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如此。”刺客口中冷哼一声,随手一甩,散落一小片红艳花雨,融在盛绽春色中,剑尖指地,一步一步向前方三两马车踱来。
“保护老爷!”队首的马车中有道浑厚的中年男音喊道,“走!”
车夫们得令,又留下八人,其余纷纷跃上马车,严阵以待,车队抛弃所有货物,继续向前方疾驰。
那刺客身手了得,一点多余的招式都不摆,只是以常人无法看清的速度翻转着手腕,在八人中左移右闪,穿行了两周后,突出重围,头也不回追向三辆马车,而那八名“车夫”,保持交战的舞剑之姿,如柱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纷纷倒地。
“追上来了!”那中年男子一直探头往后张望,额头冷汗涔涔地渗出来,朝最后一辆车大喊,“绕道!散开跑!保护老爷!”
三辆马车登时离散往三个方向,转入周遭不远处的林中,苍碧被马车震得腹中一阵翻江倒海,从摇摆不定的车帘中看出去,车前共有四名“车夫”,两人坐在驾座上,另两人挤不下,干脆骑在马背上,奋力驱马。
那刺客显然是冲着“老爷”来的,被中年男子那一声喊,径直追着苍碧这辆马车而来,在林木间飞跃辗转,不过片刻竟欺至马车顶上,一剑便送一名车夫上了西天。
另三人立时迎击,守卫几人功夫显然比先前断后一队人好得多,三对一交手了半刻钟,只是最终扔是不敌,一个个丧命滚下马车。
就这耽搁间,林子到了尽头,一路无人鞭策的马儿恣意乱跑,长啸一声,奔腾冲出,前方再无平路,翻飞的车帘外,万里青空铺陈。
苍碧心中一凛,一双手探了进来,像拎小鸡似的抓起他后颈往外拖。
那刺客转手住苍碧的腰,蹬蹬蹬三脚,踏车辕,踩车盖,最后落在悬崖边上,一刻不歇,手成爪扣起苍碧颈项,压得他倒退数十步,脊背抵上粗壮的树干,看清面前的人后,怒喝一声,把人恶狠狠地摔在地上:“怎么是你!”
苍碧整个人晕头转向,头重脚轻地往后一栽,脑袋生生磕上一块大石,便再也看不清眼前事了。
“说!秘庄在哪!”地窖内,拇指粗的鞭子再次击在地上,黑衣人收鞭掀起一阵劲风,把苍碧残破不堪的碎衣袂扫去一片。
“秘庄……”苍碧脑子里一团乱,方才那段记忆该不是他的,却映在脑海中,难道是现下这具身体原先的记忆,努力回想,却终是忆不起之前事,甚至不知道这人为何如此对待自己,只得虚弱地回道:“什么秘庄?”
黑衣人上前一步三指扣住苍碧下颔,迫使他抬起头,危险地眯起眼,审视玉雕般的面容,在上面除了茫然,只看到一丝无助地畏葸之色:“你当真不知秘庄?”
“不……知……”苍碧艰难的开口,尾音弱下,再支撑不住伤痛,头一歪,晕了过去。
黑衣人立时松了手,狠戾的表情消失无踪,墨黑色的瞳闪过一丝痛苦之色,解开绑缚苍碧的麻绳,小心翼翼地抱稳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的人儿,走上木阶。
打开地窖顶门,来到一间朴实无比的民宅中,黑衣人将苍碧安放在床榻上,从柜中取出一瓷罐伤药,剜在手中,满是剑茧的粗粝手掌如呵护最细腻的美玉般,轻柔游移,细细密密替苍碧的伤口上完药。
黑衣人颦眉握拳,指尖刺入掌心,猛然抬手一拳招呼向自己面门。
狠拳在触及鼻梁前的瞬间堪堪停下,黑衣人挫败地长出一口气,回身找出套崭新的白色中衣,替苍碧穿上,这才到地窖入口处,盖上木门,将柜子移过盖上。
他整顿完一切,便什么也不做,只是站在榻前,出神的看着敛眉而眠的苍碧。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暗了,月升了,床榻上的人长睫闪动,不安地微微晃了晃脑袋,似是要转醒,黑衣人才踩着悄无声息的步子,走出屋子,带上门。
苍碧睁开发酸的眼,手臂微微一动,钻心的痛蔓过全身,惹得他立起一大片汗毛,上一世他还感慨书生的际遇倒霉至极,想不到现下就轮到他了。
“小黑,这是在哪?”苍碧转过脖子,忍着剧痛环视屋内,桌椅床柜在暗沉沉的夜色中露出黑峻峻的轮廓。
“无名的家。”小黑从苍碧手腕上沿着几条不深的伤口游上来,所过之处一片清凉,驱散了些许痛意,黑地龙停在苍碧耳朵上,绕住耳廓,成了个耳饰的模样,“无名便是那黑衣人。”
“你不会想告诉我,这辈子要亲到他吧?”苍碧无语问苍天地看着房梁。
小黑干脆利落打碎苍碧内心的小期许:“是。”
第26章 复仇刺客与失忆王爷 二
“书生这么孱弱的模样,我都没得逞,虽说也有我自己拖沓的原因……”苍碧撇下嘴角,哀怨万分,横竖没想明白蔡淳为什么突然要杀他,用的还是与连云一模一样的匕首,这么独特的匕首,说是巧合也太诡异了,“你说书生为何要杀我。”
小黑沉默半晌,扭捏的嗓音吐出两个字:“祭天。”
苍碧:“……”
“我看起来哪一点得天垂怜了,一个个都要拿我祭天,总不会这个黑漆漆的刺客,把我抽成这样,也是为了祭天吧。”
小黑:“不是。”
“也是,我小命还在呢。小黑,咱能不能打个商量,让我换个人亲,对着个把我掳来,抽得皮开肉绽,说不定还要继续抽我的人,会给我轻薄的机会?”
