熠凉的坚定态度不容任何人反对,赤刀安下心给他盖上毯子,笑盈盈地向穆贵妃问道:"贵妃妹妹擅自用兵,可知该当何罪?"
穆妃胜券在握的表情马上转为尴尬。穆彦不得不为她向皇后求情:"念在穆妃娘娘忠君为国心切,还请陛下酌情处置。"
赤刀眨眨温和的双眼,"现在最要紧的是把龙将军从牢里放出来好让皇上放心。"
穆彦一抱拳:"臣领旨。"
"穆彦。"熠凉叫住他:"你留下,让赤刀去。其他人都离开这儿,朕有话跟你说。"
看着熠凉苍白的面色没有往昔的一毫光泽,穆彦的心很沉......很沉......他多想和龙青石携起手来将熠凉从这个困锢他多年的牢笼中解放出去,但是他的姐姐连一点喘息的时间都不愿留给自己。穆彦来不及,来不及去改变自己的立场。龙青石的出现,甚至为他增添了更多的顾虑,因为穆彦内心的转变让他的矛盾更加深重,他必须更加小心谨慎地对应每一个相关联的人。他打发走所有的人,轻轻把殿门关上,然后走到熠凉的床头跪下,等待......等待着惩罚,等待崩溃......
"朕......中了剧毒,七七四十九个时辰之后将武功尽失,可是太医......"熠凉顿了顿,直喘虚气,晶莹的汗珠纷纷坠落,衾被都被沾湿了一大片。穆彦管不住自己的情绪,眼圈直泛红:"皇上......别说......别说了......"
一个功高盖世的元帅,丧失毕生的力量,这和杀了他有什么区别?还记得自己在得到那把宝刀时的狂喜,好的兵器对一个武士来说意味着更高深的技艺,有了它,善武之人如虎添翼自然兴致倍增,对无须兵器便可取胜的人而言,时间便是磨砺无形利器的砥石,熠凉从哪里再找回这么多时间呢?废了......一生的心血都化为乌有了......穆彦悲痛欲绝,熠凉那无所谓的神态在深深地刺伤着他。他怎么可以无所谓?他曾经以一抵百呀!他曾经能贴墙挂壁呀!他曾经是战海枭雄!一呼百应无往不利......
熠凉调整好呼吸,像是没听见穆彦的呜咽,继续说:"朕现在像神仙一样--浑身没了重量,抬手都难,只是担心青石......在朕恢复以前,你们要互相照顾,和睦相处。"
"嗯......"穆彦埋着头连连点着,熠凉又说:"不过......他是朕的心上人,你可别把他抢走了!"
穆彦脸红地抬起头,猛摇起来:"不会的,臣不会跟皇上争的!"
熠凉缓和地笑了,笑得有些惨淡:"跟你说着玩的,你还当真了?"
穆彦咬了咬嘴唇,壮着胆子问:"皇上确实是喜欢青石的吧?"
"穆彦难道不喜欢吗?"
"我......"穆彦灰溜溜地小小抱怨起来:"皇上又想岔开话题全身而退了。臣问的是皇上,不是穆彦。"
熠凉又笑着回答说:"爱极了,如果他有难,我就是全身瘫痪了也要从这里爬起来去救他,所以你根本不用为我担心。"
穆彦倏地从地上站起来,一字一顿地说:"为了你,我也不怕全身浴血!"不知是什么力量胁迫自己说出来的,穆彦的心还在突突直跳,他掉转头奔出去,熠凉问:"去哪儿?"
"七七四十九个时辰,现在还来得及,我去找解药。"
"穆彦说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他不会给你的,在处死青石之前他不会给你解药的。"
穆彦的脚步顿住了,几乎挪动不了半寸,他僵直地伸出一手,迈了一步,紧接着连滚带爬地回到床头,眼里满是惊恐。他就这样望着熠凉,嘴唇不住地颤抖:"你......已经知道了?"
