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仓皇地转身,突然异常惊慌暴躁,"我们离结局那样远,哪里能够对结局作出定义。"
凉生不再说话。他们一整天都没有再说话。
大雨还在下。小镇的教堂准时响起晚祷的钟声,被大雨织成的天罗地网阻挡,封闭了回声,音调黯淡。外面零星的灯光在茫茫雨雾中闪烁出氤氲的光亮。凉生从位于市中心的方亦修的诊所回来。撑了伞,全身上下仍沾惹了大滴的雨水。
"家明,我们一道回去。我已好久没见过那群孩子,真正想念他们。"凉生说。语气轻佻如约他出去看一场街头演出。他说完顺手把检查报告丢进废纸箱。
8
事情的真相往往被不知不觉而又不情不愿地用自以为是谎言的话语说出来。谎言都存在于看不见的深刻的现实之下,而真相却在其上。但家明没有留给自己时间做出思量,他在最短的时间内溟灭掉知觉。这远比追究原封不动的真相要求的勇气要少得多。即使心里有一个与之格格不入的幽深难测的空洞。
机票立刻订下了。凌晨5点的飞机。他们收拾了行装,在接近凌晨的时候离开。雨已停止。一切复于平静,甚至见不到一丝波动,天空一片漆黑,沿途所有的道路都浸满了夜色。
登上飞机,闭上眼睛。然后各自睡了过去。
生活迅速地恢复原状。新租住的房子依旧靠近教会孤儿院。一共3层,后面附有广阔的庭院,铺着平展展的翠绿草坪,树木蓊郁,高大,浓密,宁静而又可爱。
教会请了新的管风琴师,凉生不再去那里工作。平日便待在庭院里,修剪花枝,整理草坪,或者研究植物手册。偶尔与孤儿院的孩子们吃晚餐,晒晒太阳,安稳度日。对身边的世间始终维持中正的情缘。
诊所的工作日渐忙碌。各类病症名目繁多,档次细密。家明常常9点便开始约见第一位病人,至晚上9点才能够休息。完成一天的工作后,凉生已经做好晚餐等他。一起吃饭。一起散步。彼此拥抱入睡。休息日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做爱。
家明知道这端然的生活其实脆弱不可依傍。他如此诚惶诚恐,他学会适可而止,以免稍纵即逝的平淡美满再次轻易消散化为乌有。
旧的一天拖着沉重的裙裾勉强准备撤下。凉生在厨房煮晚餐,炖菜的气味香喷喷的诱人食欲。厨房里那台小小的收音机在播放音乐频道的采访节目,是未经窜红的年轻歌手,絮絮叨叨极力阐述自己盛大的表达欲。说得太多,反而不得要领。
家明把烟摁熄,整理好一天的病例记录。一位太太直闯进来。家明对光,她背光,嘴唇灰紫,如同枉死的女鬼。她伸手紧抓住他的手腕,长指甲直掐到肉里。她说,"宋医生,我是林若美的母亲。若美在你这里做过心理辅导的,对不对。她为什么不告诉我。若美很乖的,她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不告诉我。"
林若美,18岁,患有轻度人格分裂的女孩。
她抓住他不放,彻底歇斯底里地大叫,"难道我对她还不够好,她想要什么我从来不拒绝。"家明任由她死命地掐着,听她兀自往下说,"若美怎么能这样自私,她死了我怎么办。宋医生,若美死了。我该怎么办。"她掩住脸跪倒在地上。
家明回答不出这些问句。最后连声音也传达不到他的耳边。他的右手腕上的指甲的掐痕阵阵作疼。
收音机好像被突然拔掉电源,正在播放的推荐歌曲还残留着一个小小的乐句,飘飘袅袅,过了好一会儿才余音散尽。
9
之后,有警察介入控制大局。那位可怜的母亲被两名警察强拉上警车带走,家明也被要求一同前往警局。
林若美在周末的夜里偷偷服安眠药自杀。及时送进医院抢救。再次服药,且用量极大。死的时候脸孔有轻微肿胀。遗书是写给家明的,她不愿对父母顺服,这样一意孤行。
