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柳正在闭目调息,额头沁出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下。小蔡知道七柳大病初愈,如今又妄动真气,忽觉心疼,拿出方巾试图给七柳擦拭,手却又在半空中停滞住,他喃喃问自己道:“我在干什么?我在期待什么?那人是疯子,我却是傻子。”
小蔡甩了甩头,向外屋走去,却发现外屋多了张床,确切的说,多了几张桌子拼在一起的“床”。上面躺着谢原顷。谢原顷正瞪大眼睛望着房梁。
“你怎么还在这里?”
谢原顷看见小蔡,坐了起来:“你那个朋友把我扔在这里的。让我杀剐随你。所以我在等你杀剐。”
小蔡摇了摇头:“不管你怎样都是救了我。我不杀你也不剐你。”
谢原顷露出一丝难过的表情:“我想补偿你。让你开心。你若不想杀人,打骂几声也好。”
小蔡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用胳膊支着下巴,眼睛透过窗户望着天上挂着丝丝白云:“你若觉得对不起我,就跟我说说我爹的事情,还有我娘,我想听我家的事情,兄弟姊妹,家里有没有狗,有没有猫?我都想知道。我想知道我到底是谁。”
谢原顷跳下桌子,也拉了把椅子,并排坐在小蔡旁边,也学小蔡用胳膊支着下巴,同看那片丝丝白云:“我告诉过你了吧,你姓沈名悠字侧轩。”
“嗯,我叫沈悠,沈侧轩,不叫小菜头。我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好的人。完美的人。连一根头发丝都让人爱的发狂的人。”
小蔡“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长得什么样子的?”
“他是个十分干净整洁的人。衣服从来不会有皱褶。头发从来不会凌乱。脸和你非常相似,但是比你高壮,稳健得多。他文武双全,不但饱读诗书,而且对武学也很有研究,自创了几套剑法,都送人了。自己只留了那套自创的武功心法,因为他说那套心法没有试验过,不知是否对人有害,所以一直留在身边潜心研究。武功我是不懂,但是每逢桃花盛开时,我奏琴,你爹舞剑,满天飞扬桃花花瓣和你爹一起纷纷起舞,那时候我就知道子轩是神啊!”谢原顷讲的眉飞色舞。
“你……喜欢我爹?你们怎么认识的?”沈悠问道。
“喜欢!喜欢啊!某日我路过片竹林,见一个少年在那里练剑,那叫一个英姿飒爽,我正看得过瘾,却见他皱起眉头,把剑扔再地上不练了,跑到一边蹲在地上用树枝画起画来了。我正看得心头发痒,就出声叫他,问他为何不练了,他说他正在想一套新的剑法,想到一半想不出来了。我再看他地上画的都是剑式。于是我蹲在地上和他一起想,后来我们就认识了。从此便形影不离。”
“你和我爹如此要好,为什么我爹还是娶了我娘?你没有对他说你喜欢他是不是?”
谢原顷叹了口气:“怎么可能不说呢。那时候全天下都知道我谢原顷的性子是天不怕地不怕神鬼不怕,只怕沈子轩。后来你爹要和我义结金兰,你知道我喜欢你爹,死活不肯拜,我就说了,我说我喜欢他,想跟他一辈子在一起……可是他说他身为沈老王爷的独子是一定要娶妻生子,给沈家留条根的,我无计可施只好就此作罢依了他拜了金兰。”谢原顷摇了摇头,“不对、我在他面前向来是无计可施什么事都依他的,这件事也依了他。”
沈悠眼前朗朗男子的形象逐渐清晰起来,旁边的伊人还是模糊的:“那你恨我娘吗?我娘是什么样的人?”
“不恨,我谁也不恨。要恨只恨我自己,好好的大姑娘不去喜欢,偏偏喜欢你爹。你娘是个好妻子,好母亲。她喜欢你爹不亚于我。你爹这么优秀,大家都喜欢他!”谢原顷苦着脸说,“如果他是麻子脸生疮、瘸腿长癞就好了,那样就可以我独自一人爱着他,那样该多好……”
沈悠哑然失笑,随即在谢原顷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
谢原顷吃痛,见沈悠笑了一笑。谢原顷呆了一呆:“你笑起来真的很像你爹。对了,刚才我好像看见叶七柳了?”
