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
......是这庄买卖的期限。
墨黑的纸签上没有多馀的废话,只有以鲜红的色彩轻描淡写著五个不大不小的工整字体.........正中央是目标物的姓名,而左下角的数字则代表了『他』从此刻起所剩下的时间.........
就这麽一张纸,决定了两个人的命运。
......很简单,是不是?
这种对我来说早已是理所当然的事,却在看见那烙印在纸签上的名字时心中没来由的一震。
『苍雪』
.........多麽熟悉却又陌生的名字.........
身为杀手,却从不隐瞒名委,被列为江湖上最令人畏惧的杀手之一的人。
在如烟和夜枫已死的现在
这两个受人议论的杀手竟要定下生死?
我不由得自嘲地笑了起来.........
太有趣了,难怪程烈那家伙无论如何不择手段也要把我找来,没想到真接了个烫手山芋......
...生生死死,本来在这一行里早已淡得挂不上心。
不论到时,是他死还是我亡,其实那又有什麽差别?
只是.........
那抹隐藏在心底深处的莫名不安,到底是.........
〈啪沙〉
......有人?
感觉到一样的气息,我睁开眼,望向湖岸,对上了一对漆黑纯真的双眼。
凉风吹过,稀释了雾气,现出了左首处湖岸上的一道小小身影。
我微蹙了下眉,没料到在这种绝峰深山里竟会有人迹来到,而且,还是个不会武功的孩子?
他手中提著个小桶儿,想是来湖边汲水的,看见我似乎是吓了一跳,却没有惊呼逃开,只是睁著一双精灵清澈的大眼好奇地打量著我。
「...............」
一个孩子,总不会只身在这种荒山野岭里,想必还有什麽别人在,若是遇上了什麽麻烦事,我此刻可没心情去管。
我皱了下眉,转身正欲离去之际,那孩子突然开口叫道:
「先生,你是神仙麽?」
那孩子的嗓音软软脆脆,我微微一愕,不知不觉的停下脚步。
「师父说,只有神仙才会住在湖中的。」他天真的说著,眼中的澄静无邪和深幽碧绿的湖水相辉映,形成奇异的对比。
「...............」
我只是望著他,没有回答。
「仙人,你生病了麽?还是受伤了?」他双眼一眨不眨地望著我,突然一脸担心地道,清秀的眉目因担忧而皱成了一团。
我先是一愕,随即淡然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可是...」他说著说著,竟眼眶一红,随即便要落下泪来,哽咽地道,「...可是、仙人的表情...看起来很难受、很难受......」
「......!」
我闻言再度愕然,难道这孩子,竟是能看见连我自己都看不见的内心麽?
「仙人,你先不要走,我让师父来帮你看看,师父他很厉害的,不管什麽样的病都能医好喔!」
那孩子大声说著,连水桶都来不及拿便急急地转身朝来时的方向奔去,跑著,还一面不放心的回头叫道:「...仙人你一定别走喔!」
呵.........
多麽奇怪的小鬼......
我不由得笑著摇了摇头,轻轻一跃,消失在湖岸另一方的林木之中。
身後远处,传来那孩子清脆悦耳的童声在林中回盪.........
「......师父,快点儿!」
「...咦?怎麽不见了?......仙人、仙人!」
「怎麽了?」
另一把温和的嗓音响起,耐心的问道。
「奇怪......刚刚还在的。」童音有些懊恼的道。
「师父...我跟您说,刚才我在湖中央的那块大石上看见了仙人!」
「哦,是麽?」
「那个仙人长得好年轻、好漂亮喔!跟故事中那些白髯长须的仙人一点儿不一样.........对了!......那仙人的脸,长得和师父好像,简直一模一样呢!」
那童声彷佛像是突然忆起似的兴奋道。
另一把声音闻言笑道:「你定是眼花了,怎会有仙人长得师父一样的,是不是昨晚又熬夜了?」
「才不是!师父,徒儿真的见到了,他还对徒儿笑了呢!」童声急急地辩护道。
「好了,你那麽大声,就算真有神仙也给你闹走了。昨天为师让你记的药草都背熟了麽?晚膳前没找来给我就不能吃饭喔。」
「啊!怎麽这样......」
42
十七夜。
月影朦胧.........
几抹浮云轻轻的飘在天上,笼罩著圆月,淡得彷佛雾气。
又是客栈......
我仍倚著窗,手中出了鞘的剑锋在月色下,闪烁著似连云雾都能斩裂的凄冷寒芒。
入秋了......
窗外一叶红枫无声的落至我面前,我伸手接著,巴掌大的叶片在夜色里反映出和白天的刺目不同的柔和红晕。
我望著手中的红叶
想起了师父.........
『看啊...云儿......枫雪多美...?......他生前最喜看的,便是这随风飘舞的沧凉红叶.........』
『......我不要你想著别的男人...!』
雪坚定温和的脸容蓦然跃入我脑海,我一失神,长剑差点脱手掉落。
『苍雪』.........
