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周小吉回去上班,买了巧克力请同事吃,对旷工的两天表示歉意。下午却收到老板转交的请帖,说"毛毛头"在家里开圣诞派对,邀请他参加。当周小吉得知店中员工,"毛毛头"只请了自己,顿时感到一阵为难,他跟"毛毛头"实在太不熟,参加派对的都是公司的高层,自己跟那些人太不搭调。经理似乎看出了他的难处,开解他说,这是纯粹的私人派对,如果不想去,也不用勉强。这让小吉长吐了一口气,不勉强就好,他肯定不会去了。
"不过,"经理忽然又加一句,"你不去,他会觉得没面子,未必高兴。"
那你刚才说的所谓"不用勉强"的,不是废话么?周小吉从经理室出来,难免垂头丧气,却不料"金"比他更加沮丧。
"你怎么了?"周小吉忙完了收银那里的事,低声地问。
"跟女朋友分手了。"
"金"魂不守舍,周小吉连忙把他手里的活接过来,让他坐在一边,顺便递给他一杯水。
"跟她好好谈一谈,为了什么?可以挽救么?"
"她变心了,""金"苦丧着脸,"找了个开奔驰的。"
"原因不会是奔驰车那么简单吧?"周小吉耐心地,"人跟人是看缘分的,可能下一个才是能跟你过一生的,中国人有个说法,说人跟人之间的姻缘是有根红线牵着的,可能你跟他她之间没有红线吧!"
"嗯,你呢?你跟你男朋友之间有红线么?"
周小吉楞了一刻,摇了摇头,
"不知道,我希望是有的。"
周小吉手上忙碌起来,脑袋也没闲着。人有时侯安慰别人,也是为了安慰自己,也有时候,抛给别人的问题,自己却没有答案。要不是"金"这么反问回来,他真没考虑过,如果真有红娘一说,如果有缘人真的能用根红线牵系在一起,那么,红娘会把红线系在男人跟男人之间么?
来不及为这个多烦恼,很快到了"毛毛头"派对的那一天。
第八章
派对那天的下午,方杰找了几个比较"倒霉"的同学,租了辆小卡,从租房那里,把为数不多的家具运到新家。房子真的很小,放进沙发和电视,就觉得那几个帮忙的男生"多余"了。小吉提前下班,叫了外卖的比萨,椅子不够,就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几个人狼吞虎咽消灭晚饭,一边佩服方杰跟银行借钱的胆子真的很大。周小吉坐在地板上,冲着坐在另一头的方杰,笑得很鼓励。
方杰晚上值班,要跟同学一起离开,又觉得没跟小吉说什么不舒服,便打发了他们几个在门外等,匆忙地抱了抱小吉,说:
"麻烦你收拾了,我明天晚上应该能回来。"
小吉笑了,说,"今天怎么这么客气?"
"那,我们的家就交给你,要好好照顾它哦!"
