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後来,这件事情却成为皇後惑乱後宫的把柄。有人说皇後有意留未央在身边,淫乱後宫,有人说未央是皇後教养的男宠。
但无论别人怎麽评价,未央相信,皇後第一眼看他的眼神中,是一种非常纯澈的透明。
还记得皇後领著未央前往『景坤宫』的途中,她对未央说:「上天夺走了我腹中的公主,但却让另一名公主在远方的夜阑诞生。冥冥之中,你又带著她来到我的身边。她一定是上天赐给我的孩子,我要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抚养长大。」
事实上,皇後也的确做到了。
湘儿被封为『湘公主』,和皇後一起住在景坤宫。未央也留在景坤宫中伺候,他的身份虽然很低,但皇後却同意他和湘儿以兄妹相称。所以後来,无论发生什麽事情,未央总是无法让自己去恨皇後。他永远记得皇後抱著湘儿时的笑脸,永远记得皇後对他的温柔。
未央在秋水宫中的前五年,都在景坤宫中度过。
湘儿也已经五岁了,她很乖巧,已经会写自己的名字。未央教她写字,写『夜阑』,告诉她那个国家的事情,告诉她她亲生父王和母後的故事。这些看似大逆不道的事情,在景坤宫中都不用偷偷进行,也不用避讳什麽人的耳目,因为有的时候,就连皇後自己,也会来听未央讲那个遥远的国家,讲那个消失的王朝和那段逝去的繁华。
未央所讲的一切,让湘儿越来越迷糊。
她渐渐分不清哪里才是她真正的家,谁才是她真正的母後。但是未央从来没有告诉湘儿复仇,他只是告诉她,他们失去的东西已经再也回不来了,他们再也无法回到那个夜阑,再也无法回到那个家族,他们将留在天秋,永远地留在这里,直到他们的身体化为枯骨,埋入地下。
也许只有到了那个时候,他们的魂魄才能飘回夜阑,他们曾经的家园。
每当这个时候,湘儿都会问未央:「夜阑在什麽地方?我从来没有去过,我找不到,如果我死了,我的魂魄也找不到回去的路怎麽办?」
未央说:「我会带著你回去。就算我死了,我的魂也会留在你的身边,守护著你,等著你,然後带你一起回去。」
「如果先死的人是我呢?」湘儿问。
「不会。」未央摇头说,「我会一直陪著你,即使你死了,我也会陪著你死。你不会迷路,因为我会带你回家,因为有我。」
未央讲这些话的时候很认真,他真的可以为了湘儿去死。
他对湘儿执著的保护,已经到了旁人难以理解的地步。他把自己所有的一切,全都寄托在湘儿身上。他把他对夜阑的爱,对父王、母後、兄弟姐妹的爱,全都寄托在了湘儿一个人的身上。
他不能失去她。
未央话中的夜阑总是那麽遥远,而惟一可以把湘儿和夜阑联系得更紧的东西,是未央教她编的花结。情人间的同心结,孩子挂的平安结,老人带的长寿结,还有消灾结、万字结、三环结、吉祥结,数不胜数。用未央的话说,花结是每个夜阑人都会编的东西,编制花结的手艺更是每个夜阑人引以为傲的国宝,就连夜阑送给其它国家的国礼,也有大半都是各种各样精致的花结。
湘儿的手很巧,学得很快,她体内流淌著夜阑皇族最纯的血液。一根一根的丝线,在她灵巧的十指编修下,很快便变成一个精美的花结。她在结下挂上铃铛,做成风铃,挂满景坤宫里所有可以挂的地方。
皇後也很纵容她,从来没有干涉。
有的时候,未央可以看著皇後望著那些风铃发呆。
「原来风的声音就是这样?」皇後曾经这样淡淡说过,「景坤宫里太安静了,静得发冷,冷得可怕......以前狂风暴雨的时候,呼啸的风声,总会让我以为是宫中游走的亡灵。但是现在,我终於知道风声也可以是这样清脆,这样动听。」
未央知道,皇後一直很怕冷。
每当刚入秋季的时候,她就喜欢用厚厚的衣服把自己包起来,一到风雨之夜就会睡不著,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然後缩在床头微微哆嗦著,用尖锐的声音命令宫女们点燃景坤殿内所有的灯烛,把殿内照得宛如白昼。
但即使如此,她还是怕,很怕......
