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竟是我?”丑陋至此,不堪入目。
刘柏在苍碧对面坐下,静静看着苍碧失神,眼中闪过浅淡的隐忍,许久后,终是忍不住,说道:“会好的。”
“会好吗?”苍碧双目焦距渐渐重新汇聚,完全没思考刘柏何出此言,心里一阵阵发凉,要是再也不好了,他怎么再见连云?
刘柏爬到苍碧身边,轻轻抚着他颤栗的肩,也不知刚才是谁差点被欺侮了。
苍碧扭头看他,一声声喘息慢慢平缓下来,最后化作懊悔的叹息,他脱下外衫,披在刘柏身上,不禁为方才的行径不齿,简直与这张脸相配:“我是不是很丑?”
“不丑。”刘柏身形比李琦矮了大半个头,拢起宽大的戎装,摇头道,“大将很美。”
“哪里美了?”苍碧指着自己的脸,越想越觉可悲可笑,纵使刘柏真有白玉匕首又怎样,不知从何而来,他自然也搜寻不得,况且,他说没有,这么稚嫩的孩子,纯洁的像春日初生的长草一般,怎么会骗他,又为何要骗他呢。
刘柏漾出少年特有的朝气而温暖的微笑:“大将,你救了我,救了村子,你是最美的。”
苍碧失笑,刮了刮刘柏鼻子:“这么甜的嘴,谁教你的。不过连云不在,这副模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怕再被别人盯上。”他挎着脸,笑得苦涩,自我安慰苍白而无力。
“盯上?”刘柏歪头问。
“我小时候也和你一样,差点被人……算了,不说了,我刚才真不是想对你怎样,是有原因的,你既然不知道就算了。”苍碧翻箱倒柜,找了套还未穿过的布衣,给刘柏套上,“军营里恐怕没适合你的衣服,先将就一下,一会我去问问村民,让他们帮着改改。”
刘柏娴熟地把过于宽大的衣摆塞进裤腰里,卷上裤腿,挽起袖子,好在靴子没坏,蹬上总算勉强把一套穿妥帖:“大将……”
“又不是军中人,不用叫我大将,再说我也担不起这威名,叫我苍……我叫李琦。”苍碧念着原身的名,“叫我李哥,琦兄都行。”
“那我还是叫你大将吧。”刘柏又跪下了,“大将,我想参军,跟着您,报效国家,也报答您。”
苍碧矮身扶他:“不用报答我,你还这么小,不能上战场,太危险了。”
“大将不同意,我就不起来了。”刘柏注视苍碧,眼中执着昭然若揭。
“哎,你这孩子……”苍碧扶了半天,这半大的孩子下定决心,双膝仿佛黏在了地上,竟扶不起来,只好点头,“我答应,但你年纪太小,只能充当后备,不能上战场。”
刘柏不甚满意地撇嘴:“那等我长大后总能打仗了吧?”
“当然能,只是希望那时候,战争已经停了。”
“将军。”营帐外,斥候求见,顺道把门口的残粥冷菜端了进来。
刘柏活络地接过餐盘,放到案牍上,乖巧地站在一边,像个随身小厮。
斥候瞧了少年一眼,看苍碧没有屏退的意思,便道来军情:“北方望北山间的平北关隘已被胡军攻破,三千守军或阵亡或被俘,无一幸免。”
昨夜匈奴毫无忌惮地侵犯望阳村,想来也是如此了。
“还有其他动向吗?胡军可有大举南下的趋向?”苍碧问。
“没有,近一万大军驻扎在关口,只昨夜有一小队人去望阳村掳掠,将军您已经知晓了。”斥候道,“他们在观望。”
“嗯。”苍碧沉吟半晌,“让飞虎沿山麓把剩余十几座营帐也支起来,多加两个大灶炕。附近的巡查队每队增至三卒,切记,样子做得散漫些。”
“是。还有……”斥候也如曹飞虎,是从李琦参军来一路跟随的,忠心耿耿,斟酌片刻,还是道来,“我来的路上,听到不少兵士对入住的灾民颇有微词,说是粮草供不起闲人……”
苍碧现下统帅的兵力,说是李家统帅的兵,但忠的李将军,是李琦的祖父,他空有一块兵符,却因想法与众多兵士迥异,并不怎么得人心。
“通知卒长及以上将士,半个时辰后,在军机帐集合,讨论灾民安置问题。”苍碧道。
斥候出帐去传令,苍碧长长叹了口纾不掉的郁结之气,李琦不是带兵的料,他更不是了,难题一堆堆摆在眼前,靠着原身记忆里习得的拙劣兵法,根本难以应对内忧外患。
“大将,先吃饭吧。”刘柏把粥碗捧给苍碧。
苍碧接过,一点胃口也没有,放回案上,刘柏又再次捧过来,自然而然地把干瘪的菜拌进稀粥里,搅匀,舀了一勺送到苍碧嘴前:“有援军要来吗?”
