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那孩子的谁,所以他只能在一旁注视着,他无法干涉,所以他看着那孩子一步步走向自我毁灭,而他无法阻止。
他为那孩子犯下的错收拾残局,为他抹去一切犯罪的证据,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只是让那孩子在罪恶中愈陷愈深,但是一旦要他想象到那孩子遭到法律的制裁,他就难以狠心去举发那孩子的作为。
这一切的一切,都只因为那孩子的年纪,跟他那个离开人世的孙女很相近,如此而已。
「老包,你可以当我的爷爷吗?」在中庭的喷水池旁,她眨着漂亮的绿眼睛如此问道,将老管家从遥远的回忆中唤回现实。
「您说什么,萝蕾莱小姐?」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我说,我希望老包当我的爷爷。」她走近老包,仰着头说道。
「......为什么呢?」
她走向水池,坐在池畔边,将手放进冰凉的水中。「因为老包,跟我的爷爷很像。」
老包安静的看着她。
「我没有父母,我一出生,就是爷爷在照顾我,但有一天,他睡着了,」她停下在水中搅拌的手。「然后就没有再醒来过。」
「但是,我现在很幸福,」她转过身来,笑着说道。「因为有老包在。」
「瑞多少爷很疼萝蕾莱小姐,这点老包都看在眼里。」
「不对,」萝蕾莱说着。「哥哥虽然很疼我,但是,他看的不是我。」她低着头,声音中怀着恐惧。「有时候......我觉得哥哥很可怕,哥哥好象是把我当成了谁一样......我好怕,我怕......一旦哪天我不再像那个人了......哥哥说不定会将我赶出去......」
「不会的,不会有那种事发生的。」老包浅浅地笑着,柔声说道。
萝蕾莱懵懂地看着他。「真的吗?」
老包的眼神此时变得迷蒙起来,似乎已将思绪飘到很远的地方。「瑞多少爷他......从不会赶走任何他深爱的人,他只会将她们都留在这里,永远永远......」
黑发的男子站在一扇高耸的墙外,发着呆。
「医生?」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把他吓了一跳,他转过头来,看见站在那里的萝蕾莱跟老管家。
「啊......抱歉,其实我有点事──」
「请问......你是要来找哥哥的吗?」她上前一步,丹尼士这才发现她的仪态跟说话方式都意外的早熟。
「啊......那倒不是,事实上──是我有事想请问两位。」
「你是特意在这里等的?」老管家的语气带有几分警戒。
「呃......是的。」虽然很不情愿,但他还是承认了。
「萝蕾莱小姐,我们走吧。」
「等等,老包,」女孩拉住管家的袖子,并回望丹尼士。「我想知道,毕雪医生要问我们什么。」
然后她对丹尼士露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
当左拉子爵回到家中时,毕雪医生才刚走,而他很快便得知妹妹接待了一位他最不欢迎的客人。
「妳为什么要让那家伙进来?」他强压着心中的怒火,盯着眼前面无表情的萝蕾莱。
「我只是接待一位友善的客人,如此而已。」
「我应该跟妳说过很多次我讨厌那家伙。」
「但这次他不是哥哥的客人,他是以我客人的身份来的。」她抬起头,用那双坚毅的绿色眼眸看着瑞多。
「......别逼我,萝蕾莱,」他吞了吞口水。「我还不想那么快就必须讨厌妳。」
她站起身来,头也不回的走向阶梯。
「哥哥,你还不明白哪些人是真心对你好的吗?」
她径自走上楼去,留下一脸恼怒的瑞多独自站在那里。
萝蕾莱告诉他,她并不知道有荷菈这个人,就像当初荷菈也不知道有过爱丽丝这个人一样。