未央一直不知道她在怕什麽,但却依稀可以猜出来。
因为皇後本不是皇後,她只是一名正二品的芳仪,家门也不显赫。但她在後宫之战中胜出,先後废掉秋灵王的数名宠妃,还把皇後拉下凤位,她才有了今日的地位。作为皇後的外戚,她的父亲兄长才在官场扶摇直上,势力越来越大,大有和宰相分庭抗礼的趋势。如此,皇後在後宫的地位才越来越巩固,把持後宫和外戚擅权,这两方面本就是相辅相成的。
未央可以想像,年轻的皇後,她是承担了怎样的宿命,又是在怎样的阴谋和漩涡之中苦苦挣扎求生。
她的凤印上染满鲜血,她欠下的是一笔无法计算的血债。
而付出的,则是被罪孽吞噬的绝望,以及在风雨之夜无眠的恐惧。
还记得有天晚上,风雨大作。
未央听见皇後在床上抱头尖叫,殿中点满蜡烛,但烛光依然不能驱散黑夜的沈重。风铃的声音在狂风中变得急促,就像无数道士在殿内做法,他们摇动著铃铛、嘴里不停诵经,满天飘扬的白纱帷帘,就像灰飞的冥纸一样扯天扯地。
其他宫女们都守在外面不敢靠近,皇後在恐惧中嘶吼的声音,比天空的雷电更加尖锐刺耳。那个时候,未央走了进去,他抱住了床上的皇後,对她说:「不用怕,大家都在这里保护著你。天很高,雷电也很远,它们伤害不了你。」
而皇後却脸色苍白地尖叫著,她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风铃的声音仿佛可以贯穿她的鼓膜。
「取下来,把它们给我取下来!」皇後指著那些狂乱作响的风铃,发疯似的嘶吼著。
「皇後,你冷静一点。」未央紧紧抱住了她。
但皇後却一把掀开未央,用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紧,躲在床角,身体瑟缩不已,大吼著:「她们回来了,她们回来找我报仇了......她们要杀我......她们要我取走我的命!把风铃取下来......快点把风铃取下来,我不想听!......那是她们找我复仇的脚步!她们来了......她们已经来了......」
皇後的惊慌让未央也失去了分寸,他抱住皇後的肩膀,对她所:「皇後!你不要怕,你听我说,在夜阑国有个传说,如果你对风铃许愿,风铃响了,你的愿望就会成为现实。现在风铃在响,不是什麽人来找你报仇,而是上天想要实现你的心愿,你有什麽心愿就说出来,上天一定可以帮你实现!」
未央的一通大吼,让皇後从惊乱中抬起了头。她目光中带著呆滞,呆滞中又似懂非懂,她望著未央,微微张开了嘴唇,确认道:「实现我的心愿?」
风铃的声音依旧很吵,吵得几乎可以把房间震塌。
但是皇後此时的眼神却安静了,她的身体也不再发抖,她目光中的理智渐渐恢复,她望著未央问:「真的吗?真的会听见麽?真的会实现麽?」
望著皇後憔悴的面容,未央有种想哭的冲动,他咬住下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狂风没有止息,越来越暴戾,仿佛想把房间掀飞似的怒吼著。
过了好久,皇後也对这未央点了点头,她相信了未央对她说的话,她对著呼啸的风、对著狂暴的雨,用嘶哑的声音许下自己的心愿:「司马皇後、王华妃、萧德仪......你们不要来找我了,我知道错了......你们放过我,不要再来找我了!我已经受够折磨了......你们不要再缠著我了......」
然而她的话还没有结束,一阵狂风袭来。
风铃叮呤的响声乱做一团,最後只听一声『啪啪』的几下,坠地的声音响起。
竟是那些风铃全都被狂风刮断铃线,坠落下来!
