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你在听吗?”
“算了,算了,干嘛跟你说这些……”
晃了晃头,拿起桌上的酒壶,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他忽然兴致大起,随手捡了树枝做剑,借醉舞了起来。
一时间,剑气四起,扫落叶,卷飞花,惊归鸟,动罗裳。
东方不败自始至终都静静立在一旁,任风拂动一头青丝。面纱系得紧,只是微微波动,并不曾被掀开。
剑气森逼人,当可断青丝!
青丝断好续,情思断难接……
终于,默默地转身,走入屋中。
只笑天作弄,恨不生为女儿身!
原以为是:
天予大任,赐我神功。日出东方,唯我不败!
却原来,只是彻头彻尾的一个大笑话!
天上月,遥望一团银。夜沉风渐紧,吹散月边云。凭空冷照,照见负心人。
令狐冲侧卧在软草上,身旁放着他的酒壶。
他的身边本来有一堆火,现在夜深了,没了燃料,火自然也就灭了,只剩下几缕淡淡的青烟,摇摇摆摆地散在空气中。
海上湿气重,虽是炎夏,在这样一个小岛上,晚上也是湿冷得很。更不要说蚊虫的叮咬。
但令狐冲是个男人,所以他不能和“红衣姑娘”同处一室。索性他功夫也不差,睡在屋外也不会害感冒。
他仿佛睡得很熟很安稳,他的嘴边甚至还带着一抹笑,想是做了什么好梦。
可是东方不败却没有睡着。火熄了之后,他就从屋中走了出来。
面纱早已经除去,红衣褪下,换了白色的寝衣。浓云不绾髻,素面未上妆。
他的手里拿着一件轻裘和一个驱蚊的小香炉,轻轻地为睡着的人盖上、轻轻地放下香炉。
月亮从灰云中挣出,无声息地把光亮撒在令狐冲的脸上。
在这样一个荒岛之上,令狐冲竟然心安理得地住了下来,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难道他也不担心任盈盈?也不担心小师妹?
东方不败忽然也想喝点酒了,所以他索性席地坐了下来,自腰间解下酒壶,对月独饮起来。
酒气和炉香自然一同钻入了令狐冲的鼻子,但是他却不会醒来,因为炉子里并不是只装了驱蚊的香料。
东方不败喝得很快,他把酒壶悬空,将酒倾入口中。喝的多,洒出来的更多。未及入口的酒全顺着嘴角流下,沿着羊脂般柔滑细嫩的修颈悉数没入衣中,湿了胸前。
他忽然有些醉了,脸颊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不仅如此,他胸口的起伏也忽然变快了。
本来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更何况东方不败这样一个武林高手,更加不会因为这样半壶酒就醉倒了。但他就是醉了。
他本来是席地而坐,一条腿平伸出去,另一条腿支起,未持着酒壶的手臂就搭在支起的腿上,像白玉一般的修长的手自然地下垂。他用的兵器,本来只是绣花针,所以他的手一直是那样完美的眩目。在月光的映照下,闪烁出晶莹的华泽。
但现在他的姿势却变了。
他已经侧过身,半趴着,慢慢地靠近躺在地上的令狐冲。他一直空闲的那只手已经放在了令狐冲的脸上,并开始轻轻地描摹令狐冲的样子——从飞扬浓黑的剑眉、掩在眼皮下的明亮眼睛、刚毅挺直的鼻梁,轻轻地点了一下鼻头,继而故意绕过紧抿的双唇、直接来到了青湛的下巴,停在那里用指背摩挲了一小会儿,然后又滑向安静沉睡着的喉结,同样的,他也在那里停留了一小会儿才继续向下。
无声的叹息了一下,东方不败沾着香冽酒气的红唇压向了手指没有触及的那一小方诱人之地。第一次,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便离开。第二次,他忍不住伸出舌头沿着唇线轻舔了一圈,继而用牙齿轻轻啃咬润泽的唇瓣。
他的手也没有停止过探险,在进行着亲吻的同时,已经滑入了令狐冲的衣中,寻到一点凸起,轻揉慢捻起来。当他感觉到那一点已变得坚硬,就平移过另一边继续手的侵犯。
他的唇吻也已经离开泛着亮光的唇瓣、再从对下巴着迷的啃咬轻舔中脱离,最终吮上了令狐冲的喉结。
“唔!”
令狐冲忽然模糊不清地呻吟了一声,脖子不自觉地向后仰起。仅此而已,他没有醒。
东方不败却在这一刹那间从意乱情迷中清醒过来,他喘息着抬起头,嘴和手都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令狐冲的身体。
他在干什么?
侵犯令狐冲?!
是的、是的!他想侵犯眼前的这个男人!可是他凭什么?现在的他,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他凭什么?!
东方不败脸上的红晕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面如死灰地盯着令狐冲,心中一时千头万绪。
他想起,神功初成的那一日,他彻底从男人变成了“女人”,不仅仅是外表,就连声音也变成女人的。恰恰是那一日,令狐冲来找他,因为世事难测心中苦闷找他喝酒聊天。他也终于可以开口跟他讲话,可是他用女人的声音引诱令狐冲做了什么?