食物到嘴边,苍碧拒绝不得,只能食不知味地吞下:“说是会有援军来,谁知道什么时候来呢。”
“那为什么要搭营帐。”刘柏再接再厉。
“让胡人觉得我们人多,就不敢轻易进犯了。”苍碧说着又咽了口稀粥。
“那巡逻兵呢?为什么要他们散漫些?”
“你见了巡防的兵士散漫,会怎么想?”
“军纪不严,还有……”刘柏滴溜溜地转着眼,执勺的手不停,“军底足,根本没把敌方放在眼里。”
“聪明。”苍碧揉了刘柏一头蓬发,顺手梳理了几下,不知不觉竟把半碗粥全下腹了。
一刻钟后,苍碧带着刘柏进军机帐,里头拢总四个人,曹飞虎、斥候,还有两名也是相随李琦的老将,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让斥候去催过几次,人才拖拖踏踏总算来齐。
“营里不养闲人!”人才到齐,一名裨将就喝道。
苍碧沉下气,掠过这句,兀自道:“最妥善的做法,是派遣一队士卒,带令南迁灾民,送至最近的安太城,只是军中人手调动不过来,大家都是知道的,这一路多有匪贼作祟,让灾民自行迁移,显然太过危险。”
“现在安置在军中才是最安全的,总共几十个人,每人省口饭,口粮就有了。”曹飞虎道。
“那也得有饭省,我们自己在都喝粥呢!”一卒长道。
一名旅长讥笑一声:“我看不如这样,挑一挑养下来,男的充军,女的抚慰士兵,老的少的废的,通通轰出去,自生自灭。”
“不可!”苍碧怒道,“我们没有征军令,从军需百姓自愿,更不能舍弃任何一人,还有抚慰……怎么能做出如此乘人之危的事。”
“乘人之危?”旅长猖狂地拍了拍苍碧肩膀,饶有深意地唤道,“大将,你从军多年,怎么说出的话跟蒙学堂的孩子似的,作战靠得是什么?是士气!将士们得到抚慰,士气大增,大败敌军,那背后的自然也功不可没。”他顿了顿,瞟了跟在大将边的小少年一眼,“还是说这军中,将士有别,只准你玩娈童,却不许我们碰女人!”
第77章 诡诈细作与惨淡师将 五
“娈童?”苍碧满脸诧异。
刘柏站出来道:“大将不是这种人!”
“瞧,才半天,就养熟了,手段还真是非同一般。”旅长讽刺道。
“总之绝不能行此道!”苍碧强压下怒气,喝道,清越的嗓音,尾音略破。
“对,不能如此!”曹飞虎应和。
数名与旅长持相同意见的将士立刻反驳,一时间,兵分两派,你来我往,争执不休,苍碧生生怒斥被淹没其中,吼道嗓子都快哑了,众人还未争出个高下。
刘柏拉了拉苍碧衣角,把他拖到边上:“大将,要不让所有人从军。”
“那么多老弱妇孺,怎么从军?”苍碧敛眉。
刘柏道:“男的,若是自愿,就收作士卒,不愿的就让他们与我一般,当预备军,不出战,至于妇孺伤者,都做后勤,把炊事之类的闲杂事宜分派给他们,也不算是闲人了。”
这确实是表面上确实过得去的法子,只是依然难抚旅长一派,只当权宜之计了。
苍碧大吼肃静,只曹飞虎理会,得令深吸一口气,扬天长吼:“肃——静——”
营帐顶棚颤动,停在上头的鸟雀惊飞,一阵朔风扫过重峦叠嶂上的林木,细枝苍叶通通挎向一侧,许久方定。
苍碧耳际回荡着“静——”,额角抽搐,把刘柏的设想道来,临了不等众人发表意见,立时接道:“就这么定了,不得有异议,到巡视换班时间了,散了吧。”
众将士鸟兽散去,几人破口大骂,旅长行至帷帐前,还当着苍碧的面,狠狠啐了一口,骂了句不堪入耳的,才离开。
“大将,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刘柏小心翼翼地问。
苍碧揉他脑袋:“你的主意挺好的。”
军议不欢而散,营里愤懑之声连连,曹飞虎一路行去,听见一个呵斥一个,虎啸功下,总算把表面上的耸动压了下去。
天色暗下,苍碧领着刘柏回虎帐,到帐门口,少年却不肯走了:“大将,我不进去了。”
“怎么了?”苍碧问。
少年踟蹰半晌,才支支吾吾问:“我和大将住一起么?”
苍碧没想太多,这孩子父母没了,在灾民中也没相熟的人,折腾了这么久,也没时间妥善安排他,便不在意道:“你若愿意,就暂且住这。”
“我……”刘柏仿佛下定了决心,猝然抬头,“我不与大将同住!”
