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若……”铜镜中,长生虚弱无力的声音再次传来,“怎么了吗?”
“没怎么。”将若无声地叹了口气,左手下意识地摩挲着指间的魂戒印记,道:“你等等,我马上就过去。”
长生不再出声,将若便收回了铜镜,而后隐了气息,化为狐形。
约莫一柱香的时间过后,将若在云端之上找到了假寐的人。长生睁开眼睛,看着来人,眼中不悲不喜,平静如海。
“怎么了?”
“能怎么样,迷路了呗,也亏你能找的如此之快。”最后一句话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长生干笑,左手抬起,将若连忙将他搀扶住,还没走几步,身子又往前一栽。
“长生!”
将若将他揽入怀中,左手轻拍他的面颊,“长生?”
怀中人面色渐渐发白,身体的温度也消失不见,将若连叫了几声也没见他有什么反应,拦腰将人抱起,匆匆往长乐玄清府赶。
红枫色泽黯淡,仿佛随时能枯萎过去一样,将若心中咯噔一下,右脚踹开了殿门,将怀中昏迷不醒的人安置在了榻上。
将若右手轻轻搭在他腕间,他不懂什么医术,单单按了半天,只觉得他的脉时而停止,虚弱的很,就仿佛外面的枫林一样,随时打算凋零。
将若将他扶了起来,抬掌将灵力缓缓送出。长生面色渐缓,可偏在此时,体内的蛊毒不合时宜地躁动了起来。
将若一咬牙,硬生生地吞了一口腥甜的鲜血,掌下动作不敢丝毫懈怠,等到长生的气息稳住时,已然是半个时辰后了。
替长生褪去了外袍,又盖好了锦被,将若此时连下榻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大口喘了几口气,回头看着昏睡中的人,觉得这人可能得好好睡上一宿。
睡上一宿,那他就可以贪得无厌地也留在这里了是吧……
将若伸出了手,修长的手指从他唇角滑至他锁骨处,最后一咬牙,掀开了锦被,小心翼翼地躺了进去。
只一晚,明日早他就离开。
月华如练,悄然无息地洒入殿内,唯恐惊扰了合寝而眠的两人。
当晚,将若便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与他同床共枕的人。
他或许是真的很累了,头一沾上枕头,意识便有些混沌,不清不楚地陷入了梦境中。
陌生的山水之间坐着熟悉的人。
将若站在远处呆呆地看了那人许久才敢上前,地上跪坐的人缓缓睁开了眼,潭水幽深,长生披着一件灰色的长袍,手指转着血绛珠,淡笑不语。
“长生……”将若大着胆子握住他的左手,与他对视,眸子里染着浓浓笑意,“真好。”
长生将他的手按住,贴着他的面颊,笑问道:“好什么?”
“你还在。”将若回答。
指间触感温润,让人有些恍惚,长生敛眉,突然一个倾身,两人呼吸交织,他淡淡问道:“将若,你把我当成了谁?”
这个问题,长生不久前酒醉时也问过一次,那时的将若还未来得及回答,他便先醉死了过去,将若想,就算当时长生还清醒着,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将若笑,道:“你便是你。”
长生眉头蹙起,很显然,这个答案不能让他满意,长生不依不饶地问道:“你把我当成了谁?”
将若眼底都是笑意,温润的唇贴上了他的额头,长生躲了躲,将若双手捧着他的脸,皱眉道:“别动。”
长生立刻僵住,然后一只手使劲扯了扯他的衣带,像是在泄愤,将若哭笑不得道:“你这样……真是叫人无所适从。”
将若顺势将他搂入怀中,下巴搁在他肩头,也不说话,仿佛这样坐在天荒地老才是好的。
长生抬手就能够到他的银发,手指一转,圈了一撮把玩,仿佛也不忍心打扰这片刻的宁静。
山涧溪水叮咚作响,长生换了个姿势,一手捏住他的后颈,轻轻缓缓地揉着,道:“将若,我问你几个问题。”
将若双手环着他的腰,微微颔首,笑道:“有奖励吗?”
“贪。”长生瞪了他一眼,揪住他的衣带又笑了笑,“给你亲一口如何?”
将若立即毫不含糊地亲了亲他的唇角,“想问什么,我定知无不言。”
长生阖眼,手指一点点地拨着血绛珠,仿佛老僧入定一样,将若也不催促,目光始终不离怀中人,半晌,长生才问道:“你所爱为何?”
“所爱自然为你。”
长生定定看着他,目子里突然多了些许将若看不真实的疏离,他又继续问道:“那你所恨为何?”