这让他觉得有股莫名的战栗,因为这愈来愈让他感到自己当初的猜测是对的,尤其在跟萝蕾莱谈过后,他更加确定内心的想法──瑞多正在对那些收养来的女孩不利;虽然他不愿相信,但这是有可能的,瑞多有动机,那就是「伊莉丝」;他收养跟伊莉丝长相相似的女孩,但她们或许都不完全符合瑞多心中伊莉丝的形象;就像荷菈与萝蕾莱尽管都有着红发跟绿色的眼睛,但她们的性格却截然不同;他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到瑞多时他那副暴君的模样,他有一种不合他意就全盘否定、丢弃的倾向,与瑞多朝夕相处的萝蕾莱也同意此一说法,所以他足以推测,或许瑞多也会对那些女孩这么做,因为她们不符合伊莉丝的形象,所以他就逐一将她们「丢弃」......他实在不愿这么想,但是看到他对那些女孩的下落交代不清,而且一副完全当她们不存在过的样子,他就实在感到极不舒服;他喜欢瑞多这个人,但是对瑞多所做的事他无法不闻不问,他正在做错误的事,他非得阻止他不可。
他驱车前往回家的路上,然后突然弯过街角,往来时的路开去。
萝蕾莱独自一人在房里,突然被幽幽站在门边的瑞多吓了一跳。「哥哥?」她转过来,盯着眼前看来似乎不太对劲的瑞多。
「妳到底跟那个家伙说了什么,萝蕾莱?」
「我跟我的客人聊什么,应该跟哥哥没有关系吧?」她挺直背脊,但娇小的身躯却微微的颤抖着。
「那家伙很想知道我们家的事,不是吗?」他徐步走近她。
「毕雪医生很关心哥哥。」
「关心?」他怪异的笑了起来。「那家伙只想破坏──破坏我的小小幸福、我的愿望。」
「哥哥......你到底有什么事情是我──我们都不知道的?为什么你连我都要隐瞒?为什么你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
话音未落,萝蕾莱就被一巴掌打在脸上,而她娇小的身躯也因为这一掌而跌倒在地上。
「够了!妳们一个一个都要这样无止尽的问下去吗?为什么你们这些女人永远都有这么多的问题?」他悲愤的吼道。「妳们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伊莉丝!没有一个能像伊莉丝那样可爱、完美!我看清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再也不要妳们这些可憎的女人靠近我一步!我只要永远抱着对伊莉丝的怀念活下去就好了!」
当萝蕾莱还来不及思考伊莉丝这个陌生的名字意味着什么时,她就感到自己的长辫子被一把攫住,然后被粗暴的拖向门外。
第六章
「妳们烟视媚行,淫声浪气,替上帝造下的生物乱取名字,卖弄妳们不懂事的风骚。算了吧!我再也不敢领教了;它已经使我发了狂。」
──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当她从昏迷中醒来时,她看见瑞多正站在她的身旁,而看见她醒时,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妳醒啦,萝蕾莱。」
她松了一口气,原来她是做了一场恶梦,也对,哥哥怎么可能会那么粗暴的对待她呢?她不禁露出了安心的笑容,但当她想坐起身时,却发现自己完全动弹不得。
她的双手双脚都被绑住了──她此时正躺在一具玻璃柩里,而瑞多正看着她,脸上是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因为妳实在太吵了,所以我就先让妳睡一下。」他拿起一旁沾有药物的手帕。「我本来想让妳就这么在睡梦中死去的,但是既然妳醒了,那就没办法了。」
「不......不要!管家爷爷!管家爷爷!」她惊恐的大叫。
瑞多脸上的笑意此时变得更浓了,他走到玻璃柩的另一边,弯下身在她的耳边说道:「老包不会来的,他现在大概正躺在楼下睡吧,而且──永远都不会再醒过来了。」
「不......为什么......」泪水涌上了女孩的眼眶。
「因为那个老头太啰嗦了,他应该听我的话帮我处理掉一切事情的,但是这次却不肯帮我......所以,留他也没用。」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子......哥哥......」
