?报什么仇?阿奴有什么仇要报吗?”端绪不屑的一笑:“在我面前不要说假话,你初识我的时候为什么那么费尽心思?还不是为了报复他?你恨他淫辱你母亲,任由她弃你到相公馆。你恨你的命。”我望向他:“那又如何,凭我如何报复的了他?”端绪莫测高深的笑着:“你放心,只要你随我入府,我一定给你机会。”
五王爷在大发雷霆,阴沉的眼睛盯着我,手指着端绪:“不成器的东西,在外面乱来也就算了,还要把这等贱货带到家里来?你是不是嫌我命长,想早点气死我,你好继承王位啊?”端绪磕头如捣蒜:“孩儿不敢。父王,你真的不知道他是谁吗,孩儿是不忍心手足流落在外,才把他带回来。”五王更是暴怒:“胡说!这等贱人怎么会是我的骨血?油蒙了心的东西,由得他们胡说八道,你也信?来呀,把这个妖物给我拖出去乱棍打死!”
我静静的站在那里听着,面无表情。他对我如何又关我何事?哪怕他打死我仿佛也与我无关,我这条命早就是可丢可不丢的寄货了,谁要拿去便拿去,无所谓。端绪跪爬两步,抱着五王的腿:“有血书为证!父王,您不认他也就算了,可是不应该再让他在那种地方受苦啊。我不是去胡闹的,我是去察访我兄弟去的。父王您可以不认这个儿子,我却不能薄待了一父所生的弟兄!”
那豺狼脸色终于缓和了,叹道:“也罢,就让他留在这里吧,不过没他的名分。你们都记住,他不是我的儿子,他只是个下贱之人!绪儿,”他抚着端绪的头顶:“你到底是宅心仁厚啊!有你照顾那几个不成器的,我也就放心了。”端绪拉着我跪下,抱着我似乎喜极而泣。我听到跪在后面的二世子恨恨的啐了一口。我无有感触,只是有生第一次这么想笑。这才是高人啊,原来我一进府就起了这么大的作用。宅心仁厚?将来他即位后,那帮虎视眈眈的兄弟,不但无性命之忧,还可保富贵平安?——这就是五王爷的判断吗,这条豺狼真是老了,老到看不透自己的儿子了。
端绪眼精里的兄弟情如此坦荡而真诚,我仿佛又从里面看到了那一夜他的张皇失措,一样的上好表演。看了今天这场,以前的应该没有疑问了吧?虽然是不出我所料的虚假,可是我还是心痛了。毕竟希望他是真的不是吗?一点点的感情,一丝丝的心疼,就可以让我为之生为之死,怪只怪我太明白了,看的出真假,真是连骗自己也不会吗,就信他又如何呢,反正我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