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还是不行呀。"王烨大叹一声,侧倒在床上,梦呓般地简直是在呻吟。"还是你有本事,我好不容易鼓起点勇气兴起点歹念,就这么轻易给你瓦解了。"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你把我捧得太高,"这回沈烟轻也叹,扭了头看他,"我是无所谓,难受的反而是你自己。"
王烨像是没听到,还在自言自语:"我宁愿什么也得不到,也不希望你讨厌我。只要还能靠近你,其他的我都不在乎。这么看来,阿漓、阿漓嘛......"
"哼。"
他立即精神抖擞地撑起头笑:"喂,真的吃醋了?"
"同样的笑话不要说第二次。而且还一点都不好笑。"
"既然没不舒服,那干嘛不给他好脸色?"
"哈?难道他跟你告状?"沈烟轻给他一个"真无聊"的眼色,爬到床的另一边倒下。
"呵,阿漓这么乖,怎么会告状?不过试他两句,看他反应就知道了。又不是不知道你。"
"喝,真是情深意笃相亲相知啊。"他的语调里是去不掉的嘲意,自己也觉得没有道理得很,所以边说边翻了个身,朝着另一边说的。
"呵,那不是你们么?我还以为要修炼到这个程度起码得十几年朝夕相处的功力呢,怎么现在逮谁都能用啊?啊?"王烨也不是省油的灯,爬过去,看他又没反应了,一根手指伸出来,戳戳。"说吧,出什么事了要跑到我这里避难?小雨人呢?"
"我这么千里迢迢地专程来探望,竟然还不相信?真是不知好歹!"
"呵呵,花光最后一分钱都要来我这里,我要再迟钝点是得乐得蹦到天上去。不过,呵呵,叫逃难会不会更恰当一点,沈公子?......喂,你别给我装聋作哑啊,咱俩谁不知道谁?趁着天黑,赶紧招了吧啊。"
"你明天不上班么?快去睡觉!"
"我明天就专门用来对付你了。你就不要抵抗,老实交代吧!"
"......"
"喂!"
"......我头晕。"
"我还口渴呢!"
"......"
见他沉沉的还没动静,终究是不放心,探过头去,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一碰到那皮肤就被烫得低呼:"你还给我来真的!"赶紧坐起来,在他额上,颊上,领子里都试了试,"发烧干嘛不早说啊?!"
没等他回话,立即下了床,翻箱倒柜找了体温计出来。
开了灯,沈烟轻的脸色还是白,白里透着灰,脸颊两边又有一小块不正常的红晕,连呼出的气息都是热乎乎的。
"刚才跟你说话还挺正常的啊。"王烨抱着药箱,边翻退烧药边嘀咕。
"本来我也觉得挺正常的,就是被你加重的病情。"沈烟轻没好气地拿眼横他,即使这样也有气无力得很。
他是硬生生给噩梦吓醒的,醒来就觉得一身冷汗,还浑身发热,又不想吵王烨起来,就一个人起来坐坐,吹吹空调又冷,于是把被子卷起来吹。才慢慢感觉出好点的时候,王烨进来了。也许是精力再度透支,硬压下去的不适现在终于加倍地翻涌上来。
37度9。王烨倒了温水,伺候他把药吃了,又关了灯,正经八百地拿了凳子坐在床边。
沈烟轻继续拿眼瞪他,立即被他反瞪:"还看什么?快给我睡觉!"
"你呆会儿是不是要学人家端盆水拿两块毛巾蘸湿了放我头上?我告诉你我对那东西敏感得很,你要放了我就根本没法睡。"
上次沈雨浓这么干的时候他没说是因为他正在享受被沈雨浓精心周到照顾的难得体验,所以还能勉强忍受。
王烨吊着眉角歪着嘴笑:"你还真娇贵啊。呵,就算你愿意我还不干呢!你当你才几度?超过40这么使唤我我还勉强给你跑跑,就这度数?你就给我老实躺着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什么事都没了。"
沈烟轻气岔,怒问:"那你坐这干嘛?"