将若一愣,薄唇紧抿。
若说恨,他恨得人多了去了,可仔细想来,将若又一时半会想不清楚自己该恨哪些人。
他手指紧握,忽然将头重重地靠在了长生身上,目光涣散,道了句:“唯一所恨……便是相爱不相识。”
长生手指收紧,最后问了一句:“那你……所愿为何?”
“愿欢喜无忧。”
长生突然觉得喉咙酸疼,他握着将若的手背贴上自己的心口,嘴唇紧抿。
将若冷不防瞧他变了脸色,心头一惊,还未伸出手就被自己吓醒了。
身侧的人安然酣睡,天色尚未明朗,将若连忙下榻,穿戴好后便出了寝殿。
榻上,长生悠悠转醒,看着寝殿内的屏风不发一词。
将若端着青盐水进来时,长生便坐在书案处,一手揉着额角,里衣松松垮垮地,外罩着他那件雪白裘衣,昏暗的烛火给他的面容平添了一分暖色。
将若坐在他身侧,将漱口的青盐水放下,抓过他的手腕,问道:“你昨个是怎么回事?”
“走火入魔吧。”长生余光瞥了他一眼,漱了漱口,又道:“我可能还得出去几日,你留在府内自己当心。”
这便是又不打算带他了。
将若眸色一暗,面上默然,不动声色地给长生穿戴好了衣物,看着他离开。
长乐玄清府再次安静了下来。
☆、初于君逢(二)
九重天上的各路神仙近日都颇为忧心衍晔仙君,可不是嘛,原本看起来儒雅端正的一个人现在竟病病怏怏,这几日更是肉削著骨,颓废的很。
于是各路神仙抱着清茶,一边为衍晔仙君的不幸打抱不平,一边嗑着香瓜子看戏。
公衍晔很是无奈,前脚刚抱着一沓子高过自己数寸的卷宗回了仙府处理完各地杂事,后脚又跑到了十万八千里外的天放神府内‘监视’玄清神君。
没法子,谁让玄清神君最近闹脾气不肯回自家府邸内,谁让坤玉又游览四海八荒去了。
天放神府,还未进门就是一股酒香,公衍晔扯了扯鼻子,小心翼翼地进了府邸,在梅园里找到了让他‘心神不安’的玄清神君,清了清嗓子,打算好言相劝一番,让这位主回自家折腾。
躺椅上的人悠悠晃着腿,旁侧石桌上还摆了一盘子卖相可以的青梅,公衍晔刚润了润嗓子,还未开口,躺椅上的人突然俯身用帕子捂住了嘴,就在公衍晔以为他又犯了那该死的‘妊娠反应’时,长生便毫无征兆地剧烈咳嗽了起来,他咳得很是凄惨,鲜血都透过帕子染在了指尖。
公衍晔还没抬步,梅林深处突然晃出一人影,俯身轻轻拍着长生的后背。
公衍晔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就在他进退两难间,长生突然缓过了气,抬手示意他过来。
公衍晔颔首走近,发现他唇瓣发干,一双眼睛灰暗无色,问道:“神君是怎么了?”
“呵。”身后微子清翻了个白眼,冷冷道:“能怎么了,还不是前几日不经主人家允许,擅自入了别人的灵海,活该。”
公衍晔:“……”
这又是闹哪一出啊?
长生掩唇又咳嗽了片刻,才有气无力道:“衍晔,你近日先照理好你的事情,不用来天放神府了,下界时本座会派人告知你,届时你上禀天君就好。”
“是。”公衍晔心道那才好,不用折磨他,要是人能回到长乐玄清府那就更好了。
这时,长生又咳嗽了起来,半晌没个消停,眼看着又要吐血一大堆,公衍晔打了个哆嗦,还未出口的话立即打了个弯,变成了“神君好好在天放神府休息,不用操心其他事情”。
公衍晔前脚刚走,长生便将带血的帕子塞回了衣袖中,稳稳当当地站了起来。
微子清笑得不可开交,道:“我说你坑起人来还真像那么回事,衍晔这一回去,铁定得知会一声:玄清神君重病在榻,无法行动。”
长生不说话,微子清又问道:“不过你这个样子去魅城真的没问题吗?擅闯他人灵海,反噬可不好受。”
“无妨。”长生敛眉,手指捏着符纸,道:“烦劳你帮我隐瞒一段时日,我去去就回。”
微子清单手摩挲着下颚,笑容隐隐。
长生靠着树枝间,右手晃着符纸,突然想起一件事,地灵符确实可以定方位,可定下的都是自己去过的地方,魅城……到底算是去过呢?还是没去过呢?