风铃的坠地,让房间中瞬间安静下来,只能听见狂风灌入的声音,再也听不见刚才叮呤的脆响。
那一刻,未央有些呆滞,他不信这个世上竟有这麽巧合的事。
「停了......」皇後颤抖的声音在风雨之中格外脆弱,只见她再次抱住了自己的头,用一声盖过一切的尖叫,撕裂黑沈的夜空,「为什麽停了?为什麽不帮我实现这个愿望?为什麽上天你要让她们不停纠缠我......你为什麽不能饶过我?为什麽不肯帮我?......」
这次,竟连未央也无法安慰她,竟连未央也开始疑惑,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有冤魂的存在,是不是真有人──会犯下连天理都不容的罪孽。
6
「未央,你救我......」皇後惨白的脸上,两行泪水滑过,她不停哀求著,「未央,你救我......你救救我......」
未央可以感觉到她指尖的颤抖,可以听见她内心的惊恐。
她明明就是一个胆小、寂寞、软弱的女子,但凄凄的秋水宫,却让她变成一个嗜血的魔鬼。她在争斗中迷失了自我,那是一个你死我活但却不见硝烟的战场,如果不能杀死对方,她自己也无法生存下去。
「未央,你抱著我......」皇後哀求著。
未央看见她眼中的泪水依旧很清澈。未央把她从被子中抱了出来,动作轻柔得就像在解救一只雨中从鸟窝里坠落下来的雏鸟。
「未央,我好冷,你抱我再紧一点。」皇後把头埋入了未央的胸口,不停抽泣著。
那是未央进入秋水宫的第五年,他十三岁。
虽然还没有成长出男人般宽广的胸膛,但却可以让皇後在风雨飘扬的夜晚,找到一丝安全。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是那样自然而然。
皇後柔软而冰冷的身体,缠绕上了未央,她想用未央驱走她心中的恐惧和寒冷。未央无法拒绝她,就像他无法拒绝一只路边的野猫,对他投来的求救的眼神。
未央第一次知道女人的味道,是在皇後的床上,那个只有天子才能睡的地方。
皇後不断地说著『救我,救救我,未央』,但未央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究竟是救了她,还是让她陷入一个更加可怕的深渊。
只是,在那样的夜晚,他无法推开皇後,无法拒绝皇後对他的需要。
那天晚上,未央知道,他身下只是一名自己折磨著自己的女人,而不是後宫之中掌管凤印的皇後。她很普通,怕黑也怕冷,更怕孤独和寂寞,但她惟一不怕的──就是犯错。
而且,还是犯那种明明知道是错的错。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未央依然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爱过这个女人。如果爱过,那种爱有多深?如果没有,他对她感情又是什麽?
