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河童D

作者:河童D  录入:12-05

除了血缘。隐藏太多其他的东西。
七地是从梦中忽然的惊醒过来。梦的内容已经模糊不清。有怀念的感觉。半夜。他感到腹部的疼痛。内脏翻涌。他咬住嘴唇,慢慢缩成一团。冷汗渐渐浸过全身。
听到房东在哐哐的拍门。舌音柔软的方言。叫得尖锐而凄厉。
陈七地!电话!
声音传入耳里,是忽远忽近的游移不定。七地没有力气应声,只好拼命爬起来去开门。
门外是面色难看的中年女子。头发蓬乱。毫无妆容的脸上有深深的暗色眼袋。是这一片低矮建筑里随处可见的女人。
你的电话。北京来的。
不过二十四小时车程的另一个城市。除了胡同。长城。天安门以及浓重鼻音的普通话,原本不能引起其他任何想象。对于七地而言,根本是两个永不相交的平行世界。没有丝毫联系。
一直在听到青平的声音之后,才恍然那确实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
老旧的拨号电话。有隐隐约约的杂音。青平的声音,遥远得好似来自另一个空间。他说他一切都好,北京是个平民城市,节奏缓慢没有压力。他说七地你有没有好好念书。他说不必担心,他已经可以挣钱他可以供七地念书没有问题……
青平的声音听起来快乐。七地用力握住话筒。茫然的发出意味不明的模糊回音。腹部的疼痛慢慢散去。或者麻木。只感觉到灼热,从下腹,到胸口。意识一直是不清的。有近似刺痛的让他呼吸急促。
什么渐渐远去了。七地知道。惶恐的感觉。无能为力的惶恐。他低低的唤了一声。青平。然后就在那一瞬间,电话忽然断掉了。不知道是挂断或者其他原因。忽然的终止。有刹那的嘈杂。像黑白电视信号断掉的嘶嘶声。然后恢复静止。一声又一声的电磁敲击。空虚的冗长。
这声音一直在空荡荡的脑海里回响。七地挂了电话。怔怔的看着手中虚无。然后倒了下去。忽然倒下。听到肉体撞击的声音。太阳穴有激痛。有温热的液体从额角滑落。但实在太疲惫。七地只是在昏暗中,慢慢的,张开了四肢。
这个城市每一分钟都在发生改变。大多的时候它们离自己很遥远所以毫无知觉以致于麻木不仁。到自己时才忽然感觉措手不及。无论这种改变是好的或者坏的。
整夜的发烧以后,七地醒来。房间内空无一人。他看着灰黄的天花板很久。思维慵懒倦怠。额角微微抽痛。应该是昏倒时撞到了桌角。脸部灼热。身体却冷得发抖。大约是冷汗。毯子下面一片粘腻的潮湿。有一小袋药片放在床头。还有一碗凉透的粥。
他张着眼睛躺了一会,终于有力气怕爬起来换衣服。昨天的白棉布衬衣,贴在胸口和背脊上,有刺鼻的气味。七地倒了半瓶冷掉的隔夜开水,沾湿毛巾,细细把每一处擦拭干净。然后套上另一件衬衣。下楼去。
是星期三。早上六点一时四分。天微亮。
普通的上学的日子。
房东看见他的样子有一点惊诧。
药钱是一共十五块八毛。算进这个月的房租里。
她说。然后是平平常常的问候几句。确定七地没有染上什么奇怪的病。两人再无话可说。她低头继续褒她的汤。七地去赶六点半的公车。
五年以前的阳春面,记得是两元钱一碗。虽然现在两元钱,已经再买不到任何东西。
世事的变换,就是这样迅速的无可奈何。连记忆,都在那一片淡淡白雾中模糊下去。
五年前的那个晚上。青平和七地。有两元钱。只有两元钱。记得有突如其来的雨。于是青平离家出走的游戏,停滞在路边的一个小面摊里。是深秋。已经有深入骨髓的寒意。他们在潮湿的风中像两只受冻的小狗一样发抖。
七地,你饿吗?青平说。然后他买了一碗面。他们面对面坐在一张小的桌子旁边。青平把冒着热气的面推过来。快吃。不然我们会被赶出去。他的声音沙哑。已经是变声期。他并不看七地,只是拼命的往手里呵着热气。
是有翠绿葱花的面条。有贫瘠的油光。小小的一碗。
七地感觉到胃的剧烈收缩。他们走了一天。没有吃任何东西。连手都冻得麻木。七地拿手捧住滚烫的碗沿。慢慢推了回去。我不饿。他看着青平红肿的脸颊,轻轻说。少年苍白的脸上还有昨天留下的伤痕。
于是青平就笑了。笨蛋,不饿也得吃。我们还要走很远的路。然后他把小碗重重的推回七地面前。快一点。不然面要糊掉了。他的笑扯动脸上紫红的伤口,变得可笑的扭曲。有短暂的僵持。在缭绕的雾气中神色模糊。然后七地低头慢慢的掰开两双筷子。一双递给青平。用另一双拨开凝做一层的薄油。