“不能换人,每个纠葛的对象是既定的。”
“还能不能好了——”苍碧吐出一口长长的怨气,“小黑,我疼……”
小黑在雪白颈项上的伤口上游了一周:“我知道。”
苍碧欲哭无泪,两眼一闭:“小黑,我饿。”
黑地龙游回苍碧右手腕上,恢复成黑镯子,不再动作。
“小黑……”看样子小黑暂时帮不了他了。
约莫过了半个多种,门扉吱呀一声响了,苍碧又饿又痛,一直没睡着,吓得一缩脖子,被抽痛的伤口激出轻声痛呼。
无名端了个方木盘进来,往桌上一放,点亮烛火,背过身子挡住苍碧视线,在桌前站了片刻,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纸包打开,将里面的白色药粉倒入米粥里,搅拌均匀,二话没说,扭头走了。
食物诱人的香味飘过来,苍碧抽动鼻子嗅了嗅,肚子适时地打起了鸣。
再难也不能在这干等着被无名整死,吃饱了才有力气搞定那张吓人的嘴。
苍碧给自己打足气,想掀被子,小臂抬起一寸不到,就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杀千刀的,多大的愁,这么狠……”
一想无名该不会还没走远,万一听到咒骂,冲回来再把他抽一顿就更惨了,苍碧讪讪闭嘴,想了想,又压低声音道:“小黑,我疼……你能给我把饭菜端过来么……”
黑镯子没动静,即使有动静,让条小地龙去端饭菜,实在是比登天还难。
“算了,我还是自己下去吧……”苍碧一咬牙,猝然掀开被子,哆嗦着身子,跨出去,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撕心裂肺的痛,登时让他眼也花了,身子也软了,仄倒着往冷硬的地上栽去。
正这时,房门咚的一声,从外被撞开,一道黑色闪电射进屋里。
无名一个滑铲,贴着地面,停在床榻边,抬手稳稳当当接住摔下来的人儿,唇角不经意贴上苍碧纤巧的耳垂,两人的脑袋只差咫尺就要撞在一起。
随后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从苍碧口中爆发出来:
“痛————”
无名冷着一张脸充当人肉垫子,默然等这声镇山河终结。
苍碧一整口气用得干干净净,才消减了声势,呜咽几声,侧头一看那张抽了自己无数鞭子的人的脸,差点又要叫起来。
“闭嘴。”无名敛眉紧唇,狠戾之气又展露出来,“再叫杀了你。”
“不不不……不叫了……”苍碧缩起脖子当乌龟。
只是无名抱起他,手头一用力,那摧残人身心的疼痛又慢了上来,苍碧哆嗦着,任人把自己安放到床榻上,缓了好一会,才顺过一口气,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起来,寻找生机。
“嗯……无……”苍碧急急收回话头,差点把已知的名讳唤了出去,也不知无名究竟为何这么恨他,说不定还能佯装什么都不知情,蒙混过去,便挤出一抹笑,“这位刺……侠士,敢问尊姓大名。”
“无名。”无名一手随意一推,用多年习武的起劲,犹如掀块手绢般把方桌推到床榻边。
苍碧瞧了瞧木盘,上头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瘦肉小米粥,配上一盘冒着香油白瓜瓤与五六片腊肉,虽说没有他最喜欢的香油葱花嫩豆腐,不过还是令人食指大动。
苍碧不知他此举是何意味,不敢轻举妄动,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看向无名:“无名大侠,你英姿飒爽,风流倜傥,但看一双眉目便知是嫉恶如仇之人,只是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
“吃饭。”无名矢口截断他,无动于衷。
苍碧不敢多话了,悻悻端起米粥,颤抖的手拿起勺子,往嘴里舀了一勺,痛得龇牙咧嘴,手一歪,半勺浓粥沿着勺边流下,落到素净的被褥上。
无名没言声,只冷眼看着。
这是还不准备抽我?苍碧忐忑地揣测着,又喝了一勺,顺道去夹腊肉,本来连勺都拿不稳了,更不要说使筷子,果不其然,腊肉还没碰着唇角,吧嗒一声掉到粥渍边,留下一滩浅红色印记。
