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来到那扇熟悉的大门外。张乾心里一阵激动,曾经以为,他再也踏不进这个院子了。他刚想伸手去拍门,高个黑衣人往后退了一步,说:"别忙。"他挥挥手,两个辽人利落地翻墙进院。张乾隐约觉得黑衣人的声音有些耳熟,正努力回想,院门已被悄无声息地打开。大家都松了口气:院内没有宋军看守。
张乾在月光下环顾四周,发现仅仅二个月的功夫,家就已经衰败了。往日干净整洁的院落,现在地上洒着落叶,砖缝里长起野草,藤椅和小桌歪歪斜斜地放着。阵风吹过,哗啦作响,循声而望,原来厨房的窗也破了。
高个黑衣人把张乾放下,梁文清抢上来扶住。十几个辽人四下散开,有的看门,有的守墙,摆出防御的架势。
张乾定了定神,正准备叫门。梁文清忽然拉住他的手,说:"等等。"张乾诧异:这当口,还等什么。却见梁文清解开外衣扣子。张乾低呼:"你干什么?"梁文清不答,很快把黑衣脱下,露出里面月白色的里衫。他把衣服披在张乾肩上,说:"你快穿上,别吓着嫂子和孩子。"张乾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囚衣,已经破破烂烂,染满了干涸的血渍。他感激地笑笑,将带着梁文清体温的黑衣穿好。
来应门的是王二的母亲。老太太睡得迷迷糊糊,以为是王二深夜回家,在屋里嘟嘟囔囔地说:"这孩子,怎么翻墙进来了。"门刚开了一线,从外面挤进好几个人,个个穿着黑衣,拿着刀,老太太这才想起这是在张乾家里。她尖叫着后退,眼看要撞到桌子角上,梁文清赶紧上前一把拉住。
屋里的人被惊醒了,先是两个孩子的哭叫声,随后惠珍的声音传出来:"王婶,是谁啊?"张乾一颗心正正反反翻了好几个过儿,眼里潮乎乎地,他忍不住提高声音:"惠珍,是我回来了。"
屋内一阵乱响,惠珍披头散发地从里面冲出来,甚至顾不上穿鞋子。她根本没看到旁人,直扑到张乾怀里,紧紧搂住他。张乾激动之余也微微有些尴尬,他拍着惠珍的肩膀,说:"好了,不用担心了。"
惠珍把脸贴在张乾胸膛上面,闷声说:"你怎么才回来,出城办事这么多天,也不托人带个信儿。"张乾吃了一惊,轻轻将惠珍推开,看向她的脸,问:"王二说我要出城办事?"
惠珍原本丰润的脸庞瘦成了一小条,衬得眼睛分外的大。她的脸上全是笑意,说:"是你和我说的,你说出城几天,谁想到会这么久,你去哪儿啦?对了,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做点儿吃的。"惠珍忽然想起什么,四处乱看却似乎没看到周围的人,"咦,我的锅哪儿去了?"
张乾心底泛起一阵凉意,他扭头看向梁文清。梁文清在惠珍出来之时,就扶着王老太太躲到屋角。他看到此种场景,也觉得不对劲,柔声问王老太太:"王婶,张家嫂子这是怎么了?"
王老太太已经彻底被弄糊涂了。儿子说张乾要被杀头,怎么他好生生的站在这儿?周围这些穿黑衣服的人是谁呢?听见有人问,她说:"哎呀,张乾,你媳妇听说你出事后,就不对劲了。她平日里还好,就是一有人提起你,就非说你出城办事去了,然后就哭,一直哭到背过气去为止。"
张乾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揽住惠珍,徒劳地和她讲话。可是惠珍并没在听,只是幸福地微笑着,四处搜寻她的锅,要给张乾做饭吃。
汗水一层层渗出来,把未愈的伤口杀得生疼,张乾求助似的望向梁文清。梁文清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先离开凉城要紧。反正张乾没事,这病,以后慢慢会好的吧。他走上前,对惠珍展开一个笑容,说:"嫂子,先不忙做饭,咱们不是说好要带着大丫、二丫出城玩儿吗?赶早不赶晚,这就收拾收拾,快点儿走吧。"
惠珍疑惑地望着他,好像一时没认出来。渐渐的,她的眼睛瞪大了,流露出一丝恐惧。猛然,惠珍尖叫起来:"不,不,不...."这一连串的尖叫让所有人都惊呆了。她一边喊一边往张乾身后躲,象见了鬼似的。张乾回身抱住她,连声地问:"怎么啦,怎么啦?"
