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天一见势危,将梁文清拉在身旁,说:"千万别离开我。"梁文清听到楼内传来的兵器碰撞声和两种语言的叱骂声越来越响,猛地推开萧天,向隔壁屋跑去。萧天赶紧提刀跟上。
梁文清一进门,就叫:"张乾,快,宋军????"。没等说完,看见张乾的眼神,后半句话再也说不出来。就只这一个晚上,张乾陡然老了好几岁,憔悴得不成样子。那双眼睛里盛的不是惶恐,不是悲痛,而是绝望。张乾盯着他,慢慢地问:"王二死了?"
梁文清心里一沉,张乾一定是到窗口看过了。他缓缓点头,说:"他们不认识王二。"张乾哈哈一笑,声音说不出的凄厉:"他们认识谁,认识我吗?你看楼下那一地的尸体,你让我怎么能活得安心!"
梁文清默然,岂止是楼前,恐怕到不了中午,全城都会是宋朝士兵和百姓的尸体。萧天并不想听这些废话,他又一次拉住梁文清:"二公子,这儿太危险,我保护你找个安全的地方。"梁文清又一次摆脱了他的手,径直走向床边,替惠珍把脉。
惠珍和腹中胎儿的脉都已经非常微弱了,梁文清暗暗叹了口气,看向张乾,不忍心地摇了摇头。张乾眼中的绝望又添了几分,他紧紧地抓住惠珍的手,象在使劲全身力气挽留她。
萧天急得直冒汗,再这样磨蹭下去,大家一个都跑不了。他呼哨一声,叫来几个辽人,自己拎着刀几步跨到床边,把钢刀架在惠珍的脖径上。张乾和梁文清同时大骇,想扑上去,却又不敢动。
萧天对身后的辽人吩咐:"快带二公子和这位张公子走。""什么!"张乾和梁文清惊叫。几个辽人答应着,上前来搀张乾,张乾猛力挣扎着,大骂:"放开,放开,你们这些混帐。"
梁文清忽然俯身,从惠珍头上拔下一根簪子,对准自己的脖子刺了进去。簪子入肉两分,血顺着伤口流了下来。
"放下刀!她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你们要走随便,我不会丢下她。"他刺得更深了些,对萧天说。
就在两下僵持的时候,床上的惠珍忽然握住梁文清的胳膊,清晰地叫:"梁大夫。"众人都是一惊,屋里闹了这么久,惠珍一直无声无息,只有胸口微微的起伏才能让人知道她还有口气。张乾拼死踹开身旁的辽人,扑到床边,叫:"惠珍,惠珍????"
惠珍却看向梁文清,眼神清澈见底,闪着温柔的光。她清楚地说:"梁大夫,我支撑不住了,救救我的孩子。"梁文清被目光深深吸引,手不自觉地松开,簪子当地一声掉到地上。
"救救我的孩子。"惠珍又把视线投向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梁文清的泪水一下子涌进眼眶,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惠珍努力展开了一个微笑,转头望望张乾,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眼神突然黯淡下去。
张乾眼睁睁看见惠珍生命的火苗渐渐熄灭,这两个月来的伤痛如洪水绝堤,一发不可收拾。他感到胸口向压了一块大石头,使他喘不过气来。他剧烈地咳嗽着,喷出一口鲜血。
梁文清冷冷地向萧天伸手:"刀!"在萧天犯愣的功夫,他已经把刀抢在手里。梁文清用刀柄用力砸向张乾后脑,张乾向前栽倒在床上。梁文清吩咐:"把他拖出去。"
几个辽人从没见过梁文清有如此大的气势,竟没一个人敢问什么,上前把张乾抬出屋子。萧天也不敢再催他,只呆呆地站在后面。
梁文清右手持刀,看着惠珍的脸,说:"保佑你的孩子吧。"
就在凉城一片大乱的时候,张乾的儿子出世了。他的第一句啼哭淹没在许多凉城人临死前的惨叫声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当萧天他们就要支持不住的时候,辽军冲过来了。围攻的宋兵很快就被杀退,凤来楼内外到处都是士兵的尸体。宋军统领死在楼梯上,后腰插着一杆长枪,而他手中的刀狠狠地捅进身前辽兵的胸膛里。
萧天指挥手下清理战场,将受伤的宋军一一刺死,再把尸体都拖出楼去。直到忙活完了,才上楼回禀。梁文清怀里抱着婴儿,坐在张乾身旁,默默地出神,看都没看萧天一眼。
萧天连叫了几次不见答应,微微有些气恼,心想:"我拼了性命保你周全,怎么你连句话都不说。"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说:"二公子,楼里打扫干净了,你有什么吩咐没有?"
