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听来,那不像神,倒像是能迷惑人的魔鬼。」
「是的!你说得一点不错!」老人突然眼睛一亮,露出神采奕奕的神情。「她能够同时拥有神性,但却又具有让所有人甘心为她而死的魔性!你难道没有看清楚那幅画──我最引以为傲的那幅画作中,我在她嘴边勾勒的蛇蝎微笑吗?她会像那样安静、乖巧地看着你,而当你发现时,你已将自己的心脏刨出来双手为她奉上!」他激昂的站起身来。「你还没有理解你会如何走入她的陷阱里!你、那小子、还有他那群丫头也是!你最后将会发现我们全部都被她所耍弄,我们全都是在她手掌心跳着舞的可怜人!」
丹尼士终于确定眼前这个人不过是个无药可救的艺术狂热者,并且他显然已经开始接近疯癫边缘,于是他站起身来,准备离去。「很抱歉,V·H先生,我得走了。」
当走到门前时,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对了,最后我想再请问您,那幅画,是多久以前画的?」
老人笑了,眼里则透着异样的神采。「那是十三年前,从我的手中所诞生的作品。」
「那么画里面的人──伊莉丝,是左拉子爵的亲生妹妹,没错吧?」
「她从来都不是他的妹妹,那只是他的幻想。只是因为他希望她能成为他的所有物。」老人露出了狞笑。「但他太过于信赖他错乱的记忆,他将她藏了起来,却不记得了。」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那么,希望后会有期,V·H先生。」于是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荷菈似乎对所有接近他的人都存有敌意。
尤其她将丹尼士·毕雪当成假想敌这点,最令他感到啼笑皆非。她认为毕雪医生会夺走自己的哥哥,她真的害怕这一点,而不管他如何想说服她这种想法是非常可笑的,她不愿相信就是不愿相信。
在他为她办的十一岁生日宴会那天,他也同样邀请了毕雪医生。并且刻意地领着荷菈去跟毕雪讲话,只因为他要停止她那小脑袋里过度离谱的幻想。
「你好,毕雪医生,很高兴你能来。荷菈说她一直想跟你说几句话。」他看看身旁的荷菈,而她却是不快的噘着嘴。
「噢,真的吗?」丹尼士笑道,并且弯下身将他带来的礼物递到荷菈的眼前。「生日快乐,可爱的小淑女,妳想跟我说什么呢?」
荷菈仍然沉默不语。
「荷菈,不可以没礼貌,毕雪医生在问妳呢。」
「......我看到了。」
「嗯?」丹尼士在听。
「看到什么,荷菈?」瑞多问道。
荷菈仍然用一种稚气的含糊音量说着:「哥哥生病那时候,我看到毕雪医生在摸哥哥的脸。」
瑞多心头一凛。
「医生喜欢哥哥吧......医生要把哥哥抢走对不对?」她惶恐地看着眼前的丹尼士,但他却只是露出一个不以为意的笑容,并伸手摸了摸荷菈的头。
「我不会把荷菈的哥哥抢走的,放心吧。」
他将礼物交给瑞多,礼貌性的对他笑了一下,然后便走开了。
瑞多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涌上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因为丹尼士·毕雪并没有对荷菈的前一句话,做出任何的否认。
他检视着那幅已被重新装框好的画像,深怕就在他没有见到它的这段期间,它是否遭到了任何粗心的破坏,直到他确定这幅画没有遭到任何损坏时,他才松了一口气。
「哥哥?」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响起,吓得他差点将画掉落地上。
荷菈正站在门口看着他。「那女生是谁?」她指着那幅画问道。
「呃,这个......」正当他还在想要怎么解释的时候,荷菈已走到他的身边,并盯着那幅画看。
「哥哥,伊莉丝是谁?」她不解的抬着那双碧绿的眼睛看着瑞多,而那逼问的眼神则令他感到浑身不自在。
「荷拉,乖,听哥哥说......」
「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有这个女生?」
「荷菈──」
当他话还没说出口,荷菈便伸出手去抓那幅画,但是只划到画框的边缘。
「妳在做什么,荷菈!妳会弄坏它的!」他吼道。
「我就是要把它弄坏!只要没有这个女生,哥哥你就会只看着我了!我不要有别人来抢走哥哥!谁都不可以!」她尖叫着,然后不死心地试图要拿走瑞多手中的画。她紧抓着瑞多的袖子,顽固地乱抓乱挥,为的就是要他松开拿着画的手。
「够了!住手!荷菈!」他大力一挥,然后荷菈便被甩在地上。
他愣了一下,然后看着他刚刚挥开荷菈的那只手──他的手此时正拿着那幅画,而画框坚硬的一角正滴着鲜血。
荷菈一动也不动地倒在地上,面部朝下,而她的头部正渗出红色的血液,染红了纯白的地毯。
他小心翼翼的将画放在一旁,然后走上前察看荷菈的样子,而她已然没了气息。
他将门关上,然后去找那位总是会为他湮灭证据的老管家。
第四章
然而没有人见过夏洛特之女,
有谁见过她轻轻挥手?
