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昭英点点头:“说吧,这场苦肉戏几时开演?”
司徒凛转转扇子,道:“明日午时,道长随我去往那草泽之中便是。”
第十四章 同心
这一觉不知睡到何时。
云濯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客房里,入眼是一大片熟悉的床帐,四周装饰摆设破烂又没品,暗抽冷气的段道士坐在矮桌旁,正艰难地抖着药粉绷带,给一道血口上药。
那口子开在肩上,看形状应是暗器所伤,离要害之处不远,皮开肉绽血口深深。只不过细看之下亦知,那下手之人刻意留了分寸又避开要害,虽现在看着唬人至极,却是无伤性命,不过要捱些皮肉之痛。
这幅光景加之昨日关于苦肉计和假死之说渐翻上心,云濯眼神一滞,,忙揉着酸痛的颈子翻身下地:“道长,凛兄他……”
段昭英瞥他一眼:“苦肉计已成,司徒兄暂随那贼人入了林深之地。”
什么?!
他,孤身进了冥幽?
云濯闻言倒抽一口冷气,抬眼望向窗外,果然天光朦胧日头微垂,想来已是第二日将近黄昏,自己这一觉真是醒得太迟。
“怎么会这样的……”
为时晚矣的现实与昨日被击晕的回忆纠成了一团糟。而更可笑的是,不论哪回都是自己被那人牵着鼻子走,云濯越想越糟心,一时不知自己是委屈更多还是恼火更多,揉着散发咬牙出声:“司徒凛,当初说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现在却不惜打晕我也要食言,你究竟是以为自己有多大本事?!”
段昭英按着伤口白他一眼:“事已至此,冷静些。”
“冷静?如何冷静?”
云濯置若罔闻:“若你被友人一击拍晕,醒来还发现那人已孤身犯险不知所踪,你还能冷静的起来?!”
段昭英一叹:“可司徒兄是为你好,毕竟你就算跟着去了,也半点忙都帮不上。”
字字入耳,云濯偏头不言,攥紧的双拳指节微微泛白。
“要我说,你这少爷就是矫情……”
段昭英又叹道:“一来教人看到过脸,去了是破坏计划;二来身上没武功,去了更是谁都打不过,干嘛钻这个牛角尖呢?”
“谁说我谁都打不过?!本少还偏要跟去又怎的?”
云濯不甘示弱剜他一眼,伸手自怀里掏掏摸摸,须臾冲着道士展开五指。
——几只用木头和铁件组装出的精巧“蜜蜂”,正静静躺在他手心里。
“……机关术?”
当年天狼君血洗云崖宫用的奇术谁人不晓,段昭英方凑前上去看了一眼,渐想起眼前这位昔日干过的诸事,神情一滞。
他警惕道:“你从哪儿弄来的?又想用这东西干什么?”
云濯理所当然道:“自然是你审问那贼子其间我自己做的,现在要拿去救人。”
“救人?司徒兄需要你救?”
眼前人眼神笃定,段昭英又是一叹:“所以掰扯半天你还是要去冥幽里没事找事,不自量力……”
云濯正眼望向那道士,开始起身打点行囊:“就算是不自量力,也总不能袖手旁观。”
是的,他这人的性子,轴,很轴,非常轴。
而且,若是遇上和同伴道义有关的事,则会更加轴,甚至轴到有些犯傻。
因为危险就抛弃同伴,何况还是抛弃司徒凛这么个一起厮混了十来年的同伴,在他云濯的君子之道里,压根就不存在!
“我知道我现在武功跟没有一样,我知道以我这壳子深入冥幽很危险,我知道弄不好就是添乱就是连累他人……但我仍觉不能不去。”
沉默须臾,云濯低声道:“竟自相识以来,除过我背负恶名身死的那几年,其间几遭惊变来时,我们总是在一处的。就算而今此番他觉孤身犯险无所谓,但于我而言,抄手不管终究是不可能。”
“打住,打住,道爷知道你们俩交情好了不行?”
