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下午,家明走在街上看房子。他一条一条街地走。一路看到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高大的树,树叶会唰唰唰地往下飘,地上始终遍布落叶。最后,他决定租下一幢与教会孤儿院相距30分钟路程的二层楼的房子。这幢半成新的建筑半遮半掩地座落在浓密的树阴背后,大门漆得黑亮黑亮的,与刻意刷白的台阶形成鲜明的对照。旁边的草坪很家常,种植了一些不知道名字的开黄色小花的树,枝茎粗壮,积极健康。里面的房间空荡荡的,在阳光照射下干净而明亮。他就这样非常快的决定租下。他想,一楼可以用来做诊所。在忙完诊所的工作后,可以直接上到二楼,洗个澡,然后阅读,或者听唱片,累了倒头就睡。
之后,他又花去很长的时间寻找卖古典唱片的店。有一家唱片店,名字叫耳闻的景色,显然巧妙地借用了拉威尔的作品的名。他推门进去,门上系挂的风铃玎珰作响。店员都是年轻有礼的男孩子,轻声细气地为顾客做推荐。他轻易就寻到了整套毛里奇奥?波利尼为庆祝勋伯格诞辰100周年录制的勋伯格的全部钢琴作品的唱片。
凉生已经站在餐馆的门口等他。黄昏时分,路上的车流和人群逐渐拥挤。他几乎迟到。凉生点了烟,一边抽烟一边微眯起眼睛欣赏餐馆对面逐一亮起的灯光,姿态闲适。凉生马上看见他,朝他挥了挥手。有漂亮的女服务生为他们开门。
"等很久了。"家明轻声问。
"你并没有迟到。我等一等也无妨。"凉生笑。
餐馆里弥漫着食物和咖啡的香气,共同酿出亲密融洽的气氛。服务生殷勤地弯腰为他们确认所选的几道菜式。服务生离开后,家明把唱片递给凉生。"下午路过一家唱片店碰巧看到。也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版本。"
凉生接过唱片,感觉有瞬间的意外。但很快就兴致勃勃地起身,他请服务生答应用餐馆的CD唱机播放这套唱片其中的一张。他确是高兴的。家明看着他专注聆听的表情,突然发觉自己膨胀充盈的感情猝不及防地溢满胸腔。
他们后来开了一瓶La Turque红酒。凉生略有醉意,他控制得很好,不事张扬。他们沿路灯下的路面慢慢踱步走回去。路程其实不长,凉生却有些乏力。家明扶住他。凉生脸色苍白,"家明,我想坐下来休息一下。"
凉生倚着路灯柱子弓腰坐下,手指痉挛般的蜷曲在一起,身体弓成一团。那一刻,家明以为意识是从一个边境正移动到另一个边境,仿佛一块浮游的大陆,朝他一无所知的黑暗宇宙缓缓前行。他什么都思考不了,他蹲下身,把凉生搂住,横抱起来。"凉生,我们去医院。"
7
走廊上充溢着医院特有的气味,消毒药水味,探病花束味,潮湿的汗味。护士踏着咯噔咯噔的脚步声走来走去。走廊的尽头,有一个窗口。他站在那里等,眼望窗外。窗外只有电线和电线杆,此外一无所见。他起初以为自己是盲的,这种感觉令他的呼吸产生了短暂的停滞。
深夜11点多,凉生经过脑脊液和肌电图的检查后,服用了氯苯氨丁酸。这是针对运动神经元疾病的一套合理的诊疗方法。凉生在这一系列的诊疗过程中表现出一种让人心惊的默契。
凉生靠坐在病床上,见着他开门进来,便问他要烟。"护士小姐搜走了我的烟。"凉生笑。
"医院禁止吸烟。"家明在枕边坐下。他侧过头看凉生。凉生也在注视他。
"我忘记喝酒有可能会引起肌束颤动,的确不应该。"凉生说。他似不觉得这是一件要紧的事,如此镇定并且沉着。
"运动神经元有没有发生病变。"家明觉得咽喉处拱起了一个硬核,饱满而坚硬,造成他发声困难。
"我以为心理学方面的医生不会了解神经外科的医理。"凉生微笑,"家明,不用为我担心。就理论而言,30岁之前不会发生病变。"
回到教会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清晨。空旷的路面带着刚刚苏醒过来的寂寥,天空逐渐泛起充满暖意的曙色。家明一点困倦也无,脑子清晰,只是略微有些钝重。