走出警局,路上已经几乎没有行人,空荡荡的路面偶有破旧的大卡车开过,速度飞快,转弯时发出刺耳的几近失控的声音。家明疲倦地掏出钥匙。凉生先一步开了门。"幸亏你及时回来,我无需再挨着饿。"凉生笑。
家明久久看着他,无言以对。因着这厚重的宽悯,温情跌宕,又如同血液一样直接自然,令他知足至满溢。只是这带着怆然的暖意,这样珍贵,终究难得风清月朗。
凉生端出热气腾腾的食物。吃完饭,两个人并排站在厨房洗碗。折回餐桌抽烟,简单地聊三言两语。然后洗澡,彼此拥抱着入睡。
家明醒过来的时候是半夜,身边没有凉生。房间里面一片黑暗,外面下起了滂沱的大雨。空气中有初秋冷冽清新的寒意。他转头望见窗玻璃上快速滑落的雨滴,倏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一开始以为是在儿时的教会孤儿院的房间里,又觉得是在罗马乡下的某一个小旅馆里。他支起身,打开灯。整幢房子脱离现实般的空阔寂静,这寂静本身毫无可惊之处,却叫他充满了惊恐。
他推开卫生间的门。他看到凉生在给自己注射某种药物。
凉生回过头看他。凉生说,"只是注射胞二磷胆硷,方医生认为这类药物有助于延缓肌肉萎缩。"
家明无力地站着,心里钝痛难忍,"这便是你善待自己的方式,对吗。"他觉得自己形同被拒之场外,贴住门窗玻璃使劲瞅看,却一点也看不到舞台演出的观众。一味痴傻地立在原地,惘然于下一步该往哪里去。
凉生似笑非笑地扔掉手里空的药剂瓶,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没有再看他。那一瞬间他瞥见凉生的眼神,一种意兴阑珊的潦倒。
原来一切惊动均被平淡克制所掩盖,而他一再隔岸观望,却未曾有过担当。原来他一直是盲的并且失聪。
他跟过去,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他。"凉生,我们一起回意大利找方医生。"
10
凉生推开他,背转身去,似不愿谈及这个问题。说,"家明,你明白得很,对付这类病例目前尚无真正有效的方法,何必多此一举。而且,我累了。"
家明不遗余力地进逼,"但是你不该完全不去在乎,凉生。你不该无视自己。"
凉生背对着他,轻笑出声,"家明,是你太过在乎。你太惧怕见到死亡,因为它不断地靠近你,与你形影不离。"
是。他太惧怕见到死亡。他被死亡暗设的网罗缠住。他潜心躲藏,刚离开一会儿,片刻之后仍又正正好狭路相逢。也许连他自己也未曾清楚,面对凉生,他是在爱,还是在害怕失去。
凉生说,"别要求超于你能力以外的幸福,家明,因为那是不可测知的。"
我们无法测知,便认为它不可测知。
"受话患难的人为何有光赐给他呢?心中愁苦的人为何有生命赐给他呢?我所恐惧的临到我身,我所惧怕的迎我而来。阴间的绳索缠绕我,死亡的网罗临到我。我不得安逸,不得平静,也不得安息。" 我已如同几近病狂的人,凉生。我一直疯癫地周游在不毛的沙漠,不断地往返找寻绿洲。
窗外的天色已经发亮。大雨过去,天空像被擦去雨水的玻璃,蓝得透明。且这蓝色深不见底,无穷无尽,如此纯一,如此浓厚,让人本能地轻信苍穹所用之蓝色不掺任何杂质。一个非常不切实际的顺应人心的骗局。
这样的晴朗延续了好些天。
这一年的秋天就这样过去了。
那日与圣诞仅仅相距一个月。周末午后的冬日阳光很温暖。他们一同去庭院清扫遍地的落叶。凉生没有能够拿起扫帚,他没有办法完成这个动作。
凉生的病情提前恶化,手部肌肉无力,波及前臂,上臂,肩胛。
凉生住进了医院。很快,就换成一家设施完备的疗养院。有面积庞大的独立病房,朝东南方向的房间,整日都有阳光照耀,光线强烈。
家明买了一辆车。他坚持在病房里加床,他晚上便睡在凉生旁边的床上。每天早起,开车回诊所工作到下午6点。然后进厨房,煮凉生喜爱的食物。再开车去疗养院与凉生一同吃晚餐。