当年江湖之上这对祸害因袒护彼此而闹出的事岂只一星半点,段昭英心下了然之余,也因那言辞隐有所触动,只不过面上仍板着一张脸,有模有样对云濯嗤之以鼻:“你忍不住想去帮倒忙直说便是,不要净扯些什么‘在一处’,搞得真跟对断袖怨侣似的。”
云濯理直气壮摇摇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又不是只有怨侣才可以,说得倒像道长你没几个同生共死两肋插刀的兄弟似的?”
“这是什么话,道爷当然有。”
段昭英白他一眼,脱口而出,末了却将后半句话咽回嗓子眼里。
——那个人叫清洛,但很不幸,他如今死了有几年,而且尸体还被盗了。
“……好吧。”
道士揉了揉眉心,肩侧的伤口痛意未消,遗憾往事渐上心来:“其实,我还是有点理解你的。”
当年的无定观一片祥和,天清云淡,他本正像往常一般听着早课,可忽然山门那边就冲进来几名道童,七手八脚架着师兄,道是除妖遇险,意外伤重。
那妖怪挠出之伤不轻不重,十分寻常,何况妖怪亦被清洛所杀,查之无异。众人不甚放在心上,只遣了些习医弟子略加诊治,开了外用伤药将养了事。
岂知时日一久,情况却渐渐不对。
清洛伤势不减反愈重,任众人发觉不对后如何调养皆是徒劳,不过数月便一命呜呼。
而更甚者,众弟子因首徒蹊跷而死请来了全城医官仵作,竟无人能验出其死因有异。
段昭英记得,当年自己跪在师兄灵堂之前时,眼角不自禁落下的那滴泪,似是寒凉到彻骨。
他悔,悔自己轻忽,他恨,恨贼人害命,他捶胸顿足,心中憋闷,却终究不能以身代之。
所以当红枫事出之时,纵亦有不少武功在他之上的师兄想请缨接手,他仍赌着一口气选择了自己去查。
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武艺和剑术精湛的师兄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不是不知道这位能将师兄害死还查不出死因的凶手有多么强大可怕,也不是不知道此行凶险,自己所作所为可能是以卵击石,唯袖手旁观才能一劳永逸……
但反正,就是无法过得去自己心里之坎,就是想多年后清明给师兄上香时能抬得起头来坦荡自如。
毕竟,谁都对胸中的那股子所谓义气有点执念。
于是,当他看着只身犯险的司徒凛和非要跟着犯险的云濯时,也就有点想起了一意孤行的自己,也就有一点怀疑那些江湖轶报上对他们“乖张放肆”“臭味相投”的评价是不是有失偏颇。
虽然个中情况不大一样,且在自己非黑即白的世界里也曾因种种原因而不甚看好的二人,而今一见,或许于性情之上同自己是一类人。
甚至,他还有些羡慕这两人,不论外界如何评价,旁人如何言说,仍能恬不知耻地混在一起,彼此担心挂念,互相揶揄,还能偶尔理直气壮地嚷嚷两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或者“同生共死”。
而于他而言,清洛容与皆已死,显然是没这等机会了。
“……算了。”
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跟着被传染了傻气,段昭英拍了拍云濯:“司徒兄犯险是因我之事,你若非要去接应,我也不能弃人不顾。”
“道长?”
云濯不可置信地望向他:“你……”
“你若想客套道谢,还是趁早免了。”
段昭英面色未改,又摆手道:“反正,道爷私心也挺想手刃那害我的贼子以报仇雪恨,这就一道吧。”
语罢,又想起什么似的双眉一皱:“不过,林海茫茫,我们无人引路,实在难以确定冥幽所在,于此你可有思量?”
“当然。”
云濯闻言胸有成竹,一指手中机关蜂:“这小玩意能飞上天俯瞰,想来找个林中刺客聚点并不难,跟着就是了。”
第十五章 林深
谁知话是放了,但驭蜂寻径,说来容易,做来也不简单。
南诏林子树木丛生,密密匝匝,又赶上夏日时节,枝叶如伞如盖,放眼绿油油一片。而那冥幽总坛正地处其中,虽以机关蜂可自空中察之一二端倪,确定大概方位,但具体所在何处,仍一时难以寻得。
这下没辙,便又得没头苍蝇似的在那一小片范围里寻找端倪,时间紧迫,云濯索性与段昭英一人一边分头行动,末了又嫌两条腿走得太慢,捏诀化了狼形在林间驰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