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屋内屋外突然灯光大亮,晃得张乾睁不开眼。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过后,有人扯住他的胳膊,将他拖开去推倒在地上,他刚要挣扎起身,十几把钢刀已经架上脖子。张乾惊得呆了,抬头看去,围着他的人中有侍卫,也有衙门中的孙五,高六等人。
曹大人的声音在人圈外响起:"是张乾吗?"孙五持刀的手兴奋得直颤,他高声回答:"是他,大人。"
随着曹大人的命令,人四下散开,只剩两个侍卫站在身后,用刀逼住张乾后心。出现在他面前的除了曹县令还有看上去大病出愈的林大人。
曹大人走过来,一把揪住张乾的衣领,逼问:"梁文清呢?"张乾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只是下意识地摇摇头,说:"不知道。"
"啪,啪"两声,曹大人的手狠狠挥到张乾脸上,又飞起一脚踹在他小腹。还要再打,林大人上前拽住他的胳膊,冷笑着说:"还用得着你亲自动手,你也不怕弄脏了自己。"
张乾躺在地上,咳得喘不过气来,嘴里全是血腥之气。他心里还惦记着王二,再抬头看时,却见他已经被人搀扶着立在一旁。张乾心里全明白了。
义庄内外想必早已被林大人翻了个遍。张乾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在水井边留下痕迹,使梁文清逃过了一劫。他知道,自己绝不能供出梁文清的去处,否则,以他的伤腿,是绝对避不了侍卫的搜捕的。所以,任凭林、曹二人如何恐吓威逼,张乾只是不肯承认助梁文清逃走,只说被梁文清所逼,不得不送他出义庄,至于他逃到哪里去了,一概不知。
林大人揣着手冷笑道:"梁文清能制得住你?他多大力气,你多大力气?还有这酒,是怎么回事?"张乾低头不语。林大人一挥手,旁边衙役将各种刑具扔在张乾面前。曹大人在旁边说:"张乾,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些刑具上在身上会怎么样,你可都是行家。再不说,可别怪我不客气。"
张乾只是摇头,却不发一言。王二在旁边,急得叫道:"张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到是说啊,跟大人讲清楚。"他又转向曹大人:"大人,大人,张大哥肯定是被逼的。您听他解释。"
林大人温言说:"王二,你摸摸脑袋,梁文清下手多狠,你再看张乾,他受伤了吗?这一比还不清楚?再说,是谁把你们灌醉的?"王二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曹大人冲孙五使了个眼色,孙五拎着水火棍冲过来,将张乾推倒在地,伸手就去扯他的裤子。张乾本来不准备反抗,倒地的瞬间想起梁文清留下的那个齿痕,猛地挣扎起来。他抬腿将孙五踹了个筋斗,又挥拳打伤了两个侍卫的脸。可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不多时,张乾就在曹大人"反了,反了"的叫声中被压倒在地。
当那个痕迹终于露出来时,张乾听见四周一片惊叫之声。林大人声音带着无限的轻蔑:"原来如此。好,好..."