熠凉眨眨眼睛轻声说:"起先并不知道,但是刚才穆妃闯进来之后朕就猜到了。他借朕对农事不了解的弱点在朕的秧把子里做了手脚,朕当时自然不会在意。"
穆彦僵硬地卟嗵跪下:"皇上,你杀了我吧。"
"朕怎么会杀你呢?桑耶成昆不也一样是拔了毒牙的蛇吗?你现在可以卸下包袱安安心心地过日子了。朕要休息了,你去看看青石吧。"
穆彦昏昏沉沉地站起来,木讷地推门出去,这事对他的打击太突然,他不觉得自己能安心过日子,忠和孝......他拿不定。熠凉有为了龙青石放弃武功的魄力,他却没有为了熠凉放弃亲人的心肠。如果一定要选择,他宁可自己死掉去换取双方的和解,只可惜他的命不值钱,换不来和平,所以他让自己苟且活着。
一抬眼,龙青石正朝这边风风火火地奔来,穆彦伸手一挡,问道:"干什么?"
龙青石停下步子不假思索地回答:"咳!那还用问吗?当然是看熠凉啦!"
穆彦朝地面顿了顿,小声嘀咕说:"他很累了,你还是先不要去惊扰他休息了吧。"
"是这样啊......"龙青石挠了挠耳朵,看见穆彦,不禁眼前一亮:"你刚才见过他了,他怎么样?要不要紧?"
穆彦柔和地一笑,他很少能在伤怀的时候挤出这么美好的笑容,"青石很担心皇上?"
龙青石向他投来一个不满的眼光:"是我害他累成这样的,我有责任啊!而且我们又是好朋友,怎么能不担心呢?"这话像是在责备穆彦问的蠢问题,但又不痛不痒,比起时而犀利的熠凉,他实在是个太没心机的人,不会刻意刁难别人。穆彦替他开脱道:"这不关你的事,皇上不是因为......"穆彦有些犹豫,他事先没准备过要说的话,一时不知道该说成什么样子才好,如果熠凉在,他一定能说出两边都抓不到错的话来。穆彦现在想,也许停留在表象不要深入会比较好:"其实皇上和青石一起劳动觉得很开心,所以累一点也无所谓。太医已经开了方子,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龙青石突然把脸一沉,让穆彦感到局促不安,他说了一句让穆彦更为吃惊的话:"熠凉真是太好了......我一说,他就答应带大家去插秧,换了别个贵人定是不依的。他是个好皇帝,穆彦你生得好,是跖国人......"
穆彦结巴着干笑道:"你何必如此?你现在不也是跖国的将军了吗?"
龙青石开怀地粲笑将脸迎向穆彦:"对!我的命也好!因为我遇到了熠凉这样的好人!武选吏看不起我,朝廷利用我,可是熠凉放了我,还让我当将军,跟我学补衣服......虽然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可是他的好处已经数也数不完了!"心满意足地赞美完,龙青石把脸一拧,转了话头:"可是他现在生病了,我真的很难过。"
穆彦试探着问:"如果是有人暗中加害皇上变成这样,你会怎么做?"
"杀了他!"龙青石声色俱厉,仿佛与谁有着深仇大恨,就和他当初保卫瓦琉时的表情差不多,那两颗大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精光四射,闪烁着无比坚定的意志。想不到,这个受熠凉如此倚重的淳朴少年也会有如此杀气冲天的时刻......作为一个人,不管他有多么美好多么善良的情怀,总会有令他无法忍受而动容的事情吧?这就对了,对待敌人,绝不留情!可是穆彦啊......我不是你的敌人!