他一抿唇,犹犹豫豫地在符纸间写下了‘魅城’二字,松开手后,看着地灵符远去。
……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地灵符蔫蔫地飞了回来。
“找不到地方啊……”长生头疼,想他飞升几千年,来过人界的次数却真是屈指可数,哪里谈的上什么熟人,要是点个土地出来,不免暴露了行踪,转念一想,他抬袖将那符纸上的字迹抹去,最后添了‘燕林’两个字。
一片黑暗之中,血绛珠淡淡亮着光泽,长生在林子中游移不定,许久才在万亩燕林里感知到了一颗血绛珠的气息。
“无名。”
躲在树枝间的人微微动了动耳朵,随后一个翻身打量着下面的不速之客,警惕道:“你是何人?”
长生淡笑,手抬起,一串血绛珠在腕间摇曳不定,与此同时,无名身上的那一颗血绛珠也开始晃动。
无名大惊,蹦哒到了长生面前,犹豫道:“你是长生?”
长生叹了口气,觉得这几百年来他也没变什么吧,微微点头后,无名越发惊讶,“你真的是长生啊!”
长生淡咳一声,认真道:“如假包换。”
无名眼眶一红,却没有像当年那样扑过去,毕竟活了这么久,怎么来算也是个大人了,他吸了吸鼻子,问道:“这么突然来找我,是又迷路了吗?”
长生干咳一声,揉了揉鼻尖,道:“抱歉,深夜打搅,不过也不算是迷路了,是想请你带个路。”
无名睁大了眼睛,问道:“你想去哪里?”
“魅城。”
“魅城?”他揉了揉脑袋,也没过问原因,道:“好,要我现在带你过去吗?”
长生淡笑,“能现在走自然是好。”
无名咕哝一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拿出那一颗血绛珠,“差点忘了,这个还给你。”
长生伸手一推,道:“当初说了送给你,岂有再收回的道理?”
无名不语,他以前还小,不太清楚这珠子,可随着修为越来越高,他就发现这珠子里的力量太可怖了,不是他这种小妖可以驾驭起的。
长生似看出他心中所想,抬手揉了揉他脑袋,道:“你手中的那颗珠子被我下了封印,旁人看不出什么的,放心带着就是。”
“嗯。”无名点头,又将珠子挂了回去,对他伸手,“你随我来吧。”
长生将手递了过去,有无名带路,魅城就好找多了。
半个时辰后,站在山崖边上,无名指了指远处灯火通明的地方,道:“那个地方就是你要找的魅城。”
距离有些远,长生眯眼看去,也只能看到个大概,无名又道:“你来魅城找人?还需要我帮忙吗?”
“不必了,送我来这里已经麻烦你了。”长生屈膝蹲下,恍惚发现这个孩子又高了一头,不禁欣慰,“剩下的事情就该我来做,你快些回去休息吧。”
无名点头,右脚轻轻一点便跳上了树梢,他微微颔首看着下面的人,突然一笑,“谢谢你了。”
长生眉目温润,看着他离开,才默然回头。树丛间虫子沙沙作响,他身子一个虚晃,人已经到了那亮如白昼的城外。
月色撩人,凉风习习,长生立于魅城之外,随意拍了拍身上若有若无的尘土,他带着半张面具,那狐面面具以白色为底,红色为纹,右耳处还坠着一小截红流苏。
他仰头默然看着这繁华之地,且走且停,倘若旁人现在能看到他的眼睛,定会发现这位如诗如画的仙人眼中除了深邃古潭的幽静之外还有浅浅笑意。
长生这副打扮放在魅城并不奇怪,这些妖魔鬼怪什么人色没有瞧过,何况长生还敛了一身仙华,混成了个小妖气息。
一路畅通无阻,却也漫无目的,魅城的繁华不同于人界,这里的繁华之中还掺杂着一丝诡丽的血色,如地狱彼岸,更如凡尘罂粟,而在这魅惑的尽头,就是一个阴阳坊。
阴阳坊从外看来并无什么别样的特征,甚至比较其他地方还有些灰暗,但喧哗却不假,这不禁给阴阳坊带了一层神秘面纱,引人深入,而一旦进入,就会看到其中玄妙。
但长生逛阴阳坊,就纯粹是意外。
妖族素来大胆奔放,长生虽遮面没暴露个多少,可常言道:腹有诗书气自华,更何况长生此人的谪仙气质装了几千年,已经装进了骨头中,寻寻常常一个障眼法还真不能剔骨出那高冷范儿。
他不过好奇地瞟了一眼,立马就有姑娘过来推推搡搡地将他塞进了阴阳坊,然后堂堂九重天上的神君大人就如此逛了窑子。
已经半强迫的进来了,长生固然没有出去的道理了,好在阴阳坊并没有什么过于强买强卖的地方,他点了一壶酒便坐在了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