张乾被人揪住头发把脸仰起,是王二。张乾喃喃地想说什么,却被王二一口吐沫啐在脸上。他的头被扔回地上,他模模糊糊地听见王二说:"我刚才在昏过去以前,听见张乾对梁文清说...."再后来,棍子打在腿上,张乾已经感不到疼痛,只剩下心里一片冰冷。
夏日的躁动已经过去,凉城迎来了秋天的宁静,是真正的宁静。
不知为什么,辽军在距凉城百里的地方停住,驻扎一个月后,静悄悄地撤退了。消息传到京城,大宋朝堂上一片哗然,有说天威浩荡吓退敌兵的,也有说辽军狡猾故布疑阵的。争论不休之际,一封来自凉城的奏折,让各方都没了话。
奏折曰:兵部侍郎林树柏会同知县曹方健在凉城即将被辽军所围之际,经过缜密调查,拿获混入凉城之辽国奸细,使其与辽军里应外合出卖凉城的奸谋破产。扬我大宋国威,打压了辽国嚣张气焰,最终使辽军不战而退。此乃国之幸甚也。
此折一到,在冯丞相的大力保举下,朝堂上立时全都是歌功颂德之声。宋帝龙颜大悦,下诏对凉城官员大加褒奖,不但林大人连升三级,就连曹县令也可以如愿调到油水丰厚的地方去做肥官了。
他们奏折上所说的辽国奸细就是凉城县衙的捕头张乾。
监房地上袭来一阵阵寒气,张乾迷迷糊糊地想蜷起身子抵挡,可是手脚被粗重的铁链绊住,一动之下,扯得生疼。张乾醒了,用手撑着地小心地坐起来。也就是这几天,他才刚刚能倚墙而坐,身上的刑伤令他在地上趴了一个多月。
张乾望着墙上高高的窗子,外面一小块天空由深蓝慢慢转成浅蓝,天又亮了。他的眼神平静而麻木,看不出在想些什么。过去的这些日子是他三十年人生中最痛苦的,最难熬的,象活在噩梦中一样,他每天只是努力地睡去,不愿在白天清醒地面对这一切。
曾经以为自己是个坚强的男人,但当种种酷刑加于身上时,张乾才体会到宁折不弯需要多大的勇气。每一鞭,每一板,每一次击打都落在张乾预想的位置,因为,这打人的手法是他手把手亲自交的,如今,落到自己身上的是最疼的那一种。
最初,他以为熬过一段时间,只要梁文清平安回去,辽军一退,自然"奸细"的罪名就洗脱了。可很快他发现不那么简单,梁文清一走,自己就成了林大人升官发财的垫脚石。等明白了这一点,张乾无论林大人如何逼问,也就懒得再次解释,干脆一言不发。林树柏方法用尽,只能将他打晕过去,在写好的供词上按了个手印,然后带上重镣押在牢里,就此结案。
真正让他心胆俱裂的不是受刑时的疼痛,也不是林大人的羞辱。而是从前的好兄弟们的目光,那些鄙夷的眼神象利剑刺在他心上。除了动刑的时候,他们不肯碰他的身体,象会脏了自己的手。被人骂"奸细",张乾觉得委屈,当被人骂"婊子"时,他只想一头撞死。
他之所以撑着活到现在,只是因为有一个放心不下的家,家里惠珍、大丫、二丫,他想再看她们一眼。可看到又如何,惠珍能原谅他吗?她会不会也是一口吐沫啐在他脸上,张乾不敢想象。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张乾经常呆坐一天来想那孩子的模样,男孩,女孩,会更象谁些。想着想着,他会不由自主地微笑,就为这些牵挂,他舍不得离去。
凌乱的脚步声打断了张乾的沉思,牢门开启,曹大人带着一群衙役走了进来。张乾没动,王二和高六拽着胳膊把他压跪在地上。曹大人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在张乾面前抖了抖,声音里透出掩饰不住的洋洋得意:"张乾,公文批下来了。你叛国投敌,罪大恶极,按律该判剐刑。还是朝廷仁慈,现判你斩首示众。你谢恩吧。"
张乾身子微微颤抖,高六揪住他的头发,往下使劲一按,张乾措不及防,额头狠狠地撞在地上。
曹大人冷冷地笑了,说:"恭喜啊,张乾。"张乾没有挣扎,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地面,只是嘴唇被咬出了血。曹大人觉得无趣,挥挥手:"走吧,今天林大人在县衙摆了庆功宴,你们可以乐上一天。"
众衙役欢呼起来,高六扔下张乾,抢上前去帮曹大人开门。等众人出了屋,王二刚要跟上,却被张乾拽住裤腿。张乾跪在地上,低低的声音说:"王二,我求你件事。"
王二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却也没有摆脱张乾的手。
"你能不能去看看你嫂子,不...,是我媳妇和孩子,"张乾憔悴的脸上写满了恳求,"你把消息慢慢告诉她,我怕....."
王二僵直的身子放松了些,他终究对张乾还有几分故人之情,低头叹了口气,说:"早知如此,你何必....."