第七章 精诚所至
周身的剧痛使得熠凉丧失了识别疼痛以外的种种意识,骨节骨骼之间都像浸泡在汞液之中,沉痛得连晕也晕不过去,可也清醒不起来。在它上面还轧砸着铁索一般,在皮肉之下卖力地打磨,被削损下来的碎屑像掉了头的苍蝇一样四处乱窜,像长着勾喙的怪鸟在啄食他尚存的筋络。熠凉知道自己此时的血液相当不顺畅,他硬撑着从床榻上爬起来,想走出屋子到前庭活动活动。他翻遍了屋子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找到自己的剑,外面的一点点动静让他停下手中的动作侧耳聆听,他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气,胸中涌动着呕吐的欲望。他强行压下去,并告诉自己不能吐,否则他就真的会晕过去了。
"穆彦!你回答我!"熠凉将身体一翻,终于滚到了门板上,当他如释重负地听到龙青石喊出的这一声时,紧随其后的却不是穆彦的回答,而是他的刀出鞘的声音。怎么会......他想干什么?!熠凉拼了命撞开门,随即连人带魂一道飞窜了出去。
穆彦没有想到熠凉会在这个时候从里面冲出来,那样虚弱的身体怎么还......跌倒在地面上的身体生成了他的疑问,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伸手去拉熠凉,但是这次熠凉没有像往常那样接受他的关心,他没有把手搭上去就严厉地责问穆彦:"你想干什么?对着青石拔刀你想干什么!"如果是普通的切磋武艺也就罢了,可是穆彦竟敢放肆到在左仪宫的前庭把刀架在龙青石的脖子上的地步。
熠凉不想去多想,他的身体很难受,已经没有力气再增添其他的负担,他觉得人在持着病痛的时候都会变得脾气暴躁不可理喻,这一点也用不着奇怪,也用不着忏悔。他一声令下,侍卫就把穆彦押了下去。这回向他伸手的是龙青石了,他还同时伸出了两条手臂,像是抱孩子的姿势。熠凉不成型的笑容就这样映烙在了他心上,撵也撵不走,那颗心像堵上了一个大木塞子,憋得连气也喘不过来。穆彦的话比吞了冰块还叫人寒心,宫廷是一个多么危险的场所!
他看着熠凉,第一次,他敢与熠凉对视这么久。他真的想仔细看看熠凉了--这个处处维护着自己的君王总是格外认真地看着他,那目光是柔情的,也是坚决的,直接得令人害怕,却又不知道在怕些什么。有哪里可怕的呢?他凶吗?不凶。他坏吗?好歹对我还不坏。他会伤害我吗?不,他从来不强迫我......龙青石从牲口的心理去揣度自己的想法,因为他觉得从自己作为一个人的角度来看熠凉已经没什么地方让自己害怕。可现在他把自己降格到畜生了,仍然找不出畏惧对方注视自己的理由。
龙青石不甘心,既然熠凉几次有拥抱他的企图,那不如......我去抱他试试看,说不定能找到答案。他这样想,也就这样做了。
"其实......我不怕。真的不怕。不论是被抓进了刑部大牢还是被穆彦的刀架着,我都觉得你就在身边,你会来救我。有你在附近,我什么都不怕,因为你是最强的,因为你说过你要为了我而变强。"他半跪着将熠凉穿着单衣的身躯紧环在胸前轻轻地诉说着内心的感受,似乎也是在说服自己摆脱繁杂的心理。
"被朋友的刀指着,不是害怕而是难受;被抓进刑部大牢,不是害怕却是焦虑。朕说的对吗?"
龙青石点了点头,傻呵呵地笑了。现在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敢看熠凉的眼睛,为什么害怕熠凉的热情:熠凉太能干而又太过主动了,让喜欢他的人都没有表现大爱的机会。
"青石今天真怪,居然敢和我四目相对。"
听着熠凉气喘吁吁的调侃,龙青石温和地回答说:"青石也想变得强大。"
熠凉会心一笑:龙青石是个大巧若拙的人,这样的人实在,靠得住,也爱得真切。熠凉会觉得自己下的注不冤枉。经脉的痛楚不休地打扰他的思绪,他吃力地问了一声:"能帮我找把剑过来吗?"
"剑?用来做什么?"
"我有用就是,顺便把那褐皇后请过来。"
"哦......刚才穆彦被抓了,是不是顺便放他出来?"
"不必。"
"可是我们是朋友啊!"
"我说了不必。"熠凉的声势不大,但蕴含了一丝怒意。他很少发怒,尤其不想对龙青石动容。龙青石只想着朋友,但有没有想过穆彦也是熠凉的臣子呢?