“叶大侠救了你,是他帮你把毒逼出来的。”沈悠点点头。
“那叶七柳不是好人,他恨不得我死了才好,怎么会救我?”
“江湖上流传的只是以讹传讹的传闻。我可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好人。”叶七柳抱着双手倚在他们身后的墙上开了腔,“是小菜头要救你,我才救你;并不是我要救你才救你。你若死了,我倒落个眼前干净。”
“叶七柳?你在这里?”这谢原顷一直在外屋的桌子上躺着,而七柳一直在里屋调息,谢原顷并不知道叶七柳原来也在这里,而且早他一步就在了。
七柳用鼻子哼了一哼:“谢原顷!你可以在这里为什么我不可以?”
第10章 [渐渐清晰的真相]
“你们……认识?”
“不认识!”两个人异口同声忿忿地说。
沈悠左边看看,再右边看看,摇了摇头,继续问谢原顷:“我爹娘可疼爱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可还健在?我可孝顺?”
谢原顷也不去理会身后的叶七柳,耐心回答道:“你小时候长得和一只球一样圆滚滚的。五官也没有现在清秀。一点也不可爱。非常讨厌。可你娘宠爱你,你小时候穿的衣服都是你娘亲手做的,她从不肯你穿旁人做的衣服。你爹也很疼你,我记得有年冬天,你要吃栗子,刚刚出锅的栗子,很烫,你爹剥一颗,你吃一颗,你爹就瞅着你吃一颗就笑一下。真是羡煞旁人。虽然我当时很想把你掐死……幸亏没冲动。”
沈悠微微一笑:“爹娘如此疼爱我、那我可孝顺?”
“你那时候那么小,哪里懂得什么叫孝顺。你爹娘也还在壮年,还用不着你孝顺。但是你小时候的性子却非常奇怪,很多下人都非常怕你。我也有些怕你。”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怕一个小孩子?”沈悠歪头笑道。
“记得有一次,一位武林异士送了只鸟给你爹,那鸟羽毛很长,尤其尾巴非常漂亮,你爹就把那鸟让你养着。平常也不见你多喜爱那鸟,都是下人喂食养它,你从不理它。却有一日,倒是常与你玩耍的一条狗一时贪玩,把那鸟一爪子拍死了。你便把那死鸟尾巴上几条羽毛绑在这狗的尾巴上。那狗在院子里面转圈抓自己尾巴,却怎样也抓不到,活活累死了……”谢原顷咽了口唾沫,继续回忆,“然后你下令让下人扒了了狗的皮给你爹做了块踩脚的垫子,煮了那狗的肉分给下人吃,拆了那狗的骨头喂了野狼。我在旁边看着都觉得毛骨悚然,却不知子轩温文儒雅,蚂蚁也不肯去踩的人怎会生出个如此恶毒的儿子来。那时你才不到六岁。”
沈悠听得直打冷战,随即笑道:“谢公子,我看你是认错人了。小菜头不是沈悠,我……定然做不出那等事情来。”
谢原顷摇了摇头:“我也不希望你是沈悠,沈悠是个苦命人。可是你颈子后面那胎记……我不敢想还有第二个人有,虽然淡了些,我还是记得很清楚。”
沈悠低头沉思:“那我可有兄弟姊妹……”
“有,你爹一共娶了三个老婆。正房陈氏,产了一女,是你的姐姐。后来娶了你娘,但一直无所出,即又娶了三房夫人余氏,又无所出,再娶房氏,生了两个男孩儿便是你那两个哥哥。后来你娘又生下你。再后来余氏夫人又产下两女三男。”谢原顷掰着手指头给沈悠数他一共有几个兄弟姊妹。
沈悠忽然叹了口气,拍了拍谢原顷的肩膀,狂笑道:“就这样你还喜欢我爹?娶了这么多女人?生了这么多孩子?你都看在眼里居然还能继续跟他做兄弟?”