"拦住她,不要让她来。"张乾努力忍住眼泪,"跟她说我对不起她,让她受苦了。"
王二点点头。
张乾松开手,重重地磕下头去:"谢谢你,来世我再报答你吧。"
写着张乾罪行的布告贴满了凉城的大街小巷。叛国投敌是重罪,问斩用不着等到秋后,而且林大人也不想等那么久,所以,日期就定在白露那天。
凉城的人们象很久没闻见腥味的猫,这件事激起了他们极大的兴趣。毕竟,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么大的热闹好看了。
临刑前一天的晚上,王二和高六端着两个托盘走进监房。张乾斜倚在墙角,正愣愣地盯着窗外出神,好像没注意到两人的到来。王二微微有些尴尬,咳嗽了一声,说:"张乾,吃饭吧。"
张乾缓缓回过头,看了看放在地上的东西。托盘上摆着套崭新的白袍和他的最后一餐: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和一小坛酒。
张乾笑了,他想起岳父还在的时候,他曾经问起过:"死刑犯前一天晚上吃什么?"岳父觉得这个问题很无聊,随口回答:"吃饺子。"原来吃的真是饺子。
这个笑容让王二和高六十分不自在。动刑是一回事,杀人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久经训练,知道板子打在人身上,疼是疼,可伤终究会好;可斩首不一样,这个正在微笑的人明天就会变成一具尸骨。
高六不安地捅捅王二,小声说:"走吧。"王二没理会,他正紧盯着张乾的脸,眼里神色黯然。张乾欠身,手脚之间的铁链让他活动很不方便,没能够到托盘。王二伸脚把托盘往前踢踢,张乾把酒壶拿在手里,摇了摇,又是一笑,对王二说:"陪我喝两杯?"
灯火闪动,把王二的脸晃出不同的神色。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高六急了,忍不住喊:"你疯了,曹大人...."王二猛然暴怒,使劲把高六推出门去:"要你管,快滚,小心我揍你!"高六踉踉跄跄差点儿跌倒,嘴里嘟囔着:"我看你这是找死..."见王二做势欲打,赶紧三步并作两步,溜了。
张乾看着这一切,觉得眼里忽然酸酸的,他晃晃头,象坐在自家炕头上那样招呼王二:"来,快坐,饺子要凉了。"
酒坛在两个人之间传递,是最烈的烧刀子,喝到嘴里象喝了一团火。张乾咪着眼细细体会火线下肚的感觉,他问王二:"酒是你买的?"
王二点头。张乾笑道:"我说呢?没听说最后一餐给酒的。"他眨眨眼睛,"也好,老是我请你,今天你也请我一回。"
王二忍了很久的泪落了下来,他不甘心地扭头抹了把脸,恶狠狠地说:"你这个混蛋,傻瓜!"
张乾沉默,用手拈起一个饺子,送进嘴里,是苦的。
酒坛半空,张乾终于提出了自己最想知道,也最怕知道的问题:"你去过我家了吗?"
王二闷声说:"是。"
"怎么样?"张乾的声音有些颤抖。
王二犹疑了一会,说:"我没告诉嫂子。"
张乾似乎透出松了口气:"她还不知道?"
