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河童D

作者:河童D  录入:12-05

是少年散发淡淡青涩气息的柔韧肢体。有无法遏止的颤抖。昏黄灯光下,似有微微光晕。
抱抱我。抱抱我。
是一片暗无边际的深海。七地拼命挣扎着覆上男人有隐隐香烟味道的灼热嘴唇。
然后感觉堕落的撕心裂肺的疼痛。

连续很多天的暴雨以后,有洪水蔓延到村外的路上。于是那条路开始在漫长的浸渍中扭曲。于是交通断绝。失去一切联系。耗去了半个秋天。然后水退了。是十月末。有陌生人进村。是年轻的女人。
那一天午后有微微的光线穿过厚重云层。女人站在鸟巢下方的篱笆外面。七地记得她穿的绛红色外套。是一种厚而沉重的颜色和质地。人工的刺目色彩。她看着他。毫无表情。鲜艳的唇彩。高贵而冷漠。
祖父说,她是来接你的,你就跟她去吧。小弟,你不是该呆在这个穷地方的人。
然后祖父与她做了极简单的交接。不过数小时。七地的人生便属于另一个人管辖。只因为她是他的母亲。有与她极为亲密的血缘。她要带他走,没有人能够阻拦——无论这个决定出自怎样的原因。
于是七地离开他生长近十年的村庄。当时离十岁,仅有三个月零七天。祖父替他打点好一切,送到村口。七地不能忘记老人荒凉茫然的眼神。他一直微笑。目送七地离开。他人生末路最后的血亲。

身体是软棉的。雨水浸润后的植物一样冰冷无力。七地感觉自己躺在一片虚无之中,潮水慢慢淹过头顶。无法呼吸。然后他在暖热的潮湿中醒来,恍然听到扑翼的声音。他轻轻唤了一声,青平。
我在这里。旁边伸过一双手。紧紧握住。七地,我在这里。
男人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不易察觉的慌乱。手心是湿的。冰冷的润滑。七地觉得冷。无力的转头看一眼青平。他的手上是一片艳红。他说别怕,别怕。我就在这里,我马上带你去看医生。
他的手上满是鲜血。七地终于感觉到下半身的麻木。内脏真实灼热的疼痛。从胃部一直翻搅。口腔里有大浓郁的铁锈味道。七地微微低头,于是看到身下一片蔓延的暗潮。刹那间眼前一切都化做鲜红。他开始能够感觉自己的生命在随着这场潮水慢慢褪去。他很冷,他只是叫,青平。青平。青平。在不能忍受的疼痛里,他一直惨叫,抓住男人的肩膀,一直掐到他的肉里。青平咬着牙,把他惨白的肢体裹进白色床单,然后抱着他冲进暗夜。
是深夜。无风无月无星无灯。七地听到楼梯被踏得荒凉清脆的声音。他无力在捉住青平的手。他只是听到青平一直在说。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然后声音慢慢远去。七地感觉自己开始沉向一片湿热的沼泽。挣扎。而后沉没。只留铺天盖地的刺目颜色。他慢慢沉没。他看见头顶忽然伸展出的一条路。红色的。红土的路。在空中漂浮。熟悉的错觉。他看到路上不停奔跑的一个小孩子。有苍白的脸和黝黑的眼睛。在拼命追赶前面的一个女人。女人穿绛红色的外套。唇彩艳丽。优雅冷漠的行走。保持让小孩永远也不能靠近的速度。他们一前一后。那段距离无法跨越。他们有相似的容貌。他们的样子慢慢模糊在一片红色的汁液里。七地看到空中飞碎的鲜红花瓣,落到脸上,冰冷的溶化。连同他的身体。全部散落。他无法抑制的叫了起来。是一个人的名字。
青平!
我在这里。忽然有温暖覆上他的手。我在这里。我一直都在这里。你不要怕。已经没有事情了。然后细细的吻落到他的眼睑上。七地张开眼睛,于是所有红潮都褪去。
青平。
七地醒来,看着男人英俊苍白的脸,唤他的名字。然后微笑。
我做了一个梦。七地说。伸手去抚摸青平的胡渣。青平把脸凑过来,两个人像小狗一样相互磨蹭。青平抱住他的肩膀。他说,你忍一忍。然后七地忽然感觉到有一双手撕开他的双腿。有人低声说,你按住他。然后是下体尖刻的疼痛席卷而来。将他吞没。有什么东西进去了。横冲直撞。撕裂模糊的伤口。那双手毫无感情。
七地尖叫着挣扎起来。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他本能的想要蜷起身体。然而不能。青平压制着他的双手压制着他的挣扎。是无法抗拒的压力。青平把他的头压向自己怀里。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是药。你在流血。你需要止血。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
是铺天盖地毫不留情的疼痛。还有耻辱。七地感觉自己变成一条砧板上的白鱼。无处躲藏。他透过青平的肩膀看到头顶摇晃的天花板。是被油烟熏得乌黑的狰狞。有一台灰黄的吊扇。不停旋转。摇摇欲坠。他惊恐的感到碎裂的肠道正在被什么东西填满。无力阻拦。只是听到自己的惨叫。渐渐低弱。慢慢消失。
这是他被粗暴撕裂的童贞。结束于这一场刻骨铭心的疼痛和耻辱。最后再无记忆。