"干嘛?"他瞪圆了眼,"看着你!省得低烧变高烧,窜上了40!"
沈烟轻一时语塞,好半天才低声出一句:"担心就说担心,嘴硬什么?"
王烨气得差点掀他被子:"本来就担心,这还用说么?!你睡不睡?不睡......"
"怎么样?"沈烟轻的眼睛半眯着睨他。
"我小弟还精神着呢!"
"呵!有你这么威胁人的么?"沈烟轻本来还横眉竖眼的,说到后来,自己先笑了起来。
王烨慢慢给他掖了掖被角,手在他的被子上停了很久,才无声地叹口气:"烟轻,我们这是怎么了?就不能好好说话了么?以前我们不管说什么都很轻松,不是吗?"
沈烟轻呆了呆,扭了头,望到天花板上:"不要问我,我也正觉得别扭呢。好像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好像......不这样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了。"
"一样的,还是一样的,烟轻。我对你......"王烨想了想,使劲咬了咬牙,才接着说,"我对你还是那样,你知道。不管你怎么要求我,本能是骗不了人的。但是......既然已经跟你说好了,我就绝对不会把我们的关系变成那样。我说了,我不会让你有机会讨厌我。哪怕一个人难受死,我也不会做出让你讨厌我的事。"
"我知道。"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会不由自主地尴尬。一开始本是不想回家,于是根本没有经过脑子,就来了这里。一路风尘仆仆地杀到,王烨那初见他时的错愕惊讶他也不是没看到,只是硬装着厚脸皮,死撑。心想再怎样都是可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跟以前一样与他相处。偏偏后来见到了江漓,面上是不动声色,其实里子早就挂不住,自觉丢脸到了家!就像原本有条爱犬,本以为一辈子都将只忠于自己,所以无论打骂呵斥若即若离都尽随心意,现在才忽然发现,它已经找到了新的主人,自己早已失去依赖撒泼的资格。而在前一刻,偏他还在自以为是地撒娇,丢人啊!这让心高气傲的沈烟轻如何咽得下自己这口气?
他难受得觉得天地间竟再没有一个能去的地方了。
只是这么想着,感觉王烨把手伸进被子里,找到了他的手,握紧:"我知道你在河堤那跟我说的话都是认真的,我的也是。但更早以前,最早那次,我对你说的话,你还记得么?我什么都不要你的,只要你让我留在你身边。烟轻,不管出了什么事,只要你能第一个想到来找我,我就开心得不知该怎么办好。你看,只要能这么握着你的手,我就很满足了,真的。你说的,我们是好朋友。这是你要的,我就会做到。我们的关系是什么样,全看你的意思。无论如何,我配合就是了。所以,对我你不需要改变态度,我们还跟以前一样,不好么?"
沈烟轻的眼睛动了动,轻声地答:"好。"这么答了声,他也没力气去问那么江漓和他又是怎么样的座次关系?既然王烨这么说了,那么其他的也就不再重要。
王烨在被子里捏了捏他的手,笑了笑,也不说话了。
沈烟轻转了眼,望着他慢慢:"其实,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连小雨也留不住。"
一整晚不管怎么问都在回避的话题,就这么自然而然又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了。也许再不说,闷在心里,发了霉就真会成了夺命剧毒。
王烨一直闷声不响地听着,听到他说揍了李嘉时,才插了一句:"呵,真不像你会做的事。"口气是迟缓的,迟缓得听不出褒贬。好像只有些感慨罢了。
"那是因为揍自己的话会很痛,所以就揍个该揍的人。"
"你一直在后悔。在对小雨说了那些话之后就后悔了吧?"