外屋的吵闹声终于彻底惊醒了里面睡觉的小姑娘。大丫二丫的叫妈妈的哭喊混着会诊的歇斯底里地尖叫声,使屋内乱成一团。
高个黑衣人突然欺过来,举手成掌,朝惠珍脑后劈下去。张乾大惊之下,把惠珍抱到胸前,用身体挡住。黑衣人变掌为抓,想扯他离开。就在这时,张乾的右手伸到惠珍嘴里。惠珍死死咬住,总算终止了叫喊。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梁文清跑进里屋,一手一个把孩子抱了出来。两个小姑娘看到许久没见的梁叔叔,哭声小了许多,待出来以后,居然又看见了爸爸。大丫破涕而笑,挣扎着下地向张乾跑去。
此时张乾已经疼得满头都是冷汗,鲜血顺着胳膊流进衣服里。梁文清不敢再上前,将王婶唤过来,示意她把二丫递到惠珍手上。
果然,在"妈妈,妈妈"的叫声中,惠珍好像回复了一点神智。她松开嘴,接过二丫,抱在怀里轻轻地哄:"乖,二丫,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二丫一边抽泣一边揉眼睛,渐渐安静下来。
这边张乾抱起大丫,手上的鲜血沾在小姑娘白皙的脸蛋上,触目的红。惠珍忽然发现了他手上的伤,吃惊地问:"哎呀,流血了,在哪儿弄伤的?怎么这么不小心。"她放下二丫,关切地拉过张乾的手,不住在伤口上吹气。
梁文清默默地从衣襟上撕下一块布,让王婶递过去。惠珍小心把布缠到张乾手上。张乾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心里一片茫然。
梁文清俯身抱起二丫,说:"咱们快走,有什么话等出城再说。"张乾将孩子交给惠珍,说:"好,你们稍等我一会,我拿样儿东西。"说着,转身进了里屋。惠珍痴痴地领着大丫跟了进去。
张乾进屋不是为了拿东西,而是为了写信。情况紧急,也来不及研磨,他翻出惠珍描眉的炭条,匆匆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又去平日放钱的地方,将剩下的几十两银子连同那封信一起打了个包袱,出来交到王婶手上。
王婶又是紧张又是害怕,糊里糊涂地接过包袱。张乾嘱咐她:"这里边是一些银子,您拿给王二,是我欠他的。"王婶点头答应。
高个黑衣人又是突然上前,将包袱劈手抢去。张乾梁文清同时去拦,黑衣人侧身避开梁文清,却伸臂在张乾身上一扛。张乾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地摔了出去。梁文清急了,大声斥责,把怀里的二丫吓得直哭。黑衣人装作没听见,就手在桌子上将包袱打开,几下翻出了那封信。张乾扑上去抢,被周围几个辽人挡在外边。
黑衣人扫了一眼信,冷冷一笑,转身递给梁文清。梁文清不安地看看张乾,犹豫了一下不肯接。黑衣人也不勉强,用带些口音的汉语读到:"王二,请禀报曹大人,义庄水井内有秘道可通城外,速令人封堵,以免敌军由秘道入城。叩谢。张乾。"
张乾和梁文清同时愣住,对视一眼,又很快错开去。一瞬间两个人都意识到,横在他们之间的,不单单是惠珍,还有宋辽这条更深的鸿沟。
屋内辽人有懂汉文的,均是一片哗然。黑衣人揪住张乾的衣领,骂道:"你他娘的什么玩意儿,我们拼着性命来救你,你倒站在要杀你的人一边。"梁文清见势不好,冲上来照着黑衣人小腿踢了一脚,怒道:"你放手,有你说话的份儿吗?"黑衣人不敢顶嘴,松开手愤愤地怒视张乾。
张乾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是啊,自己是什么玩意儿。身为宋人却让辽兵来救把;人家救了你,你却去断人家的后路。不忠不义都占尽了。