东方不败再也不愿意想起!可是那些会让他发狂的事却偏偏发狂地在他的记忆中复活!
他先是问他的爱妾诗诗:“你真的愿意为我死么?不用死,我要你代我陪令狐冲一宵。”
然后他对令狐冲说:“……你进来吧。”
掩上门,他又警告诗诗:“……别让他认出你是假的!要让他永远记得我!”
再然后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他利用诗诗绊住了令狐冲,自己则去找任我行一决雌雄。
结果他得到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诗诗,诗诗……你虽忠于我,可是我却没有办法感激你!
令狐冲啊令狐冲,你虽负心于我,我却没有办法恨你!
东方不败,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什么东西?既做不成男人,也做不成女人!
东方不败,你算什么?!
三年来的沉寂,为这突来的触动积蓄了难以想象的力量。
一瞬间,他已是泪流满面!
悲哀像洪水一样将这个寂寞的人吞没、席卷!
但是他不能在离令狐冲这样近的地方爆发,他压抑着叫嚣着要脱口而出的悲鸣,猛然站起身,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从令狐冲身边逃离。
转眼之间,他的整个人已没入了令人惊恐的漆黑夜色中。
他需要的,是发泄和冷静!
暗夜的孤岛,总是有轻轻的、细细的、让人觉得心安的虫鸣。
一声又一声的……虽然声音不大,却是非常的清晰,若是浅眠的人,兴许还会被它们吵醒。
像令狐冲这样耳目灵敏的高手,似乎永远都不能睡一顿安稳觉。
香炉里的迷香在他身上的作用好像并不大,所以东方不败刚走,他就被虫鸣声吵醒了。他睁开眼睛,双瞳在月光下灼灼发亮,一点也不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又或者说,他一直都没有睡着。毕竟,像他这样的人,装睡也不是件难事。
他轻轻地蠕动了几下嘴唇,没声音地念了一个名字,然后又闭上眼睛。这次,他是真的要一觉到天亮了。
东方不败又去了哪里呢?
他没有跑得很远,既没有钻入树林,也没有奔向海边。他去洗澡了。
本来每天在太阳落山后,他都要去岛上的某一个地方洗澡的。今天因为令狐冲的突然来到,不得不推迟了洗澡的时间。但是,不管多晚,他都要去洗一洗身子,因为不管他武功多么的高、思想多么的复杂,他都不会喜欢自己脏兮兮的样子。更何况,今天非但为了救令狐冲出了一身汗,还弄了一身的酒气。所以,他更要洗一洗。
那个地方,其实就在茅草屋倚傍着的小山背面,但是被高高的茅草包围,算是很隐蔽。那有一池清清亮亮的活水,总是很干净的样子。
人在洗澡的时候,可以想很多事。好像人在光着身子的时候,比在人穿着衣服的时候更能认清自己。因为人性最原始的部分,是不能用衣服遮掩的。
现在,除了肩部以上,东方不败整个人都在水中了。他一头又长又亮的黑发已被水浸湿,全部从右肩顺到胸前,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白皙的后颈整个暴露在空气中,与墨染般的青丝相互映衬。
妖娆若此,更胜春光。
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打出两道小小的阴影,红唇丰润异常,柔软的鼻翼随着呼吸轻轻扇动,整张脸已经用池水打湿,水珠顺着精致的下巴滑下、滴入池中,犹如出水芙蓉。
在月光下,好似出浴的女神。
他是这样的一个男人,这样的一个男人阿……
拨开垂在右胸前的如云秀发,甩至身后,大半截散在了水面上。左手撩起些水抹上右肩肩窝下的部分,水流滑落,洗不去的,是一道伤疤。伤疤不是很长,因为是一剑刺入造成的。剑能有多宽呢?只是,那一剑刺得太深。
他真的恨!
恨令狐冲的负心!
可是,他为什么没有杀他?为什么?
如果不是对令狐冲的一时心软,他现在只怕已经带领三万大军逐鹿中原、倾倒明王朝。
他本来也不是感情用事的人,虽然被刺了一剑,也照样可以杀了他的敌人。
他挥刀自宫,苦练葵花宝典,为的是称王称帝、以苗治汉,光耀苗族,建立千秋万代的功业。他的野心很大,也从来不否认自己对权利的狂热,要不然他何必大费周张地制住任我行、党同伐异,牺牲如此多的日月神教教众?
他也绝不是心慈手软之辈,猿飞日月夜探葵花宝典所在,他毫不犹豫地送他下了地狱。所有背叛他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不惜牺牲,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不服他的人。不管牺牲多少,他都不在乎,也从不后悔,为的,就是实现皇图霸业。好不容易,他踩着无数人的白骨,蹬上了最顶峰,成功已经在即,为什么却……
他付出的已经太多太多,根本没道理、也决不会功亏一篑!
可是,只是一个令狐冲,只是一个令狐冲!
可笑!真是可笑!!简直太可笑了!!