沈烟轻把头扭到另一边,低低地说:"后悔得想把舌头割了......想掐死自己。"
王烨不说话,听他又说:"他们故意让我看着他们一个个走来,梅琳、莱特......甚至李嘉的不对劲我也觉察了。可是只能眼睁睁地看,什么都做不了。他们就是这样让我明白我的无能为力,直到把我的自信全盘瓦解。平时看着我多神气,对谁都有办法,哼,那是因为我没碰到真正厉害的角色。就像只坐在井底的青蛙,光看着头顶的天空就以为这都是我的天下。这个局,从开始就注定了我们要做输家,连小雨都比我清楚,我却总是不肯承认。徒然垂死挣扎,让人家看尽笑话。"
"那不是笑话,烟轻。"王烨在被子底下握着他的手,用力摇了摇, "是战斗。即使是青蛙也有要保护的宝物。就像你对小雨,我对你。当时小雨一定很为你骄傲。可惜我不在场,否则保不准我不会为你穿迷你裙跳啦啦队舞助威。呵呵,不过也许会先兽性大发--你像只母鸡张开翅膀护卫小雨的样子总是很迷人。"
沈烟轻清冷地笑笑,闭上了眼睛。
"王烨,你总能让我觉得自己太幸运。"他最后说。
"真巧。我也是。"
站在他们房间的窗前,就能看到大院门口,门外是条巷子。他们以前不管上学放学都要经过的巷子。
于是,很自然地,他又想起来王烨说过的那句话。
那是他上小学三年级时的一天傍晚,王烨送他回家。原本两个人默默无声地走在路上,他冷不防就冒了这句话出来。淡淡的,并不带着任何强烈的语气和感情,像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如果真要深究起来,也不过似乎还有些浅浅的叹息。
13岁的王烨对9岁的他说。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是望着前面的某个商店的招牌,忽然说,你天生是个王子。
我不是。他当即反驳。心里说不上的不舒服。
你是。王烨很肯定。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他有些生气了,从没觉得"王子"是个这么让人生气的名称。
你凭什么说不是?王烨比他大太多了,跟他对话就像跟小孩子闹着玩一样,漫不经心的。全不当一回事的样子。
我说不是就不是!他大叫起来,突起的音量连路人都吓了一跳。
王烨眯起眼来笑--这个表情他敢肯定绝对是抄袭他哥的--还是没看他,嘿嘿地笑:你看,喜欢这么说话的就是个小皇帝。
他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差点没哭。
王烨当没看到,慢吞吞地又说:做王子有什么不好?看你急成这样。如果是我,还巴不得呢。
他愣了一下,仔细想想,也对啊,王子又不是骂人的话,干嘛这么抗拒?要说起来,也就是因为王烨开始的那个口气。试想,如果他把"王子"替换成"金鱼",他也一样会叫的。哪怕他对金鱼也没什么恶感。
因为他那根本就是那种怎么听怎么不舒服的陈述句。
不是因为他说了什么,而是他怎么说。
有点感叹,又有点嫉妒。从本来就用强悍压抑自卑的王烨嘴里说出来,又送进小心翼翼努力要把自己融入人群的沈雨浓耳朵里。效果是惊人的。
从此他就不喜欢"王子"这个词。能因此而对一个单纯的名词反感到产生严重的偏见,也是他绝无仅有的怪癖了。
两年之后,他小学毕业。最后一次,王烨送他回家。
在大院的门口,王烨长舒了口气,像是忍受了很久的任务终于完成了。他也长舒一口气,跟这个讨厌的王烨一起回家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难得这么高兴,两个人都面带笑容。
王烨对他轻松地一摆手:再见咯。说完就想走。
他及时地拉住他,问:你一直护着我是不是我哥让你......
那人笑笑:早点长大吧。学会自己保护自己,你哥才能长命百岁。
他一抬头,骄傲地断言:我哥当然能长命百岁!
