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利的声音包含无尽悲切,费里希南德看着他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进,感觉到他的气息拂到自己脸上......
嘴唇碰到了柔软的,略带苦味的东西。那东西很快又离开了他,佩利捂住肚子弯下身去,费里希南德看着佩利从床的一头滚到另一头,在他眼中佩利向他伸出的手成了怪物,它张开大口,贪婪地向自己索要一切......
费里希南德一转身,狼狈地逃出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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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里希南德胡乱地沿着一条路一直往前走,连跑带走。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理智,意识,力量,信仰......什么都没有了,连分析现状的勇气都没有了,因为他连自我也没有了。
为什么世界上会有佩利呢?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费里希南德呢?为什么苦难永远存在呢?为什么茫茫的黑暗里连一丝光也照不进去呢?
为什么什么也不知道呢?为什么自身明明是轻飘飘的却又好象沉进无底深渊中呢?......
费里希南德一直走,对什么都存在疑问,又对什么都无法解答。现在终于如他所愿出现了无法挽回的事态,他心中早已存在的扭曲变成黑洞,无限扩大,夺占了他的身体。让它夺去罢!如果最糟糕的事就是像现在这样只有茫然,只能听见心脏沉重的跳动,只能感受呼吸的急促,只能不知所措地向前,那么就是被夺去也无所谓。那样就不用再想!
费里希南德走着,想就此抛弃一切,但是他知道有双眼睛在看着他,虽然想不起来他的名字,但是那双眼睛在看他--平时是怎么做来着?对了,是把一切都交给他:把爱交给他,把认知交给他,把疑问交给他。那么把现在的自己也交给他罢!
可是他拒绝了!为什么呢?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做呢?该到什么地方去?该进入什么样的世界?
费里希南德无法察觉到自己的不断发问,只是走着,当他走到野外草地时,他再也走不动了,于是他就地躺下,仰望夜空,繁星太耀眼了,他想要完全的黑暗,完全的寂静......
后来他睡着了,梦境中有各种色彩,它们以胶质的形式混合在一起,它们如鱼般来势汹汹,面目可憎地向费里希南德涌来。
费里希南德抬起胳膊,准备抵挡它们的袭击。然而四周又静默了,费里希南德放下手,看见十几岁的佩利笑着,亲密地叫他哥哥。
费里希南德抱着这个精致的少年,抚摩他纯洁无邪的脸,他用急急的声音告诉他,兄弟之间不能相爱。
少年受了侮辱,大叫起来:
"谁对您有那种恶心的想法,您是我的哥哥,仅此而已!"
费里希南德感激得快要哭起来,眼前仿佛明亮了。他再次抱住少年,心想:说得对,他们只是兄弟啊。
但此时青年佩利的形象一闪而过,四周陷入灰色的笼罩中,等世界再次明亮,两个天使而降,把少年佩利从天堂推下凡尘。
费里希南德扑过去,两个天使先拦住他,让他挣扎一阵,后来又住手了。费里希南德冷静下来,从窄门中看着俗世。在门逢中看到的世界颜色明丽,具有无比的诱惑力。费里希南德很想就此跳下去,追随佩利,但是无法放弃经过34年磨砺而得到的东西。他偷偷看了看天使,他们美丽而凌然地笑着,用轻蔑的神情,将门关上了。
永远地关上了。
......
然后--费里希南德觉得是很久以后,佩利再次出现,他看到这幅景象:
佩利躺在床上,眼皮一次次合上又睁开,每一个痛苦都无比真实地印入费里希南德眼中--他困倦了,恨不得立刻升天,但是为了一个人,他还是努力坚持着。费里希南德听见他心中的呼喊:"哥哥,原谅我!"
佩利!