有谁见过她翩然伫立窗口?
夏洛特之女。
──丁尼生〈夏洛特之女〉
瑞多正弹着琴,而一旁的萝蕾莱合声唱着。
她穿著一件滚着绿色荷叶边的洋装,金红色的秀发编成辫子斜放在肩上,而她童稚的歌声就有如天使一般美妙。
突然,琴声嘎然而止。
萝蕾莱转过头来,不解地看着停下弹奏的瑞多,然后她注意到瑞多警戒的眼神正盯着门外,她顺着他的目光往门外看去,一个有着黑色眼眸,一头黑色长发在脑后束成马尾的年轻男子正站在门口,而他正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以及瑞多。
「毕雪医生?怎么这么突然,也没知会一下就来访了呢?」瑞多站起身来,并保持礼貌的问道。
「我突然很想看看荷菈小姐,所以就来了。」他瞇着眼睛笑了一下。「她上次似乎对我有些误会不是吗?我是想来表示善意的。」他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一个小包裹,并将它交给瑞多。
「这是?」
「缎带,我想这颜色会很适合她的发色。」他笑道,态度看起来有些轻浮。「很适合──透着金色的红发。」他刻意地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萝蕾莱。
瑞多注意到他的眼神,于是便走到萝蕾莱面前,柔声对她说:「萝蕾莱,乖,妳先出去吧,哥哥跟这位先生有些话要谈。」
她顺从地点点头,然后乖巧的走了出去,将门关上。
此时,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荷菈呢?」
「很遗憾,」瑞多露出了一个有礼的笑容。「她现在并不在这里。」
「......她去哪了?」
「我将她送到寄宿学校去就读了,当然──」他仍然笑着。「爱丽丝也是。」
「哪里的寄宿学校?」
瑞多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毕雪先生,我认为这跟你并没有什么太大关系吧?」
「我要知道,左拉先生!」他逼近瑞多,脸上不再是轻浮的笑容。「因为在我看来,你就像是凭空将那些女孩都变不见似的!」
「我没必要告诉你,毕雪先生。」
「左拉先生!」他一把抓住瑞多细瘦的手腕。「她们都是伊莉丝的替代品对吧?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弄痛我了,毕雪先生。」瑞多以一种不甘示弱的眼神抬头看着丹尼士。
「告诉我!瑞多·左拉!」
「我要叫人来了,毕雪先生!」
丹尼士这才松开瑞多的手,而瑞多则是抚着手腕,不悦地看着眼前的无礼之徒。
「左拉先生,我只想请你明白一件事,」丹尼士一脸严肃,而瑞多则冷冷的看着他。
「不管怎么样,我是相信你的。请你不要让我觉得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然后他离开了房间。
瑞多拿出那个装着缎带的小包裹,并将它扔到壁炉的灰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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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内,翻阅着父亲留下的──关于左拉家的病历资料。
其中特别让他注意到的是,瑞多·左拉已故的母亲伊丽莎白·左拉有着歇斯底里症的病史。
在他正式接手左拉家的家庭医师这个职务前,他就曾经听说过关于左拉家的一些流言蜚语,只是当时他并没有特别去注意这些。
伊丽莎白·左拉是自杀的。
就在十三年前,左拉家的伊丽莎白·左拉夫人被发现缢死在房内,警方判定是自杀,但却也有人说,夫人是被左拉爵爷谋杀的。
原因是,左拉夫人在外偷情。
当然,不管这是不是真的,左拉夫妇时常争吵似乎是事实,一些邻居或是左拉家熟识的人总是会说,左拉老爵爷对于左拉夫人宛如永无止境的歇斯底里十分地头痛。