「妳就跟她们一样,永远也不可能像伊莉丝那样完美;像莎乐美,她放任自己成为一个娇横、可憎的女人,我实在看不惯她再这么堕落下去,所以我了结了她;爱丽丝因愚蠢的好奇心而害了她,而荷菈则是因为她那丑陋的独占心──可笑的是,正是由于她那愚昧的占有欲而令她永远失去了我!」他咯咯笑着。「而妳,妳知道妳什么地方做错了吗?妳自以为妳什么都知道,妳太自作聪明了!如果妳不要那么叛逆的话,或许妳还可以在我身边多留几年!」
女孩无助的哭着,她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之前那些女孩都丑陋的腐烂掉了,就连她们唯一可取的外表也无法长久,我只好叫老包帮我将她们埋了,这次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为了让妳那与伊莉丝相似的容貌再多留一下子,我要将妳保存在玻璃柩里,就像──」他退后一步,望着这房内到处挂着的蝴蝶与花草标本。「这些漂亮的标本一样!」
「不......不要......哥哥......求求你......」
「晚安,我可爱的小蝴蝶。」
然后他掩上了那玻璃制成的棺盖。
※※※z※※y※※z※※z※※※
此时开始下起雨,远处响起隆隆的雷声,看来这场雨将不会太小。丹尼士开着车,脸上是忧心忡忡的神情,他粗暴的撞开铁门,然后驶进那条熟悉的林荫大道,前往左拉宅邸。
他在大门前下车,此时雨势已极大,他很快的跑到门边,当他正要敲门时却发现门并未上锁,一种不妙的预感油然而生,他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房子里静得出奇。他想起那个老管家,但是他并不知道他在哪里,只能在大厅内乱晃,边叫着「有人在吗?」他非常担心萝蕾莱的安危,他觉得现在她很有可能已经受到了某种迫害,他急得焦头烂额,但除了在屋子里乱撞乱绕,他什么也做不到。
一个微弱的声音从某处传来,他立刻转过头来,看见那台荷菈曾经坐在那里弹奏的钢琴,而钢琴边躺着一个人,他暗吃一惊,然后马上跑过去将那人扶起来。
那正是管家老包,他的额头受了伤正流着血,他看见眼前的丹尼士,顿时流露出像是看到救星的神情。
「毕雪先生......」
「别说话,我现在立刻找人来帮忙。」
「......毕雪先生,我不要紧,请快将这个......」他从腰间拿出一串钥匙,并挑出其中一支交给丹尼士。「西边走廊第五间房间......小姐就在那里,拜托......快去救她......」他老泪纵横的说着,像是有着无限的悔恨。
「......我知道了,一刻都不能再等了对吧。」评估过老管家的伤势后,他认为他应该没有大碍。「你等着,我一定会将她救出来。」然后他马上奔往西侧的走廊。
※※※z※※y※※z※※z※※※
走廊上很静,这间偌大的宅第此时宛如鬼屋,他急急的奔往管家所说的第五间房间,然后用那支钥匙打开了紧锁的门扉。
一踏进房门他就闻到一股香气,他定睛一看,到处都挂着经过干燥处理过的花草与蝴蝶标本,然后他赫然看见眼前横亘着一个大玻璃柜,而里面躺着的正是可怜的小萝蕾莱,她双眼紧闭,看来似乎已没了意识──难道那家伙想把这女孩也作成干燥标本吗?这个恐怖的念头没有在他脑中盘旋太久,因为他马上就为了该如何救出玻璃柜中的女孩而陷入无措;他慌乱的左顾右盼,发现一把靠在墙边的椅子,他立刻拿起它,将柜子连接着锁的部分敲破,打开柜子,拉出不省人事的萝蕾莱,他发现她还有呼吸,便不断叫喊着她的名字。「萝蕾莱、萝蕾莱!」
而当他怀中的女孩渐渐恢复意识时,老管家也拖着踉跄的步伐奔了进来。「萝蕾莱小姐!」看来他的伤势的确不严重。
「爷爷......」那稚嫩的小手缓缓的伸向来人。
「萝蕾莱小姐!对不起......对不起......都是老包不好!」
丹尼士并不明白为什么老管家要这么说,他只是观察了一下萝蕾莱的状况,看来她应该是没有什么大碍了,她被放到玻璃柜中的时间似乎并不长,要是再晚些的话,恐怕她真的就会被活活闷死在玻璃柜里──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感到一股颤栗。