费里希南德醒来,一跃而起。
怎么能将佩利独自留在家中呢?费里希南德拼足力气往家中跑。他要失去佩利了!他被这个念头侵蚀着,不顾一切想要见到灵魂的半身最后一面。既然明明无法失去,就算是禁忌又如何?他把所有的悲痛,把失去的恐惧化做动力,往家中飞奔。
然而,费里希南德终究慢了,他推开房门的时候,感到心忽然剧烈地疼痛,仿佛被挖去了一块,身体重量随着灵魂的失去而减轻,他一个踉跄,用身体撞开了房门。
他首先看到的是曼斯菲尔德。送葬人看到他,背过脸:
"他刚刚才离开。"
费里希南德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爬起来,走向佩利,途中又倒在曼斯菲尔德身上。
曼斯菲尔德冷冷地,带着一丝厌恶推开他:"结果到最后你还是谁都不爱,你连你自己的弟弟都不爱。"
费里希南德无法反驳,什么都听不进去。他爬到佩利面前,抱着他的头,长久地沉默,怎么也不肯放手。
曼斯菲尔德的确是在愤怒,从情敌身上他看到自己恋情的结局,但他又很快发现了一个他不曾见过的费里希南德。现在真正的悲伤,真正的失去,真正的绝望已经一齐降临到这个绝情的神甫身上,想到这一点,曼斯菲尔德忽然原谅了他。
"对不起,"曼斯菲尔德说道:"不是你的错。"
曼斯菲尔德和仆人一起走出房间,这里是剩下费里希南德和佩利。费里希南德什么都没察觉,头还是深深埋在佩利的颈窝。
很久以后,费里希南德意识中才闪过一道响雷:
我永远失去佩利了!
门缝里的偷窥者
尾声
佩利死去了,这个消息传遍四方。
很多人出席了佩利的葬礼,包括曼斯菲尔德在内。
佩利死后曼斯菲尔德继续思考着许多事,比如说爱是多么的无力:佩利本是要将永恒的孤独作为爱情的表现,愿望最后却还是与肉体行动相冲突;自己近十年来执着的爱着费里希南德,结果连与爱慕对象精神上的相通也做不到。
因为人是罪恶的生物,才注定要受爱所苦吗?人明明是从虚无中生出的,连同这世间万物和宇宙本身一起自身并不具有神圣性,罪业(原罪)也不能称之为罪的,那么为何还要痛苦呢?--曼斯菲尔德想从古人的二元理论(分别从残酷的二元论和仁慈的二元论)里寻求答案,却只能看到人的身体和心灵之间必然的和激烈的矛盾。那么充其量人还是为了满足永不能完全满足的需求而爱--曼斯菲尔德又凭着商人本性从那时还未抬头的经济学的角度去解释:正如上帝虽然仁慈地向人类提供经济学这门知识,在理性选择的提升下为人类苦难提供让人振奋的物质机会,人类还是无法满足,只能在放弃其他机会的前提下去选择一个机会--爱也是充满着放弃和失望的东西:如果不爱,内心的干涸总有一天会变成裂谷,吞噬人生。不过爱了又如何?人永远不会满足,人总是不完美,需求超过自己能力的生命体。即使有人口口声声地对自己说着爱语,而且那个人正是自己的毕生所爱又如何?正如民族虽然富足,个人仍然匮乏的道理,用有限的资源去填平一个沟谷就必然会有另一个沟谷出现,苦难和需求才是永恒。
因为思索,曼斯菲尔德第一次和造物主站到一起。佩利的棺材入土,阳光照到费里希南德的金发上,曼斯菲尔德看到两种金色完全相同,它们本来就是由同样的虚空中产生,由单纯无限量的可分割性的原子组合排列而成,它们的本质就是同一种东西。
那么对于两者的感情为何会完全不同呢?对前者是喜欢对后者是爱,对前者是喜悦对后者是痛苦,为什么?情感不是实在的物质,也没有构成的基础,为什么还要存在?不爱才是生物的特质,为什么自己还要为能爱而洋洋自得?
况且爱有什么作用?爱只是爱,不能转化为任何东西:不能转化成恋人的微笑,也不能转化成实际的物质。爱的行为尚有生理快感可言,带着繁衍后代的使命,而爱本身又能成为什么?
