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晓咬牙切齿:“交代?还能有什么交代?你若真想交代,那倒以你的命去还赵姑娘的命啊!”
他将这话说得激动,似更因想起月余前那未能出口的道歉而将语调中染上几分哭腔,一旁的段昭英亦听得面生怒意,右手一扬澜霜出鞘,直指墨曜:“扰我师兄安息在先,杀害无辜取血续命在后,纵你是我师兄的结义兄弟也好,并非害我师兄性命之人也罢,可如今之作为,实在令某不敢苟同!”
墨曜不为所动,字字坚定:“我所为所思,也并不需他人苟同。”
“你!”
一时语塞,段昭英持剑之手微微发抖,谁知沉吟须臾正欲再言,却见一旁阶上跪地的云辰膝行上前将他之剑刃生生拦住。
“段道长,还请剑下留情。”
短短月余惊变与打击皆不断,那白衣公子此时神色更添憔悴,然仍一改昔日温润之态,决心下定般两手紧攥澜霜剑刃。颤抖的十指鲜血淋漓,几乎瞬间便染得他雪白袖口不辨颜色,但却仿佛已因沉耽回忆之境而浑然感觉不到。
“当年归离鬼气外泄,宇矜若非为救我便不会身死潭下,更不至有今日一遭。”
他于段昭英因此举面露惊色之时哀声一叹:“杀害无辜固然不对,可宇矜千错万错亦有我之一错,若道长和几位小公子定要讨个说法,还请将在下并罚。”
“白泽君!你!”
这条命终究是对方所救,如今云辰既要护着离彻,自己亦不可真不顾情面。段昭英见状双目微瞪,直将剑柄攥出一层薄汗:“你竟真要护着此血债累累之人?”
云辰字字坚定,不为所动:“自结义起我与宇矜便立誓患难与共,七年前我已失去一次,如今如何也不能再让自己后悔。”
“你!”
面前之人所言恳切之至,身子亦定在地上般丝毫不动,段昭英沉默须臾难破僵局,终只能叹息收手,暂时作罢。
“看来烨白还是顾念着些旧情的。”
冰冷剑锋渐退,墨曜望向身前寸步不让的云辰,神色微霁,右手双指捏诀解去那人手上的灵力束缚。旋即便见按捺许久的丹朱步步下阶将之扶起。
虽已因岁月消磨而神色清冷,那朱裙挽纱的姑娘此刻亦难掩忧色,匆忙掏出干净绸布缠上云辰手臂,欲替他包扎伤口:“二哥。”
云辰却轻轻推开她的手,神色仍带纠结:“我会愈伤诀,自己来便好。”
“自己来?”
见人无意受恩,墨曜眉峰一挑:“唉,当真是七年不见,烨白仍与我们生疏了。”
云辰按着红肿手腕垂首不语,眼帘阖得低低。
“也罢。”
知他是一朝惊变仍难接受,墨曜倒也不勉强,又徐徐望向一行人身后低头不语的司徒凛:“如止师弟,今次重逢你却沉默良久。怎么,难道也是见了外,竟没什么话想同我说?”
“不,并非无话可说,只是不知从何说起。”
司徒凛盯着陌生又熟悉的昔日故人,似终于将良久的沉默找到宣泄之口,一向吊儿郎当的语气难得带上哀意:“我知你会九淼武学会锁魂诀,我知你想查清洛道长的死因,我也知那归离潭附近重现了你之气息,可条条线索摆在前,我仍不信是你。”
墨曜道:“那现在你可信了?”