「我要去找瑞多,他还在这栋房子里对吧。」他知道瑞多不会逃走,他一定在某个地方守着他的「伊莉丝」,那幅美得让人背脊发凉的肖像画。
「我要带萝蕾莱小姐离开这里。」他看着虚弱的萝蕾莱,尽管他对瑞多还有一丝不忍,但现在他只确定一件事:他已经失去过他的女儿与孙女,他不想再失去眼前这个视他为祖父的小女孩。
老管家转身打开一旁上锁的抽屉,取出一把手枪,慎重其事的将它交给丹尼士。
「拜托你,毕雪先生。」他明白,自己终究不忍看到瑞多的终局,所以他自私的将这个重担交给了眼前这个男人。
他默默的接过了枪,脸上看不出有任何情绪的波动。「你知道他会在哪里吗,老包?」
「阁楼的房间,那是他最钟爱的地方。」老人说道。
第七章
他的脸上交织着欲望与恐惧,男性与女性──不是很清楚的思考着,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狄莱亚·薛曼〈捕兔的仙子〉
他走到那阴暗的阶梯下,抬头看到尽头透着一丝微光,他拿出手枪,小心翼翼的走上楼去。
阁楼的房门是半掩着的,昏黄的光线自门缝里透出来,他一脚将门踹开,然后冲进去将枪口试图瞄准其实不存在的敌人──狭小的房里没有任何人,这让他愣了一下,难道他想错了,其实瑞多早就逃离这栋屋子了吗?他顿时有种泄气的感觉,如果瑞多已不在这屋里的话,那大概也无法再找到他了吧,他这样想着,然后丧气的将枪收了起来。
墙上挂着一幅以白布盖起的画,他想那应该就是伊莉丝的画了;他对瑞多的估计是错的,他甚至没有带走这幅他心爱的画,他为了保命狼狈的逃走了──当然,任何一个罪犯都会这么做,他凭什么认为瑞多不会?他自嘲的笑了笑,难道他以为瑞多会等他来吗?瑞多不可能接受他──即使他察觉到了什么也一样,自始至终,瑞多对他都是反感的,而他居然妄想有一天瑞多会爱上自己!真是荒谬!终究,他是在自己的脑袋里进行一场假想式的恋爱,他以为瑞多总有一天会注意到自己对他的感情,但就算注意到了又怎么样呢?他没有理由接受他的爱,他的爱也永远不会得到回报──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情是一定会得到回报的,不是吗?
他拉下那块纯白的布幔,在那后头的,是一张甜美的童颜,他注视着那幅画,在昏黄的灯光下,那画中人格外有种令人着迷的美,他后退一步,突然发现在她的美丽之下,暗藏着一种什么,而那是他曾经很熟悉的,他瞇着眼,想找出他刚才察觉到的东西,他将画从墙上取了下来,想将她巨细靡遗看个清楚,但却是白费工夫,他并没有找到他在这幅画上意图捕捉的东西。当他想再次将画挂上时,他突然注意到,墙上原本挂画的地方,有块颜色跟其它范围不一样的部分。
那是一个椭圆形的范围,只有那个地方比墙的其它部份白上那么一些些──不是很明显,但仔细看确实有那样的轮廓存在着,看起来,就像是曾经有什么东西挂在那里,但现在被取下了的样子。
他将画放下,对那块颜色不协调的地方产生了兴趣,他环顾四周,在杂物堆放的角落里看见了它,它被一块厚重的粗布捆住,令人不太容易注意到它的存在,他走过去,将它搬出来,解开那块满是灰尘的粗布,将它重新挂回那个原本属于它的地方。
他的视线不再落在那幅画上,他只是安静的注视它,思考着许许多多的事情。他一直认为所谓的「伊莉丝」是不存在的人物,是瑞多幻想出来以代替他母亲的存在,用来填补他内心那段失去的美好童年,所以「伊莉丝」在他的认知中才会一直是个小女孩──孩童的那部份代表他想要抓住的童年回忆,而女性的形象则是与母亲形象混淆的结果,「伊莉丝」就是瑞多·左拉的憧憬,是他曾经想要却没能得到的东西。
一直到刚才,他都自认他的推论并没有错,但是当他看见它时,他就发现一个更简单明了的解释正摆在他的眼前,当然──也许他想错了也说不定,但如果他现在想的正意味着事实真相的话──
他奔出房门,冲下阶梯,留下阁楼里那幅孤单的伊莉丝,以及挂在墙上的那面,有着细致雕琢的椭圆形边框,却早已破裂的老旧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