曼斯菲尔德抛开对死者的哀痛(其实曼斯菲尔德对佩利也没什么特殊感情),大不敬地任思绪任意驰骋。一旦涉及到本质问题,也免不了和所有尘世间人一样无奈。他也只是凡人,虽然有力量却不是象征物,情感也是未知物,所以曼斯菲尔德越深入地思考,越心灰意冷。
这时曼斯菲尔德觉得自己快看破世俗,简直想要放弃对费里希南德的爱了。佩利的结局,情感的虚无性使他那本来就不是为了抗争才转世的灵魂准备让步了,费里希南德让他享受到苦恋的快乐,这些快乐也有点变质,如此一来,还能渴求什么?
然而费里希南德此时走过来,没有加诸任何负面感情,就如几年前两个人的关系还处于点头之交到挚友的时候,费里希南德轻轻说了声"谢谢。"
曼斯菲尔德点点头,发现费里希南德与以前不同--是失去弟弟的悲伤吗?还是因为佩利带走费里希南德的灵魂?--既然有个地方被挖空了,总要填进去不同的东西吧?曼斯菲尔德这样告诉自己。不管怎么说,那一声"谢谢"如同火炬,照亮他现在所处的环境。
不爱又能做什么?曼斯菲尔德从混沌的思考中醒来,因为自己乐意才去爱,无论如何,享受自己所做的一切才是自己的作风。的确世间万物皆虚空,但如果在这点上事事计较,做人就没有乐趣可言了。
所以即将脱离的感情回到曼斯菲尔德身上,他用审视的目光观察费里希南德,稳重地说:
"请节哀,我们与你同在。"
费里希南德静静地站着,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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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8年 5月
流年似水,时间又匆匆向后推移一年。
文行至此,对于费里希南德在失去弟弟后的种种,我已不想再多作叙述:死者长矣矣,生者还要沉浮于世,费里希南德除了等待还是只有等待,毕竟人总是在死亡与重生之间不断徘徊的。
如曼斯菲尔德所见,以悲痛和后悔为养料,费里希南德身上的确有新的东西萌芽了,佩利带走费里希南德头脑里陈腐的观念,带走他的制裁意识,现在的费里希南德如新生幼儿,自以为死去了,其实新的事物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他吸收,转化成他的血液,徜徉于身体,等待有一天成为爆发,毁坏,创新的动力。
费里希南德仍在做神甫,教别人拉丁文,同时他开始研究各种学问。因为他在对别人转述神迹神威时常常走神,会根据自己对历史的理解从其他民族的传说上寻找相似的地方。佩利不像开始前那般夜夜同他梦中相见了--这不是由于佩利的影子逐渐变淡,它反而驻进费里希南德心底最深处。至于兄弟两那个最初和最后的吻,当时看来还是罪恶的佩利的感情,它们的影响力也一起随着佩利入土。费里希南德从爱情小说上知道,佩利的感情如此深刻,不比书上所有人物逊色--况且如果没有爱的行为区分,爱的界限本来就难以辨认。古人也会因喜极相拥而吻,除此之外他们没有污秽的行为,何尝不能把它视为高尚的精神之爱呢?--即使费里希南德如此麻痹自己,也是为了重生。
复活之日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那一日阳光明媚,户外风情很容易让人陷入愉快的倦怠。费里希南德于知识之海中游弋几个小时,觉得静寂之中有什么迸发了。
起初只是一股冰冷的泉水自心河淌出,费里希南德想漠视它,却不自觉地打个寒蝉。刹时身边的一切都无趣味,书本也是,费里希南德眼中的文字变成无机质,僵冷的昆虫尸体。一下子屋中沉滞的空气让人无法忍受,而后费里希南德打开窗,田野比任何时候都来得碧绿通彻,好似波光粼粼的水面;仰望天空,太阳反倒虚幻,如捞不到手的水中月,更像那记忆中永远华丽的金发......
突如其来的幻想如利刃刺得费里希南德心口作疼,他待不下去了。于是走出门,走到象征着弟弟的阳光下。
从佩利死时起田野就不能再让费里希南德想到百合原野,放弃一些执念之后费里希南德反而能看到现实:就如现在的田野,小麦就是小麦,野草就是野草,它们不是文化上的指待,两者分别只代表自身,它们在天父眼中虽然是平等的,但是人类却将它们的差异性看得比相似性更重要,纵使它们枝叶的形状,颜色相似。
费里希南德弯下身,触摸一片野草叶,清爽的触感将流淌的泉水引发成奔腾的江流。
野草,叶片长而锋利,略有薄燥--这是他感知到的野草!