而不管伊丽莎白·左拉到底是因为长期的歇斯底里症而厌世,还是外遇曝光而羞愤自杀,或者被人谋害,这些事都已经过去很久了,左拉夫人早已不在这世上,而左拉爵爷也已过世。他唯一在意的是,根据他打听到的说法,在左拉夫人自杀的当天,唯一待在左拉家的,只有当时年仅十岁的瑞多·左拉。
一股心疼的感觉顿时从他胸中涌上来,一个那么年幼的孩子,竟然亲眼目赌母亲的死──而且还是那种死法,这会是多么残酷的事!
他整理着那些病历以及他搜集到的剪报资料,突然一些文件从书页间滑落到地上,他暗叫不妙,随后立刻蹲在地上捡拾那些散乱的纸张;突然,一张夹在文件之间的照片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他将那张照片拿起来,看着它。
照片上是十多年前年幼的瑞多·左拉,他童稚的脸上没有那个年纪应有的天真,照片上的他面无表情,一双大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看来极为阴沉。
他翻到照片背面,上面写着「瑞多·左拉,十一岁时于家中花园」
瑞多的母亲是在瑞多十岁那年过世的,所以他可以理解为何这张照片中的瑞多看起来一点都不快乐。他坐到身后的椅子上,将自己往后埋进宽大的椅背里。
然后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开始在桌上的文件中翻找,很快的便翻出了另一张照片。
照片中的人是伊丽莎白·左拉,他看着这两张相片,发现瑞多长得跟他的母亲十分相像。
他想起那幅伊莉丝的画像,那幅画中的女孩就有着跟左拉母子俩一模一样的长相。但是他查过了,左拉家并没有女儿,只有瑞多一个独子;他后来得知瑞多有个表妹,她的年纪似乎跟瑞多差不多,只是他还没有去打听关于她的事。
他仰起头,闭上眼睛,整理脑中纷乱的思绪。伊莉丝这个名字其实跟伊丽莎白很像,这只是普通的巧合?还是意味着什么?他直觉感到伊莉丝与瑞多的母亲之间必然有某种关联,只是他还不知道那会是什么。
这时那个疯癫的老画家说过的话又再度浮现在他脑中──
「她从来都不是他的妹妹,那只是他的幻想。只是因为他希望她能成为他的所有物。」
如果瑞多的愿望,就是把自己的母亲占为己有的话──
她走进书房,但并没有看到哥哥的人影。
她注意到桌上颇为散乱,她走过去,将那些杂乱的文件与书本整理好,然后她看到一个被揉得皱皱的小包裹斜躺在书桌的一角。她觉得那个包装纸图案似乎有些眼熟,于是便将它拿起,突然,里面的东西滑了出来,掉落在桌子上。
她吓了一跳,心想要是弄坏了哥哥的东西就不妙了,但当她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从包装纸中掉出来的并不是易碎物品,而是两条鹅黄色的缎带。
她将缎带自桌上拿起,那缎带上头绣着相当精致的花纹,而边缘则有着可爱的蕾丝滚边;她十分喜欢这缎带,于是便开始把玩起来,并缠在自己的长辫上。
「妳在做什么,萝蕾莱?」这时瑞多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她立刻转过身来,但手上还拿着那条鹅黄色的缎带,瑞多当然看见了它,他一个箭步上前将萝蕾莱手中的缎带夺下,并扔到一旁的纸篓中。
「你为什么要丢掉它,哥哥?」她一脸惶然。
「因为这是讨厌的人送来的东西。」他头也不抬的说道。
「哥哥......讨厌那个叫做毕雪的人吗?」
他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没错。」
萝蕾莱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她没有开口,反而转身跑了出去。
瑞多将门关上,走回桌前,弯身将纸篓中的缎带拾了起来。
他看着缎带,脸上流露着复杂的神情,他一点都不明白为什么当时没把壁炉里的火点燃,而是将它拾了起来。