黑衣人将那页纸扯得粉碎,把碎片扔到张乾脸上,狞笑道:"可惜啊,晚了。""晚了?"张乾心里打了个突,猛然意识到他要杀王婶灭口。"不,不要!"张乾惨呼,向黑衣人扑过去。
正在这时,街面上响起一片嘈杂声,随后,张宅的大门被重重擂响。
正在这时,张宅的大门被重重擂响。
纠结在一起的几个人立刻停了手,相互对望,脸上都变了颜色。屋外守卫冲进来,紧张地喊了几句话。张乾听不懂,急问梁文清:"是官兵追来了吗?"梁文清觉得有些奇怪,摇头说:"不是,只有一个人....,你别动,我出去看看。"
领头的黑衣人迅速出屋,吩咐辽人弯弓搭箭,做好战斗准备。他挡在梁文清身前,一下拉开了大门。
门外站着的是王二。
梁文清心知是张乾留下的那两个炮仗炸了,他情不自禁向王二身后的街面望去,不知道在那些黑暗的角落里藏着多少官兵。
王二的脸上写满了焦急,张口就冲院里叫:"娘,娘,你在里面吗?"黑衣人一把揪住他脖领子拽进院内。几个辽人一拥而上,把王二压在地上。
梁文清吁了口气,挥挥手,几个辽人放开王二。张乾听见动静,已从屋里迎了出来。王二一看见他,跳起来说:"张乾,你马上放了我娘。"
张乾吃惊地问:"你怎么来了。"
这时屋内传出王婶颤巍巍的叫声:"小二,小二,是你吗?"王二想往屋里冲,领头的黑衣人身形一动,横在他前面,说:"你先说,外面来了多少宋军。"
王二伸手去推,还没碰到衣襟,就已被黑衣人揪住拧到身后。王二疼的呲牙咧嘴,知道硬闯不行,急道:"张乾,官兵马上就到。你要是还有点儿良心,就放了我娘,别让她老人家冒险,我留下给你当人质。"
张乾说:"我怎么会为难她老人家,你们对我的恩情,我作牛作马也还不上。"他走上前,一搭黑衣人的肩,示意他走开,然后扶住王二。王二挣脱手后猛地抽了他一记耳光,骂到:"别他娘的装好人了。你走就走吧,为什么要杀人。"张乾脑袋一晕,说:"杀人,没有,没有啊。""没有?"王二抡臂欲再打,被黑衣人挡住,他声音里满是悲愤:"高六死了,是被你塞在口里的布憋死的。他就算动刑时下手狠了些,也是曹大人下的命令,你居然杀了他。"张乾震惊地往后倒退了几步,撞到梁文清怀里。梁文清也是吃惊不小,心里微微有些后悔,他倒不是惋惜高六的死,而是怕张乾听了受不了。他替张乾分辩道:"我们确实不知道,这是意外。可能堵嘴的时候布塞得太紧了。"
旁边黑衣人已经不耐烦再听下去,对梁文清说:"这小子肯定是怕母亲在混战中受伤,先跑过来的。大队官兵一会儿就到,在这个小院无论如何抵挡不住。再不走,就麻烦了。"
梁文清心知这是实情,他将怀里的张乾推给黑衣人,吩咐:"背上他。"回身对王二说:"你是张乾最好的兄弟,我不会留难你。等我们一走,你就可以接王婶回家。"他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塞给王二:"王婶受了惊,这个给她补补身子吧。"王二接过一看,呸了一声,把银票砸在地上,恨恨地说:"我恨不得宰了你们这些辽狗。"几个辽人听了,扑上来要打,被梁文清喝止。他不再理睬王二,径直去屋内抱起二丫,叫人搀好惠珍,从张乾家退出来。
此时,街道远处,已经隐隐传来马蹄声,官兵越来越近了。梁文清与黑衣人商量:"能退到义庄吗?"黑衣人摇摇头,说:"来不及了,就算勉强到了那儿,也不够咱们下井的。"他指指梁文清怀中的二丫,"还带了两个孩子,要不然,扔下他们,还可以试一试。"
梁文清赶紧摇头:"你别想,不可能。""那先找一个能抵挡一阵的地方再说,"黑衣人说,"这附近有高楼吗?"
