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我是读到高中的,听懂他的话,便用心的点了点头。
“而我所从事的,就是要把它的灵魂,表达的淋漓尽致。”
文革的时候是没有人会这样说话的,什么“灵魂”的,而且也不太有人能理解。但是,我却被他眼睛流露出来的一种火热的东西,给打动了。
他竟然问我:“我教你木雕好不好?”
我跟他说我家的后面是一片竹林,我以后始终是要回到我家的那片竹海去。
“没关系,你先用木头学着。回去就可以刻你的竹子了。”
那段时光,虽然吃也吃不饱,每天都还很累,即使如此腰酸背痛,晚上我们还是会挺起精神来,跑到屋子后面借着月光,一刀一刀揣摩着刻。
有时组织还会安排我们去修路,这一去就是几个月相互见不了面。但是,我发现我开始转变了,我发觉我只要看到树木就会留心的看着,研究它的纹理,又应该如何下手。
我不知道自己的这股热情,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或许是因为他眼睛里的那股坚定不移的力量,感染了我。又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潜意识里就希望,通过一起刻东西,可以更接近他,可以让他那道专注而热烈的目光,投射部分到我的身上来。
在修路的那段时间,我特别想他,想念他拿着木头时修长的手指,还有每一刀每一刀刻画下时,安静的坐姿。
终于见到面的时候,是一年后的秋天。
小兴安岭的秋天是很美丽的,成片成片的落叶洒下时,还会有小松鼠抱着松子穿梭在树丛里。回农场的整条路上,我的心里都是忐忑不定,忽上忽下的跳动着,一想到马上又能在晚上的时候偷偷溜到月光下一起刻东西,就浑身兴奋的躁动。
可毕竟这世间的事情,是很难预料的。
再见面的时候,我所一直挂念的那个人,却永远再不能雕刻了。
修路的时候,因为炸弹没有布置好的关系,提前爆炸了。而他当时离爆点不远,瞬间就被炸飞了。一起在事故现场出事的几个人都死了,他总算是活下来,可是左手的三根手指和右手的两根手指全都在那场事故中失去了。
他变成一个残疾人。
组织特别批准他提前回家乡去,他却给拒绝了。而真正的原因,他说他要留在这里,是能继续教我木刻——就这样我竟成了他真正的徒弟。
虽然心里很难过,这却成了最好的办法。
随着他用心的教导,我刻东西的技法越来越好,也越来越快,有时在月光下,他会出神的盯着我灵巧的手指发出一阵阵的苦笑,每每这种时候,我就觉得头皮发麻,似乎因为我的存在会无时无刻提醒着他失去手指的事实,但是,这又是必须要将技法传授给我所承担的痛苦和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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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他呆在一起的时间长了,竟出现了一些谣言。说我们两经常半夜溜出屋子做见不得人的事情等等。其实会有这种谣言是因为,当地一个喜欢我的东北姑娘,想跟我结婚,却被我给拒绝了就怀恨在心,一直到我们队里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有一次我急了,就甩了她几个耳光,这下就更引起了别人的怀疑,传闻也越传越不堪入耳。
总之,我们两个是不能晚上出去了。
他却说:“我反正不在意,我已经是个废人了,但你不同,你是一定要回你老家的。”听到他那样说,我当即就哭了出来。我听不得他说自己是个废人,也听不得他说我们两会分开这个事实。那是他第一次抱了抱我,用残缺的手指敲击着我的背部:“别哭,别哭,等到那一天,我会送你一件很好的礼物。”
但是组织开批斗大会了,各种想都想不到的诽言诽语都被人给斗了出来。特别是说我和他有着不正经的关系的那种,更似乎是成了众矢之的的客观事实。
而且那年冬天,他的身体也变差了。关于他的祖父以前给皇帝做过事也被人斗了出来,更是雪上加霜。组织把他跟我隔开,竟然把他赶去了牛棚睡,简直是活生生要把人给冻死不可。
我终于再忍不下去了,大年初一下着大雪的晚上,抱着被子冲出房门,一步从乱稻草堆中把已经被冻的不省人事的他给裹紧了,运回有火炉的房间里,紧紧搂在被子里,怕他真的已经给冻死了。整个屋子的人起先都吓坏了,以为他真的死了,后来发觉他活着就又有人冷言冷语说要向组织汇报。
“有种你去斗啊啊!!”——我彻底发飙了,大吼一声顿时把那些不知廉耻的家伙给吼缩回了被卧里。
这是我和他一同睡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们睡在离人最远的炕头上,他发着高烧一直反复的说着“都是有生命的,都是有生命的……”反正我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怕他回不了暖,就干脆脱光身上的衣服,在被卧里光着身子搂着他取暖。