哈哈哈哈哈……
东方不败忽然狂笑起来,池边的草都齐刷刷地倒了下去,池水也被激起几丈高。
当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池水从天而降,将他笼罩其中,无数水珠溅入他眼中,又扑漱漱地流出……
人说高处不胜寒,可是现在的东方不败已经不在高处,已经完全隐没在了谁也探知不到的最底层,为什么他依然觉得孤寂?依然觉得冰冷?
在三年前,别人是怎么说他的?心狠手辣、诡计多端、深不可测,还是老贼、苗狗?哼,汉人骂他是苗狗,苗人骂他是叛徒。他不在乎,因为他知道“公道不在人心,是非在乎实力”。只要他掌握着大权,只要他夺得天下,所有人的都会服服帖帖地趴在他的脚下。
那个时候,他是多么的高高在上,庳睨一切!他的成功本来也是近在咫尺了的!可是,如今呢?
……
没有后悔。如果后悔了,以他更胜从前的武功,他随时可以返回中原,再夺教权。杀任我行,根本是轻而易举的事。
只是,他已经死过一次。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东方不败,充满了野心,充满了霸气。在被令狐冲刺上一剑的时候,那个东方不败就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是一个满心嫉妒与怨恨的普通人。
哀,莫大于心死。
他的心本已如死水,不起波澜。独自苟活于海上孤岛,是一种逃避,也是一种重生。
上天若执意待他东方不败不公,他又何必再苦苦追寻?
三年了,他早已没有任何奢望,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的清静。然而为什么要在他已经习惯了一切之后,再让令狐冲出现?
难道他东方不败的命运合该要受到如此的作弄?
这正是:情缠痴情者,天笑恨天人。
次日清晨,令狐冲在阵阵食物的香味中醒来。
他睁开眼,看见原来红衣姑娘正在烤鱼。
他哈哈地笑了几声:“好香啊!姑娘,你每天都吃这些东西吗?”
东方不败看令狐冲一眼,一声不作,随手把一块绢帕扔进一个盛满了水的木盆里,示意令狐冲洗脸。尔后继续专心地烤鱼。
“姑娘,我觉得叫你红衣姑娘名字太长了,叫姑娘又太生疏,不如我以后就叫你红衣,你说好不好?”
有什么好不好的?嘴长在他身上,他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喽。
把烤好的鱼递到令狐冲手中,东方不败起身离开。
自己早就吃完,算着令狐冲也差不多该醒了,又烤给他。
很久,都没像昨夜一般的情绪波动了。
从水池回来,辗转于软榻之上,一夜无眠。
回忆的闸门已经打开,往昔就像洪水一般,止不住的汹涌出来。
也是时候整理一下了。
三年来,免不了想起令狐冲,但也只是一种怀念,不会有太多的奢望,爱恨情愁也就全当它随风飘逝了。毕竟,没试过爱人,更没试过爱人爱那么久。
可是,回忆中的人忽然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一时之间,千头万绪,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哎、姑娘,不对,应该是红衣,不管你是谁吧,这么好吃的鱼,你不吃吗?还是你怕我看见你的脸,所以不吃。要不这样,你吃的时候我不看你,这总可以了吧?”
令狐冲拿着鱼跟上东方不败,絮絮叨叨地。
反正是大白天,他倒是很无所谓地跟进了茅草屋。
一进去,他就看见摆在地上的刺绣及许多线轴。他拾起一块,在阳光中抖开,上面绣的是一只蓝色的小雀,翘首于枝头,金黄的小嘴,晶亮的圆眼珠,羽毛根根可见,翅膀微开,做欲飞之状,当真是栩栩如生。又拿起其他的来看,具都是些花鸟虫鱼之类。
令狐冲笑道,状似无意:
“这花鸟绣得都是栩栩如生,小巧可爱。你现在不绣龙了吗?”
龙?
龙么……早就不绣了。
那么霸气的东西,不适合现在的东方不败,也不适合这个与世无争的小岛。
然而,东方不败何其聪明,立刻听出令狐冲话中有话。
现在不绣龙了吗——令狐冲在暗示“红衣”以前是绣龙的。
他知道了什么?
一个错步,东方不败已经到了令狐冲面前,出手如电,抓向令狐冲手中的刺绣。
令狐冲笑着闪开——看来这些年,他的功夫也没搁下,还精进了许多。
“你要是不愿意我动你的东西你就直说嘛,何必动手呢?不过,这一块帕子可不可以送给我?”
两三句话间,两个人竟然已经过了数招。说是过招,也不过是虚晃而已,谁也没碰到谁。
东方不败仍是一言不发,拧身,错腰,来到了令狐冲的身后,两指闪电般的点向他的麻穴。令狐冲的身法忽然变得迟钝,竟然没有躲开。眼看着他仰身向后倒去,就在倒而未倒的时刻,他飞快的出手,抓下了来不及闪躲的东方不败的面纱。
看着他震惊的表情,令狐冲的笑意从嘴边蔓延到眼睛中。只是一瞬间,随即他便昏倒在地上。
东方不败圆睁着眼睛,愣在当场。
他知道!原来他早就知道!他为什么……
东方不败在令狐冲身旁蹲下,拧着眉头,凝视了他好一会,终于,他心情复杂地喊出了在心底叫了无数遍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