说完,又忍不住狠狠亲了亲小吉,直到门外的几个开始拍门,大声问"电梯来了! 要不要等你?",才恋恋不舍地走了。隔着门,周小吉听见走廊里玩笑打闹声,然后电梯门开了,终于恢复一片宁静。
回到客厅里,把方杰前两天买给他的一张CD放进唱机,慢慢流出来的是那首有些熟悉的"You raise me up"
WHEN I AM DOWN, AND O MY HEART SO WIERY
WHEN TROUBLES COME AND MY HEART BURDENS ME
THEN I AM STILL AND A WAITING IN THE SILENCE,
UNTIL YOU COME AND SIT A WHILE WITH ME
YOU RAISE ME UP, SO I CAN STAND ON MOUNTAINS
YOU RAISE ME UP TO WALK ON STORMY SEA'S
I AM STRONG WHEN I AM ON YOUR SHOULDERS
YOU RAISE ME UP TO MORE THAN I CAN BE
音乐声里,周小吉想起几年与方杰的一幕幕,有些伤感,又觉得自己的情绪太夸张,于是开始干活,把搬进来的几箱东西打开,想在"毛毛头"派对之前收拾停当。东西并不多,剩下最后一箱,封口处标写着"小吉的旧东西",自从他跟方杰同居以后,搬过好几次家,可每次这一个箱都跟着他来,却原封不动,有几年没打开过?周小吉的手摸过陈旧的字迹,似乎想了好一会儿,终还是站起来塞到壁橱的角落里。
洗过澡,吹干头发,周小吉找出以前在卡森百货公司上班时,经理送他的一件衬衣,因为是挺贵的名牌,他没舍得穿。今天去"毛毛头"那里,总不能太寒酸,于是找出来,将新衣折叠的痕迹熨平整,穿在身上试一试,好象有点大,难道比那时还瘦了?周小吉不是那种需要名牌找自信的人,也不会觉得名牌会给自己带来什么魔术般的改变,这话在店里是不敢说的,他从来没羡慕过模特的工作。可今天晚上,势必会有很多模特到场,要如何才能应付自如?还有"毛毛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看过自己的裸体,小吉总觉得他的眼睛象是具有剥人衣服的本领一样,穿得再厚,在他跟前视同没穿。他也不喜欢"毛毛头"用很烂的中文叫自己的名字,小吉到了他嘴里怎么听怎么象"小鸡"......他不喜欢"毛毛头"的地方挺多,尽管他知道"毛毛头"其实是个不错的人。
按照请贴的地址找到,果然是可以看见湖景的高级住宅。屋子里很大,客厅里人不多,稀稀落落的几个,倒是看得出行业出身,个个或站或坐,姿态无比优雅。"毛毛头"只在他进门的时候说,
"别人你不用理,我让本招待你!"
周小吉这才知道,原来"毛毛头"有个相处十五年的爱人,本。本是大学教授,咖啡色衬衫外面套了件浅米色的羊绒背心,戴着副金丝边儿的眼镜,显得文质彬彬。很明显地,他跟"毛毛头"的模特界的朋友不太熟,倒对周小吉比较热情,帮他倒酒,拿吃的,带他参观其他房间。
"他们在里间玩儿呢!丹尼斯让我好好招待你,"
"哦,"小吉心想,难怪客厅没什么人,"我一个人没问题,你可以加入他们。"
本摇摇头,"他们谈的我没兴趣,丹尼斯说你比他们有趣。"
"怎么会?我跟‘毛......',我是说,丹尼斯不太熟的。"
"哈,对,他说你给他起了绰号叫‘毛毛头'?很形象!我喜欢。来,过来坐。"
本跟小吉不太拘束,就象他自己解释的,他们两个跟其他人不是一个圈子,所以可以自得其乐。本对他跟丹尼斯的关系毫不忌讳,给小吉看他们旅行时的照片,很直接地告诉小吉他们一起久得都快记不得。
"我们小时候一起长大,他出国念大学,我也到了北方,工作以后又遇到,才又在一起。所以,注定在一起的两个人,是分不开的。他跟我说,你跟你朋友感情也不错?"
"哦,是的。"周小吉心里不知道"毛毛头"跟本说了多少自己的情况,一时间难以把握谈话的尺度,"我们同居几年了。"
"医生很厉害哦!将来前途光明。"
这"毛毛头"跟他老公还真是知无不言,周小吉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现在还是学生,没想过那么远。你,你知道我蛮多的?"
"我还看过丹尼斯给你照的那组照片。你身体的比例长得很好,体型不夸张,很自然,很漂亮。"本说得云淡风轻,全没在意周小吉的脸已经红得要炸掉。等他意识到,连忙停止口中的赞美之辞,解释道,"我是教艺术的,所以评价人是这样赤裸裸,你不要介意。"
"不会。"周小吉假装自然,强吞了一口红酒,再把注意力回到照片上来,"你们去过很多地方。"
"嗯,他的工作四处跑,我有时间也会跟他一起,顺便旅行。"
"丹尼斯有很多跟名人的合照呀!"