无名依旧没发怒,墨黑的眼中也不知藏着什么。
苍碧夹的第二块腊肉又掉了,这次掉进了粥碗里,溅出的米粥更是把被褥沾得一塌糊涂。发觉这么一来吃起来倒是方便了,他干脆把两碟小菜都倒进米粥里,顺便再送了被褥一滩香油污渍。
也不知他来前,这具身体到底多久没进食了,苍碧饿得前胸贴后背,狼狈至此,哪还用什么形象,狼吞虎咽地扒拉着碗,一双眼却不离一直站在床边的无名,严阵以待,好不容易吃完一顿饱饭,也没得到什么惨绝人寰的审判,正要放下心来,却见无名射出一道骇人眼刀,脸色如修罗般,顿时黑了下来。
“收拾干净,否则要你命。”无名狠戾地落下话,居高临下地看着遍体鳞伤的掌中猎物,似乎是要亲眼看着苍碧拖着几乎全身不遂的身子收拾床榻。
苍碧这条小命自然是要的,撑着手肘支起身子,全身的痛楚明明方才还刺骨,这会不知怎的竟像退去的潮水般,一波波远离了,四肢躯干仿佛不再是自己的,没了直觉,于此同时袭来的,还有抵挡不住的浓浓睡意。
“我这就……收……拾……”话音断了,床上的人儿两眼一闭,再次陷入沉睡。
无名冷眼瞧着,待苍碧胸口的起伏趋于平稳,才小心地将人环到怀里,让他头枕在自己肩上,另一手一勾,将一塌糊涂的被褥随手扫到地上,就这样抱着人,从柜子里拉扯出一条干净被褥,铺上床,才把人重新放下。
方才的米粥里,他放了蒙汗药,总算效果出众,让这只会制造烂摊子的聒噪人儿闭了嘴。
收拾完空碗,把脏被褥洗净晾好,无名复又回到房中,坐在桌前,倒了杯凉茶,心不在焉地饮着,见床榻上的人微微动了动身子,眉心拧了起来,咚一声放下茶盏,三两步坐到床榻边,掀开盖在苍碧手上长了一圈的袖口。
不愧是刀口舔血的刺客,用的伤药果然非同一般,苍碧满身的伤口血都止了,肿也消退了些,只是那横竖歪斜的一道道,依旧像根根尖利的针,扎在人心上。
“对不起。”无名捥出伤药,在伤口上抹着,常年在剑柄下磨砺出厚茧的指掌,似是对待一张触手即破的崭新宣纸,隐忍的黑眸中有不可倾尽的情感呼之欲出。
第27章 复仇刺客与失忆王爷 三
“嗯……”苍碧呢喃了一声,眼睑陡然颤了颤,撑开一条缝,也不知究竟是睡是醒,念道,“连云……”
无名指尖一颤,忙收回手,床上的人却又合上了眼,嘟哝了两句听不清的梦呓,继续睡得深沉。
这一夜,不起眼的民屋中,毫不知情的苍碧与心事重重的无名勉强算安然过了一夜,而远在几百里外的苍翠山林掩映中,一间隐蔽又奢华的庭院里,却人心惶惶。
当朝皇帝赵胤横眉怒目,一掌拍在桌案,登时将桌面震出条裂痕:“废物!统统都是废物!二三十个大内侍卫,连区区一个刺客都抓不到!”
“皇上息怒。”太傅李凌岳好生安抚,“幸而没伤着龙体,秘庄也未被探知,大内侍卫们本事欠佳,这次回宫后,臣便让总管加强训练。”
秘庄是皇家避暑踏青的圣地,若是被居心叵测之徒知晓了所在地,对王室成员的安危便是极大的威胁。
赵胤挥手让一众侍卫下去,待众人都离开后,压下怒气,勉强平和道:“李太傅,朕知你是为了朕的安危才出此下策,可现下嗣儿下落不明,你叫朕如何能息怒。”
“臣罪该万死!”李凌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重重磕下头。
先皇早逝,赵胤在太后与李太傅的扶持下十四登基,一番惨烈的夺嫡之争下,王子们殒没的殒没,驻守的驻守,如今留在他身侧的也就是当年因年幼躲过这一灾的同母亲弟赵嗣,赵嗣从小是被自己和母后捧在怀里宠大的,现下去向不明,叫他如何能冷静得了。
“罢了。”赵胤扬手示意李凌岳起身,手捏成拳,轻轻捶着抽痛不已的前额。一旁王公公见状立时替他揉按额角:“陛下,王爷吉人天相,武功又高强,兴许不消片刻就提着刺客的人头归来。”
赵嗣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与随便哪个御前侍卫都过不上十招,赵胤心知肚明,更是烦躁不已:“去寻人的小队呢!怎么还没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