九岁结束时秋天。第一次看到绿色铁皮的长箱子。一眼望不到尽头。有巨大的声响和浓郁烟尘。叫做火车。
女人一直看着窗外。三天的颠簸和无法睡眠,让她焦躁。眼神飘忽。她反反复复的抽烟。用拇指和中指夹住香烟。姿势优雅高贵。从头到尾不发一语。
七地抱着自己的小包裹。坐在旁边。有隐隐的香气萦绕。是女人身上香水的味道。他一直看着自己沾满泥土的脚尖。在火车微微的震动中意识昏迷。
然后。再度醒来时,是抵达一个名字里有海的城市。一片绚烂夺目的灯光。七地踉踉跄跄的奔跑在人流漫溢的车站。追逐距离模糊的绛红色外套的女人。四周有太多人。气息浑浊面容憔悴。是让人窒息的拥挤不堪。只能不由自主的奔跑。他听到胸腔里毫无规律的鼓动。对下一刻的无力把握,让七地无所适从和惶惑。直到他停下。看到青平。
青平站在车站的出口处。穿白的衬衫和裤子。背后是这个城市无尽夜色中的流虹。他向七地微笑。他的笑容在黑暗中绽放。你就是七地?他向七地走来。自自然然的牵起他的手。他的手里是一把糖果。他微笑着说,很解乏的。给你。
七地。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醒来的时候。下午清明的阳光洒满窗帘。青平的脸隐没于窗后的昏暗之中。七地闻到阳台上小米粥的香气。他半张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身体深处的疼痛仿佛永无休止的延续。他感觉身体的灼热。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是清醒的。
我好渴啊。青平。七地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然后青平过来。扶起他把杯子凑到他唇边。七地慢慢的把唇沾湿,再抬头看他,嫣然微笑。笑容如花般绽放。刺痛了青平。
你什么时候走?
七地忽然说。神色平静。无一丝波澜。
后天。晚上十点的车。青平说,七地,我不过是去另一个城市念大学。
我知道。不过二十四小时车程。青平,你的人生在我前面,只有这一点,我永远也追不上你。但无论如何,我们总算曾经合二为一。七地微笑。努力微笑。然后他听到青平无可奈何的声音。他说,七地,很多时候,你都完全不像一个孩子。
也许。我只是恨我不能快快长大。青平。我永远都只能是你的弟弟。
难道你希望做我的哥哥?青平笑。那是不可能是事情。
是。这的确是不可能的事。就好象我们的血缘,一半相似一半不同。无法改变。我们永远也不能相溶。
七地淡淡的说。他看着青平的眼睛。瞳孔黝黑。眼神平静。那张脸还有孩子的青涩,但神色已经不同。青平看着这样一张淡漠的惨白小脸,忽然陷入混乱。恍惚想起五年前,十岁的七地。在人潮汹涌的车站里固执的抱着自己的小小包裹的小孩子。纯净得仿佛没有呼吸。
不过五年。弹指之间的时间。却有很多东西已经失去,很多东西已经改变。所以人,全都无能为力。青平看着七地,感到喉咙的干涩。
七地……你想得太多。你不过是个孩子。你只需要好好念书。七地抬头,良久,轻轻点头。我知道。
假如我还能继续念书……这一句话生生咽下。七地淡淡的笑。闭上眼睛。
三天以后。青平离去。