也许是同情,也许是怜悯,他从她身上闻到了同类的气息。
他们都被秋水宫禁锢,呼吸著宫墙内阴郁的空气。望著那曲折的宁河,向往著河水流向的远方,怀念著别处的亲人,还有宫外的世界。
所有人在秋水宫内都变得沧桑,就像那些盛放的花朵,如果没有人的欣赏,将会瞬间枯萎。
未央想起了五年前,他在来皇城的路上,用一颗宝石从一名老翁那里换来的梅花。那病态的梅枝,妖娆的美丽、扭曲的身姿,屈就自己来迎合别人的欣赏──这就像他们自己一样。不停改变著自己、扭曲著自己,从而来适应秋水宫中冷清的风水。
──很冷。
未央也渐渐感受到皇後话中的含意。
如果说想要生存是本能,那麽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毁灭别人的一切,就是本性。
没有人错,只是有人不断在输。一个人在秋水宫里,一生只能输一次。因为只要输了,付出的将会是自己的生命。
那一夜之後,皇後好像更加喜欢未央,也更加依赖未央。
她开始带著他出席各种宫廷席宴,也开始带著他参加各种宫廷仪式。在其他人的眼中,皇後只是把未央当成自己的孩子,没有怀疑他们这间会有什麽暧昧。就连秋灵王也没有多想,看到皇後和未央如此亲密,他也渐渐忘了未央低贱的身份,把未央当成自己的半个儿子对待。
八岁到十三岁,正是一个孩子渐渐脱去稚气,变得成熟的时期。
未央也是这样,这点从他外貌的变化上,就能很好地反映出来。他的脸型已由幼年时的椭圆变得更加狭长,眉眼之间的距离更近,双眸显得英气逼人,嘴唇也渐渐变薄,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时常嘟起。
不仅是相貌,就连身材也产生了巨大变化。
首先是身高显著增长。还记得刚入宫的时候,他刚到皇後的腰杆位置,五年时间过去,就已经长到皇後的肩膀。身体更加扁平,锁骨渐渐凸显,手背和脖子上的筋线也能渐渐分辨出来,四肢也愈发纤细修长。
比起刚入宫时,他身上越来越有男人的味道。
但这种男人味并不粗犷,很柔和。他仿佛天生有种魅力,让人忍不住想去靠近,但靠近的同时,又会下意识和他保持距离。因为他给人的感觉总是那样圣洁。
像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那种类型。
他笑的时候,你可以感受到春风拂面,但他一旦不笑,你就会被他的冷若冰霜冻得发寒。
未央很美。
这是宫中几乎所有人都承认的事实。并且随著他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多的人这样赞美。无论宫女太监,还是妃嫔皇子,都忍不住想多看他几眼。就连秋灵王,目光也总是喜欢停留在未央身上。每当有皇族聚宴的时候,秋灵王有意无意会对皇後说,让她把未央也一起带上出席。
秋灵王对未央的喜欢,渐渐令皇後感到一丝潜在的危险。她预感到她的地位,将慢慢被她的这名养子取代。即使未央可能会威胁到她的地位,但皇後并没有立刻对未央下毒手,因为她也需要未央来抚慰寂寞单调的生活。
她觉得自己在养一只会变成虎的猫,但她却不忍心扼杀掉这只讨她喜爱的宠物。
相较而言,五岁的湘儿显然不像她的哥哥那麽惹人注目。与其说她是一名公主,倒更像是一名年龄过小的宫女。她的性格很好,从不与人相争,也不对下人发脾气,身上没有染上一点公主的娇纵习性。她和皇後、未央走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落在後面。远远望去,总觉得她不属於皇後和未央的这个世界。
秋水宫内偏西的地方,有一片宽阔的草场。那里专门用来举办马球比赛,但有资格在那个球场上纵马驱驰的,也只是皇室成员而已。
未央十三岁的那年夏季,他偶然经过球场,突然一个两拳大小的白球向他飞来。
未央移身躲开,白球滚落在他的脚边。
未央低头望著那个白球,听见不远处的球场上,什麽人在对他高声吆喝。
「把球扔过来。」那个人是这样喊的。
他高高骑在马背上,向未央招手示意。他背著光线,阳光在他的身体边缘镀上一层明亮的金边,不可思议的耀眼。他穿著白色的锦缎箭袖猎衣,头束玉冠。年纪和未央相仿,但此时跨在马上,显得威风凛凛,煞是英雄。但未央觉得很奇怪,对方明明是身份高贵之人,但为什麽会没有马球服,而只能穿著猎服打马球呢?
未央想得愣住,直到那人又高高喊了一声:「那边的,把球扔过来。」
未央这才回过神来,弯身捡球。他听见马蹄的声音越来越近,好像已经来到自己身边。当他把球拾起来的时候,那个人已经驱马来到他的面前。
未央把球举过头顶,对他说:「给你。」
那个人微微俯身,接了过去,说了声:「谢谢。」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也是他们第一次说话。那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今後的命运将会产生多麽深邈的牵绊。
未央回到景坤宫,向一名熟悉的女御询问道:「皇子之中,是否还有谁没有马球服,只能穿著猎服比赛马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