梁文清心想:抵挡一阵,就这十几个人,能抵挡多久?耗到最后还不是个死?可现如今,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反正张乾在身边。实在不行,就跟他一起死了,也算没白来凉城。他看看周围地势,往东面一指,说:"那边儿有个凤来客栈。"黑衣人一声呼哨,一行人向东面疾跑而去。
凤来客栈,是凉城最大的一间客栈,有两层高,底下是饭馆,楼上是客房。宋辽开战的消息传来后,老板收拾细软出城避祸,只留下两个伙计看店。
对付两个小伙计显然不在梁文清一干人的话下。不过这一次,梁文清看着手下把人绑好,又亲自确认了塞在他们嘴里的布不是太紧,他已经不愿再白白伤一条人命。
可是,世态的发展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刚刚将防御布置好,凉城的官兵就已经追到了。梁文清从二楼窗口看下去,只见一条火龙,从窄窄的街道那边慢慢掩过来。
立在梁文清身边的黑衣人,忙碌之下额头上沁满了汗水,他扯下脸上的黑巾,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他探头看看外边,笑笑说:"这个地方真不错,门前地方窄,他们不敢围得太紧,易守难攻。"梁文清苦笑:"那有什么用,能守多久?二天,三天?"黑衣人一笑不答。梁文清感到奇怪,问:"难道你有什么好办法能脱险?"没等回答,张乾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文清,你能去看看惠珍吗?她好像不太舒服...."
梁文清和黑衣人同时回头,张乾看到黑衣人的脸,一愣之下猛然想起:这人曾经见过,就是以前送信路上劫杀自己的辽人,怪不得一直觉得眼熟。那辽人从张乾目光中读出疑惑,无所谓地一扭脸,走开了。
梁文清扶住张乾胳膊,问:"怎么了?"张乾望着黑衣人的背影,说:"那人,是你大哥的部下,对不对?"梁文清点点头:"对,他叫萧天,是辽国武功最好的勇士之一,我大哥的贴身护卫。""你去求你大哥....他不是...."张乾神情黯然。梁文清故作轻松的一笑:"是啊,我都没想到他会借萧天给我,看样子不想让我死在凉城。"
两人来到隔壁另一间客房,惠珍和两个孩子呆在这里。就这一会功夫,惠珍已经躺在那里起不来了。张乾几步跨到床边,握住惠珍的手,问:"你觉得怎么样?"惠珍脸色惨白,一双眼睛深得象无底洞似的,她痛苦地喘息着:"我可能要生了。"
梁文清把手放在惠珍腕上,感到脉搏又弱又乱,他知道惠珍这两个月来一直靠幻想来苦苦支撑,现在看到张乾平安,松了口气,实在撑不住了。惠珍扭头看看他,并没有象先前那样大叫,只是有气无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她望向张乾,说:"我给你生个儿子,好不好?"张乾觉得心痛如绞,却不得不挤出一个笑脸:"好,当然好。"
宋军聚在街道两头,手举的火把将凤来客栈门口照得雪亮。士兵在长官的鼓动下,挺着长矛向前靠近。
斜倚在窗口观望的萧天冷哼一声,拉开长弓,一箭射去,正中一名军士的胸口,那人无声无息地躺倒在街上,死了。
涌上来的士兵象潮水一样退了回去。打起仗来大家都往前冲,刀剑无眼,撞上就算他倒霉,可这里和战场上不一样,毕竟是在自己家门口,犯不着冒死当那只出头鸟。
萧天把弓扔给后面的随从,撇撇嘴,暗想:"这帮人真是没用,竟然这么怕死,要是在辽国,莫说一箭,就是箭雨,也得顶着上。谁敢后退,我先砍死他。"
曹大人躲在队伍后头,他是文官,根本不想来凑这个热闹。无奈张乾是他的手下,生生被从衙门大牢里劫走,还死了几个人。这以后若是朝廷追究下来,不但先前的褒奖撤销,恐怕还要丢官治罪。所以,他虽然很不情愿,还是跟着来了。先前骑了一匹白马,楼上那一箭,让他从马上滚了下来:如此高高在上,岂不是让人当了靶子。
曹大人叫过身边的领队统领,问:"林大人怎么还不到?"统领回答:"林大人吩咐,凉城外有紧急军情,要跟将军商议,顾不上这里。他们只有十几个人,我带了二百多人,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