城市。有过剩人口水泥雕塑和灰败天空的牢笼。七地的家,在笼子边缘,偶尔可以看到明朗青天。对于这个有几十年历史的木造小楼,七地一直不能确定对它的称呼。除了‘家’之外,他想象不出还有什么可以形容一个人长期居住的屋子。即使这名词太过温馨。
城市边沿。所有繁华和尘喧褪尽。一片大的灰色低层建筑与电线交缠铺开。没有希望的晦涩颜色和气息。是贫穷。
十岁。七地离开西部深山,来到这里生活。独自一人。有人替他付房租,给他少量的钱维持日常生活,甚至让他上学。但他们从不见面。她为她做这一切,不过因为最微薄的一点血缘。
生活拮据但不至窘迫。有浓重铁锈味道的自来水,七地平静的喝了五年。这一切不是没有尽头。他只是努力念书。有人告诉他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即使乏味。
是一九九四年的夏天。七地十五岁。五年毫无杂质的漫长生活,有足够的时间做任何事情。青平考上大学。七地升入初三。跳学三级。他们分离。各自走向不同的路。

生活继续。
青平离开的第三天。暑假结束。七地收到房东转交的学费。然后开学。
是这个城市著名的中学。有悠久的历史。价格不菲。七地并不想深究那个养育他的女人的意图。没有必要。这是青平曾经就读的学校。他的一段人生,现在正与七地交集。但他对这个地方并无感情。这不是属于自己的生活。七地清楚。所以一直都格格不入。无论是对这所名校的任何人或者事,一直都不能溶入。
初三。在这所学校里仍感觉不到任何压力。太多富庶的子女。优渥的家庭和平顺的生活,带来更多天真的幻觉。不必面对实际,所以有毫无杂质的快乐。是这座城市里倍受呵护以致成长太过缓慢的小孩。但七地不是他们。即使现在还没有被生活所迫,但未来有所有可能。没有人能给他保障。
一切都是不停的。有就及早的准备,才能游刃有余的面对突然。
但永远有天真的人,不相信宿命。
——陈同学。虽然有一点太早,不过老师想知道你打算念哪一所高中。
是一个眼神清澈的女子。还很年轻。班主任林。这样问。是开学典礼的午后。言语神情真挚。她是极少知道七地复杂家庭的人,试图善意介入他的人生。
七地看着他,带着既不亲密也不疏离是微笑。说,谢谢林老师关心。我不知道。没有想过。
不是不明白她的好意。这个怀孕三个月的女人,有太充裕的母爱和善意。她的世界太过完美,所以有余力与别人分享。只可惜七地和她,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不过她指出了现在生活的症结。七地淡淡微笑。行礼。然后离开。
中国九年制义务教育。现在义务将要结束。
所有一切,将要重新开始。不知如何开始。
关门之前。七地回头。林老师,你可知道哪一所高中是完全免费?似假似真的笑容。林楞住。七地终于关门。听到清清脆脆的脚步声远去。
所有一切,无论如何都会发生。即使很多时候都只是无能为力。
两腿之间是湿滑的。有痛楚。七地茫然的回忆起那一片疯狂的暗红色血潮。恍如隔世。青平与他,已经有太过遥远的距离。而他留下的痛楚,也已经不再是无法忍受。人的身体,有时候脆弱得仿佛不堪一击,有时候又顽强得能够将所有疼痛抹灭得了无痕迹。
那一场刻意安排的幻觉,终于回归实际。
内裤上有丝丝暗红。沉淀枯萎的色泽。鲜明而冷漠划过的脆弱痕迹。
七地麻木的看着。有隐隐约约的痛。热流涌向胸口和腹部。他站了一会儿,然后把它塞到所有脏衣服的最底部,拿去漂洗。
楼底有一片不到十平米的空地。覆着粗糙的水泥。东面的墙角有一个自来水笼头。锈迹班驳。水里永远有指甲大小的锈片碎皮。
是阳光清澈的下午。青平离开的第二个星期。这是七地为他流的最后一滴血。身体或者心灵,最终顽固的恢复如常。不管是否心甘情愿。