深夜在半梦半醒中觉得有人在舔我的嘴,在东北的几年里我也已经长成了十足的男人了,很快就觉得自己血脉膨胀,怎么可能忍的住没有反应。在所有人都睡得象猪的情况下,我们两个忍着喘气声,做了超出常理的事情。
也许有的人会说这是一辈子最难启齿的事情,但对于我来说,那是我的第一次,却也是觉得最铭心刻骨的一次。
因为几天后,他就因为高烧引发肺炎,在医院里病死。
那些在他生前斗我们的人,从他的遗物里发现了一个没有刻完的竹雕,那是他残废后用残缺不全的手一刀一刀刻出来的,所以没人看的出刻的是什么。
谁都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搞来的竹子,但是我却知道,那就是他曾答应送给我的礼物。
后来文革结束,我离开了东北,也没有回我的竹海,而是去了他的家乡。
我发现他有个在家具厂工作的妹妹,就跟他的妹妹结了婚。zybg
我的一生都很普通,象所有插队落户的知青一样,工作结婚生子,但唯一没有放弃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雕刻。
依稀记得在那年春天,小兴安岭的阳光里,他兴致盎然的拿着一块木头对我说:“而我所从事的,就是要把它的灵魂,表达的淋漓尽致。”
我想,现在再对人说“灵魂”这种事。
总会有人理解了吧。
第十九章 BRING ME TO LIFE
晚上的时候本想早点开车回去的,但是多住一晚恢复比较重要,何况住宿费台里应该还是可以报销的,于是苏芒和陈师傅还是找了家三星级的宾馆住了下来。两个人正思量着晚饭要不要到哪个大排挡去解决的时候,突然收到一个电话。
苏芒接了发现竟然是白天采访的那个竹雕艺术家的电话。因为采访后聊了几句,苏芒又总觉得跟这个男人有种投缘的预感,便相互留了名片。
“家里饺子包的太多吃不掉。我想你们大老远过来一趟,没吃晚饭就过来吧?”
那男人的声音在手机里听起来比本人的年龄还要显老一些,但是可以感觉到那声音背后有确实的好意,苏芒就答应马上过去。
“你们家流行夏天吃饺子吗?”
开门的还是艺术家的儿子,腼腆的说:“爸爸过去从东北回来的,我们家一年四季都兴这个。”
苏芒突然觉到一阵亲切,过去和女朋友在家也会包着饺子玩,也因自己不喜好客,分手后自己那个家就骤然冷清了。
那个艺术家坐在桌前,看到苏芒和陈师傅走进来的时候,便伸出手招呼着:“快来快来坐。”
这是一个奇特的家,在客厅里又搭出张桌子出来,围绕在身旁全是竹雕的艺术品,而墙上挂着的也是有关竹雕比赛的奖状。看着苏芒的目光往墙上瞟,那年轻的小伙子说:“我爸其实不让挂,说这样反而会污染了竹子这种植物原性的朴质了。”
忽然之间,苏芒想到了陆威,和那盆在咖啡馆里会摇晃不停的凤凰竹。
目光瞥到那块原本被隐藏在布下的竹雕,意外的是粗陋的刻工。顺着苏芒的目光,那个艺术家问道:“觉得怎样?”苏芒皱起眉毛,凝神想了一会儿说:“说实话,我没有看出刻的是什么。”
艺术家突然微微一笑说:“确实,这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不能说的。”
“恩师是怎样的人?”
“清白的人。”
苏芒觉得这种回答等于是白问,低下头吃着水饺也不再追究了。
吃完饭临走前,艺术家突然从玻璃柜里拿出了一节竹筒放到苏芒手里。苏芒捧着这个毫无雕刻痕迹的竹节觉得纳闷。
“拿去当笔筒,留个纪念吧。”
苏芒点了点头。
看着苏芒两人出了门,年轻的小伙子突然不解的转过头问:“柜子里那么多好的作品,为什么送原竹?”
“你记着:我们虽然做雕刻的,却只是更好的散发天成之物的气质而已。”
“人心如竹,看似外表挺立,实际里面却空荡满往事的回音。”
“一个好的雕刻家,并非成功的改造者,而是用心的守护之人,因为他真正参透了——人在时间面前纵有千种技能,却更有万般无奈。”
回来后,苏芒把那个竹子的原木放在了自己办公桌的前方,视线越过电脑屏幕直盯着出神。
恰时接到台里内线电话,是老张的声音:“陆威这兔崽子三天没来上班,又一直是关机。知道他家地址?”
苏芒立即从转椅上站了起来:“你等着。”挂下电话,抄手从架子上撩起这次采访的带子交到一个同事手里:“我急事,这卷你先跑着。”转身,背影远去的余光里,是桌面上伫立着的竹筒,却在现代化的地板和桌面的映衬里显得是那么孤调。
沿着高架上快速飞驶的时候,苏芒不断不断的打着陆威的手机。
TAXI的交通调频里正放着GROOVE COVERAGE的“7 YEARS AND 50 DAYS”,档风窗开着,盛夏的大风从窗外直贯而入。
这条熟悉的高架,是出了电视台后大多都会选择驶上的快道,也是车祸发生的频率很高的路段,曾在四月的一个早晨,承载过一个男孩跳下车沿途奔跑在拥挤的车辆里,融化进阳光的背影。
觉得一切都好象倒带。
村上春树的小说,曾有过这样的开篇:“四月一个晴朗的早晨,我在原宿后街同一个百分之百的女孩擦肩而过。”
一张会因为可爱而笑得甜蜜的脸。其实能拥有这样无邪的表情,早是遭人妒的天赐。这人世间跌打滚爬多年,又有谁没有自己早已习惯的面具与为人方法。天赋了什么,使他偏偏能够独例其外?