张乾昏迷不醒,梁文清凝望着他的脸,过了良久,又把目光转回到婴儿身上,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怎么这么脏,该洗个澡。"他抬头看向萧天:"你去帮我烧点儿热水,我想给这孩子洗洗,好呢?"
萧天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儿憋死。"这是什么时候,"他心里暗暗有气,"这个二公子,即不关心宋辽战况,也不关心弟兄安危,倒要给宋朝的小孩洗澡,说他猪油蒙了心都是轻的。他还真是南蛮子的种儿。"
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敢这么说。他答应了一声,跑下楼去,一边摇头叹气一边吩咐人烧水,找大木盆。
小婴儿忽然哭了起来,虽然他在妈妈肚子里先天不足,有些瘦弱,但哭声却一点儿不小。梁文清伸出手指轻碰婴儿的嘴,小声哄道:"别哭,别哭,你看爹爹睡着了,再哭就把爹爹吵醒了。"张开的小嘴碰到指尖,小婴儿下意识地叼住吸了几下,却什么都没吸到。他幼小的心灵第一次遭到了挫折,放开指尖,再次放声大哭起来。
梁文清突然醒悟过来,抱着孩子扑在楼梯上,叫:"萧天,萧天......"萧天正准备出城迎接耶律大公子,刚要上马,听见叫声,以为出了大事,连忙冲进店里,仰头问:"二公子,怎么了?"梁文清举着婴儿说:"你在城里给我找一个乳娘来,孩子饿了。"
萧天苦笑,这是打仗啊,老百姓死的死跑的跑,到哪儿去找乳娘,这不是难为我吗?他低头不答,楼上梁文清不耐烦了:"你听见没有啊,还不快去。"萧天打了个激灵,只好说:"我试试看吧。"他转身出门,找了个心细会说汉话的手下细细嘱咐了一番。
凉城只支撑了一天,到擦黑的时候,绝大部分的宋军已经被赶出了凉城,只剩下有些残余的兵力在城中个个角落苦苦挣扎,但就如泡在水里的菩萨,变成一滩泥只是早晚的事。
从凤来楼上看下去,凉城笼罩在一层薄薄的轻烟中,那是四处民房着火造成的。
从凤来楼上看下去,凉城笼罩在一层薄薄的轻烟中,那是四处民房着火造成的。不但辽军烧房,宋军看到大势已去,在边打边退的过程中,也在城中四处点起了火。他们就算要毁了凉城,也不能白白留给辽国。凉城的百姓们在哭喊,他们躲在家里会被烧死,而出了门外,就有明晃晃的刀剑砍杀下来。
又是一夜过去,喊杀声渐止,凉城已被辽军全部占领。城中的火头在扑救下也渐渐熄灭了,街道上来来往往的马车,装满尸体,送到城外焚烧掩埋。
梁文清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合眼,脸色惨白的象纸一样,走起路来右腿跛得厉害。他紧紧抱着张乾的儿子,不肯放手,任谁要接过去,他只是摇头。孩子已经洗过澡,喝了一点点米汤,此时正安安稳稳地睡在他怀里。梁文清硬撑着不睡过去,他不敢冒险,他怕张乾醒来第一个看到的不是自己,他怕他从别人口里知道这一切,他怕他会做出什么傻事。所以他只能坐在旁边等着。
他等来了一道军令。传令的小兵喘着粗气跑到他跟前,单膝跪下:"二公子,大将军让我传信给您,请您去凉城县衙相见。"梁文清皱着眉头,问:"你们大将军进城了?""是。"令兵回答,"将军已经把中军帐设在县衙。"
梁文清挥手打发了令兵,嘴角浮起一丝苦笑:"不管姓宋姓辽,凉城县衙都不是什么好地方。盘踞在里面的人没一个不想他死。鱼都钓上来的,那个傻傻的鱼饵,留着干什么用?"他招来人,吩咐:"我要去个地方。"
李婶家院子靠近凉城最大的米店,宋军在米店里点了一把火,辽兵很快就扑灭了,还派人看守着,因此梁文清的医馆在劫难中幸存了下来。