...不、不会的,不可能有这种事。
一阵晚风随著夜气滑进屋内,带起我掌中的红叶流入空中,随之轻飘飘的落到了冰冷的剑锋上。
「嚓......!」地断成了两半。
我伸手按住胸口...衣衿内的那封『黑函』,突然胸口一紧。顺手将银两放在了桌上,背起长剑没再多停留半刻。
我踏向窗棂,似被什麽驱赶般,投身跃入那片漆黑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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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的清晨,我终於再度踏上这片熟悉的山林。
不过才相隔半个多月,山上的情景已然完全不同.........
我还记得,下山那天的早晨,绿叶是那麽苍郁,阳光普照的晴空,就连灰黑的树影都染上一层绿意。
......此刻的山林依旧茂密苍翠,但在不知不觉间,似已隐隐添上了几缕秋天的气息。
晨朝的雾气浓厚沉重,丝毫感觉不出入秋的清爽宜人。仍未完全升起的晨曦,绵密的织入了雾气之中,空气里反映出虹彩般的光晕,一吐一吸间,彷佛将点点的细小露珠,连同朝阳一并吸入体内。
我踏著不知该缓还是急的步履越过那片繁茂的树林,出了树影,反射著晨光的迷雾令我突然一阵晕眩。
我一个踉跄,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温暖怀抱。
「.........雪...?」
我缓缓抬起头,望见了一张写满无数复杂表情的焦虑容颜。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雪用力抱紧我,彷佛欲确定我是真实存在般,将脸埋进我发中以一种令人心碎的嗓音低声道。
「......雪.........」我轻声唤道,静静感受著他有些仓卒的沉稳心跳,默默道:
「你在等我麽...?」
「............」
他低下头,深深的吻著我的唇瓣,有些压抑地道:「...我好想你......」
唇分,我睁开眼微喘著气,看见他憔悴的容颜,不由自主的伸手抚上他削瘦的面颊。
他欣慰的笑了,捉住我的手,「你的脸色不太好,先休息一下吧...」
「唔......」我点点头,也没有挣扎,任由他抱起我朝房中走去。
我确实需要休息......
这三天来我发了疯似的赶路,完全没阖过眼,身心俱疲的感觉让我无力再去面对更多的未知。
闭上眼时,雪忧虑的容颜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视线...............
43
......冷.........
好冷............
这里是哪里...?
......那个熟悉的背影.........
师父!
男人缓缓转过身,
『从今天起,你的名字便叫云兮......
『而且,你也会因这个名字而死。』
师...
师父......
你在说什麽?
师父...
『你没看到麽?你的命运就握在你手中。』
......手中?
我低下头。
这是......
『黑函』?
我记得......那上面写的是.........
我抬起头。
......咦?
师父呢?
......这是什麽味道?
好刺鼻!
这种浓稠黏腻的触感是.........
血!?
......长剑......落在地上.........
被杀死的人是............
不─────!!
「......云!」我蓦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双手正紧紧扯住雪的衣袖,全身已被冷汗湿透。
「云...没事了,我在这儿......」雪将我揽入怀中,温声道。
我喘著气,轻轻推开他,彷佛欲掩饰什麽的顺手若无其事的拢了拢散乱的长发,问道:「...是什麽时辰了?」
「卯时末。」他见状也没有多问,伸手递了杯茶给我道,「你睡了整整一天。」
「是麽.........」我有些无意识地随口应道,下了榻,「你先出去吧......别管我了。」
「...............」
他漆黑的眼中掠过一抹忧虑和黯然,一闪即逝,转身走出房外,「早膳我放在外面。」
「谢谢......」
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关起的门後,我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
伸手打开窗,温和的微风迎面吹拂而来,秋天的气息填满了整个房间。
我轻轻一跃,纵身投入了晨光之中。
回到屋後那条熟悉的小溪旁,我伸手掬起一捧清水洒在脸上。沁心的冰凉缓和了我失控的情绪,曜著溪水,闭上双眼,就好像回到了从前.........
没有如烟、
没有夜枫、
没有雪......
只有师父跟我,在这山上过著自在的生活,日复一日.........
「哗啦!」
水声响起,我睁开眼,毫不意外的看见雪温和的双眼。
「...抓到了。」他眨了下眼,得意地笑道。
「...............」我没说话,蓦地舀起溪水泼向他。
「......!」没想到我会突然发难,他促不及防下被溅了一头一脸的水,湿淋淋地愣在那里。
「哈哈哈.........」看见他那怪异的表情,我不由得捧著肚子大笑了起来。
「...哈......啊!」还没来得及笑上几声,冰凉的溪水雨点尽数不偏不移地落到我身上。
「这样就扯平了。」
雪拍了拍手,恶作剧地笑道。
「......哼!」
不愿就此罢休,我索性跳入溪中加强了水势向他攻去,而他也不甘示弱地发动反击。
水注你来我往,阵雨般溅洒散落在空中,水声和笑语回荡在明亮的晨光里,清脆嘹亮。我们像个孩子一般在河里嘻笑胡闹,直到太阳都过了中天才精疲力竭的倒在河岸边喘气。
「哈哈......」
我仰头望向广阔的天空,仍然止不住笑意,闭上眼,却怎麽也想不起上一次这样开怀大笑是什麽时候的事情?