"运动神经元病,早期常表现为手部动作不灵活以及手部小肌肉萎缩。该病极难治疗,随着病情的发展,症状会波及到所有的肢体,可以伴有肢体的僵硬,以至四肢活动障碍,最终失去自理生活的能力。此外,疾病会影响脑干支配咽喉肌肉的运动神经元,使患者出现讲话困难和吞咽困难,并可影响呼吸肌,易导致肺部并发症,甚至因呼吸肌无力而窒息死亡。"这是他所了解的与运动神经元病相关的病理知识。仅此而已。他被迫逼近的真相,剧烈凛冽,恍若世间真理,难以承载。
一位虔信者的葬礼在教堂举行。小教堂里挤得满满的,人们企图借一连串的仪式来安慰生者的伤怀。凉生在弹奏追思弥撒。死者躺在铅皮衬里的棺材里,覆盖着玫瑰花。身边是一大堆低声哭泣的人。
"人为妇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难。出来如花,又被割下。飞去如影,不能存留。求你转眼不看他,使他得歇息。树若被砍下,还可指望发芽,嫩枝生长不息。但人死亡而消灭,他气绝,竟在何处呢。"
葬礼过去,送葬者离开。生活一如既往,死去的人消失了。
家明坐在教堂前的台阶上晒太阳。抽完第三根烟。
"家明。"凉生在后面拍他的肩膀。
家明转头。凉生脸上的表情依旧淡然平稳不落爱憎。他有近半个月没有见过凉生。他感觉内心混乱,心里有一块总是欠缺,日日夜夜,至为想念他。
8
"家明,你今日有些愣愣的。"凉生在他身旁坐下。"是否因为独自工作,压力太大。"
"工作尚算顺利。现在怀疑自己不妥而需要心理医生的人有许多,其实大半都还健全。真正精神错乱的人基本不看医生,他们另有一招,谁建议他进行心理辅导,他便理直气壮地说人妒忌中伤他。"家明试着开玩笑。
凉生微笑地看住他。"家明,你有话要说。"
"你总能看穿我的真面目。"家明笑,"凉生,我其实想问你介不介意搬来与我同住。"
家明觉得自己如同穿校服的敏感少年,对于感情,无法轻易言说,怕太勇了,对方吓一跳,太迂回,对方又不明白。
两人面面相觑。
凉生大笑。他说,"可是,家明。我的房间必须是朝南的。我不能忍受晚上10以后还不断有电话铃声。我播放唱片的时候会把音量调至最大。"
"我已经为你准备了朝南的房间。我没有安装固定电话,我会在10点以后将手机调成振动状态。你播放唱片的时候,要在房子的各个角落都听得到才好。"
"我考虑一下,家明。"凉生拍拍他的肩膀。
凉生搬来和家明同住。家明帮他把书籍,唱片和随身的衣物搬入房间,房间里已经放置了一张巨大的两米长的原木书桌。上面整齐地摆放了CD唱机,一盏用波西米亚出产的玻璃制成的台灯,崭新的水杯,烟缸。结实的黑色铸铁的床上铺着白色的棉布床单。朝南的房间,南面是整面的落地玻璃窗,天气晴好的白天,整日都能见到阳光鲜亮的反照。凉生坐在这个房间光亮的木地板上,耐心地阅读新买回来的玻璃咖啡壶的英文说明书。
这幢房子正慢慢渗透着两个人的气味和温度。
凉生按时早起,每天步行30分钟去教会完成一天的工作,傍晚6点准时回家。通常,家明在一楼的诊所工作至8点,凉生在二楼的厨房准备晚上的食物。CD唱机持续播放着音乐。凉生的习惯是听勋伯格或者斯特拉文斯基,偶尔听勃拉姆斯。吃完饭,两人并排站在贴满暗花瓷砖的厨房一起洗碗,之后清扫厨房,做咖啡。生活与一切表相上俗世的平淡安稳没有区别,姿态奢侈。
8月的最后一天。寻常的午间祝福式。李神父突发脑血管梗塞。家明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晚上9点多。
他走进病房。李神父躺在病床上,已经失语,左侧肢体全瘫。看见他便朝他笑一笑,表情显得力不从心。家明守在病床前,只觉五脏六腑有难以明状的痛苦一波又一波地挤压泪腺。凉生站在他的身边,握住他的手。