谢原顷笑道:“你不懂的。可以的。见他一步步实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包括娶妻生子,他开心我就高兴。我怎忍心霸着他让他不如意?每天都能看见他,我还奢求什么?足够了,能看见我放开他变成他的快乐,对我来说便值得了。他要什么我都依他。他要怎样我都依他。”
沈悠笑不出来了,低头道:“是我爹不懂珍惜你。若换作是我,定然不会娶妻生子,定然会和你一生一世。”身后却传来七柳用鼻子冷冷哼了一声。
谢原顷又摇了摇头:“你又不懂了,他是沈老王爷的独子,又有万丈的抱负,岂是我一份单方面的感情能拴住的。”
“单方面?”
“怎么你希望他也爱我?不希望他爱你娘吗?”谢原顷笑道。
沈悠沉吟道:“因为我娘无所出,便又娶了两房夫人,虽然我也希望,但是他怎么可能爱我娘。”
“我连碰都没碰过他,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会不会讨厌。不知道他到底爱不爱我。”
沈悠拍案而起:“那他现在哪里?我帮你去问他。”
“他……悠儿,你可受住了……他被斩首了。当年太上皇还在位的时候,不知道为了什么突然下了一道令,莫名其妙说沈王府屯兵造反,抄了沈家满门,你沈家九族被诛,都……都……都死了。”
沈悠倒吸一口冷气,多年重复的梦里,那满地的血,那满天的血,那满眼的血在他脑际奔腾翻滚。他跌坐回椅子上,抬起头来冷眼看着谢原顷,语调出奇的冰冷:“既是如此,那你为什么还活着?你为什么不陪他死?你为什么不陪我爹一起死……”
谢原顷低头轻叹,掉下泪来:“你以为我不想吗?只是你爹临终前说了两句话,让我想死也死不成。你爹他……真厉害……”
“他跟你说了什么?”
“第一句话:还要烦请原顷帮我保住悠儿一条命脉。我这才知你逃过大难,四下寻你多年。第二句话是……”谢原顷擦了擦泪水,却止不住泪水滴落,“他说:原顷,是我负了你,我会投胎再世为人,到时再与你弹琴论剑、逍遥终老,你记得十年后要来找我,你若不来找我,我便去找你,你定要等我,决不可轻生。切记、切记。这最后两件事你定要依我。”
“爹爹果然厉害,这样你便想死也死不了了。”
谢原顷摇了摇头,却轻笑起来:“所以我疯了。自那天起我便疯了,你便傻了。”
沈悠闷头站起身形,失了魂般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却被谢原顷叫住:“悠儿,知你活着,虽算了了一桩心愿,但我却对你做了那般事……我……有负子轩所托,也对不住你。你若不嫌弃,我可以照顾你,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告诉我。”
沈悠回过头来,凄然一笑:“你……认错人了罢。我不是沈悠,我是小菜头。”说罢,头也不回径直走了出去。
梦里满天的血,满地的血,满眼的血还在沈悠脑子里面翻腾。沈悠走到暮云楼偏院池塘边坐下,耳边不断响起谢原顷的话语,像苍蝇一样挥之不去。沈悠无意识却摸到怀里一个物件。是什么?沈悠把那物件掏出来一看,却是白天谢原顷塞给他的那本册子。
沈悠紧紧握着这册子,上下翻看。却发现这册子上蓝下绿,前后两面都可以读。从蓝色封皮往下看,记录了一些口诀心法;从绿色封皮往下看则是一些剑式。沈悠摸着册子上面的潦草却苍劲的字迹,眼泪滴落下来:“这便是谢原顷所说爹爹一直带在身边的东西。可是爹爹亲手写的?却不知这本东西爹爹花了多少心血。”
罗子峡和高宁飞看见沈悠,便朝他走了过来,一左一右坐在沈悠身边,宁飞拍了拍沈悠肩膀:“一直不敢告诉你,可该知道的迟早还是会知道。谁想半路杀出个谢原顷。那谢原顷也是因为子轩西归,从那时候便变得疯颠起来。”
“原来你们早就知道,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虽说我们也知道你总有一天会知道自己身世,但是还是宁愿你就此彻底忘记。做一辈子快乐无忧的小菜头。无论怎样,我们都会一直保护你,跟在你身边。”
“你们为什么要保护我?”