苍碧一愣,还来不及思想因果,只听刘柏仓皇解释:“我……我想与大将同住。只是,军中似乎对大将有所误会,我知道大将不是那种人,但瓜田李下,不能因这些小事乱了军心,毁了大将声名。”
半大的孩子,竟想得这么周全,懂事得惹人怜惜,苍碧摇头道:“军中人你都不相熟,大多还对你们不甚友好,要不暂且住飞虎那吧。”
“我军位低下,不该和将领同住。午饭的时候我认识了几个兵大哥,他们挺照顾我的,我与他们住吧。”刘柏道。
苍碧想了想,应允了,进帐书了张安排士卒的手谕给刘柏:“想住哪个帐子,就把这个交给十夫长,若是有人欺侮你,找我和飞虎。”
“谢大将!”刘柏一直在帐外侯着,双手接过手谕,攥在胸前,兴冲冲地跑了。
苍碧远远看着,等少年的背影消失在一座营帐拐角,才颇为落寞地进了帐子:“小黑,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
“快了。”小黑盘桓到苍碧耳垂,伸长身子,触碰嘴角的暗色疤痕。
“那孩子那么聪明,等以后不打仗了,一定能过得很好。”苍碧轻抚小黑,浅浅地笑起来,“我亲到他了,等尘埃落定了,一定也能回去了。”
“会回去的。”
草原的夜,瑟风阵阵,无孔不入地穿透营帐,呜呜低鸣,像诡谲的异兽,无处不蛰伏。
苍碧辗转反侧,脑海里一幕幕纷杂上演,怎么也睡不着,披上外袍,在漆黑帐中形坐心驰。
清脆乐声遥遥传来,几分悲凉与风声融在一起。
连云……
这曲子似乎有妖力般,引得苍碧从来没有如此想家过。
逍遥界的天还是那么苍茫吗?逍遥和龙神还时常打架吗?城旌和爰爰有没有想他?连云阁的守的妖都老实吗?连云呢?
苍碧出了营帐,迎着夜风,往乐声的来处寻去,在一座空营帐的背风面,找到了吹曲子的人。
那人靠着帷帐,眼神中无限企盼与悲凉,执着羌笛靠在唇前,单薄的身躯被长草掩去了一半,一尾红腹山雀喳喳合着乐声,盘旋在他头顶。
“刘柏?”
刘柏松开羌笛,茫然抬头,见是苍碧,仓促起身行礼:“大将,我……我吵到您休息了。”
“没有,本来就睡不着。”苍碧把刘柏按回原位,在他身旁坐下,看着不远处的山峦,那后头是繁荣昌盛的中原国,“你吹的什么曲子?”
“思乡。”刘柏曲腿坐着,把羌笛架在膝上,山雀停到上头,扭着脑袋看苍碧。
那山雀一点不怕人,头红羽艳,头顶秃了一块,像个娇俏的小姑娘卸了顶,颇为好笑,苍碧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以指逗了逗鸟喙:“你想家了?”
“想。”刘柏道,“无时无刻不想家,想我阿爸阿妈。”
苍碧无言安慰,缄默许久,幽幽道:“我不擅长带兵作战,不懂士兵们在想什么,更不懂战争。为什么一定要为了争抢底盘,害无辜的人受难惨死?”
“今日旅长提的意见,也是我祖父为将时,曾视而不见从不处置的。我问过他为什么,他说‘仁义道德,在生杀予夺前,全是狗屁。’”
“生杀予夺,我们有什么权利,剥夺别人的性命?”
“刘柏,等你长大了,一定不要上战场,你很聪明,以后考取功名,当个谏官使者,让各方君主都莫要征战,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给四海八方真正的太平。”
刘柏墨黑的眼中微闪,重重点头道:“好!”
长夜漫漫,两人相见如故,促膝长谈,苍碧喋喋不休,把前几世所见的贪官佞臣都举了出来,要刘柏引以为戒,刘柏竖着耳朵,极其认真地听着,直至东方露出鱼肚白,营帐后,传来空地上列兵的步伐声,两人才起身准备离去。
正这时,一名娇小的少女从营帐拐角跃出,手伸着,拉扯着什么,拖了半晌,终于拉出个大块头——副将曹飞虎。
“鹿铃,别闹,我要带兵去巡视了。”曹飞虎一手挠头,脸颊在初升的朝晖下,隐隐泛红。
“我不闹。”那鹿铃正是他当日护在马前的少女,与苍碧所识的爰爰生得一个模样,扬着脑袋,看整整比她高了一个头还多的魁梧将士,把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麻纸塞到曹飞虎手里,“我不打扰你,你去巡视吧!”
曹飞虎攥着纸条,急着走了,鹿铃也没逗留。
苍碧不禁失笑,这些人到底与城旌、爰爰有何渊源,怎么一对对都跟唱戏似的,让人看了欢喜。