血丝在指缝间慢慢溶化,散去。晾在空地的长绳上,又是纯净无暇,与其他并无二致。有风吹过七地的发间。雪白的床单仆仆的扬起。抬起头时,一群鸽子猛然间扑翼掠过。
一切瞬间静止。
恍然间看到一个眼神倔强的少年。站在远远的地方。唤他,七地。
七地。是我。我是你的哥哥,还记得么?我叫青平。陈青平。
幻觉。
是十三岁的青平。
同样的下午。同样的地方。第二次的相见。少年微笑着说,我是你的哥哥。他说,我叫青平。陈青平。
清澈的光线泄落于地。
这是青平第一次的离家出走。无处可去。他记起几个月前他送来的孩子。眼睛黝黑的小孩。叫做七地。于是他们相见。没有过多的言语。两个小孩站在洒满清澈光线的空地上,四周有隐隐蝉鸣。他们用眼神试探对方。微笑。放下所有戒备。
然后有了相拥而眠的第一夜。像两只小狗一样相互磨蹭。月光照在青平的脸上。遍布伤痕。他的眼神顽固而倔强。他抽烟。在缭绕的烟雾中神色迷惘。
青平初一。因为英语考试成绩低过九十分,被他的母亲,那个穿绛红色外套,唇彩艳丽的女人,用细的铁丝,抽打脖子。他跪了四个小时,然后离家出走。
她简直是个疯子!——你知道什么叫做疯子?就是神经病!神经不正常!他真的疯了,也快要把我逼疯了!
少年还没有发育完全的纤细脖子,有触目惊心的鲜红血痕。青平冷笑。抽从家里偷出来的烟,用拇指和中指,轻轻夹住香烟。优雅高贵的姿势。和那个红衣女人,毫无二致。
血缘这种东西,有时牢固得让人感到恐惧。
七地看着青平的背影。有单薄肌肉的肩膀。白的衬衫。这瞬间的寂寞,让他想起那个永恒的男人。即使青平与那人没有丝毫关系。但很多时候,都容易让人产生幻觉。无论是幸福的,或者不幸的。七地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不说话。微凉的夜里,有奇异的燥热。他一直看着少年脖子上班驳的血痕。是他的血亲。
两人的神情渐渐模糊在烟雾之中。太小的孩子。开始懂得,却无能为力。偏偏倔强的挣扎,于是终于慢慢长大。
你不该来的。七地,她根本不能好好照顾你。
青平说。
那个女人,根本不能算是一个母亲。
他抚摸七地的头发。然后在昏暗中睡去。
手掌心灼热的温度。一直到现在都不能忘记。
七地抱着脸盆,在风中站了很久。幻觉消失。然后转身回去。
那次的相见在清晨结束。大人的神通,常常叫人惊奇。七地再次看到那年轻的女人。她坐在车里。双目紧闭。穿黑色外套。神色冷漠而憔悴。嘴唇苍白,无一丝血色。
带走青平的是一个中年男子。青平叫他爸爸。他对七地微笑。笑意并不达眼里。沉稳而矜持。
然后他们离去。
五年前的往事,忽然闯入七地梦境。记忆里的青平,总是站在楼下的空地里,等放学回来的七地。离家出走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有一两年,他的身上总有伤痕。大大小小。触目惊心。有时候两个人在七地的小房间蜷缩一夜。有时候青平带七地一起走。最后总是被捉住。因为无处可去。青平把这个结果归咎于各种各样的原因。然后他开始偷钱。因为可以走得远一点。他开始把这个没有目的的过程,当做一场刺激的报复和游戏。他带着七地,穿行于各色的人潮。这时他会微笑。为七地买各种的小东西。这时他看起来快乐。虽然结局,都是一样的。
时间长短不定的逃逸。最后结束于同一个男人。有沉稳的微笑,放纵一切的冷漠的宽容。
一直到十五岁。青平十五岁。他最后一次离家出走,带着大包行李,搬离那座白色房子,这一场反反复复的游戏,终于结局。
对于七地,他不能明白的只是,那时他怎么会毫无条件毫无保留的去信任青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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