龙青石没有再争辩下去,扶熠凉进屋就开始找剑。熠凉定了定神,轻言慢语地对他说:"可能是我忘在禹清殿了,你先去叫赤刀吧。"
龙青石应诺一声之后去了后宫。二人赶得很急,不一会儿就到了左仪宫。赤刀的手里还捧着熠凉忘在禹清殿的剑。
熠凉慢腾腾地站起来,一边迎过去一边说:"朕要耍剑,有劳赤刀为朕抚琴。"
赤刀莞尔一笑:"哪的话,万岁赏脸,臣妾定当从命。只是万岁体虚,不晓得舞不舞得这宝剑。万一有个闪失,臣妾心中惶恐。"
"正是朕气血不畅,这才琢磨着要活动活动。"说罢,熠凉丢过琴台上那把古筝便拔出剑来跳到前庭。
赤刀稳稳接住琴,盘坐在石台边撩拨起音。乐声从一开始就是紧急非凡,熠凉的动作于是跟着呼呼生风,天然一气。抬手、转身、擦步......无一不是干净利落。龙青石只在和他初识交手时见过这身手,这次置身事外,看得更清楚了,那连贯缠绵狠真猛准的手法叫他羡慕不已,谁也料想不到这颀秀的身段上能爆发出这样一股威力吧!
在熠凉的蓦然回首间,龙青石的笑容定格了--熠凉摔倒了,膝盖上的布因为极大的变速而蹭得稀烂,血还隐隐地印在外面。赤刀也因为这突来的意外骤然停止曲子,琴弦一颤之下猛地弹回去,割破了她的手指。
龙青石连奔两步打算扶熠凉进屋,熠凉却不顾赤刀的伤痕轻轻送了一句:"赤刀,继续弹。"龙青石以为赤刀会全他,可是她却什么也没说,在顷刻之间又抚起了琴弦。熠凉一把推开龙青石,站在空地上再一次狂舞利剑。
龙青石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呀!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不要!不要再弹了!不要再舞了!我不要!龙青石不顾剑锋的威胁冲过去扑倒熠凉,看这一次,他把机会抓得多么准确!他居然毫发无损,还扑倒了熠凉!他什么都不想,只对着熠凉激烈地抗议:"我不要你再练下去了!你受伤了没看见吗!说要保护我都是骗人的!"
"青石!"熠凉喝断了他的胡言乱语,他一定是被吓坏了,否则不会这样语无伦次。熠凉转而温和地笑了,那淡笑中夹杂着憔悴的美,让人看着揪心。他一肘支撑着地面,一手伸过去拨弄龙青石被风带出的几丝头发爱惜地说道:"没事,我一停下来就浑身发痛,所以我才不想停。"
这时赤刀施施然地过来了,苦笑着说道:"弹这种曲子是皇上练剑的习惯,一上来就要有迅雷疾风之势,慢了不行。所以臣妾也只会这样弹。"
龙青石望望赤刀,又看看熠凉,嘟哝道:"可你总不能一天到晚都不停呀!而且赤刀的手都弄伤了。"
熠凉微微地点了点头,"好,不耍了。赤刀快点去包扎吧,青石扶我一把。"
赤刀向二人道别,龙青石诮笑着从熠凉身上挪开,再将他扶起,"穆彦是不是该放出来了呀?"
熠凉推开已近在手边的门,转过头有些不耐烦地问:"怎么又问这事?还早着呢,刚进去就想出来?哪有这样朝令夕改的事。"
"你什么都能答应我,为什么惟独这件事情不可以?"把熠凉送上床,龙青石十分不解地这样追问。
熠凉靠在床架上漫不经心地告诉他:"因为这件事刚好问在刀口上,你是不是要对我说,你情愿我在别的事情上不依从你?"
龙青石挠挠耳朵,怪不好意思地嘀咕:"那倒不是......"
熠凉注意着他那只残缺的耳朵,看得习惯了,不但不觉得缺损的线条很可爱,还认为万一失散两地改头换面也能凭此相认。熠凉不由欠身去摸摸那只耳朵。龙青石一扭头,又躲开了他的手。熠凉有点遗憾,自解道:"会疼吗?"
"不......不会......"
"青石总是这样,吊我胃口。"
"我只是觉得你的手总是弄得人连皮带心都痒,让我心里不塌实,像少了什么似的。"
"少了什么?我赔给你。"
"你赔不了!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少了什么,你怎么可能赔呢?你以后摸我就别这么......像什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