有微微细雨漏过头顶稀疏的黑色帆布。是深秋。已经有深入骨髓的寒意。昏黄灯光下两个细瘦的少年,静静的吃同一碗面。他们并不说话。只是沉默。有安宁的气氛。很多时候的无可奈何,也并非完全不尽如人意。
这是七地生平得到的第二份馈赠。都来自青平。除了糖果。是在这座城市得到的第二次温暖的安慰。那一个带着满面伤痕微笑的少年,足够让他永生铭记。
七地昏到在教室里。第三节课。他擅长的外语。模糊记得班主任林的笑容。要他代为讲解一句语法。于是他站起来。然后是眼前的黑暗。他听到有人尖叫。他只是奇怪。明明身体毫无感觉。
似乎从青平离开的那一天起,这具躯体就渐渐开始麻木下去。
神智终于游移开去。七地行走在一片黑暗里。他知道自己在做梦。清醒得不可思议。他感觉到有人走在身边。但是全部捉不住。于是他停下。他说,你要去哪里?他说,可不可以带我去。反反复复。终于所有声音和气息都远离。留下他。孤零零。不知所措的站在黑暗里。没有眼泪。
从开始到结束。究竟有没有人曾经和他在一起?
这次醒来,有人坐在床边。温柔微笑的女子。她说,你有没有好一点。连声音都轻柔得仿佛一碰即碎。她说,我们谈一谈。
女人背后是雪白耀眼的墙壁。这种颜色促人冷静。他看着她的眼睛。缓缓点头。
七地在保健室睡了四个小时。一直到放学。林来接他。他们去附近的一家餐厅。是她的意思。装潢很欧化的餐厅。她说他们需要谈一谈。但是她一开始只是一言不发。点了大量食物。用眼神催促七地。
你营养不良。贫血。有严重的胃病。你到底是怎么在生活的?
她说。语意隐含责备。七地低头看这些外表奢华的食物。想笑。最基本的一点点钱,只是足够应付最低生活。
对不起。我我没有注意。以后会小心。
小心翼翼的回答。尽量避免触及林过多的同情心。七地相信这也是一种善意。
不要说对不起。你没有什么事情对不起我。女子眼睛里有显而易见的怜悯。这种温柔的感情刺痛了七地。他别过头去看窗外来往的人流。他听到她轻轻叹气。
七地。很多时候。你都完全不像一个小孩子。
是似曾相识的话。七地并不开口。她不再称他做陈同学而是七地。这种口吻让他困惑。但是林似乎并不介意。她只是微笑。
几天前我和你母亲联系……她已经答应继续支付你今后的学费。林忽然说。
七地有一瞬间的意识不清。他用了几秒钟的时间来消化这句话的含义。他不能言语。意外或者震惊。或者其他更复杂的感情。但是他始终面无表情。他看着林。她继续说,你母亲应该好是爱你的。用她自己的方式。也许这种方式让你不能理解。
于是七地微微笑了。是她爱他。她爱这个只见过两面的儿子。他已经记不清她的面容。他只记得最初有沉重色泽的外套。艳丽和冷漠的错觉。但是这个温柔的女子说他们相爱。她说他们只是不能相互理解。
所以七地只是微笑了。因为这种天真的言辞。他抬头,看着林,说,谢谢。
是真心致谢。感谢她为他解决一段时间内生活上的困境。至少在他长大成人之前,有部分的保障。即使这种承诺并不确定。
三十年以前的中国,发生的太多平凡或者不平凡,浪漫或者不浪漫的事情。有太多无知或者无奈的青年,离开自己的故乡,到中国最贫穷的地方去。结果大多并无建树。我们通常把这被牺牲掉的一带,称做知青。
在贫瘠得让人绝望的地方度过生命最美丽的时期。他们去。他们离开。贫穷带来的匮乏生活,让他们为了离开而不择手段。他们去。他们离开。留下什么。或许空白。或许伤痛。或许其他。譬如生命。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对于这些错误诞生的生命,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她说他们是相爱的。她说他们只是不能相互理解。
七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坐上计程车。招手。送她远去。桔黄色的车子渐渐隐没于这个城市浑浊的车流中。
微笑慢慢僵硬在嘴角。这个天真的女子,只是知道。却并不懂得。
她说,一切都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子。七地,等你长大一点就会明白。不是那样的。现在你只是看不清楚。只要长大,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七地笑。他不说话。因为他只看到现实,无法深入。
但是到底什么,才算是真实?