最近,他总是觉得好象有一只手在揪紧他的胸口,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即使当萝蕾莱来到这个家后,他也不再能感受到像从前那样单纯的幸福,以往,他只要看着像伊莉丝的女孩待在自己身边,只要那样看着,就能让他感到一种心灵上的满足。尽管最后她们总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像伊莉丝那样完美,但是他始终深信,他绝对可以找到像伊莉丝一般完美的女孩。
但最近他的心却不安了起来。
他真的可以找到一个完全跟伊莉丝一样的女孩吗?他原本深信不疑的内心此刻开始动摇,他以前怎么会如此相信他可以找得到?他质疑,如果这世上根本没有人能够像伊莉丝一样呢?他曾经找到了三个他当初认为与伊莉丝极为相像的女孩,但最后她们总是让他失望;如今,他找到了萝蕾莱,但谁能担保她能永远不背叛他的期望呢?他感到心烦、焦虑,急于找出这样的改变是因为什么害的──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深信不疑的想法竟遭到了改变?
然后他看到手上的鹅黄色缎带。
突然,罪魁祸首找到了;的确,自从那个轻浮的年轻医生闯进他的世界后,一切就全变调了。他完全摸不透那家伙在想什么,他痛恨这样,因为他认为所有事都应该在自己的控制之内,一旦事情变得令他无法控制,或是变得跟他原先的期望不同,他就会全盘丢弃,但是对那家伙他无法这么做,他不可能像哄小女孩一样地把他瞒骗过去,也不可能想个办法把他丢得远远的,最重要的是,那家伙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他甚至知道伊莉丝的存在,而他完全不知道他是怎么查到的。
他在桌旁坐下,将缎带随手扔到桌上,轻叹了一口气。
他想起那天他卧病时,丹尼士·毕雪轻拂过他额间的手。他此时突然想起,当时的自己,似乎还期待着什么事情,只是他现在想不起他当时到底期待什么,他只记得那时有种很奇异的感觉流过他的胸口,而他并不讨厌。
他盯着自己的手腕,被那只厚实大手紧抓住的痛感到现在似乎还残留着,但这次他很清楚自己没被捏伤,这仅只是错觉罢了。
他记得当他被抓住手腕的时候,他的胸中还有一种紧张的感觉,紧张到想吐,像是胃里有千百只蝴蝶在狂飞,令他感到非常不舒服。
那一定是因为他对那个叫丹尼士·毕雪的人厌恶到极点的关系,他想。
第五章
Dreaming
I was only dreaming
I wake and I find you
Asleep in the deep of
My heart
作梦
我仅是作着梦
我醒来并发现
你已熟睡在
我心深处
──英文歌曲〈Gloomy Sunday〉
他曾经有个孙女,但她却在九岁那年因一场车祸而去世。
那场车祸带走的不仅是他的孙女,还有他的女儿及女婿,那场不幸的意外夺走了他们一家人的生命。
没有什么事比得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至少对他来说确实如此。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让自己沉浸在无止尽的哀伤中,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感到重要。他自觉年岁也高了,也许他该做的,就是早点追随他的儿女而去。
但是,那个孩子的无助,却始终令他放不下心。
那孩子与他非亲非故,只不过是他工作的那栋宅第里的小孩而已,他有爱他的双亲,良好的教养,家庭环境也很富裕,他看起来像是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缺,但他却知道,那孩子其实很寂寞。
他的双亲尽管爱他,但却是以一种独断、甚至扭曲的方式,他们从来不曾倾听那孩子真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