“算信了吧。”
司徒凛道:“我不知你何以至此,也无意过问你不得不做的事是什么……可或许正如白泽君所言,你如今至此千错万错,亦有七年之前我轻忽失察之错,当一并论责。”
闻言,墨曜神色一滞,末了却答非所问摇头叹息:“听闻这些年纵然无我,你也将一派之长当得很好。”
“但我并不喜如此。”
司徒凛道:“若非不争不抢便不能承故人之志,平昔日之冤,以我先前性情或许并不会走到这一步……人心算计,正邪是非,自继任以来,这事态万千我虽尚能应付,心中却也渐生厌恶。”
语罢,他又不知想起什么般低声一叹:“师兄,当年我曾说过的,你若做了掌门,我只想当个长老给你打打下手。”
这句未成真的戏言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殿上男子面容比七年前更添冷峻,虽如今自己玄袍加身重任在肩,虽如今自己武学有成略通鬼道,可兜兜转转被迫着追逐那不可企及的背影许多年后,到底还是难敌冥冥天意,又一次在不觉间败在了故人之手。
有那么一刹那,司徒凛恍然觉得,在离彻面前自己永远都是那个吊儿郎当扯着人衣袖混日子的小师弟,永远都是那个抱着手臂嬉皮笑脸等着沾光的二世祖。昔日归离潭前,二人未及言语便是生死之别,那块黑曜连同愧意恨意便一起在他心中藏过了数个寒暑,直至今日,物是人非。
须臾沉默,司徒凛缓缓将紧攥的五指缓缓展开,当中黑曜石冷光不减,却已在经年累月间被摩挲得温润,一如昔日镶在那少年玄色抹额之上时的意气风发。
他低声道:“师兄,随我回九淼吧。”
“不必。”
墨曜抬手止住自家师弟未出口的言语,目中隐有怅然:“世事无常,憾事千万,非一句昔时约定所能论清。何况此间种种于我而言,也为时太晚了。”
本欲上前安慰却正听到此一言,云濯忙疑惑抬头:“为时太晚?我身死三年借尸还魂都未觉为时太晚,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你我不同。”
墨曜道:“七年前,我为鬼气所吞困死归离潭下,肉身尽毁唯余残魂,本应就此灰飞烟灭。却不想濒死之际灵光乍现,竟想起了昔日在门中所见的鬼道修习之册,于是揣着侥幸之心催动内力尝试锁魂一诀,哪知还真一试即成,借着身边唯一尚存的承夜刀锁住了我将散的一魂半魄。”
司徒凛叹道:“师兄天资聪颖修为甚高,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天无绝人之路?”
墨曜摇摇头:“你可知那潭中鬼气极重,纵我魂魄尚存,也化了半人不鬼的刀中灵,可到头来仍是被强大灵力束缚,死锁归离潭底。又加之气息微弱,呼喝之声无法传至潭外,多年来连你之鬼瞳都不知有异,更诓论其他仙门弟子。”
“宇矜?”
此言令人颇惊,旁的云辰也气息一滞:“这些年你竟一直被生生困在那潭底?!”
墨曜点点头:“若非一年多前丹朱和姑姑卜得归离有异,细细查探终救我而出,我还不知要在水底被困到何时。”
闻言虽亦震惊,云濯几乎不假思索:“那你既已被救出,为何不去九淼寻凛兄或去武陵寻我二哥将诸事昭告天下,却偏要在此自立门户?”
“去寻故人,昭告天下?云公子当真心思单纯,说的好生轻巧。”
墨曜摇摇头,一声苦笑:“身困潭底五年有余,我对外界诸事不知,可甫一重见天日便又听闻江湖之上风云陡变沧海桑田。先是天山一家狐妖被查出有罪,天狼君勾连南诏血洗云崖死有余辜,又是无定首徒除妖遭害伤势过重诡异而亡……当即便是心下大骇不知何言,而直到被小妹告知各中细节之时才恍然又知,这些人之死,竟皆是因七年前害我身死的鬼气外泄之案真相始终未明!”
顿了顿,他又似想起什么般闭目一叹,咬紧牙关:“前二十年我活得太循规蹈矩,自以为只要做到仁义待人以德报怨便必能有所回响。可惜苍天无眼世间不仁,我为救友人身困潭下五年无人知,一朝出潭却又闻故人或死或冤或残!我不信这时日泱泱,竟当真没人察觉归离有冤天山有冤,竟当真没人察觉洛弟死得不明不白而真凶另有其人!”
墨曜所言字字顿顿声色俱厉,提及之事又何尝不是众人之痛,想来这些年自己的倥偬岁月疯魔心性,司徒凛神情亦为复杂:“师兄……”
“是啊,他们肯定知道有问题,只是明哲保身或无能为力罢了。”
墨曜一甩袍袖,神情又添怒意:“所以,既那些掌门长老皆是些查不出真相的废物,那便由我来查,若查出真相的代价太过伤天害理他们顾念名声,那坏人便由我来做!既是我这壳子当时已面目全非,还需生血来养,纵去寻你们也不过是徒增烦恼……那还不如再同当年逃去九淼时般改名易姓,重活一遭,也好恣意去做自己想做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