祝每一个人新年快快乐乐,万事顺顺利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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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家明在医院守到很晚。李神父的呼吸还是强盛着的,只是昏昏沉睡,口中的氧气管随着头部起伏晃动。值班室的医生和护士可能在聊令人愉快的话题,一直有笑声。隔壁房间的病人在吵闹,因为身体的无止歇的疼痛而咒骂周围所有的人。
他这样疲倦,又饿。他走进洗手间,把脸凑近水笼头,用冷水冲脸。凉生找到他。带来谷物面包,热咖啡和烟。
他们在医院花圃的长凳上坐下。经过的风在黑暗中摩擦着花木的叶片,簌簌作响。他们用手护着打火机给彼此点燃一根烟。
"李神父养育我15年。"家明说。"我的母亲把我交给他,回去的夜里就自杀了。后来凉生来了。他站到我面前的时候像个脏兮兮的小乞丐。他的名是李神父取的,姓是我给的。他也急着要离开。李神父便是我惟一的至亲。"
"家明。"凉生打断他。"任何东西,都从未真正失去或者能够失去,包括诞生,个性,形式,包括世界上的任何物体,包括生命,力量,和任何可以看见的东西。我在沃尔特?惠特曼的文集里看到他这样写着。我一直愿意相信他是对的。家明,或许我们应该相信他是对的。"
"神造万物,各按其时成为美好,又将永生安置在世人心里。神一切所作的,都必永存,无所增添,无所减少。这一切,人眼都见过,耳都听过,而且明白。但知身上疼痛,心中悲哀。"我眼都见过,耳都听过,而且明白,凉生。但知身上疼痛,心中悲哀。
家明在窒息中惊醒。听到走廊里护士来回走动的凌乱脚步。他感觉缺氧昏沉,喉咙干涩。外面有逐渐明亮起来的微光。他靠在病房内的长沙发上,不记得几时睡过去的。
凉生递水给他。"医生来看过。李神父暂时无恙。"
家明伸手拥抱住凉生。凉生的血管坚强有力的跳动。家明仿佛突然抵达某处,一片寂静,花好月圆。
李神父没有与他们一同庆祝这一年的圣诞,他在平安夜的前一个礼拜日去世。
那个上午,天气仍然延续阴郁,落光了叶子的大树的枝桠伸展在雾气中,瑟缩颓败。没有任何预感和设防。李神父四平八稳地躺在床上。这位老人,在自己的床上寿终正寝。救护人员把微温的尸体拉扯着移上担架,抬出去。
居住附近的虔信者都赶来参加葬礼弥撒。六位抬棺者抬着神父的灵柩,一个很实,四四方方,用柏树木板钉成的棺木。他们把灵柩轻轻放在中央祭台前的一块地毯上,四周没有任何装饰,简朴之极。灵柩的右侧放着一根复活蜡烛。新任的神父把一本红皮的福音书摊开,放在棺木上,随风翻飞。凉生弹奏追思弥撒,全体高唱诸圣祷文。
凉生的琴音突然紊乱不堪,支离破碎,在啪地一声类似砸琴的声响之后唐突中断,非常粗鲁。
家明站在距离凉生两米左右的位置,他看到凉生的双手充盈了疾速的血液,脉管轻度膨胀。凉生的手指绷紧蜷曲在一起。
新章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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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家明闭上眼,不让自窗帘间倾泻而入的光线过度地照亮他的思想。5小时以前,凉生服用了2.5mg剂量的安定,陷入睡眠。这半天里,纷纷扬扬下起了入冬的第一场大雪。屋顶被骤雪覆盖过后,又有缕缕阳光照临,窗帘顶上那条阳光的颜色深浅不一,影影绰绰,像潜伏着的一股令人焦灼不安的暗流。
凉生中途离场,并未影响葬礼的完成。李神父的棺木在人们的祷告声中下葬于教会墓园。尘土仍归于地,气息仍归于赐气息的神。再不会有相逢或告别。