有一个黄色的大的纸信封。从来没有打开过。是十岁那年带到这城市的属于从前的东西。放在柜子顶上,已经积了一层薄灰。但字迹仍然顽固的没有淡去。清秀的小篆。是写给一个名叫沈秋的女子。
信没有封口。没有邮票。最后,也没有寄出。
应该算做父亲的遗物的。那个有苍白而瘦削背影的男人的隐私。不是不想了解。只是对于往事以及过往的女人。有敬畏。父亲的记忆与七地的记忆。由于时空的不同而无法相溶。

回家的路上,看到房东的女儿。头发蓬乱目光茫然的小孩子,微微笑着坐在楼梯口,用一把小刷子,擦洗一双红色的小小皮鞋。快乐的微笑着。而她
母亲,哪个面容憔悴的中年女子,不时从烟雾弥漫的厨房里探出头来,看她的女儿。这一刻神色平静而温柔。贫穷或者琐碎的生活,已经将这女人贫瘠的情感漂白得只剩下最原始的母性。
她看到七地,于是这丝丝感情也迅速敛去。
信。你的。
她说。依然是尖刻而嘲讽的。抛过来薄薄的黄皮信封。
如果生活能够全部都尽如人意,那会是什么样子?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唯一的一点奢求,不过是一个人而已。
信里只有寥寥几行字。大意是说,为七地负担今后的学费。希望他们以后彼此不要相互打搅。还有,九月。他们会举家迁望英国。
他们。包括她和那个笑容沉稳的中年男子以及,青平。
落款是名字是沈秋。清秀的,小篆。
这个名字里有海的城市。在七地的记忆里停滞五年。五年以前那个懵懂的小孩子,世界里只有绵延不断的山脉以及山的尽头绵延不断的雾气。
没有高楼。没有尘喧。没有唇彩艳丽的女子。
没有青平。
是一片平静的空白。他已经不再记得当时的自己。唯一顽固的在记忆里没有淡去的,是背影瘦削的男子。有苍白的面容和手指。沉默。和眼神寂寞的。他唯一为七地做的,是赐予生命和一个名字。是光线恬淡的午后。他的神色在光线班驳中模糊不清。然后他死去。然后那个女人来。在一片雾色朦胧中穿沉重色泽的外套的女子。她带七地离开。但是她和他并无交集。
五年以前的世界里。没有女子。没有青平。但是现在全部不同。
这是怎样的一种转换?但是时间已将所有抹灭得了无痕迹。
七地淡淡的想。淡淡微笑。看着手中有隐隐香气的薄纸。是熟悉的,幽雅和清秀的。小篆。他微笑。轻轻微笑。他回头看对面镜中模糊的影子。瘦削的。有苍白的面容和手指。眼神静寂。沉默的。沉默的微笑着。熟悉和陌生的。少年的青涩,一丝。一丝。散开了。淡去了。
还有什么是时间不能改变和带走的。还有什么是值得相信和拥有的。
或者等待。或者沉默。但是最后无人救赎。无人得到救赎。
而自己所奢求的。也不过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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