「你太乱来了。」
一件乾布落在我头上,雪拉著我坐起身一边仔细的擦拭著我发上的水珠埋怨道,「你知道你不能受寒的。」
「无妨。」我一脸无所谓的道,一把扯下身上湿透的衣衫随手抛在一旁。
「快进屋去吧,外边风寒,这样会著凉的。」雪见状皱起眉道。
「我不要。」我反常的任性道,硬是赖在地上不肯起身。
「......唉...」他无奈的叹了口气,将我再拉进怀中用那块半乾的布巾包裹住我赤裸的上身,眉皱得更深了,「你的身体好冷...」
「嘿......」我眯起眼笑著,转过身子故意不经意地擦过他身下的敏感处,伸出舌头舐了下唇道:
「......那你来温暖我吧.........」
「...云......」他仍然压抑著,哑著声唤我的名字,挣扎著还想问些什麽,「云...你这次下山去见夜枫,发生了什麽事......」
我闻言心中一震,却只是仰起头,轻轻堵住他的唇瓣,让言语消失在交缠的唇舌间。
「...什麽都不要再说了............」
暖风吹起,滑过了河面带起阵阵涟漪............
44
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有些黯淡昏黄的天际。
发上的汗水还未乾透,裸露的皮肤上仍未退去的红晕,在淡漠的天色下变成一种诡异暧昧的色彩。
我轻轻撑起身,咬著下唇,强忍住自全身上下袭来的强烈疲惫感,抓起外衣,无声的朝屋子的方向走去。
刚才,我闭著眼并没有睡著,我在等......
直等到听见他平稳的呼吸。
只有一件事
我一定要确认清楚。
踏入从前师父的房里,眼前的景象既熟悉却又有些陌生。
.........有多久没进来了...?
不知雪是否有心,还是无意?
房中的一切事物,除了多了几件雪自己的物品,一切都没改变。
我心情有些复杂的轻抚过桌面椅柜,这里摆著的每一件事物,我依然闭著眼也能清数。
只是空气中......
那抹淡淡的沧傲气息,已被另一种气氛取代。
走到房中唯一的橱柜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我伸手取出里面久被尘封的那把长剑,沉重的剑鞘拿在手里,其中剑锋森森的戾气透了出来,有股令人心颤的冰寒。
我按在剑柄上的手不能遏止地微微颤抖......
如果
这把剑的名字.........
我一咬牙,长剑滑出了鞘身,发出「锵」的一声轻响。我凝目细看著,自剑首直至剑尾最近剑柄处,迟疑的翻过另外一面。
.........没有.........
冷汗自额边无声滑下,我感觉五脏在体内翻搅。
没有名字...!
无论是柄、鞘、还是锋刃上都看不见任何一个字的存在!
只是那剑身上,映著霞光隐隐浮现的暗红云纹,已在无声中说明了一切。
我勾起嘴角想笑,却怎麽也笑不出来。
「......云...」
一道温和的嗓音自我身後响起,淡淡的,只是一声轻唤.........
「雪.........」
我无言,只能低声应道。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他缓缓地道,平淡无起伏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
我没有回头,沉默了半晌,才闭上眼同样淡淡地道:
「...我这次下山,接了一庄买卖。」
他闻言似乎毫不惊讶,
「要杀谁?」
我将长剑收回鞘内,缓缓转过身,抬头直望进他眼里张开口,只吐出了很轻、很轻的一个字......
「你。」
「...............」他比夜更深的黑瞳不见一丝波动,只是平静的问道:
「...『期限』呢?」
「三个月。」
我漠然道,同样毫无表情。
「噢......」
他忽然笑了,弯起了嘴角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说道:「真是巧...」
「............」
「我手上的一庄大买卖,期限也正好是到那个时候呢。」
「...............」我吸了口气,尽力压抑胸口汹涌奔腾的暗潮,使声音听来平静无波,
「......是谁?」
「『云兮』。」
在那一瞬间,我几乎想大笑出声。
为什麽不笑呢?
......这上天的安排也未免太残酷了。
我抬起头,看见他眼中有股熟悉的冰冷寒意如滴墨漫延开来。
他不再言语,步至我身前执起我手中......他的长剑,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天边.........
彩霞飞满了苍穹,艳丽辉煌,眩目的夕阳自窗口流入屋中将整个世界染成一片没有进头的刺目鲜红,彷佛红海...
...将我吞没.........
我怔怔地站在这个空荡的房间里,直到黑暗降临掩盖了大地.........
师父的房间,此刻,不知为何显得空虚清冷。
什麽都没改变啊?
只是少了一把剑.........
和一个人而以............
我突然发了疯似的冲到屋後搬出了所有我能找到的酒罈。
此刻.........
我只求一醉!
45
坐在溪边
望著淌流的溪水,触手依然冷冽,如同以往从未改变。
无月的夜,繁星特别清亮,淡淡的浮云随著晚风在空中漂流,彷佛时间,在无声中不可抗拒地无情逝去。
夜色渐深,星斗慢慢隐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