凉生睡在他的旁边,面部的肌肉甚至眼睫毛都一动不动,初看之下,几乎觉不出呼吸的动静,他一阵恐慌,整个身体都贴近了细细观察,凉生的肩膀随着定时的呼吸悄然起伏,洁净的气息微微环绕在他鼻子周围。家明紧紧搂住他,以致能感觉到他骨头的轮廓。
凉生的眼睛慢慢睁开来,"家明,你怎么了。"凉生说话的声音很低,似乎还没有从梦魇里脱离。家明沉默地,低头吻住他的嘴唇,动作激烈,抑或是粗暴。突然意识到自己无法抑制的膨胀的欲望,家明腾地坐起来,背对凉生。
他说,"对不起,凉生。"
他听见凉生低低地笑声,"家明,不如我们做爱吧。"
凉生扳过他的脸,把嘴唇压在他的嘴唇上,眼睛里还徘徊着没来得及收住的笑意,清透明亮。他激烈地转过身,伸手解开凉生睡衣的扣子,俯身吸吮凉生温暖的皮肤。凉生替他脱去衣服,单薄的手指掠过他的皮肤,撞击得他体内的欲望生生疼痛。两人赤裸的身体相互交叠,血肉纠缠,抵达高潮。
他们在被单里赤裸相拥。
"凉生,你的病是家族遗传吗。"
"只是误服了某种药物。因为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才导致免疫功能异常。"
"你误服的应该是某种毒素。凉生,为什么。"
"家明,你今日特别想听故事。"凉生微微笑着,"我在意大利圣?切齐利亚音乐学院念书时,毛里奇奥?波利尼推荐我参加布索尼国际钢琴大赛。而我的一位好友希望我退出比赛。他当时惟一能想到的办法便是在我的饮用水里放入某种药物。就像我们玩牌时发现拿在手里的牌对我们是不利的,而我们还是尽量去玩它,不惜用一些极端的办法,甚至不知道为了什么。结果我退出了那次比赛,但他却在决赛日表现失常。我们都没有赢。他后来自杀了。"
他紧抱着凉生,一言不发。这世间人性最最可怕,人一旦被抛到严酷的生存岸边,胸襟便狭隘得无以复加,务必心怀着气短的报复欲,随时刺伤别人。
凉生抬起手来拍了拍他的脸,"有些事我们一直无能为力,家明。所以要慢慢忘记它。"
第二部 两个人
1
12月25日圣诞日。室外十分寒冷,风势凌厉,树叶满地打转,天空被大风吹洗得清澈异常。
两个人的生日。
凉生买回来两个统一模样的大大的水杯。用报纸包裹住。拆开来,图案是红色的树莓和暗绿色的枝叶,彼此交错纠缠,缠绵悱恻。英国白瓷制造。家明订了蛋糕。白的芝士包裹香浓的黑巧克力,浇上榛子慕斯,再配以新鲜草莓和果仁,最后用红桑子果泥作出纽纹图案。煞是纵情。
凉生在水杯里倒满带气泡的矿泉水,满得都溢了出来。两人煞有介事地对坐于餐桌前,就着矿泉水,利利索索分吃完蛋糕。家明抬眼看看凉生,凉生也看着他,两人顿时大笑出声。
笑完了,两人便穿上外套出门逛街。走在街上,冷风呼啸,吹得人汗毛直竖。阳光透过云层狭窄的缝隙似有若无地落在脸上,仍然没有丝毫暖意,只感觉寒冷渗进骨头里,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在轻轻哆嗦。
两人握紧对方的手,逃进一间咖啡馆。咖啡馆很小,至多能容纳10人,由老板娘亲手煮咖啡。是位近70岁的老太太,穿黑色粗织长大衣,脖颈上挂着镶嵌粉色水钻的十字架项链,瘦而精神,时髦可爱。她为进入店内的每一位客人送上小盒的心型巧克力。漂亮的店堂,挂足饰物的圣诞树,看不懂意蕴的油画,热热闹闹挤兑在一起,充满热乎乎的人情味道。
老板娘端来咖啡,凉生立刻站起身大力拥抱她,祝她圣诞快乐。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走出咖啡馆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很大的雪,大朵大朵干燥的雪花,在刺骨的寒风中沙沙飞落。有烟花燃放的隆隆的声音此起彼伏,抬头便可看到窜升上去的烟花盛装开放,满目照耀。
凉生说,"生日快乐,家明。"
"生日快乐。"家明亲吻凉生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