梁文清带着张乾和三个孩子回到了这儿。推门一看,院子里还是他被林大人抓走时的样子,几件衣服从包裹中散开,胡乱扔在地上,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土。屋门虚掩着,想来是张乾偷偷溜进来配药,走得匆忙,忘了关门。
亲兵们手脚麻利,很快把屋里收拾干净,将张乾抬入卧房以后,随军的几个侍女也来了。梁文清把大丫和二丫交给了她们照料,两个小姑娘还没从惊吓中醒过味来,只会愣愣地吃东西,不哭不闹。可是梁文清实在没有精力照管她们,万一有哪个开口要妈妈,他会受不了,崩溃下来。
张乾仍旧昏迷不醒,梁文清也上床躺在他身旁。他搂住他,将头贴在胸口上,听那沉稳的心跳声。那曾带给他极大安慰的声音再次起了作用,他睡着了。
张乾在婴儿的哭声中醒来,他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处。眼前的景物有些熟悉,鼻间一股淡淡的药草味儿,这是在梁文清的医馆。张乾清醒过来,刚想起身,感到胸口压着什么。低头一看,一颗乱蓬蓬的头放在自己身上,是梁文清。我们怎么会睡在这里,张乾甩甩涨痛的脑袋,忽然,经历的一切如涨潮般从心里翻腾起来。他腾地坐起,哀叫:"惠珍。"
梁文清被吓醒了,第一个念头就是:"不好,孩子!"他翻身就去摸床里的婴儿,待抱到怀里,才松了一口气。一抬头,正对上张乾惊讶的目光。
小婴儿又饿了,张手张脚地越哭越响,梁文清也顾不得张乾,跳下床,从桌上拿起一袋马奶,送到婴儿口边,慢慢地喂下去。
张乾坐在床边,颤声问:"文清,我们怎么会在这儿?"梁文清不答,只是一点儿一点儿的喂奶。屋里静默下来,只听见张乾粗重的喘息和小婴儿咿咿呀呀的声音。
半晌,梁文清转过身,将怀里的孩子递给张乾。张乾讶然,伸臂接过,只觉一团软软的肉赖在他手上,低头看去,瘦弱的小脸皱着,似乎对刚才的一餐很不满意。
梁文清低声说:"这是你儿子。"
张乾全身一软,险些将孩子摔落,他的眼里涌出了泪水:"什么?你说什么?"梁文清点点头:"你和惠珍的儿子。"
"不可能,我看到惠珍已经????,这孩子怎么能????"张乾一脸茫然。
梁文清黯然摇头,他不知该怎么说。 "我用刀剖开了?????"他狠狠心。
张乾不敢相信地望着他的脸,全身上下都在颤抖,过了良久,忽然剧烈地咳嗽,梁文清赶紧上前,一手拍背,一手来接孩子。张乾脸憋得通红,强忍住呼吸把孩子放在旁边床上。刚松手,一口鲜血喷出来,直溅在梁文清胸口上。
梁文清急忙去搭脉,张乾一抖,甩了开去。梁文清的手停在半空,他低头看着张乾嘴角的血痕,叹了口气。
正在这时,外间屋有人叫:"二公子,大将军来了。"梁文清身体僵住,无论他怎么不愿意,这个人他非见不可。
张乾昏昏沉沉地躺着,隐隐听到外面的辽人在说些什么,听不懂,也不关心。身边是妻子盼了很久的儿子,他却提不起一丝兴奋,心在麻木中钝痛着,让他缩回到在监房里时的样子,只想睡过去逃开这一切。
屋里的沉默被一阵渐行渐近的笑声打破了,梁文清拉过床上的被子,给张乾盖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走出内室。
屋内站了二个人,中间的那个浓眉深目,一脸贵气,身穿的锦袍衬得窄小的居室黯然无光。此人正是梁文清的大哥,辽国梁王的长子,攻宋的大将军耶律文钰。站在门边的那个身材高大,仍旧是一身黑衣,却是萧天。
萧天单膝跪下向梁文清行礼。耶律文钰微笑点头:"二弟,怎么躲到这儿来了。"
几乎同时,梁文清脸上浮起了一个懒洋洋的笑容:"这是我的家啊,大哥,我当了郎中,你不是知道吗?"