周小吉翻看着,有电影明星,歌星,还有些体育界的名人......本好心地跟他讲一些照片背后有趣的小事,翻到新的一页,如同给晴天霹雳击中,周小吉瞬间楞了,接着手象给烫到般,突然从"毛毛头"跟别人的合照上撤开。照片上那人很高,并没有低身迁就"毛毛头"的身高,也不显得亲密。他眼睛似乎笑着,可脸又似乎绷得紧,多少带着点不可一世的傲慢。是他,真的是他。周小吉心底已经开始发慌,又不太好表现出来,只得故作耐心地听本跟他说:
"罗宾谢菲尔德你应该认识吧?丹尼斯帮他们队拍过一辑照片。他今年表现尤其出色,明年更加看好他!"
"哦,我,我不看球。"
"谁?谁不看球?"不知道什么时候,"毛毛头"出现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看球也应该认识他啊?他是今年**队的英雄! 据说罗宾还能拽几句中文呢!"
"是么?"小吉开始严重心不在焉。
"不过说真的,他是生来打球的人,就象你,生来就该做模特一样!"
"我跟他不具备可比性吧!请你别提了,让我很惭愧。"
"那就不提他,我给你介绍几个朋友认识,对你有好处!来!"
周小吉已经不太能反应过来"毛毛头"跟他说的话,他的脑袋里忽然着了团火,烧得什么也没剩。罗宾的出现,完全在周小吉的计划之外,在他心灵全不设防的瞬间,就这么突然穿着盔甲再闯进来,搅扰得他心神不宁。
"我想,我还是先回去比较好,公车快要没了。"
"急什么?我还没介绍朋友给你认识呢!一会儿让本送你回去好了。"
"不用了,我,有点不舒服,还是先走吧!谢谢你邀请我来,圣诞快乐!" "毛毛头"似乎也意识到周小吉的脸色不太好,关切地问:
"你没关系吧?自己行么......"
周小吉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再跟人周旋伪装下去,他几乎夺门而逃,下了楼扬手招了辆出租车。
夜晚的街道,分外空旷,向来横冲直撞的出租车,这会儿更是冲得无法无天。周小吉看着车窗外飞快倒退的高楼,因为彼此间距离太近,遮挡了大片大片的夜空,这时竟象是个没有天空的迷宫,而自己乘坐的车,正如同困兽一样寻找出口。
到了家,关上门,狭小的空间只剩自己,才觉得自由。周小吉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脑袋里混沌不能思考。其实以罗宾今天的名气,想躲开他的消息是不可能,尽管他有意回避,偶尔还是难以错过街头报摊的头版,公共场所电视机的体育新闻......他都能从容对待,只是今天,当他知道多年以后,罗宾依旧与他身边的某些关系牵连着,依旧会随时出现在他面前,忽然,觉得害怕。他的眼睛已经不受左右地朝那放着旧东西的橱柜看去,心里又抵制着,不能看,不要看。周小吉握紧了双手,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开始打扫房间,擦地板,擦桌面,把每个角落都打扫得一尘不染,一次次经过橱柜,强迫自己不去想那里的东西。可他的家实在太小了,打扫并不费太多时间,也不费太多体力,他的意识依旧活跃着,牵挂着那尘封了多年的,记忆。
终于是忍不住,象疯了一样,大力拉开橱柜的门,拉出那一箱,陈旧得近乎破烂的箱,却封存着他美好而一去不返的少年岁月。周小吉抱在怀里,慢慢撕去胶布。一件一件过目,他最终拿起一只垒球,上面写得小小的字:
"给我最亲爱的小吉,罗宾 谢菲尔德。"
第九章
周小吉在旧金山的郊区长大,父亲是个商人,母亲是全职家庭主妇。他有过优越的童年,活泼可爱,少年时也曾不可一世地跟邻居的小孩打架。六岁那年,母亲又生了个弟弟,周小祥,他敏感的心感觉到父母的注意力在弟弟出生以后,明显地,转移了。他对弟弟的感情很复杂,在外面,维护着他,在家里,又嫉妒着。他自己也不清楚这种复杂的情绪缘自何处,他鄙视着自己,又情不自禁,难以改正,渐渐变得沉默。懂事以后,他开始讨厌全家福照片,他意识到自己跟家人长得多么不同,心里隐约有了猜测,又不敢去求正。父母承认他不是亲生,是在他同性恋的身份暴露以后,而这又不能不提起罗宾 谢菲尔德。