又妒又爱,却终归是不能放手不管。
“不好,前面堵住了。”司机不耐烦的按着喇叭,“先生,你赶时间吗?”
顿时,苏芒回过神——赶时间?难道,我在赶的是时间吗?
“陆威!!!你这没出息的,快给我来开门!”
苏芒冲到陆威家门口,感觉到他家门缝里正泄露着冷气,就按门铃说:“少装蒜!”
门里终于有了动静,陆威套着一件深蓝色的T SHIRT出现在门的后面,好象是刚睡醒似的漫不经心:“找我什么事?”
看着他的黑发有些乱糟糟的,又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苏芒突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推开房门就揪起他的T SHIRT圆领,拎起来说:“这三天都干嘛去了?”手肘挡住门,扭紧衣领的拳头的下方露出的锁骨,在衣服间若隐若现。
“没干什么……”
陆威任他拧着自己的衣服,低下头的时候,突然露出了脸侧一个亮闪闪的耳钉。
“你,你打耳洞了?”
陆威的神情有些暗淡,却很坚决的松下苏芒的手,转过身走进客厅就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对着电视蜷成一团。
苏芒跟着走进房间里,看着乱乱的房间里,光着脚的地板上四散着杂志和模型,就拾起来看:“你喜欢模型?”
“那些是陆风收集的。他以前在少科站时,经常参加模型比赛得奖。”
“怪不得粘的都很牢,我刚刚不当心踩了一脚,竟然都还没烂。”
陆威一下子沙发上跳了起来,满脸不可置信:“你竟然踩了?踩到哪个?”
苏芒抿着嘴,双手交叉在胸前看着他,得意的笑着:“谁让你到处乱扔。”
第二十章 身边
“我哪有乱扔,不是正准备理吗?”
陆威从沙发上一脚踩下地板来,却被苏芒半腰给拦下来:“有没有烧饭?”陆威睁大了眼睛,抬起的乌黑的眸子里流露出稍许不忍:“难道你肚子饿了?可是我们家没有烧饭。”苏芒摇了摇头,瞥到干干净净的厨房,又打开冰箱发觉里面一片空荡荡后说:“你这几天都怎么过的呀?”
“晚上,都会有人叫我去吃晚饭。”
苏芒听到这里,脸色就不太好看:“上次酒吧里的人?”
正弯下腰收拾东西,陆威也有点不太高兴:“难道你真以为我喜欢?”
苏芒这才松了口气,抬起表,时针指着四点半,一把拉起陆威的手说:“算了,出去吃饭吧。”
下了楼弯过街角,天空正还是夕阳前的片片明亮,没有多余的云天气却已经没有白日的闷热了。
一个小区篮球场上的孩子正发出欢快的笑声,苏芒正想转身问陆威附近哪有比较好的饭馆,却看见他正站在原地,饶有趣味的望着那些打篮球的孩子。
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在阳光里回荡着……
咚,咚咚。
“怎么了?”
“我们以前也这样打篮球的。”陆威的眼睛里散发出光芒,很开心的笑了起来,“每次流完汗,还比谁冲先回家抢到浴室。”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打篮球的小男孩突然冲着苏芒这边直挥手:“陆威哥哥!!”
陆威翘起嘴角朝他拍了拍手说:“你们现在几比几?”
小男孩大约十岁出头的摸样,转过身跟他同伴说了几句话,就抱着球跑过来:“我们赢了。今天骑脚踏车时碰到我们班上女生,她们说你比我帅。”
陆威扑哧的笑出了声,伸手揉了揉男孩的头:“她们骗你的,你以后一定会超过我。”
小男孩痴痴的望着陆威说:“真的吗?到时也能上电视了?”
“当然了。”陆威朝他做了个鬼脸。
终于被逗乐,小男孩抱着篮球咧开嘴就笑了,却看到站在旁边显的陌生的苏芒,怔怔然说:“陆风哥哥呢?他好久没教我们打篮球了。”
陆威却被这句话给问楞住了,弯下腰对着小男孩的额头拍了拍:“我教还不是一样。”
“你打的没他好,每次都输给他。”
“胡说,我哪有输给他?!”
“输了还不承认,不承认。”小男孩嘻嘻闹闹的转过身,一边向着自己那群孩子跑去,一边传着球喊道:“陆威哥哥说我比较帅耶!”
陆威直起身子,双手叉在腰间一副生气的样子:“哼,下次别想要我再帮你签名!”阳光在篮球场的婆娑树叶间游荡,就象昔日的时光。苏芒微微点了点头:“老张的眼光没错,叫你主持动漫节目果然是对的。”陆威转过头看着苏芒,满是怀疑的目光努着嘴:“你没看到我被小男生欺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