耶律文钰微笑着四下打量屋内的陈设,道:"看起来倒象那么回事。"他又向内室瞟了一眼,眼见梁文清下意识走上两步,用身体挡住了自己的目光,他的笑容更深了些。
"你这里是医馆还是藏娇的金屋啊?"他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在手里抛了抛。
梁文清脸色一变,拿在大哥手里的是他送给张乾的那块玉佩。他横了萧天一眼,萧天低头躲开去,很快,他又恢复到满不在乎的劲头儿,笑道:"大哥真会说笑,那只是我一个好朋友,人家有妻有子的,藏什么娇啊。"
耶律文钰哈哈一笑,将玉佩抛给梁文清,说:"好朋友?二弟,你还真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呢。你这么傲气的人,居然能为了朋友跪在地上求我。"梁文清沉默不语。
"好啦,你不用担心,这次攻陷凉城,你立下大功,我一定会在爹爹和皇帝面前好好保举你。不就是玩儿男人吗,这么点儿小事,绝不会有人为难你们。"
梁文清的笑容已经有些勉强,他恨不得用刀捅了面前这个人,可为了张乾,却不得不隐忍下来。他淡淡的说:"好说,好说。若不是大哥定的好计策,派了你最得意的狗跟着我,怕我也立不下这个大功。"萧天低下头,手中的佩剑被握得哗啦一响。
耶律文钰又打了个哈哈,吩咐:"萧天,你先出去吧,我和二弟私下聊聊。"萧天答应一声,出屋之前,将佩剑替耶律文钰挂在腰上。
耶律文钰摇摇头,笑道:"你瞧瞧,还以为我离了他就不行了呢。"他抬眼看向梁文清,"你那位张捕头呢?是不是离了你也不行啊?"
梁文清将玉佩藏入怀中,看到胸前开始干涸的血渍,他忽然失去了耐心,脸沉了下来,说:"你到底想怎么样,说吧。"
耶律文钰踱了几步,走到梁文清身前,音调里带了三分亲切和七分的冷酷:"二弟,我只是想帮你。我会把张捕头一家好好送到上京,再替你建一所大大的宅院,让你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梁文清克制住自己没有用力推开他,冷冷地说:"不劳大哥费心了,我是不会回上京的。"
耶律文钰拍拍梁文清的肩膀,笑道:"我没勉强你回去,只是你云游四方,身边跟几个孩子自然不方便,我只想替你照顾那一家人而已。你玩儿你的,不耽误,什么时候想家了,再回上京也不迟。"
梁文清的心一凉到底。耶律文钰始终将梁文清当作继承王位的绊脚石,现在,瞅准了机会,想利用张乾做人质来控制梁文清。
梁文清张张嘴,却想不出说什么话来打破这种局面,他一没有权,二没有人,阻止耶律文钰简直是不可能的。就在他彷徨无计之时,内室传来一声脆响,像是瓷器在地上跌破了。随后,婴儿的哭声响了出来。
耶律文钰暧昧地撇撇嘴,说:"二弟,难为你了,年纪轻轻地找了那么多负担。你忙吧,收拾好了,我马上派人送你们上路。对了,"他忽然扯下长剑,给梁文清挂在身上"最近凉城乱的很,宋人可能都恨你入骨,这把剑,你留下防身吧。"
耶律文钰走后,梁文清急忙跑进内室,看到的景象使他惊呆了。张乾目光呆滞坐在床上,手里紧握着块碎瓷片,鲜血正从指缝里滴滴答答漏出来。梁文清看见碎瓷片的尖角几乎擦到婴儿的脖子,不敢动一下,低声叫:"张乾,怎么了,别伤着孩子。"
张乾抬头,眼里说不清是爱还是恨,他问梁文清:"凉城失守了?是你带他们进来的?"梁文清紧紧盯住张乾的手,不知道应该点头还是摇头。他渐渐醒悟过来,刚才与耶律文钰的一番谈话除了开始的见礼外,竟然用的都是汉语,难道这也是他有意安排的?
正迟疑间,张乾眼里最后一点儿希望也熄灭了,他忽然惨笑了一声。梁文清心如刀绞,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