罗宾的母亲是个ABC,他继承了母亲东方面孔和父亲西方人高大身材。六年级的时候,他跟随着离婚的母亲搬到周小吉家的对面,并跟小吉同班。他小时候就比同龄人高壮,性格却内向,因为是新生,跟谁都不太说话,惟独跟小吉比较亲近,每天早上,他会在周家门口等小吉一起上学,那段短短的路,两人并肩走了好多年。
罗宾运动细胞分外发达,尤其是垒球,高中时锋芒毕露,但他学习成绩一般,情况正好跟周小吉相反。一起长大的人,很难分辨彼此感情变化的交界,因为向来亲密,有了苦恼习惯找他倾诉,有了喜悦也第一时间要与他分享,这种看似哥们儿间的信任和习惯,潜移默化着,却又不动声色,让人难以察觉。有次罗宾赢了一场重要比赛,回家的路上,忽然跟周小吉说:
"教练说,赢了这场比赛,会有很多大学给我奖学金。不管你考上多好的大学,我们都能继续在一起。"
小吉没回应,两人之前偶尔出现的沉默,时而眼神的躲避,微妙瞬间,那种想要拉手跟拥抱的欲望......很多很多,他说不明白,他相信罗宾也不会懂,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情,是否还乖乖呆着友情的圈圈里。
上高中以后,周小吉的生活进入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期,与弟弟的争吵,父母皱眉时的不耐,生活似乎只剩下不满。青春期的冲动和叛逆在他身上慢慢明显。那段时间,他跟家里冷战着,只对罗宾敞开着心里的门。他陪着小吉,不多话;也会与他打球打到筋疲力尽,连痛哭的力气也不剩;他在小吉竭撕底里的时候狠狠拥抱着他......很多年,一直是缓慢的,微妙的,时有时无,忽明忽灭......崩溃,却发生在一瞬间。
而小吉一直以为这一生,也没有勇气去回想,绝望的,暗无天日,甚至生无可恋的一段。即使今天,看着手里签名的球,他闭上眼,一接近那疯狂躁乱的年代,心还是会疼得抽搐,于是,他绕行了,躲开那段回忆,躲开难以承受的疼痛。
周小吉攥着那只陈旧垒球,在第一缕光线照上他的时候,依旧睁着眼。人的心是一座牢,囚禁的,永远是自己。
店里越发忙碌起来,周小吉不仅要做顾客的服务,还要跟负责橱窗设计的老师学习,因为老师明年年底要调去纽约,而经理有心让小吉接手他的工作。虽然还是冬天,全球专卖店已经开始夏季橱窗的设计比赛,对于一个初学者,小吉事事要从头学起,两头工作,应接不暇,而前段时间照的那组照片的样本也出来,准备在情人节的时候开始公开展示。
"你要成明星了哦!"金看过照片册以后,对周小吉挤眉毛弄眼地说,"我说的没错,你真的很帅呀!"
"长得帅是不是就不用干活?"
"成了明星,钱就来得容易啦! 随便摆摆甫士,就有大把的钱赚,哪用现在这么起早贪黑?"
"钱只要赚得问心无愧就好。辛苦工作换来的报酬,更加值得珍惜吧!"
"哦,你这么想很伟大,可我觉得好奇怪。"
周小吉笑了,拍了拍金的肩膀,鼓励地说,"加油吧!"
只要是忙碌的,面对着客户也好,同事也好,老师也好,老板也好,周小吉象是穿了防弹衣,他可以微笑着,有求必应,努力正面地勤奋工作,他可以全心全意完成自己的工作,其他的什么都不想。困难的是回到公寓,一个人面对着空空的四处墙壁,开着电视机,却永远也不知道在演什么。平安夜越来越近,方杰却回来得越来越少,他们连起码的计划也没有。这是多么奇异的一个圣诞节!礼物提前拿到,好似这节日也不如以前那么令人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