很辛苦。这辛苦不是肌体表层的疲倦,而是穿透内脏的酸涩煎熬。他不知道这种情形需要坚持多久。与之相抵的是一种平静感,仿佛身体内部有一面静若死水的大的湖泊,从不泛起一丝波纹。他只要他在。这是他世间惟一依存的珍贵情意。那么,纵使终老此生,他亦能从容煎熬,并能余出气力等待一个使生活变得可以忍受的奇迹。
凉生的情况比预期的要好,没有进一步恶化的迹象。在这与世隔绝的小片天地,他依然如故,每日看书,听音乐,适量运动。不管境遇如何颠倒转变,他总能保有坦荡的胸怀,非常桀骜,显得坚不可摧。
这一年的圣诞,他们在疗养院度过。
家明买来一套法国人撰写的《地球素描》当作生日礼物。里面尽是地球上繁荣生息的各类生命,匍匐着的生命,地穴中鼠窜着的生命,简直无法分辨的静止不动的生命,一切都是生,不知人间忧欢。
吃过晚餐,凉生要求去疗养院附带的公园散步。外面的空气凉飕飕的,但无风。落叶几乎铺满地面,踩上去发出清脆的声响。清淡的月光照在干枯的落叶上,微光扑朔,低回浩叹不肯停歇。头顶上星光熠熠,恰似一片转动的蛛网上结满的细密的露珠子。这些小点在一闪一灭,节奏井然的闪动,万劫不变地闪着。
"家明,生日快乐。"凉生突然停下脚步,笑笑地看他。
家明笑,"生日快乐。"
夜空中有开始燃放的烟花,绽放时发出隆隆的声音,天空被照亮。
第三部 爱,所以
1
"你把你的救恩给我作盾牌,你的右手扶持我,你的温和使我为大。你使我脚下的地步宽阔,我的脚未曾滑跌。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
他以为凉生已经与他彼此离散,再不会相见。
凉生的病情出现新的变化,他又一次被送进观察室。家明在外面等。一夜没有休息,非常疲累。他觉得自己快要睡过去。然后,他就看到了他。
他的气息和热量清晰可辨。他在耳边轻声唤他,"家明,家明。"他的身体很小,并且消瘦,仿佛是10岁初见时的模样。忖忖度度,疑幻疑真。
"家明,他们都视我如同魔怪,为何你不怕我。"
"家明,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家明,如果只留下你一个人,你会不会觉得害怕。"
家明想回答,努力张口却发不出声音。观察室的门啪地打开,家明突然清醒,凉生被推了出来。
凉生睡了,未经世事的孩童般的睡态,安然沉静。家明走到病床边,跪下来伸手抚摸他脸部的轮廓,感到眼泪渗入嘴角,不可自控。
"宋医生,乐凉生的情况很不乐观。我很抱歉,以目前的医学水平还无法找出最为有效的疗法。很抱歉。"接下来的解释被家明粗暴地打断。很抱歉,很抱歉。每个人都在说抱歉。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需要原谅。这便是人生,有些人无端拥有过分的余地,却巴望着快快闭幕,有些人还立足未稳,却被推搡着硬生生跌下了台。
他又看到凉生。
凉生缓缓转过身来,看着他,面露微笑,瞳孔放大,形同妖魔。他举起手用力地扇过去。"凉生,你答应过我一定会戒掉的。" 下手那样重,凉生的半边脸明显淤肿。凉生一声不吭,脸上仍是露出欢欣的笑意。
"你已经不可救药,凉生。"他不愿意再看他。
"家明。"是凉生唤他。他俯下身,凉生朝他笑着。"家明,你一直在发呆。"
他把脸埋进凉生的颈窝,他说,"我在想,我该如何向乐凉生求婚。"他抬起头,说,"凉生,我们去英国结婚。"
凉生笑,"对不起,家明,我不得不说你的玩笑真的有些蹩脚。"
"没关系。我会一直向你求婚,直到你答应。"家明抱紧他,将他搂进怀里。
"我给你的慰藉任何人都给得起。不是非我不可的,家明。你该找一个温良的女孩结婚。"