由他感知到的野草!
只能由他感知到的野草!
此时洪水又变成岩浆,呼啸着从他心底爆发出来!正如我们现代的聋哑人KELLE初次发现"语言的玄义",费里希南德也站到那扇通向尘世的窄门面前。
"我于是知道W,A,T,E,R指的正是从我手上流下的奇妙的,冷冰冰的东西。具有生命力的单词唤醒了我的灵魂,给它亮光,希望,欢乐,让它获得自由!"
这是KELLE在自传中的记叙,用在费里希南德这个精神上的半聋哑人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尽管时代不同)--费里希南德终于发现了存在的本质。
小麦,有饱满的穗--这是我感知到的小麦!
土壤,潮湿粘手--我感知到的土壤!
被阳光照着身体会发热--我感知到的阳光!
我感知到的飞禽!我感知到的走兽!我感知到的节肢动物!我感知到的建筑!我感知到的人!我感知到的世界!
费里希南德瞬间毫不费劲地找到多年寻求不得的钥匙,他心中只充满感知一切的欲望,他想起了开门的关键,他迅速回到位于奥立弗神学院的安身之所。
圣像摆在床头,有恬静的乳白色光芒。乳白色,这正是神的颜色--费里希南德慢慢拿起圣像:圣像约有1磅重,表面布满粉制的小颗粒--1磅重,乳白色,表面布满粉色小颗粒让人心生敬畏的东西就是神!
神像由人制造,神被人感知!
我思故我在--费里希南德想起少年时读到的一位叫笛卡儿的数学家的话。那时他只觉得这句话有爱情小说般的浪漫,现在他却明白了:地球围绕着他的感知而旋转,神依赖人类得以存在!
落英缤纷,费里希南德用三十几年人生构筑的东西全部破碎了,玻璃从天顶上掉落下来,闪耀水晶般的光泽。费里希南德像不分善恶的幼儿,无动于衷甚至带点兴奋地看着残余在身上的旧东西毁坏:因为去掉玻璃的阻拦,他所看到的天空又具有新的颜色,新的热度!
费里希南德兴奋莫名,顾不上为逝去的信仰送上一首挽歌,一遍遍从屋头走到屋脚。
那么,让我来感知爱罢!费里希南德走着,佩利的面容升上天空,他对着弟弟由衷地表示感激,他认为是佩利把他带到新世界,而离开旧世界的最后工作,就是重新感知,用自己的标准来感知世界上最难以下定义的东西--爱。
爱,爱的产生,爱的本质,爱的方式,爱的功用......
然而费里希南德此生最不了解的就是爱。回顾他的人生:母亲的早逝夺去了他们在父亲心中的地位,亡者是最重要的,费里希南德小小年纪就知道即使用尽全力去爱父亲,父亲心中仍有不能填满的地方;少年时代总觉得自己不能与凡人在同一块尘世耕作,因为自己与众不同,于是选择了天国,愚蠢地以不爱而骄傲,还为自己能免于情海沉浮而洋洋自得;等到青年时代有人愿用毕生来爱的时候,门已关上,还要因此失去弟弟......他的前半生由大大小小的错误,偏见和无数次的放弃组成,等到他想予以纠正的时候,才惊觉连参考的样本都没有。
"爱......爱是......"
费里希南德蹲下来,抱住头,喃喃地念着。他所知的少得可怜的有关爱的片段和碎语从他脑中涌出,他一个也抓不住,不得其要领。
"爱是天地之间,男女必经的......"费里希南德随着混乱的思潮回想每一个关于爱的讨论,于是想到了他的朋友雷斯林。这个决心背叛的圣职者是怎么说的?--"思想会欺骗人,所以惟有肌肤相触时,才能知道自己的真正想法。"
核心又回到感知上来:人不但用思想感知爱,还用身体感知,恋人之间用肌肤感知,用行为交流,费里希南德却没有要感知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