那人歪着头想了想,又点点头:也是。那,就早点放他自由吧。
他一时愣在当场,看着那霸王扬长而去。
后来,中考,他哥上了D高。知道D高是要住校的那天,他难过得几乎无法言语。他觉得王烨说得没错,原来哥果然这么想离开他。一定是他让哥太累了,现在才急于摆脱他好松口气。
沈烟轻去D高报到的那天,他一个晚上没睡。房里少了个人,显得空荡荡的,有一半的房间沉寂着,像怪异的异次元空间。他开始后悔为什么没送哥一块去,为什么要赌那口气。
哥不在,跟老妈不在是不一样的。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老妈时常不在家,他就从没想过。但他想哥。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起来,又想了一整天。到了第三天,实在忍不住了,下了课就往公车站冲。
因为D高在郊区,10路车不多,等了快半个小时才等到。到D高门口的时候天都快黑了。他一路上都恍恍惚惚的,下了车脚步也虚浮得很。越走就越害怕。不是怕见不到哥,而是,怕哥真的对他露出厌烦的表情。怕哥对他说,我照顾你已经照顾得很烦了!
他觉得害怕。这么荒僻的地方,哥实在没有理由要来,除非就像王烨说的那样。
然后真的见到了,哥还跟以前一样,没变。他开心又放了点心,小心翼翼地打探。
其实在公车上没人欺负他。他撒了谎,就想证明现在他能自己照顾自己了。想说,哥,你回来好么?
"咦?这个,"他回头,看到梅琳站在那堆他们的书本箱中间,手里翻着本显然刚翻出来的旧本子,正好奇地问,"是你小时候的本子呀?"
他走过去,就着她的手上看了看,点点头:"嗯。"
他小学二年级时的作文本,当初是全班最精美的一本本子,是沈妈妈从国外带回来的,曾让同学偷偷地羡慕了好久。现在也一副因为过时而灰头土脸的样子。因为小学生初学的字体,跟外国学生初学中文时的手书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梅琳也是在费劲又充满亲切感地辨认。
"喜欢?"她指着第一页上的那篇作文题目。
"喜欢。"沈雨浓点点头。
她开心地继续,作文很短,所以很快看到了最后,又一指:
"很很喜欢呢?"这句话超出她所学过的语法范围,需要原作的精妙解释。
"那是比喜欢还要喜欢。"
"比如?"她好学地抬了头,热切地望着他的眼睛。
沈雨浓看也不看那些文字,头一转,看着窗外,仿佛这个例句只是随手拈来:"比如,‘我最喜欢的人就是我的哥哥。我永远永远都很很喜欢他。'。"
梅琳终于明白了这篇作文的含义,脸色一变,正要开口,忽然沈妈妈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吃饭了。"
沈雨浓一声不响,转身过去。只留下她脸色难看,心绪紊乱。
吃完饭,已是日暮。
梅琳打了个电话,确定完回去的行程,经过他们的房间,看到沈雨浓又站在窗前出神。她犹豫了一下,重新打起精神,笑嘻嘻地凑过去:"你又在想什么?"
沈雨浓回过头,注视着她的眼波柔和,如同四月里清晨中的薄雾,让她觉得他刚才一定是在回忆一些很美好的事。"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爱到只要他能好好的,自己哪怕被抽筋扒骨也无所谓。你有没有?"
梅琳有些吃力地把他那呢喃般的低语听清楚,也没全懂:"抽什么?你说爱一个人要抽什么?"
沈雨浓笑笑,转了头:"没什么。"
她也不真傻,认真地用目光追着他的眼睛:"你是在说你和沈烟轻吗?你想他了?"
他还是微微弯着唇角,出神地注视着窗外,梦呓一样:"我没有一刻不在想他......眼睛无论落在哪里......都是他的影子......"
梅琳被他那像灵魂出窍的表情骇到了,有些紧张地想用手推推他,可又不敢碰上去,犹豫了半天,好不容易冒出一句:"慢慢的......就、就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