"嗯,"王二说:"自你出事后,她精神一直不太好,瘦得厉害。加上她就快生了,我不敢说。"
张乾象被人捅了一刀似的,脸上肌肉扭曲。他拎过酒坛灌了一大口,酒刚入喉,就被呛了出来,他咳嗽得缩成一团。
王二叹了口气,说:"放心吧,我已经把我妈接到你家,有她看着,出不了事。"
张乾放下酒坛,朝王二跪好,深深地拜下去。
张乾知道自己醉了,可是心里又非常清醒。他听见酒坛落地的碎裂声,听见自己倒下时铁链哗啦声,还听见王二的叹息声,当周围一切都静下来,他想起了梁文清。王二最后问了他两个问题:"你喜欢梁文清什么?"张乾回答:"我不知道。""那你后不后悔?"他还是回答:"我不知道。"
后悔吗?张乾眼前浮现出梁文清的笑容,温暖,沉静,永远充满了信赖。他微笑着伸出手,在假想中抚摸那张脸,喃喃地说:"我在黄泉路上搭个茅屋等你,不见不散。"
秋夜渐凉,两个巡夜的卫兵抱着长枪沿衙门外墙溜达,冻得一个劲儿打哆嗦。走到拐角处,其中一位停下来,一边骂娘一边解裤子,冲墙角小便。另一位在旁看着直乐,说:"没看出来,人不高东西不小。"撒尿的那个端起家伙就往同伴脚上浇。正闹得欢,冷不防脖子被从后面伸过来的胳膊卡住了,还没等挣扎,闪着寒光的匕首已经刺入了他们的胸膛。
尸首很快被拖到了阴影里。墙边悄无声息地闪出十几个着夜行衣的人,个个黑布蒙面,肩上背着弓箭,身后别着腰刀,看上去体态骠悍。为首是个高个子,他四下打量一番,挥了挥胳膊。黑衣人开始身手敏捷地翻过高墙,跃入县衙。
等到墙外就剩下五个人时,高个子跟一个身材消瘦的同伴发生了争执。两人低低的声音交谈了几句。消瘦的黑衣人摇摇头不肯让步,高个子无奈,伸臂将他抱起,向墙头送去。墙上早有人接应,几个人连拖带拽助他翻墙而入。
张乾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竟象梁文清的声音。"我在做梦?"张乾想,但直觉使他否定了这一点。他睁开眼,眼前的景象让他吓了一跳:窄小的监房里站了七八个拿刀的黑衣人。他下意识地翻身后退,刚刚挨上墙壁,已经紧紧被人抱住。从哽咽声中张乾确认了欺在怀里的这个人,他全身热血上涌,轻轻地叫:"文清。"
梁文清一把将蒙面的黑布扯下,泪水流了满脸。他贪婪地看着张乾的脸,抚摸着他的臂膀,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你,怎么...,怎么...,这么瘦了。"
张乾的眼睛也湿润了,一时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微笑着问:"你怎么来了?"梁文清托起垂在地上的铁链,说:"我来救你出去。"他冲身后的高个黑衣人说了几句话,却是张乾听不懂的。那人拿出钥匙,蹲下身将铁锁打开。
张乾这才意识到,梁文清带来救他的是辽国人。他脑子里一片混乱,跟辽国人走,那不真成了叛国;可是,不走,难道明天上法场杀头。
容不得他细想,高个黑衣人俯身抱起他,背在背上。周围几个人护着他们,向监房外走去。彷徨中张乾问:"咱们去哪儿?"梁文清的回答打消了他的疑虑:"去你家,我们把嫂子、孩子接上。"
走过监房通道,张乾看见高六和牢头徐安被人用刀逼在角落里,王二确是没在。见他们出来,持刀人向背着张乾的头领做了个询问的手势,高个黑衣人右手向下虚劈,竟是下了杀人的命令。张乾忍不住大叫:"不要,不要。"同时用力一挣,从黑衣人背上滑落下来。
梁文清喝止了手下,俯身抱住张乾。张乾急得抓住他的手,求到:"放过他们,别为我杀人。"梁文清苦笑,想起县衙外的两具尸首,说:"你就是心太软,若不是那天放过王二,你怎么会这样惨。"
高六被吓得手脚酸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只会颤颤巍巍地叫:"张大哥,张大哥,张大哥..."胯下有片水迹在飞速地扩大。张乾看得不忍心,对梁文清说:"他是我兄弟,我求你了,放了他吧。"梁文清叹了口气,用辽语说了几句话。几个人上前用破布堵上高六、徐安的嘴,拿麻绳把他们结结实实捆上,扔进监房里。
这十几个黑衣人看得出来是辽国军中的高手,不但身手矫健,而且熟知布哨、巡查的规矩。县衙里不多的警戒被他们轻易地躲了 过去。
梁文清心中清楚,留在监房内的高六两人象点上捻儿的炮仗,不定什么时候就炸了。如果杀了他们,林大人还一时不能肯定张乾的去向;现下只要有巡夜的人到监房看看,行踪就彻底败露。他不忍对张乾说什么,只是一味用辽语催促旁边黑衣人。
众人翻出高墙,由梁文清带路,溜着街边向张乾家疾走。高个黑衣人背着张乾,却并没妨碍行动,他紧紧跟在梁文清身后,警惕地四下观望着。遇到打更的,或是巡夜的卫兵,他总是先一步将梁文清拉到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