子峡缓缓道来:“既然谢原顷都与你说了,我也不便再隐瞒,你爹与我师傅交情不错。师傅下了道密令一定要让我找到你,然后保护你。他老人家说沈家最后一条根不能断了,交待我一定要好好保护好沈小王爷。”
宁飞道:“家父和沈家有些渊源……”宁飞说道这里,便紧紧闭上嘴唇,不再出声。
“高二哥,有难处不便讲便不用勉强,”沈悠把手上的册子递给高宁飞,“高二哥,这上面记载的东西,我可练得?”
高宁飞翻了翻,惊道:“奇啊!练得!练得!”
罗子峡接了过去,看过之后叹道:“难怪人说沈子轩是奇才,这种招式也亏他怎么想得出来。这套心法加上剑式,若练个二三十年,便成了武林的顶尖高手也不是难事。”
“还烦请二位哥哥指点!”
“小菜头怎生要练起武来了?有我和宁飞在侧,如何也无人能伤得了你!”
沈悠摇了摇头:“我不是要练武。只是这东西是唯一能和爹爹有联系的。我想练,就好像爹爹在身边一样。”
高宁飞闭目叹道:“该来的还是会来,好,我和子峡会日日教你,以后每日这个时辰你就来这里,我与子峡在每日都会在这里等你。今日就先练些基本的心法。”说罢,让沈悠盘坐稳当,用银针刺他脉络穴道,沈悠只觉得上身有些麻痒胀痛,再听子峡讲解心法气息的吐纳方法,渐渐入了定,不觉过了几个时辰。
沈悠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情景不由得让惊呆了的他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因为他看见叶七柳拿着把匕首正指着谢原顷,刀尖几乎就快碰到了谢原顷的咽喉。那匕首半尺长短,一看刀刃寒光闪动,便知是件千金难求的削铁如泥的利器。而七柳的手正稳稳握着并不华丽的刀柄。
谢原顷似没有意识到危险般,优雅的笑着,照旧倒他的酒,照旧大口地喝。还抬手示意不忘邀请眼前人共进一杯。
七柳的面色却比被刀指着的人更显凝重得多,他根本没错眼珠一直死盯着谢原顷,另一只手丝毫不差找到面前的酒杯的位置,一仰头灌进自己的肚子里。酒杯里一滴不剩。他沉声问道:“你不怕死?”
谢原顷却笑意更深了,反问道:“你听说过哪个疯子会怕死?倒是你不怕酒中有毒?”
“毒?如果有毒的,毒性发作之前,我有足够的时间杀你。我也有足够的把握。”七柳拿着刀的手很稳,凝着眉。
谢原顷点了点头,这每点一次头,咽喉就更靠刀尖近了些。这谢原顷却如瞎子般,根本不在意自己面前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但是,我知道你不会做那种事。”七柳蹙眉道,“即使你想那么做,你也决不会那么做,因为我了解你。若你会给人下毒,那谢原顷便不是谢原顷了。”
谢原顷又点了点头,又饮下一杯美酒。他每一个动作都会使自己的咽喉离刀尖更近一些,他似乎在向七柳的耐性挑衅。
“也正是因为我了解你,”七柳终于仰天叹了口气,放下一直僵持的手臂,匕首瞬间滑下溜进他的靴子里,“所以我很羡慕你。你是如此纯粹的一个人。可以活得这么纯粹,爱得这么纯粹。但是我却……决不可以。小菜头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个混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