家明冷笑,"是。我该找一个寻常的女孩结婚,与她白头偕老,但不保证与她永结同心。"
"这不是最好的一生,但对多数人来说这是毫无疑问的一生。"
"但这一生我只是甘愿跟着乐凉生一路流离。我非常清楚,凉生。无关性别。"
2
他们并没有去成英国。那日之后,凉生开始接受专家会诊。
所谓的会诊不过是赴一场条件异常苛刻的决斗。即使准备齐全的炮火有了不起的射程,也推迟不了彼此肉搏的时间。
生活固执地沿一条没有轴的子午线上演它的戏,意图和结局模糊不清,深而不可测知。所以家明选择了顺服,由平淡走向更平淡,完全脚踏实地,不见得有什么不好。已经干瘪的思想一再地蜷缩,其表皮亦只是偶尔感觉到神经末梢的震颤罢了。世界繁华依旧,绚烂空乏无趣。
有时半夜醒来,一片黑暗中只有窗外出奇地冷静窥照的寒月疏星,宁谧寂静,洞悉一切。凉生睁着眼睛在看他。于是,他便挤到凉生的床上,两个人持续地接吻和做爱。凉生的身体没有完全坏掉,贴在他身上的皮肤如同簇簇涌动着的温暖火焰,热得滚烫。高潮的瞬间两人似又回到过去,天地之间,时如止,分如常。闭起眼睛,抱住对方,不松手亦不分辨。以为没入地毡,渗入九泉,终究圆满。
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家明送走当天的最后一位病人。他从落地玻璃窗望出去,惊觉季节原来早已更迭,外面全然是春天的光景。庭院里,凉生种下的叫不出名字的小花堆积得密密匝匝的,由青翠欲滴的绿叶扶衬着将身子探出墙外,如胶似漆的香气紧凑地萦绕周围,芳香如潮,充满了新鲜的活力。繁花下面,阳光像透过彩绘玻璃似的把一方光影照到草坪,晦暗不清,苦于无法脱颖而出。他长时间看着它们,这些细小繁琐的生命经历了时间过渡,竟有如此动魄惊心的力量。如果时间能够继续地流转下去,生命便会有它圆满的结局。
家明摘下大把的花,抱起来满胸满怀。然后转身出门,开车。凉生在疗养院等他。
6月,毛里奇奥?波利尼举行世界巡演,这座城市将成为其中的一站。盛名之下,媒体的炒作铺天盖地,热闹喧嚣。而家明只是想与凉生看一场演出。
那个傍晚,两个人一路牵着手,肆行无碍。凉生的手温热干燥,家明将它牢牢握住,他感觉到有清晰轻盈的脉动声,飘忽但是有力。
剧院沿途的那条与两人并行的道路上,高大的梧桐树无意识地磕磕绊绊,有情有意地紧挨在一起。彼此相接,又彼此独立。遮挡了层云迭起的天空。夕阳为树荫细致地描画出婀娜卑谦的图案。
毛里奇奥?波利尼从不令听众失望。他以无与伦比的强悍的触键左右全局,每一个音符都好像要敲击到键盘底部般的厚实丰裕,凌厉的气势,纠结着血肉横飞的激情快意,直击心脏脆弱的薄膜,粗暴干脆,饱满得几欲裂开似的。
两个小时,不知道时间的界限。
直至灯光亮起。这样的刺眼和锐利,所有的绮丽繁华一下子涣散至尽,没有丝毫留恋,空余颓唐的余音回响。听众起身告辞,各自消失不再相见。
剧院靠近一所大学。出来的时候,便看到不断有大学生走出校门,斜挎着大包,有许多看上去应该是情侣,高高大大的男孩把女孩的手牵在手心里,女孩甜美地笑着。这样单纯清澈的恋情。
他们亦是牵着手的。初夏夜晚的风湿润清凉,撩拨着月光下的树冠,惹得片片树叶不时地倏忽一闪,宛如点点火星,明灭浮动,轻佻可爱。凉生停下脚步,微微仰起脸看着它们,脸上似有若无地浮出笑意。
他说,"家明,庭院里的那些植物是否也有这番趣致。"
"我们现在就回家。你自己看。"家明说完,紧紧地抱住他,怕这个夜晚的美满经不得浪掷,怕松开怀抱又是血肉人生。
3
两个人慢慢走着回家。一路谈笑欣赏沸腾夜色和万千灯火,自动丢弃了世间真相的艰辛。这一个夜晚,好像是过去两年里的某一天顺理成章的迷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